沈舟?!容落云闻声惊诧, 好端端的,沈舟怎会跋涉三百里来西乾岭?又为何来朝暮楼寻姐姐?咚咚, 敲门声仍未停, 隔壁房中却一直无人应门。
惊诧转为惊疑,他开门迈出, 隔几步与沈舟相视一眼。
公子做甚?他说着走去, 至门外时探得一股汹涌内力迫近, 于是将沈舟猛地一推,闪开!嘭的一声!两扇屋门碎裂飞溅, 查小棠迎面击出一掌。
容落云反手相接, 内力碰撞把旁人震倒在地,接招便不放, 近身过招难舍难分。
容落云灵如蛟,查小棠敏似蛇, 二人追逐缠斗渐逾百招。
忽地,查小棠点踩栏杆,眨眼的瞬间掠至对面围廊。
那身形、那气息,容落云霎时发狂, 这淫贼用的是八方游!他穷追不舍, 飞身过去擒肉扣骨, 掐住查小棠的脖颈问:你从哪儿学的八方游?!查小棠艰难答道:怎么, 以为……是你独门轻功不成?容落云掐紧那一截颈子,将对方举离地面。
查小棠立即唔呃出声,舌已紫绀, 眼珠不停转动,这是寻人呢!容落云又将查小棠狠狠掼在地上,抬脚踩住小腹,问:另一人是谁?查小棠说:趁他还没来,你先想想遗言罢!容落云轻蔑一笑,动动脚腕,鞋尖儿从小腹移至要害:小小年纪便管不住这东西,我替你管管?并非吓唬,无心废话,他登时重重一碾。
这还不够,他抽出一位姑娘的发间银簪,攥在掌中朝那脆弱处一簪扎下。
楼中荡起撕心裂肺的惨叫,查小棠蜷成虾子,青筋暴起冷汗狂流。
容落云切齿说道:这才一簪,霄阳城十五位少女,西乾岭两位姑娘,该如何算?他手起簪落,惨叫声不绝,查小棠直接疼得昏死过去。
众人仓惶,恩客与裙钗四散躲灾,楼下坐席已经空空如也。
这时,一名男子走进朝暮楼,显得格外打眼。
那人年近五旬,颧高鼻挺,生着一副刻薄面孔。
择一上座,不顾周遭情形,竟自顾自地斟起酒来,仰颈饮尽时觑向四楼围廊。
容落云与之对上,随后拎起查小棠飞身向下,翩翩落在歌舞台上。
霍临风一直静观,见状移至那人身后柱旁,遥遥地向容落云点了点头。
来者何人?容落云问,你是他老子?这话粗鄙,那人回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算是罢。
容落云盯着那人,莫名生疑,眉眼、神情、周身气度……居然愈发觉得眼熟。
一盅酒斟满,那人亦抬眸看他,面上似笑非笑。
就是那一笑,阴森森邪乎乎,眼底精光大盛,薄唇抿如刀刃,并包含一股浓浓的势在必得。
他脑中光影错乱,回忆追溯至许多年前……那人目光稍移:怀恪贤侄,还以为你不敢露面。
一旁,段怀恪不紧不慢地登台,行至容落云身旁说:端雨无碍,放心。
说罢才扭脸,看似无澜,却悄悄将容落云挡在后侧,十年未见,秦叔叔到访西乾岭着实叫人意外。
容落云心中暗惊,此人是秦洵!哎呀一叹,秦洵不满意地摇头:这话生分,你们师兄弟该叫我一声师叔。
看向段怀恪身侧,逗娃娃般,小落云都这么大了,瞧着比楼中丫头还标致。
霍临风抱肘蹙眉,身为长辈言语轻佻,淫/邪劲儿糟了小落云这般娇嗔亲昵的称呼。
而后才思忖重点,容落云和段怀恪原来是同门师兄弟,怪不得信赖有加,出事便嚷嚷着找寻大哥。
不过,这名叫秦洵的老鬼是师叔,那师父又是谁?秦叔叔好健忘。
段怀恪提醒道,我爹早与你割袍断义,你还算哪门子师叔?秦洵大笑:有道是断义不断情,再说经年已去,他气消了也未可知。
又斟一盅酒,陡然看向昏死的查小棠,二位贤侄也不问问,当年师叔离山过得如何?容落云冷冷一哼,作恶多端想必快活。
低首,查小棠瘫着,股间流出的鲜血形成小洼,和台上红毯融为一体。
正欲踢开,只听秦洵说道:我游历多年,后来于昆山创立了一个门派。
段怀恪失笑:怪不得,昆山弟子颇得叔叔真传。
昆山派乃秦洵所创,但他甚少管教,六年前,他听闻师兄段沉璧闭关练功,更无心其他,只等对方出关一战。
自不凡宫创立始,昆山派屡屡挑衅,三年前全数弟子杀入不凡宫,最终无一活口。
江湖人皆以为昆山派灭迹,未料掌门带着小徒竟从未抛头露面。
容落云说:三年前的事儿了,叔叔这才来寻仇?秦洵妖里妖气地哎呦一声:寻仇做甚?于我而言,那些不过是言听计从的一群狗。
再次瞥向查小棠,这娃儿伺候我多年,倒叫我有些不舍。
似乎听见这话,查小棠微微蠕动,睁开了眼睛。
容落云看着秦洵:既然叔叔不舍……他反手起势,一掌叩碎查小棠的天灵盖,那小侄帮你断舍离。
那凌厉劲儿窜天铺地,霍临风远远瞧着,不禁扬起嘴角。
面上如此,手中却握紧决明剑,这老贼乃小落云的师叔,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一怔,小落云,险些乐出声来。
除却霍临风,容落云和段怀恪俱已做好迎战准备,如箭在弦上。
千钧一发之下,秦洵慢腾腾地饮酒吃豆,待酒壶一空,拍拍手站起身来。
他蔑然一笑:哼,杀你们多无趣。
六年都等过了,我姑且再等半年。
秦洵转身离去,待段沉璧出关下山,我定与他决个胜负。
那身影消失于夜色,楼中宾客骇然难安,也陆陆续续离开了。
热闹变为冷清,容落云顾不得旁的,急忙上楼看容端雨的情况。
一登四楼,他望见沈舟倚栏守在屋外,竟还未离开。
他走过去,目不斜视未加理睬,直接拐进了房间,替下床边照顾的老嬷,容落云端碗喂汤,问:姐姐,你怎么样?容端雨不碍事,只是颈子被敲得有些疼,她恍惚着,那少年居然是采花贼,回想共处一室便觉得不寒而栗。
容落云低声道:姐姐,当时若非有人敲门要见你,恐怕那查小棠就得逞了。
容端雨问:谁要见我?容落云近乎耳语:——沈舟,他就在外头。
容端雨一惊,呛了口汤药咳嗽起来。
容落云为其抚背顺气,不知如何是好。
将人打发走,以后再来怎么办?置之不理,那样子像是要守一夜。
咳嗽渐渐止住,容端雨说了句什么。
约莫半柱香工夫,喂完药,容落云走出开门,正好与沈舟打个照面。
你想见花魁?他侧身抬手,进去罢。
沈舟始料未及,怔愣一瞬撩袍迈入,纱幔朦胧,容端雨倚卧床中静静悄悄,叫人不禁放轻动作。
床边搁着凳,他规矩坐下,两手扣着膝头有些紧张。
许久,他问:姑娘无碍吗?容端雨答:无碍。
粉唇微张,试图问一句何事求见,又唯恐说多错多。
这沉默的间隙,沈舟解释:今日于河畔望见姑娘抛绣球,觉得姑娘有些熟悉。
容端雨惨淡地笑,问:公子从前来过?沈舟说:未曾来过。
容端雨道:初次相见,何以觉得熟悉?沈舟轻声说:在下有一青梅竹马,儿时曾立婚约,不过已物是人非。
他喉间发胀,年岁太久,依稀记得她眉眼……与姑娘有些相似。
容端雨摇摇头:公子大错特错。
她盯着锦被花纹,你非恩客,不该逗留青楼,你那青梅难忘,更不该将她与妓子相拟。
恩客,妓子,沈舟犹如遭锤重击。
是在下荒唐了。
半晌后,他喃喃地说,在下荒唐……一时昏头蒙了心智。
他说着立起来,转身欲走,似乎再待下去将酿成大错。
容端雨隔纱望着,对那背影说道:公子以后莫再来了。
她烘热了腔子,攥紧了手帕,要咬碎一口银牙,既已物是人非……索性忘掉罢。
……谢姑娘劝慰。
沈舟未置可否,急匆匆走了出去。
他摇着头,从小饱读诗书,眼下却烦乱得理不清思绪。
步履急急一踉跄,这时旁边伸来手掌相扶,是个高大俊朗的男子。
霍临风收回手:公子小心。
他与沈舟迟早会有一叙,然而眼下只得擦肩。
待沈舟离去,他寻容落云禀报事项,甫一出楼梯,见对方怔怔痴痴地坐在栏杆上。
容落云余光瞧见他,招一招手,低一低头,做足了讨人哄慰的姿态。
霍临风走近禀报,查小棠的尸首已挂于城门示众,贴了告示,避难所也连夜拆除了。
宫主怎的不痛快?他问。
容落云说:想起一些儿时的事儿,魇住了。
而后头顶一暖,大手轻揉他发心。
霍临风道:我大哥说,魇住时揉揉脑袋就脱身了。
他扯谎,明明从小到大,霍惊海都是一拳将他揍醒。
容落云一点点回神,照顾容端雨睡下才离开。
他们回不凡宫去,天快亮了,冷桑山下一片暗悠悠的绿色。
霍临风解下长剑扛着,每回胜仗后都这般松快模样,此刻还用剑鞘撩容落云的袍角。
惯会招猫逗狗,最喜寻衅滋事,偏生理直气壮。
容落云足足忍耐一里地,忍到头,故意慢步被打了腿。
他哎呦一声,捂着腿肚蹙着眉,那样子仿佛筋断骨折。
霍临风一副了然神色,不拆穿,拄剑半蹲:宫主,上来。
望着那宽阔肩背,容落云想起对方背着他拾阶,想着想着便倾身一扑。
勾缠脖颈,腿夹腰侧,他替对方握住长剑。
朝前走了,他好似轻若鸿毛,对方的脚步仍旧松快。
他问:你很高兴?霍临风答:对啊,我是很高兴。
他又问:为何呀?霍临风高兴得旋身一遭,将人掂了掂。
采花贼已杀,城中太平,这足以令他欣慰,至于他为何这般高兴……他说:因为传言是假的,宫主不是那样的人。
肩头一痒,是容落云的下巴尖乱蹭。
且蹭了会儿,容落云望着连绵青山,低低地问:你觉得我如何?灵碧汤那次,他曾问你觉得我坏吗?现在好一点了,他起码不坏了。
可在霍临风听来,那语气仍不自信,只是藏着点矜持来保留体面。
他如实回答:相处至今,宫主甚是讨人喜欢。
容落云好难为情,想问讨什么人?有多喜欢?嘴唇开合犯了病似的,脸薄得把话憋在喉间。
他一早猜想,沉璧殿拥抱时,霍临风是不是就要说呢?当晚雨夜,霍临风等他归来是不是也要说呢?这场变故让霍临风忘个干净,眼下事情了结,是否该说了呢……他急得乱扭,绿树青山遮不住面红,决明剑叫他握得像绝命剑。
他可是堂堂宫主,他杀人向来不眨眼的,他怎能受这份憋屈?算了!眼一闭、心一横,他巴巴地凑人家耳边:杜仲,你喜欢…………我姐姐吗?他打了退堂鼓,这退堂鼓叫他打得劈山开石,震耳欲聋。
霍临风忍得内伤,答:端雨姑娘无人不喜。
容落云急忙诌道:我师父是大哥的父亲,我和大哥是同门师兄弟,我们一起长大的。
驴唇不对马嘴,却絮絮起劲儿,大哥待我最好,我也最依赖他,等师父出关我们便能团圆了。
笨嘴拙舌欲惹人妒忌,其意比天明。
霍临风不中计,却出神地幻想容落云儿时……小落云,傍在师父身旁练功读书,是怎样一幅光景?他曾骑在霍惊海肩上打枣,便问:宫主儿时,可曾骑在大宫主肩上打枣摘果?容落云老实答:我用夺魂掌撼树就好。
霍临风从小被霍惊海军法处置,又问:宫主儿时,可曾犯错被大宫主打屁股?容落云真的老实:我会八方游,大哥追不上的。
行至宫门外,容落云跳下来跑出几步。
三道子门敞着,这是一条长长的、深深的路,他立在几步之外,身躯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愈发单薄。
杜仲,他嘴上说,明日城中办庙会祈福,你要和我去吗?杜仲,他心里问,姐姐是托词……你喜欢我吗?霍临风回答:宫主想去哪儿,我都愿意陪着。
容落云心里又问,这就等于……喜欢他罢?若是骗他的奉承话,看在好听的份上,他也认了……倒退几步,容落云一溜烟儿跑向长路深处,背着淡淡阳光,迎着阵阵夏风。
霍临风望着那身影,别说踉踉跄跄,一颗心要绞出淋漓汁水来。
他忘记问,小落云出门游玩,大哥给不给备马?罢了,先去喂明日辛苦的毛驴,反正今后有他。
作者有话要说: 沉璧殿这个名字太厉害了,竟然解决我给师父起名的问题,还可以突出小容小段尊师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