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一语过后, 房中静得厉害。
两个活人皆不吭声,伤风败俗那般久, 这会儿才想起来矜持。
容落云耷着眼、屏着气, 轻巧地动弹一下,自以为不露声色。
奈何霍临风道:老实些。
容落云解释:你的衣裳刺绣, 磨得慌。
霍临风一瞧, 裤子还未提, 那屁股光/溜/溜地挨着他的外衣。
藤条都受的,磨两下却娇气。
嘴上说着, 探手把裤子一拽。
这下没得瞧了, 他移目看盘中蜜桃。
容落云自觉地倚他肩上,问:你见我师父的时候, 得知他不懂奇门术了?霍临风嗯一声,挖苦道:不懂却能教你, 真他娘稀罕。
此刻轮到容落云语塞,那日说一个谎话,岂料这么快就暴露。
我骗你的,师父没有教我。
他低声承认, 是我自己喜欢, 自己琢磨的。
霍临风想, 何时喜欢的?生来就喜欢, 还是耳濡目染后喜欢?自己又是如何琢磨的,为何琢磨出的阵法恰恰与《孽镜》中相同?眼下承认谎言,是否又包含别的谎言?这沉默的片刻, 容落云莫名不安:你在想什么?没什么。
霍临风答。
他又一次乱想了,扯回神思,垂首瞧见容落云的额角:藤条还敲头么,怎的青了?被打得满屋子乱逃,撞的。
容落云微微放心,感觉能翻篇儿了,但不确定,于是试探地、小幅度地咧嘴一笑。
霍临风暗骂傻子,又骂杀人毁物的疯子,少对他惹怜扮乖。
估摸是他天赋异禀,明明心中骂着,面上却压不住嘴角,失笑一声。
容落云立刻缠上他,环得紧紧的,仿佛李寡妇对张屠户动心那夜。
窗边有风,他抱容落云坐到床沿儿,先披上赤红衣袍,再赏一块点心。
素茶糕,容落云咬一口慢嚼,咕哝着问:晨时知晓我骗你,为何不追究?霍临风说:我骗过你,这次只当扯平。
他再递一块莲子糕,况且如何追究?究得轻了治不住你,究得重了狠不下心,还有可能被倒打一耙。
干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容落云吃完莲子糕,主动拿一块杏仁酥。
那你生气吗?他问,在殿外时觉得你不生气,寻来觉得你生气。
霍临风心道,生气乃子虚乌有,只是瞧你那情态可怜,忍不住趁势欺负。
一瞄,碟中点心吃得渣儿都不剩,于是递上那碗牛乳。
瞧着容落云喝奶,他问:倒是你,我既不挑明也不追究,你巴巴撞来做甚?容落云唇上一圈奶胡子:我怕你在考验我……答着答着迟疑起来,眉毛蹙在一处,你现在不会是考验我罢?霍临风没给好脸色,摇着屁股蹭他的手,到底谁考验谁?他把人放置床中,药也擦了,话也说了,还连吃带喝填饱肚子,眼下想来貌似被占了便宜。
他俯身回占,勾了满嘴奶香。
睡一觉。
他命令,养好伤再走。
盖被落帐,那脱丝的流苏瞧着滑稽,索性一把薅下。
霍临风出屋,到廊下,见杜铮在角落训斥几名丫鬟。
什么缝上你的嘴……一股老嬷子的腔调。
霍临风抱肘倚柱,咳嗽一声令杜铮回头。
等那呆子匆匆跑来,他将破流苏一丢,道:入夜之前换新的,派人把文薄折子敛来,我今日处理。
杜铮遵命,偷偷瞄一眼小窗。
霍临风当即一拳:再瞎瞧挖了你的眼。
这话跟容落云学的,吓唬完又好奇,你刚才耍什么威风?杜铮气道:那些丫头嘴碎,说少爷和容落云是……是断袖。
霍临风一愣……断袖?罢了,不是断胳膊断腿就行。
午后雨又下起来,暑热尽消,甚至有些冷。
书房燃着提神的香,霍临风伏案处理公务,容落云卧在小榻上帮忙看簿子。
彼此无话,就这般持续到天黑。
纱帐已经换新,丝线流苏泛着光泽,摸上去滑溜溜的。
登床就寝,霍临风搂着容落云,一番抚摸方觉丝线之滑不过如此。
相拥一夜,各自好眠,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梳洗,用早饭,扒着窗户看鸟……容落云做这个做那个,唯独没有穿衣。
杜铮进屋收拾,两眼一黑道:宫主!别只穿着寝衣闹腾!容落云说:无妨,我不冷。
谁管你冷还是热,杜铮道:叫下人瞧见不定说你什么!你鲜廉寡耻,牵扯我家少爷可不行!容落云了然,已经是小宠儿,这般许是浪蹄子。
可他实在不想穿那红衣,昨日情急,此刻觑一眼都难为情。
僵持片刻,他找杜铮借一身衣裳,倒是很合适。
容落云穿戴整齐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看仆役干活儿。
忽地眼皮变暖,一只手掌从身后捂来,他反肘便是一杵。
霍临风松手笑道:猜得出是我?容落云说:不然谁敢?他握住对方的手,用指腹触摸手心的厚茧。
霍临风配合地伸着手,一抬眼,窥见下人们精彩的脸色。
廊下无趣。
他故意大声,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霍临风反握住容落云的手,牵着,沿围廊从侧门而出,明目张胆地给旁人看。
他的府邸,他的园子,藏着掖着像什么话。
走到将军府的东南角,排排玉兰树后,掩着一座二层小楼。
容落云想起贾炎息的湖心楼来,心中暗忖,不会是做将军收受的宝贝罢?这时霍临风一笑:里头尽是宝贝。
容落云一凛:你爹知道吗?霍临风说:我爹的宝贝更多。
有其父必有其子……容落云惴惴地踏入楼中,却见楠木桌配文房四宝,一把摇椅,四面列柜,柜中摆满了各式兵器。
他连人家的手都不牵了,扑到柜前端详,睹一把锈铁的宝剑。
除此之外,还有匕首、头盔、马衔,看得他眼花缭乱。
这都是战利品。
霍临风说,朝廷唯一做的体贴事,就是从家中给我运来这些。
容落云仿佛初见世面,每一样来回地看,挨在柜前挪不动步子。
他发现一只木盒,打开一瞧,盒中装的是首饰。
有耳珰,缠辫子的珠链,还有一颗一颗的宝石。
这也是战利品?他问。
霍临风点头:蛮夷的王族喜欢佩戴这些。
容落云奇道:那你打赢后,叫对方摘下来给你吗?见霍临风支吾不语,他想起关于这人的传闻,骁勇善战,尤爱削首以示震慑……莫非是削掉脑袋,然后扒下这些物件儿?容落云汗毛倒竖,情不自禁地改了口:霍大哥,不至于那么绝罢……霍临风还有更绝的:我对首饰无甚兴趣,当时想着,以后送给未来的妻子。
凝眸看向对方,如今妻子是不必了,你收着就是。
容落云急忙搁下,他可不收……只知花缸鲤鱼鲜活,提灯风筝精巧,纨扇合意,小笺浪漫,却不知还有如此血腥的礼物给他。
他脑中不禁浮现一景,霍临风坐在榻边,怀抱一只血淋淋的人头。
掖掖鬓角,摘下耳珰,解开辫子,摘下缠绕的珠链。
弄完摸摸颈处的刀口,自叹一句,削得愈发好了。
他微微一颤,他实在大意了。
人家乃统率兵马的将军,满身疤,整楼的战利品,杀人数量和手段绝非江湖人能及。
容落云识时务道:我以后再也不蹬你、捶你、刺你了。
细数觉出过分,悄悄地后退两步,我再给你道个歉罢。
霍临风笑不能抑,若知这些东西有治人的奇效,他早带容落云来了。
单挑群狼的人,少装胆子小。
他笑骂,上楼去瞧瞧?二楼全是书架,兵书、策军密案、军中详细的资料,连地形图都满满一架。
容落云转悠几圈,好似深山老农进长安,看什么都新鲜。
他抽出一本,上面记录六年前一战,还未看清便被手掌捂住。
霍临风说:别看这本。
容落云笑问:为何?打败仗怕丢脸吗?他挣开,跑到角落守着墙缝看。
目光落在纸上,一字字看过,那点笑意跟着一寸寸褪去。
六年前,霍临风年仅十七,首次做主帅出战,力挫敌军。
大捷后,率兵屠城。
后面的人数他不敢细读,匆匆把书合住。
墙缝上结着一点蛛网,这段多年前的战争也被封存在记录中,他想,那段回忆应该也锁在霍临风的心底。
容落云立了一会儿,直到霍临风行至他背后。
他转过身去:之后,你一定很痛苦。
霍临风怔住,以为容落云不会理解,甚至会怨他残忍,谁料竟予他一句关怀。
容落云看着他:曾经的痛苦你自己熬过了,以后若有,我可以帮你。
一股酸胀填胸,他沉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在楼中停留多半日,将近黄昏才离开。
正值用晚饭的光景,各苑无人走动,也还未点灯。
霍临风和容落云从花园绕行,有点昏暗,假山那一片却隐有亮光。
仔细分辨,似乎是几点火星?霍临风在前,容落云在后,压着步子朝假山走去。
入山洞,另一头洞口接连小河,二三人影蹲在那里。
藏在那儿做甚?霍临风突然出声。
惊叫声乍起,人影匆匆立好,原来是三名小丫鬟。
每人脚边折着几只小船,船心插着一截矮烛。
看样子,是趁此刻人罕,相聚来放灯。
小丫鬟惶恐道:此河能汇到城中长河里,小船就漂远了,不会弄脏园子的。
另一个补充:回将军,我娘今日生辰,所以许愿为她祈福。
害怕说得不清楚,还要特意说明,我娘健在,不会沾染晦气。
我爹娘也在,绝非祝魂的灯!霍临风只是问问搞什么名堂,没想到把丫头们吓着。
他见惯生死,哪还忌惮晦不晦气,摆摆手道:放罢,别烧着裙子。
转身欲走,容落云正在他身后,明灭微光下神情有些怔忪。
……我想问问。
容落云声音不大,什么是祝魂的灯?一名丫鬟答:放给逝者的灯,祝愿其魂魄归天,若有想说的话也可以说,漂走后他们便能收到了。
无稽之谈,听来荒唐,容落云却杵着不动。
霍临风心下明白,愣是将人连拖带拽地弄出洞口,强制着行走一段,他确认无人后才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待夜深后我陪你去河边放灯,让它直接漂远些。
容落云盯着一片黑:从前怎无人告诉我,我要放许多只。
霍临风应和:好,你双亲各十只,放二十只下水。
容落云喃喃:不对,要放三十只。
霍临风随口问:你爹娘各十五只?步伐骤停,容落云反身顿住,乌糟糟的夜色下看不见神情。
他不知是否该说,亦不知是否能说,只觉得十多年的秘密一瞬间翻涌,堵得他胸口要胀裂开来。
我还有个兄弟。
他轻轻说:三岁时……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容端雨,容落云,那位兄弟本来叫容听风。
但听说有霍临风了,就改成容听雷,是个低音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