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前来禀报:将军, 容落云去了朝暮楼。
霍临风道:暗中守着,直到他无恙地回不凡宫。
吩咐完摆摆手, 侍卫离开, 这一方庭院没了旁人。
戏蛟阵还未收,阵图一股子墨味儿, 太阳也仍是那般明媚。
就这半个时辰的工夫, 一切未变, 唯独容落云走了。
听他把话说清,退两步一扭身, 走了。
霍临风坐着门槛, 喊道:杜铮,端壶茶来。
他嗓子疼, 估摸是话说多了,那点深藏的情景, 积压的旧事,方才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当时晴还是阴,密旨来得有多急,擒人的亲卫共几名, 连唐祯穿着何种颜色的衫子, 唐夫人簪着何种样式的玉钗, 皆交代清楚。
无半句语焉不详, 仔细得叫人不得不信。
茶水端来,他接住对着壶嘴饮下,饮得一滴不剩。
杜铮蹲在一旁, 说:少爷,东西可以乱吃,玩笑不能乱开。
霍临风倏地扭脸:我像在开玩笑么?往自己亲爹头上揽罪,伤自己至爱之人的心肝,谁会开如此玩笑?杜铮面露忧色:可容落云明明不知,少爷何苦要告诉他?霍临风勃然发怒,狠狠摔碎茶壶:我爹杀了人家的双亲,长剑抹颈,两条人命!他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裳:安然十七载已是侥幸,如今为我一己私欲,明知真相却继续隐瞒?我若那般,与畜生有何异?!杜铮骇得发抖:可是……可是他寻仇怎么办……霍临风松开手:好办得很!他不喜欢杀父仇人的儿子,我认,他从此与我一刀两断,我也认,他提剑来寻仇,我便站直了父债子还,偿命!杜铮跌坐在地,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霍临风摇摇晃晃,扶着门框站起身来。
院中一地阳光,此时望来却觉冷清,好似容落云离开前的眼神。
那人未吐一字,只逃避般退开两步,最终安安静静地走了。
他嗓音沙哑:哭罢,权当替我伤心一场。
杜铮问:少爷,还能挽回吗?挽回?如从前那般说尽哄人的酸话,再三保证?彻夜不眠地跑不凡宫外,死缠烂打,求得原谅?霍临风无奈一笑:我没那个脸了。
他拾回棋子,收走纸墨,院子干净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这时太阳西斜,终于到了黄昏。
长河边,朝暮楼外面络绎不绝,入夜前正是揽客的时候。
裙钗挂着笑,一晃瞧见个熟悉身影,立刻亲昵地相迎问好。
容落云却面无表情,径自登楼,又自顾自寻一处空位。
他呆愣愣坐着,周遭喧闹不入他耳,台上歌舞也不入他眼。
清倌经过朝他施礼,佼人经过朝他抛媚眼儿,丫鬟添茶,小厮布菜,谁也破不开他此刻的魔怔。
直待容端雨提裙而来,素手抚上他的后脑,才叫他微微一动。
容落云轻声道:姐姐,我想饮酒。
容端雨亲自捧来一壶,斟满一盅。
容落云仰颈饮尽,**的白酒一路烧灼,从喉间滚入了脾胃。
他夺下酒壶自斟自饮,第二盅,第三盅……将一壶酒喝得精光。
再来一壶。
他道。
容端雨瞧出端倪:你今日是怎么了?容落云耍脾气般:再来一壶!等酒端来,他对着壶口痛饮,一口气全部饮尽。
姐姐。
他低声问,你想爹娘吗?容端雨一怔,误会容落云是因为思念双亲。
她被勾起伤心事,当着众人却无法言说,只得拍一拍对方的肩膀。
容落云苦笑一声,笑意褪去后说道:朝暮楼只有酒壶不成?给我端酒坛上来。
待酒坛一到,他拎着坛口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二楼栏杆上。
仰身倚柱,一副半醉的姿态,擎着酒坛往嘴里灌。
他喝光一坛,微醉变成大醉,双眼睁合泛起一片金星。
那片闪烁星光里,一道身影若隐若现,是霍临风。
霍临风出现做甚?又要对他胡诌什么?胡诌出一场血海深仇还不够吗?容落云半阖眼睛,里头蒙着一层晶亮的泪水,凝成一滴,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睑处。
爹,娘。
他好似梦呓一般,却又带着万分的小心,他在骗我,对不对?十七年来,他从未怀疑过双亲之死,如今告诉他凶手另有其人?定北侯……霍钊……杀他爹娘的人怎会是霍临风的父亲?!容落云凭栏起身,踉踉跄跄地沿着围廊行走,抢只酒壶,夺只酒坛,一路边走边饮。
行至楼梯,拾阶而上,于无人拐角处停下。
他仰脸朝上看:你这回小心些,莫撞到我。
咕咚坐在阶上,他喃喃道:再故意丢下帕子,我捡到定不归还。
容落云自言自语,说两句便饮几口酒,饮尽后抱着坛子发呆。
他已经酩酊大醉,最后闭目俯首,把脸埋在坛口中睡着了。
约莫寅时,他被人抬回四楼上房,醉得好似一滩烂泥。
一觉睡到午后,容落云醒来时头昏脑涨,神思仍未清明。
吱呀一声,容端雨捧着解酒汤进来,停在床边垂眸看他。
他躺着不动,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姐姐。
容端雨坐下:醉得不成样子,吓坏我了。
搅动碗中汤水,轻声细语地责备,从未见你这般过,有何事不痛快,偏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容落云醉意难消:姐,你想爹娘吗?又是这一问,容端雨摇摇头:不想。
总想的话,日子没办法过的。
她看向对方,猜测道,你在为报仇之事烦恼吗?容落云反应极大,一猛子坐起身,将那碗解酒汤碰翻。
没错,我在烦恼报仇。
他扣住容端雨的肩膀,语气疯癫,姐姐,你知道吗?原来杀死爹娘的凶手另有其人。
容端雨挣扎起身:你醉了,我再去煮一碗。
对方朝外走,容落云偏头望着,说道:是霍钊杀的。
只这一句,容端雨顿住回头,愕然地朝他看来。
他忽然一笑:霍临风亲口承认,是霍钊杀的!容落云断断续续地讲述,因为酒醉而口齿不清、颠三倒四。
所有话都是霍临风昨日讲的,他原本以为喝醉就能忘记,没想到记得那么清楚。
姐姐,我不孝。
他霎时染上哭腔,我对不起爹娘。
容端雨急道:与你何干?容落云说:许久了……我喜欢霍临风。
愕然还未褪去,容端雨脸上的血色倒是褪个干净,嘴唇张合,她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喜欢是何意?又是哪一种喜欢?!容落云垂下头,神情恍如痴儿,口中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受了天大的刺激,当时平静无澜,几坛酒一浇,几句话一说,眼下便发作了。
他赤足下床,走到榻边推开窗子。
他想去河边,索性纵身飞下。
容端雨尖叫一声,朝暮楼外顿时乱成一团。
半柱香的工夫,一名侍卫策马骋入军营,直奔将军帐中。
霍临风立在沙盘图前,向来是上级等属下禀报,他却急不可待,抬眸便问:容落云回不凡宫了?侍卫抱拳:他……跳楼了。
什么?!霍临风险些拔剑,把话说清楚!侍卫忙道:容落云昨夜未走,午后才露面,谁知是从朝暮楼跳下。
眼看将军要吃人,后退半步补充,他并非寻死,倒犹如发疯一般,跳下楼后向河岸跑去,整个人泡在河中自言自语。
霍临风问:他有没有受伤?!侍卫答:因为赤足,仅双脚擦伤一些。
霍临风心疼得来回踱步,脑中尽是对方描述的景象。
如斯傲雪欺霜的人物,醉醺醺,疯癫颠,青天白日从楼中跃下,赤着双足跑入河中,河畔浣衣的,摇橹的,要对他如何指指点点?他不忍再想,吩咐道:去不凡宫找陆准和刁玉良,让他们尽快接容落云回去。
侍卫领命去办,一出营帐与杜铮撞个正着。
杜铮拎着大盒小盒进来,瞧一眼主子的脸色,噤声到桌旁搁下。
霍临风正烦闷:你来作甚,滚回去。
杜铮说:估摸少爷未用饭,带了些吃食。
他把食盒打开,食盒旁边还有一只锦盒,画裱好了,顺便取来了。
霍临风心头倏紧,踱到桌边的几步更是寒心酸鼻,掀开锦盒,捧起画轴,展开后是他和容落云一起完成的画像。
这幅画是他骗来的,画时就预料到此刻,想给自己留个念想。
杜铮问:少爷惦记,为何不亲自看着他?霍临风道:他现在是发疯,我若出现,就要逼死他了。
容落云说过,曾想报仇之后皈依佛门,说明他一直为报仇活着。
岂料遇见霍临风,被招惹上,动了心转了性,皈依佛门变成陪对方解甲归田。
更难料,喜欢的竟是仇人之子。
谁也分不清这是情缘还是孽缘,只怕光是思虑片刻,已经摧心剖肝。
霍临风的手中紧紧握着画轴,走出营帐,一直走到营口。
他就这般立着,纹丝不动。
许久,一辆小马车遥遥驶来,颇为眼熟。
离近些,他看清驾车的人是刁玉良,那车舆里的……是接回的容落云?霍临风上前两步,直勾勾地盯着车身,愈来愈近,马车将要经过营外,刁玉良甚至朝他挥了挥手。
他盯着半掩的窗,有话询问却不敢出声,当作错过的午饭一并咽下。
恰在此时,一阵风将小窗推开。
车行面前,他窥见那人的面容。
最爱说杀了你,此刻最该说杀了你,容落云却坐在车内默不作声。
只见他一脸恨意,偏生眼泪扑簌。
霍临风目送马车驶过,仍旧未动。
他们,就此结束了吗?还是怨恨难消……至死方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容喊再来一壶的时候好像中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