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
陆准立在藏经阁门口, 送去无名居的?弟子拎着食盒,点点头, 陆准掐指一算, 那日容落云匆匆奔赴瀚州,自打回来, 三日未曾离开无名居, 好不神秘。
给我罢。
他接过食盒, 决意亲自去送。
入秋不久,白果树已落叶纷飞, 黄澄澄的, 像一把把小扇子飘落在碎石上。
陆准推开小门,这雅致的景色甚美, 叫他不忍心踩到片片落叶。
走到窗外,他轻声喊:二哥?窗扉半掩着, 里头传来一声:在呢,进来罢。
陆准绕至屋中:二哥,用饭啦。
他把食盒搁在桌上,小酥鱼, 白粥, 仅此两样, 这哪够吃, 厨房偷懒不成?容落云说:这几日练功,吃饱会犯困。
净手后也不擦,踱至桌边, 逗娃娃般甩陆准一脸水珠,怎的是你来送?早说过陆准像条土狗,轻微一逗,从头到脚都忍不住撒欢儿。
他嘴巴抹蜜,不嫌羞不嫌臊地回答:我惦记二哥。
正对着小窗,可窥见外面无云的蓝天,秋高气爽,极适合放风筝。
陆准顿时来了兴致,知道容落云有只风筝,便扭脸看向墙壁。
他一愣,那燕子风筝日日挂着,竟易了位。
骇人的是,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幅霍临风的画像。
二哥!他乍然一嗓子,吓得容落云咬到舌尖。
那儿为何挂着画像?!他的意思是,你容落云的卧房,为何会挂霍临风的画像?容落云却会错意:因为那面墙正对床榻,我躺着便能欣赏。
陆准瞠目,欣赏霍临风的画像?梅兰竹菊,苍松翠柏,娇滴滴的美人图,欣赏什么不成?莫非那幅画藏有玄机?他起身踱到墙边,仰脸盯着,看清画中落款。
吾爱临风,吾爱是什么意思?小财神一脸仓惶,扭过身,呆头鹅似的望着容落云。
等对方吃饱撂筷,他问:二哥,我等会儿便去找画师,画一幅我,你挂我好不好?容落云擦擦嘴:挂你做甚?陆准急道:那你挂霍临风做甚!辟邪不成?!好响亮的嗓子,震得梁上喜鹊尽数离巢,轻纱帐子都晃了晃。
容落云却淡然,捻颗杏干丢嘴里,咕哝道:霍临风回了塞北,我见不着,于是睹画思人。
这回答还不如不答,气煞小财神也。
陆准心里乱糟糟的,堵着团着,弄得他满腹疑虑却哑口无言。
他拐出卧房,朝外走,踩着碎石上的黄叶,一出别苑,望见刁玉良那小儿。
老四,快来!刁玉良穿着新裁的小褂,闻声跑来,美不滋儿地问:三哥,瞅我衣裳好看不?陆准称赞:真好看,少年风流就是你这样的。
夸着,灵机一动,这般好看的衣裳,需佩一枚精致的玉佩,三哥送你一枚如何?刁玉良欢喜道:走,去你的藏金阁!他抱住陆准的手臂,却被对方一揽,反搂住肩膀。
陆准勾搭着他,问:你先告诉我,二哥与霍临风什么情况?见刁玉良似是不解,陆准问得直白些:二哥与霍临风是不是很亲近?比如时常见面?见面也算亲近呀,刁玉良说:还亲额头呢。
小财神目眦欲裂,面对这单纯小儿都亲不下去,两名成年男子竟亲额头?!容落云疼他,宠他,惯着他,可从未亲过他的额头……他问:还有吗?刁玉良仔细回忆:第一次去灵碧汤,二哥落水受惊,霍大哥便抱着他哄了许久。
第二次去灵碧汤,二哥和霍大哥必定发生过什么,只是我未猜到。
陆准揽紧些:快说说,三哥帮你猜。
刁玉良小声道:我练兵回岸,二哥躺在马车里,仿佛累坏了,奇怪的是身上布满红痕。
他在脖颈与胸前比划,二哥说是切磋所致,可我后来想,他的头发是湿的,手指也像泡久了,一定下过水。
陆准倒吸一口气,脑中只余两字——红痕。
最奇的是,二哥后来竟敢独自下水。
刁玉良说,我还发觉,他们夜里总支开我,让我独自去睡。
二哥生病那次,霍大哥偷偷来照顾,又抱又亲,我全都瞧见了。
每多言一句,陆准的脸色便黯淡一分,小财神变成了小瘟神。
他已非懵懂无知的小儿,种种细节一听,哪还用猜。
掉头往回走,不进屋,行至窗外扒开两扇小窗。
房中,容落云立在画前,正仰着脸看那归去的将军。
陆准出声问:二哥,你是否成日这般?容落云身姿未动:是,看不够。
这般痛快,这般不加掩饰,弄得陆准措手不及。
那你和霍临风……陆准犹豫道,是什么关系……容落云说:两情相悦。
倘若刁玉良的字句是绵绵小针,那容落云的坦白则犹如一记重锤。
陆准扶稳窗棂,怛然,惊慌,两片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半晌,吐出断袖一词。
容落云转脸望来,笑意和煦,轻轻点一点头。
红巾翠袖非他所想,天地之间,他也只与霍临风纠缠一截断袖罢了。
凭他的心性,这桩□□绝不该宣之于口,但如今,斯人远去千里,他落个睹画相思的下场,够辛苦了。
胸中那一汪酸水儿越积越多,要涨死人,即使死不得,也要沤断了肝肠。
故而旁人提及,他不回避。
旁人察觉,他不掩饰。
旁人明晃晃地问,他便赤/裸/裸地答。
容落云离近些,抬手抚上画中的脸庞,想问一句——你到家了吗?此刻院中,扑来一只灰羽豆眼的信鸽,雨季飞去长安,住到今时今日才归来。
小东西盘旋片刻,循声至窗外,掠过陆准朝容落云飞去。
探指接住,容落云解下鸽脚的字条。
纸上仅有几字,读罢,眼底却遽然一惊。
……少爷,怎恁多人!吁!霍临风勒紧缰绳,纵马驰骋多日,出了关,不眠不休终至塞北地界。
前方便是城门,遥遥一望,似乎挤满了百姓。
本想先去军营,见状,他说道:走,过去看看。
愈走愈近,隐约听见百姓的呼声,一到城门口,所有人列道两旁,让出一条宽阔的路来。
把守的侍卫齐齐抱拳:恭迎小侯爷归塞!霍临风未来及出声,大片百姓也跟着喊道:恭迎小侯爷归塞!好大的阵仗,小侯爷抹把脸,一路风尘唯恐有损英俊。
他唤来守城门的总兵,道:大伙儿的心意我领了,尽快疏散,我先去一趟军营。
总兵禀报:小侯爷,侯爷在府中,吩咐您先回家去。
霍临风微怔,他爹一向是轻伤不下火线,难道伤势加重?再不敢耽搁,挥剑作鞭,立即奔向定北侯府。
沿途的样子变化些,垂髫小儿长高了,卖饼的老孺佝偻得更甚。
走时恰似昨日,如今归来,又仿佛经年已过。
及至侯府外,霍临风下马飞奔,跨进门槛便刹停脚步。
塞北冷了,守门子的老管事竟穿上小袄,揣着袄袖,立在门洞正对着他。
那身后,丫鬟小厮,马夫花匠,三五老眼昏花的嬷子。
人那般齐整,擎等着,打长安的旨意一下,日日干完活儿便这样等着。
霍临风破天荒的,有点怵:我回来了……不知谁先唤一声少爷,哭腔,唱大戏似的。
众人蜂拥而来,丫鬟们晓得避嫌,那嬷子管家,仗着资格老年纪大,将他好一通揉搓。
腿脚麻利的,一溜烟儿去内院报信,各屋都准备着接风。
霍临风被簇拥着,穿过前院,一眼看到围廊边的玉兰树。
他脚步未停,进头厅,直出旁侧小门,一口气走到了正院厅堂。
圈椅中无人,霍钊平日喜欢坐在这儿,擦剑读书,唠叨些教诲他的话。
他打开桌上的漆盒,里面豆饼、蒸梨、糖渍花片,都给他备好了。
霍临风匆匆离开,过垂花门,瞧见垂莲柱上的铃铛。
梅子不知何时来的,说:入秋风大,夜里铃铛一响,夫人总是惊梦。
回回披着衣裳出来瞧,回回都落空。
霍临风心头忽酸,一跃,将铃铛拍得响起来。
他飞奔进内院,佛堂外,白氏袄裙玉簪,攥着帕子立在屋檐下。
娘!他高唤一声,冲过去,张臂将白氏一抱,顾不得有失体统。
白氏捶着他的肩:休要胡闹,快放娘下来。
霍临风松开手:娘,我回来了。
他仔细端详,男儿家,满腹关怀之语不好意思说出来。
蓦地,瞥见北屋窗内闪过人影,他问:我爹在房里?白氏说:快去瞧瞧罢。
霍临风闻言便去,一进屋,看见霍钊坐在榻边,未戴冠,外袍披着,俨然是养伤的状态。
霍钊亦抬眼看他,无论伤情如何,那双眸子总是凌厉得分毫不减。
父子俩大半年未见,沉默相视,冷静得令房中结冰。
良久,霍临风走到霍钊面前,屈膝躬身,以小儿姿态扶住霍钊的双膝。
他仰起脸,知道父亲最想听的是什么,掏出兵符与军簿,簿上记录阖军人数,水陆骑射等类别,以及各处用兵的情况。
他道:未曾懈怠,彻行己任。
霍钊阅罢,大手抚上霍临风的肩,说了第一句话:红巾已备好,明日挂帅策军,此战由你全权负责。
霍临风应道:是,属下领命。
未有一字关怀,亦无半句衷肠,只有一道不容违抗的军令。
霍临风晓得,所有等候与担忧,大概都在凭窗的偷偷一望里。
谁料,肩上的大手轻移,拍拍他的脸颊。
霍钊吐声:瘦了。
这厢倦鸟归笼,那厢蠢蠢欲动。
数千里外的无名居中,火星针眼儿大,纸条渐渐燃成一撮灰烬。
容落云坐在榻上,裁纸蘸墨,就着倾泻进来的日光轻轻落笔。
相隔十数年,他要重踏长安。
写成两字——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