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终于回到了这里。
帛锦抬头望,天色已近黄昏。
京畿城墙巍峨如昔,城头却草枯叶老,寒鸦哇哇返巢,什么都死气沉沉。
阮宝玉走过来,与帛锦并肩:侯爷当时寒坊地道还能用么?我问过萧彻,自我离开后,那边就被封杀了,地道口给堵上了。
银盔下的紫眸透着冷意,其实耗到现在,京城几乎是无兵可用。
帛泠死守就是在等援兵,我们必须在援兵到来前拿下皇城!阮宝玉突然凑近,神经兮兮地笑道:明日一早也能攻城的。
帛锦疑惑:为何要拖到明早?宝公子还没开腔回答,就有兵士冲来急报,说是西城门自己打开了,看架势不是暴君突围,而是百姓迎义军进城。
帛锦吃了一惊,为防有诈,立即上马向西飞奔。
赶到西城门,果然如此,大门敞开着,几乎都是老百姓。
胆子小的躲着向城外张望,胆子大的就大咧咧站在城门口。
为首的是个蒙面,英风带劲,看身形是位妇人。
瞧见帛锦,便雌赳赳走过来,兰花指头一指:我找苏银说话。
苏银催马出列,歪头眯眼盯着那妇人夸张的耳环瞧;蒙面的巾帼也想气焰英豪一把,将苏银揪下马头。
谁知苏银颇为乖巧,先人一步自己跳下坐骑,躬身行礼。
原来这位女英雄不是别人正是李延的娘,大尚书李夫人。
而京城内时局正如帛锦说的,帛泠果真没啥兵了,皇帝早就放弃城郭,调兵力死守皇城。
只留下几个看城的兵卒,目的是吓阻下老实百姓们。
也是官兵多事,心慌了打西南流民撒气,碰上了几个不要命的,回家操起硬家伙冲出来,口里直吼:造反啦,咱参加义军了!西城这块儿本来就龙蛇混杂,一个反了,大家齐刷刷也跟着反了。
您老人家怎么也来了?苏银问。
我很老么?李夫人第一时间回瞪过去。
苏银连忙识相地摇头不迭。
紧接着,就听李夫人一声长叹:还不是为了家里正找棺材睡的一老一小嘛!原来,前段日子李延一回来就下了大牢,所幸时局动荡,朝廷上下都挺忙,所以没再遭什么罪。
没料想到了今朝晌午,忠肝义胆的李大尚书跟其他大臣官员前后被帛泠请进了宫,从此生死难料。
我不知道这暴君又想出了什么招!李夫人跺脚,我就带着几个有点身手的家丁出来转转,看看有什么机会救他们父子。
其实,李夫人本打算劫狱的,可惜人手明显不够,正犯愁时听说西城暴动了。
她就想,说不准能请到几个不要命,给她拣个便宜。
于是,她蒙面领着家丁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城西,只见一片混乱,造反形势一片大好。
李巾帼脑子一转,想起城门外最好使银子来了。
要用银子,得先把银子放进来!于是她站上高处,半空握拳,大嗓门扯开,参加义军!开城门迎义军啊!一语点醒群架人,说的对!开城门去!好!听这蒙面女侠的!就这样,蒙面的李夫人万分自然地成了头目。
李延找棺材睡,贤惠的苏银当然不答应,立即请命进城劫狱。
帛锦按住阵脚点头首肯,苏银便一扬马鞭,扬尘而去,马蹄声声呼啸。
萧彻则策马过来,嘴角上扬:侯爷离开京城前的赌约,还算数不?自然算数。
如此,我们宫里见。
萧彻笑容不变,拢拢厚重的大氅,催马领了自家人马跟进了城。
尚书夫人,您知道帛泠囚禁大臣为什么?帛锦扭过脸又问,他想试着猜出帛泠的目的,做好相应的准备。
听说是……吃面。
吃面?侯爷,今日是十一月十一,你的寿辰。
宝公子亮灿灿的眸子锁定帛锦,揭晓谜底。
的确,帛泠将大臣悉数召进了宫,就是请大臣们吃面,吃寿面。
帛锦的寿面。
瓷碗里面很筋斗,色香都地道,却没人肯尝味道。
帛泠皱眉,不紧不慢地踱下丹墀,走到殿堂正中央。
众卿为何不吃?陛下,战事迫在眉睫了,您就不要开此等玩笑了。
终于有大臣按耐不住,苦劝。
帛泠闲雅地拨开眼前长长的冕旒,微微一笑:朕不开玩笑。
皇上,放手一搏也比坐以待毙强上百倍。
又一位大臣跪伏于地,额磕殿砖。
卿可以亲自提铜锣跑市街去敲,瞧瞧还有什么人可以被征用。
帛泠眼中笑意灼灼。
君臣正僵持着,有宦官跪地:陛下,西城暴动,叛军趁机开进了城,直奔皇城而来。
帛泠甩袖让小太监退下,自己缓缓走到一位手开始发抖的官员跟前,夺下筷子,抖开面条:你不吃,是怕朕下毒,毒死你么?臣不敢。
不敢,你也不吃。
一句砸地,帛泠反手一筷子戳入那臣子的眼,噗一声,当场扎穿了眼球。
浅薄的血雾顿时喷了冕旒之上,有几颗血珠聚集在旒间玉珠底部,慢慢滚落在龙袍上,最后一路滑下,留下道道血印。
臣子当即倒地而亡,哼都不哼就归了西。
殿上顷刻徒留吸气声,帛泠转动筷子,端详着筷子端鲜血淋漓眼球,疲惫道:滚,都给朕滚吧!皇上……滚!久久,殿前终是只留帛泠一人。
一切空空如也,帛泠低头,除了一身至尊龙袍,两手依旧空空如也。
殿外,月色如水。
殿内,帛泠阖目静静地听风穿冕旒间玉珠,音响玎珰。
继位以来一直国事如麻。
帛泠一直想做个好皇帝,可惜总是越走越错。
大殿的残烛在夜风里乱摇,快灭了。
好似他的心力将竭。
身后这时有了许多足音,相当突兀。
不是叫你们滚吗?帛泠转身,却见殿上多出了一群面目狰狞的歹人,为首的那厮面带微笑,长氅掠地。
你怎么会进来?我进宫多次且记性不错,哪边有小门,哪里守卫多,我都记得挺清楚。
萧彻爱抄捷径惯了。
你来做什么?我来取这个。
萧彻温和地笑笑,指指案桌上玉玺。
帛泠放声讥笑:就凭你?你是个什么东西?萧彻挑眉,嘴角上扬度没减一分,多年前萧家战败,伏地乞降之耻我一直铭刻在心。
那时,我就发誓,以后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帛泠依然皮笑肉不笑。
此际,外头传来厮杀声,闹哄哄的,看来帛锦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玉玺,我要定了。
萧彻不客气去取印,帛泠快步横拦,却被萧彻的手下团团围住。
萧彻得玉玺,轻而易举。
帛泠赫然出招,杀气纵横。
只可惜,萧彻带来是死士,个个精锐,况且人多,帛泠渐渐落了下风,很快被摁跪在地。
膝盖离地半寸时,帛泠咬牙硬撑立起。
第一跪,不成。
再摁,再撑。
第二跪,仍旧不成!帛泠背脊湿透,两褪瑟瑟发抖。
萧彻眨眨眼笑道:我先试用下玉玺。
你敢!玉玺终是落下,只是一瞬,便在空白的圣卷上悍然烙定。
帛泠身子不由一软,同一时间,双膝跪地。
第三跪!如果你真是真命天子,为何会跪在我的面前?萧彻毫无杂念的眼神,透出王者的威严。
这威严,浑然天成。
帛泠痛苦闭上眼睛,全身发抖。
唯一能支撑他的信念,刹那风化殆尽。
以往在在皆是空。
这痛,如万箭攒心。
萧彻眸底一片清明,挥手示意手下将帛泠带走。
他则伸出手撩起玉玺,准备去寻帛锦说话。
就当一切稳操胜券时,殿内倏地杀进一人。
殿内,血腥气又浓了几分。
这人,萧彻认得,他是去年晋升为羽林禁军正统领的——方倪。
只见浑身血污的方倪怒嚎一声,提起沾满血的大刀,就向萧彻劈来。
几名死士忙抽身保护。
方倪立即劈势改为横扫,迫使其他人退开半步。
方倪连忙趁机,砍伤压制帛泠的几个,一把抓住帛泠的胳膊,向殿门外推。
好一招声东击西!皇上,快逃!方倪单手抽出宝剑送了过去。
末路天子,猛觉眼眶泛红。
没有抽抽搭搭的生离死别,他只点点头,拍了拍方倪的肩头,接过利刃,别转头杀进了茫茫夜色中。
殿上死士们立马掠身想追,方倪额角青筋暴起,振臂横刀站定,无畏地堵在殿前。
龙案边萧彻支颐,浅笑:你势单力薄,拦得住他们吗?谁说我在拦你们?我这是在护驾!殿堂卷起一股血风。
人,立场不同。
有时换个角度瞧,并非助纣为虐,而是真正忠肝义胆。
就这样,天,说变就变。
皇帝帛泠一夜倒台,逃逸在外;城里内内外外都死了很多人;朝廷嘴里的叛军眨眼变成了义军,已经有条不紊地开进了城。
第二日,老百姓战战兢兢地打开房门,慢慢接受这些事实。
又过了一天,天开始下雪,雪下得挺娘,一直不大,却净了很多血气。
残山剩水里,伺机发难的竖子自然也多。
他们高擎天子援军旗帜,千里迢迢赶来救驾。
帛锦不敢掉以轻心,进城后就积极调派兵将,做好了以暴易暴,再杀成一片腥风血雨的打算。
相反,帛泠倒开始悠闲。
黄昏时分,他便站在管铭墓前,捏着已经烧着纸钱,平静地看它慢慢烧完,最后灰飞湮灭。
皇上,该动身了。
羽林兵劝慰声极低,小心翼翼。
你说得那么轻声做什么?怕死么?帛泠眯眼,恨声道,你们若是怕,不必冒死护驾了,立即滚吧。
几个羽林兵彼此对望了下,随即跪下一片,领头的那位坚定道:陛下,吾等誓死效忠。
但此刻情况危机,陛下该启程了!现在城内一片混乱,正是逃出去与援军会和的最好时机。
知道了。
帛泠摆手,眸藏阴毒,不过,朕在离城前,必须见一个人死。
飞雪里,天子脸色青白,犹如吃鬼噬魂的恶鬼。
我要帛锦在世间每一天都记得我,记得恨我。
就是这个想法。
无须任何道理。
帛泠毅然将手中冥纸的火苗捻灭。
雪终是下大,茸茸而坠。
阮宝玉不自觉地在发抖,这天忒冷。
他呵气将手捂暖后,继续磨石磨,做豆腐。
在外行军的日子十分辛苦,而杀回京城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再穴居野处,可以回到侯府安逸地和侯爷好上几天。
几月不见,成豆腐东施了?李延不知何时站在门前,撇嘴嘲笑。
双肩被雪花覆上一大片,衣摆略微带湿。
宝公子相当友善地递上块干抹布,替他拭肩上的雪:没你变得厉害啊。
听说,苏银救你时,你光不溜丢的,啥也没穿。
哪个杀千刀说的?当时不过是穿的少些,但绝对是有穿的。
李延旋即红脸辩白。
阮宝玉宝光璀璨地一乐。
你见过哪个重犯会在刑房多穿的!李延大怒。
阮宝玉抖抖眉毛:其实苏银救你,也算是他功德一件,对你——他没提什么要求吧?你有完没完?我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想知道,你自己去问。
李延正经八百地剜了宝公子一眼,深深地。
好好好,不说了。
你李大人本来就是个福大命大的人。
那是自然。
放心吧,就算我死,也会抽打着牛头马面风光上路的。
李延举臂握拳,展现勃勃英姿。
阮宝玉叹息,对李延与苏银之间的事,不想推波助澜,于是他转回豆腐的话题,阮侬这小子要来了,我准备做点他爱吃麻辣豆腐。
动荡时期,豆腐摊老板明智地扔下生意,也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
对此,宝公子也无计可施,只好自己动手试试,并暗地市侩地安慰自己:正好省钱。
阮侬怎么这时候来?不安全。
他爱闹腾呗。
不过,侯爷已经派人去接应了,最快三天后就到。
侯爷保证过,肯定能他们母子在大战前平安进城。
他人在我身边,我也放心些。
那真不巧,我正好要在大战前出城,避开这场战祸,估计是见不着阮侬了。
李延遗憾地埋下头,静静地帮宝公子磨豆。
为啥?我爹心寒啦,想早些离开,我家正卷铺盖,准备回老家。
李延摸摸鼻子,声音多多少少夹带了点忧国忧民腔调。
宝公子怔了会儿,才轻问:几时走?最快明天早上,最迟明天晚上。
要不……你帮忙把桌上的辣椒给磨了。
我烧次麻辣豆腐给你先尝尝看味道?我不吃你的豆腐。
李延志气地昂脖。
去磨!宝公子指挥。
李延转动小石磨,辣椒十分呛鼻:这啥辣椒?朝天椒。
你令堂的!李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开工。
磨了好一会,李延才艰涩地开口:苏银知道我要走。
哦。
他……找过我,给我一张纸条,说如果原谅他,就去那个地方寻他。
哦?我没看。
哦。
李延停下,从怀里取出折叠工整的纸条,一撕为二,递给阮宝玉半张:一半寄放你那里。
宝公子接过那半张纸放入怀里,不动声色。
黄河没盖,人心没底。
李延心里还有疙瘩,苏银的心思,宝公子又捏不准;所以,大家默契地不说,保持愉快心情,继续做豆腐。
隔了会儿,李延被呛得又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头,却见阮宝玉开始流鼻血。
好端端的,怎么流血了?宝公子抬头笑笑,花痴开始了闺怨,想侯爷了,想他怎么还不回来。
你就这点出息。
李延麻利地起身,想搭个手帮忙。
恰时门被推开,风雪忽而蛮扫进来,要命的帛泠出现了,不动如山的身形。
三尺寒刃,触目惊心的阴森。
阮宝玉大骇,张口欲呼救。
略带潦倒的帛泠面带浅笑:尽管呼救,看看朕能不能让你一鸣成尸!外头风雪肆虐,无情地掩盖住稀拉的暗杀声,里头气氛凝固。
帛泠进屋,眉峰的雪融化,化成了水。
冰凉凉的水珠慢慢顺脸膛落下。
李延悄悄后退,半躬身似乎要行礼,高呼:陛下。
趁帛泠迟疑那瞬,李延劈手抓起一大把辣椒沫子,向帛泠猛撒过去。
刺激的粉屑喷薄开来,入了帛泠双目,辛辣火痛直通过眼睛钻进心里。
帛泠紧闭眼,杀意依然澎湃,凭着先前的印象,挺剑向李延刺去。
李延侧身扭头避开,脖子仍是一凉,他捂住后颈,满手鲜血。
帛泠不解恨,将剑原路回撤。
李延松开手欲夺剑,功夫还是不到位,剑没抢到,人也没躲开。
后脖子不幸连伤两次,划口虽没伤至要害,口子却不小,皮肉外翻,血淋漓了整个后背。
李延。
宝公子扑过来,横抱住帛泠腰。
鼻血未止,血线一路笔直拖地。
被刺激得泪水纵横的帛泠,费力地撑高一点点眼皮,咬牙狞笑,恨意熊熊:死花痴!只要你死,我就会觉得非常舒服了!是的,非常舒服。
舒服无比。
只要这无耻的阮花痴死,帛锦必定记得他了,时时刻刻都记得他,记得恨他。
这样——很好!足够了!话音未落,利剑凛冽刺下。
一剑洞穿!李延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