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顾远做好了被翻脸不认人的全套准备——他跨坐在方谨身上,虎视眈眈看着他在晨光中一点点睁开眼睫,连被迎面一巴掌打过来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
方谨睁开眼又紧紧闭上,重复了好几次后才清醒过来,迷迷瞪瞪望着横跨在自己腰间的顾远:早?顾远呆滞半晌,才警惕地翻身下床:……早。
方谨套着顾远昨天穿的那件白衬衣,没系扣子,呆呆地坐在床上。
衬衣对他来说有点大了,柔黑的发梢隐没在雪白的衣领里,晨光中颜色素淡又调和;顾远一边刷牙一边忍不住过来亲了口,亲得他脸颊边都沾了白沫。
方谨还沉浸在早起低血压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直到顾远迅速洗漱完毕,去厨房端了杯鲜榨果汁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嗯哼?睡美人?方谨这才骤然惊醒,猛地看了顾远两秒,捂着嘴飞快下床。
顾远有瞬间产生了他要孕吐的错觉,结果跟去浴室一看,却只见他在急急忙忙的挤牙膏刷牙。
刹那间顾远都忍不住笑了,撑着门框调侃:——你害羞什么啊?怕口气被我闻见吗?要闻早闻到了,到现在才怕我嫌弃你啊方助理?方谨一边刷牙一边拼命摆手,不知道是在强调自己不在意,还是在掩饰心虚。
顾远哈哈大笑,站在浴室门口不肯走,用尽各种方法取笑他、调戏他,还作势要跟去看他上厕所。
结果这一早上方谨洗漱得尴尬又急迫,时不时还要注意别被偷拍,等最终整理完毕坐到早餐桌前时,上班时间早就过了。
顾远衣冠楚楚的坐在餐桌后喝咖啡,拍了拍自己大腿,命令:坐上来。
方谨别过脸假装没听见,径直坐到餐桌对面,耳根似乎有点红。
顾远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在手机上噼里啪啦的发邮件,头也不抬地感叹道:你太不按剧本来了方助理。
人家小秘勾引完老板,第二天早上都要早早起床,化好妆做好头发,穿上性感睡衣再躺回去,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睡眼惺忪给老板来一个早安吻;然后吃早饭的时候呢,坐在老板大腿上嘴对嘴喂面包,媚眼如丝地含煎香肠,再撒撒娇在餐桌上来一发……你看看你。
顾远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一大早上先狂奔去刷牙就算了,没有性感睡裙只能穿老板的衣服也不计较了,连早餐桌这么重要的场景地图都不知道把握,坐下来就只知道吃、吃、吃,连大腿都不晓得坐……方谨小声说:你倒有经验。
电视里都这么演的!你对老板下手前都不知道搞点教材提高下技术水平吗?……电视里第二天早上老板应该带小秘去五星级餐厅吃早餐吧?方谨怀疑道。
结果顾远来劲了,把手机一拍,指点着桌面上雪白的大餐盘:——你以为这桌东西是谁做出来的?你知道为了让米其林三星餐厅送外卖我花了多少钱吗?你当这半块西红柿从英国,这只鸡蛋从巴西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你的盘子里有多容易么,嗯?还好意思指责我没带你出去吃?……方谨看看盘子里还剩下的半只煎蛋,真心诚意对它道:辛苦你了。
顾远这才作罢,不客气的点评道:你太需要去找点教材进修下技术了,方助理,光靠脸卡你想刷我一辈子么?方谨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极为隐蔽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说我有靠脸卡刷你?明明是你靠脸刷我才对吧。
然而顾远不这么认为,他不承认自己有被方助理除了脸之外的其他任何东西刷到,坚决认定自己就是被肤浅的外表迷惑住的。
被肤浅外表迷惑住的顾总亲自开着他那辆奔驰SLR送方助理上班,然而早晨高峰时间并没有过去,去往公司的路上一直走走停停,闪烁的银色车身收获了行人无数艳慕的目光。
方谨坐在副驾驶上,被各种目光注视得很有压力,终于忍不住问:顾总?顾远冷冷道:我发现你脸变得真快,昨天在床上还又哭又叫的喊顾远,早上起来就装没发生过一样了,现在直接拉开距离叫我顾总……你待会去公司是不是就该叫‘隔壁办公室那位我不知道名字但每月发我工资的顾先生’了?方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才勉强憋出一句:……顾远。
方助理,顾远讽刺道。
然而他充满嘲讽的神情还是很英俊很好看,方谨用眼角余光瞧了半天,决定原谅他,说:我只想问您……你哪来这么多……车,你这个月已经换了七八辆了,是不是要把税务保险等等文件都保存一下……这本来也在助理的工作范围之内,问一下没什么,不过顾远就像在谈判桌上锱铢必较分毫必争、誓要争取自己合法权益的战士一样,立刻找到了攻击的武器:哦不行方助理,他彬彬有礼道,这辆车不能送你,因为你早上起来的表现实在太不合格了,到现在都没给老板一个早安吻——有付出才能有收获,总是惯着你不劳而获的话以后就会被你骑到脖子上耀武扬威,老板不会这么傻的。
快哭,快哭,顾远目光往副驾驶上溜了一眼。
但方谨却没有任何要眼泪汪汪的意思,仔细看的话,他嘴角其实有点微微的抽动:……这车不是你的吧,半晌他终于冒出一句。
顾远没有接茬,此后一路无话。
·直到开进公司车库,顾远踩下刹车,拉起手闸,才终于转向方谨承认道:我找人借的。
……我听说追求阶段要炫耀自己的经济实力才能增加赢面,所以这一辆和前天那辆宾利都是找哥们借的。
不过迈巴赫和幻影都是我自己的,还有那辆卡宴,我在英国还有辆赛车你没见过。
方谨默默看着他,半晌才吐出来一句:……我不介意。
我知道你不介意,没关系我目前的经济实力也足够养你跟养家。
顾远拉起他的手,仔仔细细整理好袖口,又把他袖扣拆下来重新扣了一遍抚平,才认真道:我只是不想以后你看到别人开这辆车,就以为我公司遇到困难,连车都卖了。
毕竟挺没面子的。
方谨用同样认真的目光回视他,说:你真的想多了。
结果两人在停车场拉拉扯扯了快半个小时才上楼,到顶层总经理办公室前,顾远拉住方谨又整了整他的袖口,才满意地上下打量一圈,低沉道:去吧。
那姿态活像火车站月台告别,实际上他只是要进去离方谨一墙之隔、中间还有内窗相连的办公室而已。
方谨目不斜视拔脚就走,推门前做贼般往周围看了眼。
所幸顶楼高层办公室本来人就很少,对面秘书处又没人向这边看,刚才顾远那温情一刻并没有落到任何人眼底。
方谨舒了口气,心里既高兴又有点难为情,还有点走在云端上一样虚幻的飘忽感。
上次他离开这间办公室时,心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绝望,甚至想过自己有可能再也无法踏进这道门;然而仅仅时隔三天,他就平安无恙的回来了,如同打开人生中一段全新的旅程。
虽然前方还有无数荆棘和深渊,也许这段幸福的时光根本无法维持多久,但至少他还有现在。
他还有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点时光都是从命运那里偷来的金子,足以让他深深沉醉在美好的幻境里。
·方谨花两小时处理完日常事务,赫然发现没有新的文件或报告进来,过去几天没来上班时堆积的事情竟然奇迹般一扫而空。
他以为是顾远这几天也比较闲的关系,就转头向内窗看了一眼,结果发现顾远正捏着下巴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方谨正想着老板这两天果然没事干,怪不得也没任务布置下来……紧接着手机叮咚一声,顾远的短消息来了:你看我干什么?方谨:……他还没来得及提起勇气,跟顾远讲道理说明明是你盯着我看,下一条消息又叮咚而至:是不是奇怪没有工作交给你?方谨略显疑惑地皱起眉。
对面办公室顾远飞快在手机屏幕上敲打,短消息一条条跳出来:因为我把以前交给你的很多杂务移交给秘书处和翻译部了,目前还打算新招个法务来分担你一部分工作,所以你会觉得比较闲。
人家说有事助理干没事干助理,我觉得这个说法很不讲道理。
既然晚上干了助理,白天就要让人家好好休息,压榨剩余劳动力是不道德的。
你现在可以在办公室睡一觉,补补眠。
今晚还去你家可以吗?方谨盯着手机,完全不知该做何回应。
半晌他终于望向隔壁办公室,却见顾远已经把脸埋在了电脑屏幕后,完全看不见了。
……他是认真的么……他真的那么想去我家吗……方谨迟疑了很久,久到自己都有点开始嫌弃自己的卑微和优柔寡断了,才终于深吸一口气。
他心里先预设了下被拒绝后如何回应避免尴尬,如何解释避免误会,仔细慎密把所有说辞都安排好,才调整好语气,回复了一条短信:但我房租快到期了,去你家可以吗?对方谨来说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主动和跨越性的进步,消息成功发送后他盯着手机,一时愣是没敢转头往隔壁那边看。
不过仅仅半分钟后,手机屏幕上弹出了来自顾远的消息:可以,今晚下班把你东西收拾好搬我家。
你终于有点勾引老板的自觉了,很好,请继续保持。
·结果整整一下午,顾远真没给方谨任何事情做,而且史无前例的拉着他提早下了班去搬家。
虽然他英俊的面孔上恰到好处显出了一点不耐烦,但行动却堪称积极主动——至少他从前没因为任何事情而提早下班过,甚至在号称追求方谨、天天带方谨出去吃高级餐厅的那个月里也没有任何一天提早离开公司。
他跨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整座顶楼高管层都沸腾了,尽管没人表现出来,但方谨确实可以从所有人眉飞色舞的神情、彼此互相使的眼色、以及空气中如电流般滋滋作响的愉悦情绪中,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
顾远站在电梯里,对方谨点了点手上那只卡地亚表,冷冷道:我晚上预约了今早那家米其林三星餐厅的主厨特制菜单,所以你最好半小时内收拾完,破破烂烂的东西就丢掉别要了,明白吗?他以为方谨会讨价还价要更长时间,谁知方谨却看着他,眼神深处似乎闪动着柔和的微芒:好啊。
顾远挑起眉毛刚想反驳,却又被那双眼睛深深吸引住了,半晌愣是忘了要反驳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方谨只在那套公寓里住了几个月时间,从家具到摆设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的,也没有一样需要带走。
抵达后方谨去卧室收拾东西,顾远一边吃橘子,一边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无聊地转悠,还不到二十分钟时间就只见方谨拖着一个行李箱出来,轻轻松松道:收拾好了。
这么快?这房子本来是租朋友的,东西也全是他的,丢在这就行了。
——什么样的朋友把整套公寓装修好了,家具电器包括摆设都准备好了再租给你?顾远如鹰隼般微微眯起眼睛,但紧接着又对自己摇了摇头,知道现在绝不是对这个问题追根究底的时候。
那你自己的东西也太少了,回头再买点给你。
顾远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捏着橘皮,用脚踩在厨房垃圾桶上:好好勾引你老板,再加把劲——回头把咱家经济大权都哄过去归你管,就能想买什么买什么啦。
方谨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先把别人的车还回去!顾远不以为然地哼笑一声,刚想说然则我追求成功了,而且我还有几辆好车,可以随时变着花样带你出去兜风——突然就看见垃圾桶里有个非常突兀的碧绿的东西。
他心中一动,弯腰把那个小玩意捡了出来。
——那是一只玉戒指。
灯光下玉质泛着晶莹的光泽,戒指外侧雕工细腻,花纹非常精巧又罕见,仔细分辨的话似乎是几个字的笔画,被刻意只雕出来了一半。
顾远打量着它,微微皱起了锋利的浓眉。
第31章 要管老公晚上回家时间了吗?家用不够吗?为什么晚饭不给我做八菜一汤?顾远坐在宽大的房车后座,眯起眼睛,端详着手里这只碧绿晶莹的戒指。
它乍看上去只是个平凡的翡翠戒,颜色虽然水翠,但因为有明显瑕疵的原因,玉质并不能算太好。
要说不常见的就是雕刻花纹确实精细,这段时间来顾远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有事没事就摸出来打量,但始终没搞清那刻纹是什么意思。
这是从哪来的?方谨为什么要把它扔到垃圾箱里?两侧保镖沉默不语,后厢里除了汽车在路面行驶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半晌一个女秘书从文件中抬起头,似乎是想对顾远汇报什么,但突然瞥见戒指,愣了下又看看顾远,面上掠过欣羡的笑意。
顾远眼角余光敏锐地瞥见了,——怎么,你认得这个?女秘书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有很认得……您能给我看看吗?顾远迟疑片刻,还是把戒指递了过去。
女秘书小心翼翼接过来,捧在手心端详了半天,才笑道:这应该是对戒,一个戒指配一个扳指,可以套在一起。
巧妙的是如果套在一起的话,对戒上雕刻的笔画就能合起来形成‘二人平心’四个字——您从哪里找到的?这东西现在不常见了。
顾远身体慢慢僵了,一动不动坐在宽大的真皮后座上。
……顾总?顾远目光倏而一动,似乎突然回过神来,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哦,古董店里淘来的。
他从女秘书手里拿回玉戒,再次端详片刻后微笑着塞回口袋:我只琢磨着从哪能找到另一只,好配成对。
你也帮我注意下,要是在哪看见的话,记得一定要来告诉我。
女秘书不疑有他,立刻殷勤点了点头。
·顾远回家的时候方谨正站在厨房里烧菜,精工红木欧式豪装的高级跃层公寓里,里里外外充盈着糖醋鱼那鲜美酸甜的热香。
顾远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半晌提声道:我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方谨从厨房里探出头:洗手准备吃饭,鱼起锅了!顾远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一边去餐桌巡视今晚的菜谱,一边从鼻孔里冷冷哼笑:这才多久就开始管老公回家时间了,赶明儿是不是要没收财政大权,每天只给我发一百块零花钱呐?你太心狠手辣了方助理……为什么今天只有一个肉?!方谨从厨房里转出来,双手端着糖醋鱼的大盘子:香煎小牛肉啊,怎么了?家用不够吗?给你的买菜钱都拿去买衣服首饰了吗?怎么只给吃一个肉?!去洗手!方谨用筷子在顾远伸向小牛肉的手上轻轻敲了一下:今天有糖醋鱼所以只做了牛肉,但有炒三鲜和上汤娃娃菜啊。
还有今天时间不够所以没汤了,羊肉汤明天再给你煲吧。
顾远还是对只有一个肉很不满,悻悻去洗了手,回来盛了两大碗饭。
方谨十分抗拒:我吃不了那么多。
必须吃,你饭量太少了,米饭能补充维生素B。
方谨只得接过来,趁顾远对糖醋鱼跃跃欲试的时候,偷偷往他碗里拨了一大勺。
顾远嘴上嫌弃,实际吃得还是很满意。
红酒香煎出来的小牛肉肥嫩不腻,有股特殊的香味,一块块淋着红酒酱汁在雪白的餐盘里码得整整齐齐;糖醋鱼更不消说,糖醋汁浸透了雪白的鱼肉,肥美得咬一口满嘴流油,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光是闻着味道都能多下三碗饭。
顾远迅速挖掉了上面鱼肚最嫩的肉,然后开始磨磨蹭蹭吃鱼背,强行控制自己不去碰下面那边的鱼肚。
方谨倒没注意到他竟然这么严于律己,慢吞吞吃了半碗饭,搁下筷子说:我饱了。
顾远迅速把他剩下来的小半块鱼肚夹到嘴里吃了,面无表情道:碗放在那我来收。
方谨一边喝茶一边问:今天到底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去了趟码头。
去码头做什么?……顾远扒了口饭,片刻后才道:我外公送了批货,自己抽不开身,叫我帮忙去盯一眼。
——事情不可能像他说的那么简单,甚至柯文龙都未必是真的抽不开身,更大的可能性是他想把顾远培养起来,做自己的接班人。
方谨的手顿了顿,半晌才貌似无意道:我听说柯家在香港有些黑道产业,你贸然接触的话会不会……顾远笑了起来,轻轻松松反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方谨当即一顿。
但他向来应对很快,立刻想好了说辞要解释;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顾远话锋一转,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问题:柯家确实半黑半白,但老爷子一直想完全上岸——他对我舅舅柯荣最大的不满并不是他没孩子,而是他一心往黑道钻,造成了现在家族不黑不白的尴尬状态,跟外公的经营理念是相悖的。
因此这批货跟黑道也没什么关系,老爷子打死也不会让我去淌这趟浑水。
方谨几不可见地微微松了口气。
柯荣一直看我不顺眼也正是因为这点,他老觉得外公想把柯家传给我,不过现在都是没影子的事。
哦对,今天老爷子电话里还跟我问起你呢。
方谨眉心轻轻跳了一下:柯老问我做什么?问我‘那个俊俏后生仔为什么不去,是不是你把人家炒了?’顾远略觉好笑地顿了顿:我没跟他提起咱俩的事,只说你出差去了,他就没再问。
方谨仰头喝茶,垂下眼睫盯着杯子里微微荡漾的茶水。
顾远倒解释了一句:我现在不能跟他提起你。
柯荣没后代,是老爷子的一大心病,这当口提起你太敏感了。
他顿了顿,似乎非常自然地转折了一下,笑道:说这个是想告诉你,咱俩现在都住一起了,理应互相拜见彼此家里人的。
既然我外公这边不用费事了,你家令尊令堂现居何处?是不是我也该上门拜访一下?方谨的态度却非常从容,看不出任何迟疑的痕迹:不用,我留学那几年父母都意外去世了。
顾远倒一愣。
所以没有经济支援,在德国最后一年打工很辛苦,还去咖啡厅当过侍应生。
方谨笑着叹了口气,说:改天给你看我打工时拍的照片,我德语说得好,还被客人给过不少小费呢。
顾远若有所思,却只点点头笑了一下。
半晌他慢慢拨拉着盘里的剩菜,没再接着父母的话题说下去。
·结果第二天方谨还记得要煲瓦罐羊肉汤的事,下班前他叫顾远绕路去超市买羊肉,顾远却把包一拎,笑道:今晚不回家吃饭,带你去个好地方。
醉鸡在家里腌了一天呢,你上哪儿去?这么惦记那只鸡干嘛?想吃今晚给你吃个大的。
顾远押着方谨往办公室外推,蛮不讲理地揪着他领子防止他跑走,结果被女助理隔着走廊看见,还以为老板又发疯要折磨手下人为乐,吓得当即退后了好几步。
方谨哭笑不得又没办法,被顾远一股脑塞进车里,从公司开出去过了半天,才渐渐发现这条路通往顾远平时经常去的那家射击场。
以前练过枪吗?顾远随意问。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后,方谨大脑深处有根神经微微地绷紧,就像他以前无数次在危险来临前感觉到的那样。
然而这感觉是很无稽的,眼前这个人是顾远。
如果这世上还有最后一个人会照顾他,这个人就是顾远了。
……没有啊。
方谨视线往他脸上一瞥,小声说:正常人哪有机会跑去练枪呢?顾远微笑起来,似乎对他的目光完全没有觉察一般:——那今天就带你去练练。
顾远毫不避讳,抵达射击场后就当着方谨的面,从车门暗格里拿出那把勃朗宁MK3,轻车熟路进去找了自己固定的射击道。
他本意是要看方谨能打几环,然而方谨表现得很生疏,站在顾远旁边的那个射击道上拿着枪,连姿势都不对,瞄准半天不敢扣动扳机。
片刻后顾远那边枪声一响,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枪扔了,连连往边上退了好几步。
顾远看着好笑,一把将他抓过来按住:你这样是不行的,又不是真弹你害怕什么?方谨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明亮灯光下嘴唇抿得几乎看不出血色,眼底薄薄浮着一层强撑出来的、一触即碎的勇气。
顾远目光动了动,心说难道那天被动过了的枪,真的跟他没关系?又或者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其实暗格里的勃朗宁并没有被移动过?比我想象得响……方谨慢慢道,似乎也有点难为情:我还以为会和电影里演的一样……那是你没戴耳套的原因,而且已经加了减音器了。
顾远笑起来,从身后抱住他,拉着他持枪的手瞄准靶子。
这个姿势让方谨整个人都陷在了他怀里,柔黑的发梢下耳梢雪白,就紧紧贴在顾远侧脸上,让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而方谨则完全没有任何觉察,他全副注意力都在靶子上,因为精神过分集中,被顾远抓住的手指甚至都有点微微发抖,几次按不下去扳机。
顾远温柔地张口咬住他耳垂,在方谨全身触电般颤抖的那一瞬间,按住他食指压了下去。
——砰!报靶杆上显出鲜红的数字:10环。
方谨如释重负,顾远放下枪大笑。
大概那笑声中恶劣的嘲笑太毫不掩饰,方谨毫不留情翻了个白眼,揉了揉通红的耳朵,扔下枪拔腿就走了。
之后方谨再也不肯上射击道,抵死要在外面的茶座等顾远出来。
可能因为是真枪的原因,他那种畏惧和不习惯真不像是装出来的,完全就是正常人第一次接触枪支的反应。
顾远小时候刚开始练枪也是一样,不过他胆子大,最初的恐惧和好奇很快就克服过去了,不像方谨这样从内心里胆气就弱。
然而不知为何,方谨这种对枪支退避三舍的反应,让顾远内心深处极其隐秘地松了口气——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开始为什么要把这口气提起来。
他打满了三百发子弹,洗完澡从射击场出来,看方谨坐在茶座沙发上看平板电脑,就顺手把毛巾扔到他身上一扔,嗤笑:小姑娘。
方谨一边看公司合同一边反驳:暴力狂。
顾远湿漉漉的短发被毛巾呼噜过,在头顶一撮撮竖起,面孔显得格外英俊而桀骜不驯,猛然凑到方谨面前龇了龇雪白的牙:今晚回去让你看看什么是暴力,给我等着。
……方谨大概想反驳,然而盯着顾远半晌不知道能反驳什么,只能憋屈地干眨巴眼睛。
顾远于是做了个鬼脸,得意洋洋去开车了。
·他们从射击场出来,又去附近吃了个晚饭,出来时天色全黑,时间已经很晚了。
射击场的位置很偏僻,从这里开回家起码要一个小时。
路上没什么车,顾远让方谨坐在副驾驶上睡觉,自己开了大灯驶上高速,突然从后视镜里看到小路上亮起车灯的亮光。
一开始他没在意,车速放得比较平缓——毕竟方谨已经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
然而紧接着,他后面那辆车突然加速变道,换到他右侧的车道上开始并排直行。
顾远皱起眉,视线溜了一眼,只见夜色中只能隐约看见对方是辆SUV,虽然距离很近但对方车窗都是单向的,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顾远作为豪门财阀里养大的继承人,从小就接受过最全面的安保教育,面对这种情形几乎是下意识的微微偏转方向盘,想自己车道的左侧更偏了些。
谁知几秒钟后,那辆SUV也偏过来,几乎压线挨到了他车道边上。
顾远眉梢一跳,骤然踩油门加速。
刹那间离心力让方谨身体一滑,抬头迷迷糊糊问:怎么了?顾远来不及回答,那辆SUV已经悍然撞了过来!刺啦——金属摩擦刺耳的锐响震动耳膜,千分之一秒内,顾远的迈巴赫加速逃过,但后车身仍然被撞得往里一歪!抓紧!顾远喝道:有人要撞我们!方谨猝然回头,只见他们的车在最左车道上开,边上就是高速公路护栏;而右侧那辆SUV正紧紧跟上,第二次撞了过来!对方车身体积起码是迈巴赫的一点五倍,以现在的车速,绝对能把顾远撞到护栏之下去。
来者是故意的。
顾远换挡、踩油门、回档、打方向盘几乎一气呵成,电光石火间迈巴赫再次躲过了SUV的撞击,但后车门被剧烈擦刮的声音伴随着剧烈摆动一道响起;整个车身在挤压下向护栏偏去,同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方谨厉声道:小心!——咣当一声闷响,震荡中顾远头狠狠砸到车窗。
刹那间他紧紧把住方向盘的手一松,迈巴赫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后轮顿时失去了控制!SUV呼啸着再次挤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方谨拉开副驾驶前的隔层,抓起了那把枪。
他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心神却是极其沉定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生死关头那一瞬间他总是很镇静,仿佛从小就伴随在灵魂深处的、那如影随形跗骨之蛆一般对死亡的恐惧,都完全被抽离了。
他拉下车窗,抬手举枪,瞄准SUV的车前轮。
——砰!子弹划破夜幕,SUV前轮爆开,转瞬映出明亮的火光。
下一秒整座车身平地掀起,在后轮恐怖的推力下九十度竖立,紧接着伴随巨响落地、翻滚,瞬间滚到了几十米外的公路上!轰——!路面在巨震中颤抖,下一秒迈巴赫剧烈刹车,顾远在车胎摩擦的尖响中死死把车停下来,骤然转头看向了方谨。
第32章 他没有看见的是,此刻顾远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沉溺和迷恋半小时后,方谨僵直着坐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不远处救护车后门大开,一群人簇拥着正被医生上药的顾远。
他额角被砸出了血,医生用绷带一圈圈缠绕起来,他的心腹手下正俯身在边上急促地说着什么。
顾远点点头,抬手制止了医生,穿过人群向方谨走来。
方谨抬起头和顾远对视。
不远处的明亮车灯和鼎沸人声,以及车祸后满目狼藉的公路,都如同虚化扭曲的背景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只有顾远双手抱臂挺拔的身躯,和他居高临下的目光,清晰地映在方谨眼底。
……他会问吗?他会问什么?方谨的意识混乱、粘稠又不清晰,他知道自己应该快点想出个答案,如同自己一生中无数次面对过的那样,在岌岌可危一触即发的局面中找到最完美的借口;然而这一刻他突然忐忑、畏惧又疲惫,什么都想不出来。
他只能看着顾远,时间突然被拉得很长,虚空静止在这停滞的一刻。
如果这就是结束的话,那么就这样吧——他脑海中下意识掠过这个念头。
他真的再也虚构不出更多的假象了。
害怕么?顾远开口问。
方谨迎着他喜怒不辨、面沉如水的脸,半晌嘶哑道:怕。
回不回家?……回家。
顾远终于对他伸出手。
方谨如同看到浮木般抓住他的手掌,借力从马路边站起身,因为坐久突起眼前突然眩晕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顾远突然撤回手,昏眩中方谨当即心脏漏跳半拍,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惊惶,就只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扳住了。
别动!顾远骤然回头吼道:来人!叫医生过来!方谨这才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从鼻腔里流出,转瞬嘴唇上方积满了血,甚至流过唇角汇聚到了下巴上。
他下意识知道这情景不会好看,立刻就想挣脱顾远的手挡住自己的脸,然而顾远却死死抓着不放他走:医生!快点!没看到有人撞伤了吗?!那尾调几乎破音,方谨顿时一愣。
这时就只见几个手下簇拥着医生护士匆匆跑来,不由分说把他按倒在担架上,直接拉去救护车。
紧接着,两个医生带着护士上上下下把他全身按了一遍,一边重点按腹腔一边问他疼不疼,方谨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都以为自己在车祸中撞到了哪里,内脏受伤才会流鼻血。
没……没有,哪里都没撞到。
方谨推开医生,挣扎着坐起来:可能是情绪激动造成的,你们看我有没有发烧……医生半信半疑地测量了体温,才转向站在救护车外,头上裹着绷带还紧紧盯着里面的顾远:应该没有内脏受伤和脑震荡,可能是惊吓刺激过度,是有点发烧——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去医院检查下吧。
方谨刚要拒绝,顾远却点头道:现在就去。
·方谨确实没有撞到哪,只在车厢的剧烈震荡中受了几处软组织挫伤,连观察都不用。
顾远比他先检查完,坐在急诊室门口的走廊上看手下人送上来的报告,见他出来抬眼一笑:幸亏这次有你,不然真要出事了。
这话的语气仔细品味其实有些古怪,方谨微微一顿。
然而没等他想出话来回答,顾远又自顾自道:想不到你还挺冷静的,那一枪也实在幸运,看来下次还是要教你开枪才对。
他看着方谨笑了笑,那神情十分正常,方谨强迫自己也回了一个微笑。
顾远招招手,方谨便走到他身边坐下,随即被他伸手搂在怀里。
深夜的急诊室外虽然没人,但毕竟医院是公众场合,这种亲密的姿态让方谨心里有点不安;然而顾远又丝毫没有感觉不妥的意思,只专注地看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报告。
半晌方谨终于忍不住动了动,低声问:这是查出来了吗?对方是什么人?我舅舅柯荣。
顾远顿了顿,说:以及顾洋。
方谨一怔。
你是不是在想,这两人也能搞一块去?事实就是能的。
我身边出了顾洋的眼线,而柯荣早就因为外公对我越来越大的支持而感到不满,昨天去码头接那批重要货物的事情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两人一拍即合。
方谨轻轻问:……柯荣想杀你?为了利益人什么做不出来,不过真下毒手倒未必,可能只想让我断个手受点教训吧。
顾远懒洋洋道:人心幽微哪——幸亏这次有你。
方谨心中一咯噔。
顾远转眼对他勾了勾唇角,就在这时一个保镖从走廊尽头转出来,大步走到顾远面前递过一个大纸袋,低声道:顾总,现场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了,从对方司机身上搜到了这些。
顾远放开方谨,伸手去掏了掏,里面的东西大多沾着血。
那司机没死,但受重伤已经送去ICU了。
顾远接受了上次陆文磊在医院离奇死亡的教训,安排了充足人手和医护人员看护他,没有任何一秒钟身边少于三个人,并且吩咐了等人一醒来立刻带去审问。
纸袋里的小东西很零碎,车钥匙、瑞士军刀、钱夹、硬币,驾照肯定是假的,皮带、棒球帽和制服衬衣上浸透了血。
那棒球帽已经很旧了,大概是司机用来遮挡高速公路摄像头用的。
顾远用帽檐当铲子在纸袋里翻了翻,随手一扔道:就这样吧。
明天把顾洋带来我见他一面,也挺久没跟我亲兄弟联络感情了。
保镖一点头:二少那边的眼线我们也抓住了,现在楼下车里,顾总要不要去看看?——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方谨瞥见纸袋里的棒球帽。
他的目光突然死死定住了。
那其实只是个陈旧泛黄、还染了血迹的普通帽子而已,然而帽檐上却印着东西:一个下端三道曲线并排行列、上端黑色海鸥展翅欲飞的公司商标。
那商标乍看上去像是棒球帽的品牌,然而方谨知道它跟帽子本身没关系。
因为他曾经见过。
上次见到这个商标的时候,他失去了父母。
方谨?顾远转过头来问。
方谨目光倏而转向他,半秒钟后,完全听不出任何异状地问:怎么?他从声音到表情都太正常了,顾远便没有多问什么,只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下楼看看,很快就上来。
方谨甚至还对他笑了笑,说:好。
顾远站起身,又回头摸了摸方谨的额头,确定发烧温度并不太高之后才跟保镖走了出去。
——他没看到的是,在身后那张长椅上,方谨目光紧紧追随着保镖手里那只沾血的纸袋,目光几乎可以用骇然来形容。
三道海浪曲线、黑色海鸥展翅欲飞……方谨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下跳动,血流涌上头顶,因为流速过快甚至能听见耳膜里血管被急速撞击的声响。
是的,他曾经看见过。
他父母自杀的那一天,家里燃起的熊熊大火照亮了夜空,年幼的小方谨在街道上声嘶力竭嚎哭,拼命想冲破警戒线冲进去,但被路人死死地按住了。
救火车转过街角呼啸而来,鲜红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方谨稚嫩嗓子里发出的哭喊已嘶哑到浑不似人,他再次向警戒线连滚带爬而去,但下一刻被之前一直按住他的路人抱了起来:看住这孩子,别让他跑了。
方谨耳朵里嗡嗡作响,被泪水盖住的视线朦胧不清。
眩晕间他无法看清那人长什么样,但就着背景中刺眼的消防车红光,他突然瞥见那人制服衬衣的胸口印着一个LOGO——三道海浪曲线,黑色海鸥商标,下面还有某某运输几个字。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小方谨昏头涨脑,所有细节与光影都在记忆里搅浑纠缠成一团。
恍惚中他只记得自己后来被警察接了过去,紧接着无数人声哗然响起,有声音问:是你们报的警吗?是,这家突然就烧起来了,我们公司有个仓库就在隔壁,运货经过看见火光……方谨竭力抬头想看他火海中的家,然而立刻被捂住了眼睛。
视线中的黑暗无边无际,世界在他眼中化作彻底的深渊,早已挣扎虚脱的小方谨终于昏了过去。
那是他在这世上有家的最后一天。
随后方谨被送到警局,转手又到社会福利院,在福利院中没过两天,就被人领走卖进了顾家。
之后种种辗转颠沛和流离失所如同错综复杂的大网,将他勒紧绞杀,最后一寸苟延残喘的余地都被无情夺走;而在大网中心最深的地方,是夜色深处,映亮天际的熊熊火海。
火光中有只黑色的海鸥与他对视。
命运从不堪回首的时光中探出头,对他露出了狰狞的笑脸。
·那天凌晨他们才回到家,方谨神思不属,难以入眠,顾远便起来给他热了杯牛奶,结果他喝完后睡到第二天早晨上班都没有醒。
顾远出门前在他眉心上亲了亲,手指从他因为熟睡而格外红润的唇上摩挲而过。
晨光中方谨呼吸均匀、面容平静,眼睫如同鸦翅般覆盖在鼻翼——他看不见的是,此刻顾远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沉溺和迷恋,仿佛深水无边无底,要将他整个人都浸透在里面。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连上班时间都快过了,顾远才起身轻轻走了出去。
到公司时已近十点,手下紧走两步上前推开门,顾远大步走进办公室,只见靠墙一排真皮大沙发上坐着两个保镖,一左一右按着中间那个人——顾洋。
顾洋衣着狼狈,领口散开,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脸上残留着睡觉时压出来的红痕。
这幅模样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是从哪个小妞床上挖出来的,可能大清早就被保镖劫持过来了,一直足足按到了现在。
大哥要是想我,叫一声我自然过来,怎么大清早上还来这一出?顾洋目光向左右一瞥,皮笑肉不笑道:知道的知道是大哥你喜欢跟兄弟开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今儿要篡位夺权,先杀了我祭旗呢。
顾远淡淡道:我要是想篡位夺权,杀不杀你有什么区别?顾洋当即一哽。
顾远一脚勾住靠背椅往前一带,椅子咕噜噜从办公桌后滑了出来,紧接着被他一手按住,坐在了顾洋面前:放开他。
保镖立刻松开手,顾洋狠狠整了整领子,重重哼了一声。
你不服?顾远问。
顾洋说:有什么好服不服的,大哥出个车祸都能让我背锅,那就背呗。
谁叫咱家除了你只有我呢。
要是再来个老三的话咱兄弟俩还能联起手来争一争,但现在这非此即彼的情况,我不背锅谁背锅呀?顾远深邃的眼睛盯着他,办公室里一时静寂无声。
那安静让人心里发毛,似乎有条毒蛇正慢慢顺着你的脚脖子往上爬,一点一点悄无声息,让恐惧随着冰凉黏腻的触感缓缓渗到心里去。
顾洋下意识动了动,笑道:大哥?顾远却倏而转向保镖,吩咐道:把东西拿上来。
保镖领命而去,不一会又捧着个白色铁盒推门进来,走到顾洋身边咔哒打开了盒盖。
顾洋视线一瞥,整个人骤然向后猛缩——那盒子里竟然是一只血迹斑斑的断手!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干什么!快拿开,别给我!拿走拿走!这是你那眼线的手。
顾远淡淡道,拷问了一晚上,今天凌晨的时候统统都招了,你的手下太不中用。
什么眼线!我不知道!顾洋声音几乎变调,整个人紧紧贴在沙发靠背上,尽可能离那只散发着浓厚血腥味的断手远一点:我什么都不知道,给我看这种东西干嘛?!拿走,别过来!搞个土匪作风就能逼我认了不成?!顾远笑起来道:土匪。
他那笑容似乎是戏谑的,然而下一秒长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顾洋,铁钳般的手指按着他肩膀将人整个反转过去,一把将他头按到铁盒前,脸几乎正正贴在了断手上!啊啊啊——这才叫土匪,顾远调侃道,抓住头发提起顾洋的头,问:你见个人手都怕成这样,怎么有胆子跟柯荣合作来杀我的?顾洋脸色青白,冷汗涔涔,半晌嘶哑道:你既然咬定了我,还有什么……是你还是迟婉如?……是迟婉如对吧?……顾洋急促喘息,许久后才缓缓道:我……我没有想杀你的心……顾远终于松开手,顾洋立刻整个人摔进沙发,忙不迭向角落里挪了挪。
顾远冷笑一声,嘲讽道:你妈长进了,跟柯荣那个混黑社会的搞在一起要我的命,那是与虎谋皮——你以为像柯荣那种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你妈玩得过?到时候还不是先搞死我,再害死你,然后要么顾家江山白白送给外姓人,要么顾名宗先收拾掉柯荣,再亲手掐死你妈。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笑着说:过几年后地下相会,你尽可以问问你妈为什么这样蠢。
顾洋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良久后憋出一句:那毕竟是我妈……他大概也觉得这话非常苍白无力,硬生生止住了。
昨晚……昨晚我确实想阻止她,但得到消息已经太晚了,我也知道她跟柯荣那种人打交道确实是……大哥,我没有想跟你争整片江山的意思,我只想拿到我该拿到的,你知道我。
顾远淡淡道:我也一直打算以后把该给你的给你。
顾洋似乎满肚子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又只化作一声长叹。
我会去警告我妈跟柯家断绝来往,这次确实是她做错了。
父亲仍然健在,我们兄弟俩要是先内讧起来,只有拖着彼此一起死的下场,所以我是不想害大哥你的。
他站起身来鞠了一躬,郑重道:这次就多谢你放我一马了。
顾远深深靠在老板椅里,面无表情毫不躲闪地受了这一礼。
直到顾洋鞠躬完站起身,他才淡淡道:行了——你走吧。
顾洋这才恭敬答了声是,整整衣服转身离去,经过端着断手的那个保镖时他似乎有点畏惧,下意识绕了半步,才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门咔哒关上,保镖低声问:大少,二少刚才说的话——管他有没有撒谎呢,他没那个胆子倒是真的。
顾远嗤笑一声,向断手铁盒扬了扬下巴:随便找个地儿埋了吧,放着气味也挺难闻的。
保镖应声答是,把铁盒关起锁好,才又沉声道:还有一件事,大少,前两天您叫我们查有关方助理的资料,今天结果已经出来了……顾远正转身回办公桌,闻言脚步一顿。
他肯定停顿了足足有好几秒,既没说话也没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保镖才见他头也不回地伸过手,说:拿来。
保镖不敢猜他现在情绪如何,只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A4大小的牛皮信封,低着头恭恭敬敬递了上去。
顾远将信封捏在手里过了一会,才慢慢拆开封线。
他的动作很慢也很仔细,拆信封时几乎没发出声音。
那信封里有几张打印出来的纸,顾远把它们抽出来,边上保镖用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个动作,不知为何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郑重,以及难以言说的仪式感。
是的,就是那种仪式感。
仿佛那不仅是几张纸,而是一种更事关重要,更加关键的东西。
顾远沉默地一行行看下去,上面是方谨从十几岁以来所有的生平。
他家庭条件非常差,但考上了顾家长期定点捐助的中学,因为学习成绩非常好而受到特别资助,高中毕业后便被送到德国去留学。
在德国他拿了不少奖学金,大概因此很受顾名宗赏识,每次去德国时他都是随行翻译人员之一;学成归国后他向集团总公司发出简历,立刻谋得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顾远一张张往后翻,看到方谨在德国时的照片、成绩单和毕业证书,也看到了方谨进入总公司的申请简历和雇佣合同复印件。
他合上文件,反手交给保镖:东西不对。
保镖一惊:什么?!如果是资助生,直接跟我承认就行,没必要因为什么可笑的自尊心而进行隐瞒,况且顾家也不可能资助一个学生去学开枪。
保镖似乎被震住了,半晌才慌忙接过文件:但我们查到的确实是这样……只要事先准备过,你们查到的就是别人希望展示出来的信息。
顾远坐到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冷冷道:——我要知道真实的东西,继续查。
·方谨醒来已经是上午了。
他翻身而起,在床上静静坐了半晌,脑海中才渐渐浮现出纠缠了他一晚上的噩梦。
沸腾的人声,闪烁的警灯,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深渊中对着他狞笑的黑色海鸥……所有细节在深海中纷纷扬扬,最终化作昨晚深夜的急救室走廊上,那顶染了大片血迹的棒球帽,以及上面不起眼的公司商标。
方谨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微微喘息半晌,才翻身下床去洗漱。
浴室里水声哗哗,方谨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神智终于清醒过来。
他顺手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转身去拿毛巾擦拭,就在这时突然鼻腔一热,紧接着温暖的液体汹涌而出。
方谨愕然抬手一碰,只见手指鲜血淋漓。
他又流鼻血了。
第33章 如果只有这种痛苦能持续到永远就好了正午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方谨站在人行道边,仰头望着日空,眼睛被光线刺激得微微眯起。
行人匆匆而过,有些好奇回过头,看向这个一身黑西装、挺拔削瘦又俊秀,看上去就像高级白领般的年轻人,以及他手里那束怒放的白菊花。
许久后方谨低下头,目光望向面前那栋居民楼。
很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小胡同,后来胡同里一户人家起了火,烧了小半条巷子,就整片拆毁重建了居民楼。
当时建起的楼房在附近一带算高档建筑,但房市反响平平,因为都知道大火里烧死了一对夫妻,这楼房是在凶宅的基础上建起来的。
十多年过去,这栋居民楼渐渐老旧,周围建起了更多、更高也更新潮的楼房,让它看上去就格外的低矮和狭小了。
以前人人路过都要注意的存在,现在却隐没在越来越繁忙和拥挤的都市里,渐渐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方谨终于弯下腰,把白菊花束轻轻放在路边的树下。
几个女学生在不远处驻足,脸儿微红张头张脑,似乎在议论这个好看的年轻人,突然齐齐发出小声惊呼。
方谨起身时突然一阵眩晕,当即扶住了树干。
他闭着眼睛等昏眩过去,片刻后听到一个女生怯生生的声音响起:请……请问,你,你流鼻血了,没事吗?……方谨抬头一看,只见女生正举着纸巾看向自己;顺着女生的目光伸手一摸鼻子,果然满手淋漓,看上去颇为吓人。
这简直是毫无预兆的,方谨眉梢刹那间一跳,立刻跟女生道谢后抽了纸来捂住鼻子,但很快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透过纸巾,渐渐渗透到手上。
女生担心地看着他:帅哥你真的没事吧?好多血哎,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方谨勉强对她笑了笑,没事,谢谢你的纸。
虽然因为鼻子被捂住,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但那笑容还是让女生的脸瞬间红了一下:没事、没事啦,最近天气热确实很容易流鼻血,不过你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下哎。
帅哥你……在等人吗?你的花是……女生眼睛不断瞟向树下那一大束新鲜的白菊,目光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好奇。
不等人,方谨轻轻道,眼底流露出一丝疲惫:走了就再也等不来了。
女生兀自懵懂,方谨向她点头致谢,转身沿着人行道走远了。
前方是一个十字交叉路口,方谨在路边站了会儿,等鼻血停下以后招了辆的士。
那张纸巾肯定不够擦,他鼻腔下还是血迹尚存,以至于司机略显好奇地看了好几眼。
方谨却没有搭理,坐进车里淡淡道:去中海路,省立第一医院。
·那天晚上顾远回到家时,方谨已经做好了四菜一汤,伏在餐桌边睡着了。
这几天方谨都起得比他迟,上班比他晚,下班比他早,但人却总有种疲惫感。
顾远觉得他是做家务累着了,但仔细想想家务除了做饭其他都有钟点工代劳,就觉得也许是天天做饭确实太累,因此一直想带他出去吃,方谨却总不愿意,推说只有吃家常菜才有胃口。
他这段时间确实变着花样做饭给顾远吃,几大菜系轮了个遍,在公司午休的时候还看网上大厨教做菜的视频。
那如饥似渴学习的劲儿,甚至让顾远产生了一种他从此要改行当厨师,应聘五星级酒店主厨,从此打开人生新篇章的错觉。
有一次顾远吃饭时开方谨玩笑,说明明来日方长,他却要一夜之间把所有菜系统统端上餐桌,难道是想把老板催肥了好杀?方谨却没有笑,他静静地看着顾远,目光中似乎有种难言的光。
半晌他舀了勺酱汁,在顾远面前的盘子里随意撒了两道。
顾远低头一看,只见白瓷上缓缓流淌着一个深色的心。
顾远悄悄走到方谨身边,从包里掏出一串戒环测量模型,仔细辨别了半天,才选出大概的几个型号,轻轻提起方谨的手指套了进去。
结果第一个型号略松,方谨手指有点弹钢琴那种细长的味道;顾远往小里再试了两次,手指略微转了转,就不松不紧套上了。
顾远记了型号,收起测量模型,那一串动静和金属碰撞声终于惊醒了睡梦中的方谨。
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长长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看着顾远:你回来了?——哈欠……我刚刚只想坐一会儿,怎么就睡着了……顾远笑起来,走去厨房盛了两碗饭:告诉你别做那么多菜,上一天班了回来就叫外卖嘛。
还好,我做饭换换脑子。
方谨接过饭碗,刚睡醒却没胃口,只恹恹地用筷子调拨着雪白的米饭。
顾远看他一副吃不下去的样子,就夺过他的碗,往里盛了几大勺糖醋排骨汤,甜酸浓郁的酱汁把米饭拌得油香诱人,再硬塞回他手里:拿着,必须要吃,你这两天肯定瘦了,待会当着我面去浴室里称一下。
方谨立刻否认:——没有呀,他顿了顿又问:你今天怎么又回来这么晚?外公给我打电话。
方谨手指瞬间一顿。
说我舅舅柯荣的事,顾远给自己也舀了勺奶白浓郁的大骨头汤,没注意到方谨眼底瞬间掠过微微的森寒,柯荣跟迟婉如合作要害我,老爷子听到了风声,打给我证实真伪……方谨垂下眼睫,你怎么就能确定是柯荣呢?那司机醒了,我让人问出来了口供。
但口供也有可能作伪啊,他毕竟是你舅舅……顾远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正是因为有血缘关系,才有迫切想让我死的理由啊。
你以为血缘只代表亲情?错了,血缘代表庞大的利益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要不然你当电视里天天演豪门倾轧都是编剧拍脑门想出来的?方谨委婉道:我只是就觉得,没有硬性证据的话,这么说不大好……当然有硬性证据了。
我查到了那辆车的真实注册信息,柯荣那蠢货,竟然没注意到它就注册在速达运输名下……什么运输?以前我外公名下的一家小公司,两年前跟其他产业一起交给了柯荣。
顾远懒洋洋道:留了这么大一破绽在那里等着我去查,舅舅的本事这么多年来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估摸着他大概觉得万一真被发现了,我看在外公的面子上也不敢跟他翻脸吧。
方谨点头嗯了一声,夹起炖鸡里的冬菇慢慢吃了,过了会起身道:有点淡,我去厨房拿个盐。
他不等顾远回答,就匆匆走进厨房,脚步踏进去的同一瞬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网页查询速达运输。
叫类似名字的运输公司不少,方谨迅速翻过网页,在心脏急剧的跳动下手指微微发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去。
然而很快他要找的东西就顺着网页跳到了眼前——三道海浪线上,一只黑色海鸥商标。
速达运输,多年来在柯文龙手上,两年前被交给柯荣的产业。
方谨背紧紧抵着冰箱门,心跳和脉搏都几乎停止。
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很久以后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随着最后一丝怀疑都被最终确认,大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清醒。
他把手机滑进裤兜,手指异乎寻常的稳定,然后拿起盐罐神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顾远本来觉得方谨累了,要让他好好休息的。
但方谨异乎寻常地主动,他跨坐在顾远结实的腰上低头吻他,从眉心到鼻梁,到坚毅的薄唇,仿佛在全心全意亲吻一件随时有可能失去的宝贝。
顾远被他撩得几乎不能自已,猛然翻身把他按在床上,嘶哑问:你烧退了吗?方谨小小声说:只是昨晚没睡好才……顾远根本听不下去。
他血流全数往下冲,下身硬涨得发疼,如同有一股火顺着血管烧遍四肢百骸;方谨话没说完就被他凶狠地吻了下去,随即粗暴地将他睡衣扒了个精光。
性确实是最能抚慰人的东西,身体负距离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连心跳都融合在一起了,于黑夜中透过紧贴的胸腔化作一团。
方谨紧紧皱着眉,自虐般迎合,在痛苦中反而有种变态般的快感。
如果除此之外,一切都没发生过就好了。
如果只有这种痛苦能持续到永远就好了。
第二天方谨果然又没能在上班时间起来。
这倒不是他睡过了,而是顾远早上醒来时第一时间按掉了他的闹铃,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结果方谨醒来赫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突然抽出纸巾捂住了鼻腔。
紧接着血流一涌而出,流速之快之急,连手指都洇透了温热黏腻的触感。
——还好没沾到被单,不然换洗起来太麻烦了。
方谨内心几乎是冷漠地掠过这个念头,翻身下床去洗漱,走到流理台边顺手又扯了张纸擦擦鼻子,把血迹斑驳的纸团扔进马桶里冲了。
窗外阳光明媚,传来声声鸟鸣,是个灿烂的好天气。
浴室里方谨看着自己苍白的脸,想对自己笑一下。
然而他扯动嘴角时,却只透过眼睛看见了另一张脸——那个十一岁小男孩的脸。
他在火场前撕心裂肺哭喊,他向前挣扎却又被人一次次抓回,他在警车环绕和人声鼎沸中冷冷的看着方谨,那目光充满嘲弄与怨恨,像是讽刺他卑微的愚蠢和荒谬的爱情。
·十一点,方谨开车出门,径直来到第一医院血液科,在主任医生办公室里接过了血检报告。
他拿到那张纸却没看,轻轻反手压在桌面上,直视医生问:还有多长时间?医生大概没见过这么平静的病人,可能有些意外,但眼神触及方谨那年轻的面孔时,又带了点微微的怜悯:很难说,你之前经过的慢性期比大多数慢粒患者都长,相对而言加速期的出血现象就格外猛烈。
现在的关键是要立刻开始靶向治疗,绝不能再拖了,必须要遏止病情发展到最后的急变阶段。
否则一旦发展到骨髓移植的那一步,即使侥幸得以配型,稀有血型也很有可能引起致命的术后排异……方谨轻轻闭上了眼睛。
年轻人,不要放弃希望。
医生忍不住劝道:现在立刻开始治疗,控制病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们也有加速期病人拖过几年的例子——……谢谢您,方谨沙哑道,我会考虑的。
医生倒愣了愣,第一反应是没钱治,但看看这个年轻人的装束又不像贫寒的样子:——为什么?靶向治疗越快越好,加速期到急变期的时间是老天都说不准的,可能就在明年,下个月,甚至是下个星期!我知道,方谨轻轻说。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知道啊。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射击场煞白耀眼的灯光里,顾名宗低沉的声音说,只有你活着,我才不会对顾远下手——紧接着是顾远漫不经心的声音,他说速达运输两年前才移交给柯荣,之前一直是我外公的产业。
方谨的呼吸微微变深。
他想起了火光中那只与他冰冷对视的黑色海鸥,想起了一切颠沛流离的命运,在种种错综复杂的指引下,奇迹般在他面前汇聚成一条路。
是的,只剩下一条最终的路。
除了往前走,他连其他选择都没有。
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做,方谨轻声说,我要把它们解决了,才能回来您这里。
医生不由皱起眉:是什么——然而方谨站起来欠了欠身,打断他道:谢谢您,这张纸我就不拿了。
他竟然真的就这么推开椅子走出了办公室。
而在他身后,那张血检报告单在医生错愕的目光中,被静静留在了桌面上。
第34章 顾远从椅子上起身,单膝跪下,从裤袋里摸出了深蓝色的戒指盒会堂大门打开,顾名宗大步走了出来,身后翻译、助手及安保纷纷跟上,穿过金碧辉煌的旋转门走了出去。
台阶下车队前站着几个随从,有个心腹大步迎上前,递过来一本薄薄的文件夹。
顾名宗接过来翻开,首页就是两张有些模糊的放大黑白照——一张是车水马龙的正午街道上,方谨一手放下白菊一手捂住鼻梁,鲜血正源源不断从指缝间满溢出来;另一张是数日后,方谨从医院门口走出来,手中提着一个装着药品的塑料袋。
顾名宗看了很久,合上文件夹淡淡道:知道了。
安保打开车门,顾名宗坐进车里,只听那个心腹又低声道:另外还有一件事顾总。
刚才您在里面开会的时候,香港柯家打电话过来说有要紧事,是柯文龙老爷子亲自打的……车里一片静寂,顾名宗闭目养神。
过了会儿他突然道:电话给我。
手下人递过手机,顾名宗找到来电记录反拨回去,不一会儿对面响起了一声衰老的:喂,顾总?柯老爷子,顾名宗笑着问:柯家有什么要紧事,劳动您亲自打电话来找我?电话那边静了静,随即响起柯文龙冰冷嘶哑的声音:顾总,当年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来也都相安无事,但你前段时间派人惊扰顾远他父亲就太过分了!你的人在疗养院外游荡,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倒越发得寸进尺,是真以为我能一直容忍下去吗?顾名宗笑道:哦,我派谁惊扰大哥了?你指给顾远的那个助理,其实是你的心腹手下对吧?他进疗养院去是为了什么,给你大哥送饭不成!顾名宗伸手拿起那本文件夹,再次翻开。
照片后其实还有几张纸,密密麻麻记载着有些方谨的动向和信息,但顾名宗并没有看。
他眯起眼睛盯着照片上那个年轻人,灰暗的天空下,他在早已不存在的灰烬前放下一束白花,黑白图像上面孔冰冷毫无血色,几乎湮没在一身黑衣,和更远处灰影憧憧的背景里。
——柯老爷子,顾名宗突然道,咱们来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一下吧。
……你说什么?这么多年来两家人摩擦不断,我步步提防,你也撑着气不敢在我之前死,想必都累了。
不如你把大哥带到大陆来,我们坐下来彻底把这事说开,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不用防着你,你也不用算计我,彼此都清净,如何?柯文龙沉声道:你想怎么样?我想彻底解决你手上这个人形炸弹。
呵呵呵……柯文龙讽刺的声音笑起来,想要你大哥的命,你拿什么来换?顾名宗淡淡道:顾家百分之八十的家产。
电话那头瞬间就顿住了。
一阵长久而僵硬的沉默后,柯文龙终于再次开了口:你是认真的,还是说说而已?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柯老。
顾洋没有当继承人的素质,而顾远无论是不是我生的,他的资质都放在这里。
如果我执意把所有东西都留给顾洋的话只会造成两个下场,一是我死后兄弟阋墙,顾洋被有柯家撑腰的顾远彻底干掉;二是柯家被逼急,鱼死网破抛出人证,凭顾洋的本事断断抗不过来自家族的压力。
这两种结局最终都会导致所有家产全部归顾远所有,顾洋连性命都无法保障。
而我现在愿意和平的,名正言顺的把八成产业交给顾远,剩下两成归顾洋。
——你要知道对柯顾两家来说这都是好事,你终于可以放心闭眼,我也能保下顾洋的身家性命,同时给他留下一辈子吃喝不尽的资产。
这个提议怎么样?柯文龙半晌没说话。
你的确很有本事,许久后他冷冷道,顾远他父亲当初干不过你,真的不仅是他自己弱。
顾名宗彬彬有礼道:谢谢夸奖,大哥他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柯文龙不乏讽刺意味地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转而又问:为什么是我带人去大陆?你就不能带顾远来香港?大陆这边很多产业继承手续最好在当地办,何况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柯家来G市后我让顾远负责接待你,如何?顾名宗的声音听不出半点勉强,柯文龙思考许久后,终于缓缓道:关于转让产业的名目还需要再商量一下,一切谈妥后我会安排行程的……顾名宗,你最好不要跟我玩花样,现在受制于人的是你,明白吗?其实真正可以控制局面的人是不需要问这句话的,然而顾名宗并未说穿,只和蔼地反问了一句:谁说不是呢?柯文龙毕竟在黑白两道混了几十年,内心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安,但想来想去又难以说出是哪里不妥。
他毕竟老了,人老执拗,有些执念了几十年的事难以放下,固执和自信都会影响到最细微的判断。
那我等你的消息。
他最终道,最好别让我等太久。
顾名宗挂断了电话。
车厢里除了车在路面行驶的声音,其余一片安静,安保人员如塑像般坐在左右两侧。
顾名宗轻轻把手机丢还给助手,说:待会我告诉你时间地点,帮我草拟成邮件,再加上授意顾远即刻继承80%资产的初步意向书一并发给柯文龙。
助手问:具体是哪些资产?顾名宗笑了起来。
随便写写就好了,他懒洋洋道,不必当真。
·父亲打算把八成家业交给我?邀请外公您来大陆现场公证?顾远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语气中带着惊奇:这吹的是什么风?电话里柯文龙的声音却非常平缓:顾洋不成器,母家也扶不上墙,该给你的东西迟早是要给你的。
再说转到你名下不代表现在就交给你打理,只是名分定了,以后继承权不会出问题而已。
玻璃墙上映出了顾远微微眯起的眼睛。
——怎么突然会讲起这个,还是通过您来说?这次你差点出车祸的事,跟顾洋有关系,顾名宗不得不在乎我们柯家的想法。
为此外公也向顾家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如果顾名宗再敢推诿的话,柯家一定会站在你这边跟他翻脸……这番说辞是柯文龙早已想好的,含意也很丰富:首先合情合理解释了顾名宗此举的原因,再不留痕迹地提到自己出了很多力,最后安抚顾远,柯家始终在你身后,将来还会为你提供更多的帮助。
然而顾远却打断了他,直截了当问:外公,你和父亲是不是有什么私下的交易?柯文龙一怔,没想到顾远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竟然能准确推测出这一点!……没有,柯文龙停顿片刻,声音更加和缓道:只要你顺利上位,其他我还求什么?顾远心里那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重,但对方毕竟是他外公,于是只笑了笑没接话,转而问柯家的人什么时候启程来G市。
问明了大概时间和行程后,又寒暄了几句天气和身体,便客客气气挂了电话。
顾远放下手机,办公室门被人敲了两下,进来。
门开了,他的心腹保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密封牛皮大文件袋,顾远眉梢顿时轻轻一跳。
大少,您上次叫我们对方助理的背景资料再查一遍,心腹毕恭毕敬递上文件袋:在这里了,请过目。
顾远盯着那牛皮纸袋,半晌没说话也没动作。
……大少?顾远终于伸手拿起纸袋,淡淡道:出去吧。
手下悄没声息退了出去,咔哒一声带上了门。
顾远坐在巨大宽敞的办公室里,静静看着文件袋上密封的贴条,许久后终于轻轻把手放在上面。
只要轻轻一撕,方谨的经历和背景,便有可能就此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他眼前。
那个租给他房子的神秘朋友,那天卧室里没发出声音的男人,丢在垃圾桶里成对的玉戒,以及所有扑朔迷离、似假还真的秘密……顾远的手指微微用力。
……真的要撕开吗?不知为何顾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天在香港,灿烂夜空之下,维多利亚港犹如一片璀璨的星海。
夜风中方谨斜倚在天台上,一手夹着烟,侧脸在微渺的白烟中有种形容不出的魅力,和难以察觉的伤感。
他对自己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他说顾总,我不想和您有超出上司和下属之外的关系。
顾远的手指紧了又松,片刻后突然打开抽屉把文件袋扔了进去,然后拿出下午珠宝店里刚刚送来的东西——一只蓝色的天鹅绒戒指盒。
他把戒指盒紧紧握在手心里,关上抽屉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方谨其实出去办事了,晚上本来要回家做饭,推门进来的时候却发现客厅里一片温暖的橙光,餐桌上放着蜡烛、鲜花、银质餐具,顾远正把煎锅里滋啦作响的牛排倒进雪白大餐盘里去。
回来啦?快来吃饭。
方谨结结实实愣了几秒,你这是……只见餐桌上不仅有心形牛排,还有作为前菜的焗大虾、香槟浸生蚝和红酒炖牛舌。
顾远解下围裙,露出里面早已换好的一身笔挺衬衣,回头对他一笑:给你看看我也是会做饭的,省得你以后哭着说我欺负你,不给你吃好的。
方谨有点疑惑,走到近前看看牛排的色泽,又看了看大虾生蚝的摆盘。
……前菜是外卖的吧?他终于忍不住问:只有牛排是自己做的对不对?顾远一下笑场,按着肩膀把他摁到扶手椅里:快吃你的吧,老公有钱给你买好吃的还不行吗,你知不知道这牛排在外面卖八百块一磅?方谨还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今天顾远是哪根神经不对了,自己跑去煎牛排做晚饭。
但前菜确实很好吃,加上顾远的手艺虽然一般,牛肉本身却是真对得起价格,拿刀切开时一层层油花细密分布在鲜嫩的肉纤维之间,唇齿间全是肥瘦得宜、余香无穷的口感,连方谨这个最近没什么胃口的人都一口气干掉了大半块。
顾远倒了两杯红酒,跟方谨碰了碰杯,说:今天我认识你满500天了。
方谨这才反应过来,一年多前确实是自己被派去顾远公司的时候,只是当时顾远还是个英俊冷淡、说话锋利、毫不留情的老板,而自己能平平安安当个助理就万幸了,每天竭尽全力想的都是如何让老板不对自己生气,不想炒掉自己。
方谨微笑起来,但转瞬间那笑容又被内心更深的阴霾压了回去。
顾远却专注地看着他,烛光中面孔英俊无俦,完美得不像个真人。
以前我脾气不好,想必让你受了很多气,但我也知道很多时候错的不是你。
后来我渐渐喜欢你了,就有点患得患失,总怕你多跟人说了一句话,多看了别人一眼,或者对我只是尽一份责任,其实并不完全把心放在我身上。
我一直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但心里其实并不太有底。
没有人能真正看清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想法,强调那么多次也只是给我自己增加信心罢了,我唯一能确认的只是自己心里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不论以后是贫穷还是富裕,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希望能和你一起走到生命的最终点。
顾远从椅子上起身,单膝跪下,从裤袋里摸出一只深蓝色的戒指盒。
方谨瞳孔瞬间缩紧,只见顾远打开戒指盒,里面是两只素圈男戒并排而立。
就算无法缔结法律关系,我还是希望能和你成为实质意义上的配偶。
我们可以共享财产,权利,责任,义务,我们可以做试管或收养;我们都发誓对彼此忠诚且一心一意,就像这世上千千万万对平凡普通又白头到老的夫妻一样。
你愿意和我缔结这种一生的关系吗,方谨?方谨看着烛光中闪烁的戒指,整个人仿佛都不会动了一样,只有抑制不住的颤栗蔓延至全身。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重复几次后才竭力仰起头,似乎要让眼眶中涌出的泪水倒流回去。
顾远拉住他的手问:方谨?——答应吗,方谨?命运总是在最阴差阳错的时候把他最想要的东西扔过来,如同开玩笑一般,带着无穷的恶意,让他在难以割舍的挣扎和绝望中一次次放弃。
那些爱和希望,从来都不在它该来的时候来。
而怨恨、痛苦、离散和孤独,却永远在深渊中陪伴着自己,将一切带向冰冷苍白的终点。
我……我不能答应你……方谨的声音哽咽艰难,每一个字都仿佛化作利刃,活生生撕裂喉管:我只想和你保持现在的状态,真的不能答应你……——对不起,顾远,真的对不起。
第35章 对戒在顾远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形成了四个篆体字空气仿佛一下被抽干了,房间里陷入了完全的死寂。
顾远缓缓从地上起身,坐到方谨对面,直视着他问:你是打算离开我吗?方谨不说话,只摇头。
那为什么不接受戒指?顾远声音异乎寻常地冷静,仔细听的话其中其实有些森寒的意味。
然而方谨只微微喘息地看着他,就这么看了很久,才嘶哑反问:这种状态不好吗?没有承诺也没有未来,你想告诉我这种状态很好?我明天出去找个情妇包养个小明星,反正我跟你之间连配偶都不是,只是住在一间房子里偶尔打个炮的关系,这样你也觉得很好?!方谨低下头捂住眼睛,顾远强行把他手掰开,一把抓住他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你是打算要离开我对吧,还是你没有真正跟别人断掉?不,我……——那个男人是谁?方谨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只听顾远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那天在你家我听到的声音,当时那个男人是谁?这其实是那天发生后,他们第一次把这件事摊开来在桌面上谈——在这么尴尬,复杂,进退维谷的情况下。
方谨嘴唇微微颤抖,他自己都能感觉到战栗的频率是多么明显,然而根本无法控制,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透出虚弱和苍白:真的谁也不是,而且从那之后再没联系过,顾远,你别这样——我不会跟你保持现状的,顾远打断他道,目光冷静、清晰而又残忍。
我这里只有两条路给你,要么接受戒指,互相坦诚毫无隐瞒,和我成为稳定专一长久发展的配偶关系;要么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一刀两断,我就当你把我彻底甩了。
方谨心脏如同被重重一击,大脑完全空白。
顾远站起身说:在你考虑清楚之前我不会回来的。
说着转身走到玄关,从衣架上拿起外套和车钥匙,打开门,在方谨苍白的目光中重重摔门走了。
·从那之后整整一星期,顾远果然没回来。
他不仅没回家,连在公司都失踪了。
开始方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听秘书说顾总在电信集团那边的投资有个大项目,这几天应该都在另一家公司办公室里,远洋航业的所有事务都远程通过邮件处理。
他似乎是全方位拒绝见到方谨,连电话都拒接,每次都直接转到语音信箱,好像连方谨的声音都不想听了。
有一天晚上方谨流了很多鼻血,他用冷水浸透毛巾捂着鼻腔,鲜血却还是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甚至有些反呛进口腔来不及吞咽,咳得一毛巾都是星星点点的血沫。
他坐在黑暗的卧室里剧烈呛咳,那一刻突然特别想见顾远,哪怕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然而他一遍遍拨打顾远的电话,却一遍遍被转到语音信箱,机械电子声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回荡扭曲,就像一个讽刺的笑话。
最终他甚至升起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答应顾远说我接受戒指,我愿意陪你一起白头到老。
我愿意不论贫穷、富裕、健康或疾病,都跟你不离不弃的走下去;我愿意对你忠诚且一心一意,彼此坦诚,毫无隐瞒。
只要你见我一面。
回来再让我见一面。
然而他拿着手机,只叫了声顾远的名字,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手机那边电流声刷刷作响,在静寂的深夜中冰冷而清晰。
很久后他颤抖着手指挂断了电话。
·同一时刻,顾远站在酒店落地窗前,再一次打开了语音信箱。
他以为这次会像这两天以来的无数次一样是短暂的沉寂,然后挂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音频却长达六十多秒。
顾远连一刻都没耽误,立刻按下了播放键。
几秒钟安静之后手机对面响起了方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顾远……不知为何顾远觉得那声音非常喑哑模糊,像是从遥远地底传来的呼救一般,让人心脏都揪成一团。
他骤然伸手抓住窗台,手背因为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
方谨会说什么呢?拖延哀求避而不谈,还是再次拒绝,亦或是干脆分手?……或者终于在漫长的拉锯中选择了妥协,带着哭腔求他回来?不,他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就愿意的。
他肯定会再次顾左右而言他,企图保持这轻薄又脆弱的现状,坚决不愿对他许下任何共度一生的承诺……在音频信息一秒一秒流逝中,顾远自虐般不断用最残忍的设想来折磨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避免那些设想真的实现。
但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却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丝隐秘而热切的渴望:或许就有那么半分可能性方谨想通了?这些天来他肯定也不好受,他的表现明明就是还喜欢我的……然而进度条一点点拉到最后,手机里再没传出任何声音。
顾远难以相信,第一反应肯定是手机扩音器坏了,重新拉回去又放了一遍。
——还是静寂无声。
除了开头那声哽咽的顾远,就只有模糊的呼吸声一直延续到最后。
哐当一声巨响,顾远转身把手机重重砸到床上,继而一拳狠狠砸在窗台上!从希望到失望巨大的落差让他全身血液涌上头顶,因为流速过快眼前甚至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这种极度疯狂不正常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才渐渐退去,顾远粗重喘息着,将后背紧紧抵住墙。
为什么?!一遍遍耍我有意思吗?!顾远内心刹那间涌起一股暴戾的冲动,他想冲回家对方谨说既然你不想和我在一起,那我们就分手吧,然后看他难以置信又痛苦万状的脸;或者把方谨推出去扔在大街上,然后自己转身走掉,任凭他在身后带着哭腔喊自己的名字,怎么追也追不上来。
方谨那被抛弃的痛苦姿态,只要想一想,就让他陡然升起报复般扭曲的快感。
然而很快地,又有一股针刺般的刺痛伴随那快感而来,转瞬间将暴怒冲得一干二净。
他几乎是自嘲又悲哀地意识到,他真的是爱方谨——他爱那个人,想得到同样的爱意和回应,想在大街上挽着他的手漫步,想看到方谨对他露出开心快乐、毫无芥蒂的笑容。
他在这场冷战开局的时候就已经输了,输得干净彻底毫无悬念。
因为他爱方谨。
他才是这段感情中软弱乞求,任人鱼肉的那一个。
·顾家为表重视,特地申请航线,派了艘小型私家游轮去接柯文龙一行人来G市进行会谈。
按照柯文龙的要求,顾远将带人亲自乘船去海上迎接,两船接驳后登上游轮,再一同抵岸。
柯文龙到底是老了。
这个年近九十的老人已经露出了力不从心的光景,他知道单凭自己是无法跟年富力强的顾名宗拼脑力的,因此不得不带了自己的独生子柯荣。
虽然柯荣和顾远之间的矛盾几乎半个香港都有所风闻,但顾远如果能顺利接管顾家,对柯荣来说只有好没有坏——首先柯家的财产保住了,柯文龙总不好意思再拿家族的产业去贴补外孙,其他长辈也会断绝让顾远改姓回来承继香火的想法;其次,有个顶级财阀掌门人的外甥总是件好事。
虽然这个外甥跟他已是矛盾重重,但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基于这个想法,柯家一行人对本次行程是没有任何疑问的,启程前一天柯文龙还跟顾远打了电话,最终确定了在海上碰面的时间及其他一系列细节。
这些事按惯例要跟顾名宗汇报:尽管接待柯家和主持会议等事宜交给了顾远去处理,但太子登基,各种事情总要象征性往上请示一下,何况最大的权柄还没真正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柯文龙对最终议案点头之后,出发前一天下午,顾远带人去集团总公司请见他父亲,最后一次确认这次会谈的各方面细节。
然而顾名宗约定时间却不在办公室,秘书打了几个电话不能确定他上哪去了,只能很抱歉地对顾远欠了欠身:不好意思大少,总裁可能是临时有事出去了,您是等一会儿还是改天再联系?改天再来肯定是不现实的,顾名宗可以临时爽约,他却不能说走就走。
顾远想了想还是道:我先去办公室等一会吧,晚上父亲还不回来的话再说。
顾名宗办公室是典型的成套设计,外面是会客室和办公场所,里面还有个内间。
整个套间面积可用巨大来形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往外看,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城市内环尽入眼底,远处是灰暗天空下一望无际的海港。
顾远向窗外看了一会儿,走回到沙发前,准备趁这个时间抓紧时间再看看会谈细节。
然而当他习惯性想找笔出来的时候,包里却找不到那支万宝龙金笔了。
顾远摸了下口袋也不见,心想可能是落在了哪里,也懒得开门找被留在外间的手下要,就起身想去他父亲的书桌上随便找一支。
顾名宗的办公桌巨大宽敞,电脑边放着文件、资料和一排各种签字笔。
顾远拿了一支,刚掉头要走,突然视线瞥到了什么东西。
他回过头,有点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电脑显示器和键盘之间的夹角里,有一块形态温润造型雅致的黑石,中间巧妙地凹进弧度形成了天然戒托,最深处放着一枚翡翠扳指。
那扳指翠色倒一般,但雕工十分精细,外围形成了类似于汉字笔画一样的花纹。
顾远死死盯着它,半晌终于伸手把它拿了出来。
只见那笔画并不能连成完整的字,倒像是把几个篆体字形硬生生劈成两半后,才形成的刻纹。
顾远手指从戒面上慢慢摸过,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内急速跳动,因为震颤过猛,甚至让他有一瞬间产生了透不过气的错觉。
他鬼使神差般从公文包最里层的夹角里摸出另一只造型相似的玉戒——前段时间在方谨家发现的那枚,然后把两只戒指套在一起。
刻纹缓缓合上,对戒在顾远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形成了四个篆体字:——二人平心。
刻纹严丝合缝,毫无间隙,犹如一体。
第36章 龌龊的真相,就这么猝不及防摊开在了顾远面前夜幕初降,即被闪电划破,沉闷的滚雷翻过天际之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办公室里没开灯,只有电脑荧光冷冷地闪着,映在方谨毫无表情的脸上。
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门咔哒一响,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见到方谨顿时愣住:什么人?你干什么?方谨按下print键,打印机开始刷刷吐纸。
他在男子震惊的目光中从容起身走向打印机,淡淡道:——薛律师。
保安!保安!男子扭头往外跑,就在这时外面走廊上却闪出一个黑影,迅速将他扭住捂上嘴,轻而易举推进了办公室。
唔唔,唔……薛律师不住挣扎,按住自己的人却明显训练有素,铁钳般的手让他毫无任何挣脱的可能,因为缺氧脸色迅速涨红又铁青。
方谨打了个手势,那人捂嘴的手稍微放开,薛律师立马狼狈不堪呛咳起来:你……咳咳咳!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别伤害我,如果要钱的话尽管开口……钱,方谨从持续工作的打印机上拿起一张张纸拢齐,声音中透出一丝隐约的自嘲。
你是顾名宗的御用律师,协助他签署了公司股份、管理权、固定资产及基金会等各项遗产公证,应该知道那总共价值多少钱。
你觉得我还会缺钱?方……方谨,薛律师恍然大悟:你是那个方谨!机器终于将长达几十页的遗产指定继承书打印完毕,方谨将厚厚一叠文件装订好,回头对薛律师笑了笑。
那一刻闪电从他身后的窗口照射进来,将他半边脸映得惨白发光,但轮廓却又透出夺目惊心的深刻和冷俊。
薛律师当初起草遗嘱时,曾经好奇过这个叫方谨的助理是什么人,能年纪轻轻就被顾名宗亲自选定为其商业帝国的继承人——现在他亲眼看见了,却只感到极度的重压和心神俱慑的恐惧。
掌握着这么大的秘密,应该更小心才是。
记住薛律师,在用到这份遗嘱之前把它换个更隐秘的地方,别再被人看见了。
方谨转身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一摆手——薛律师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只觉得脖颈突然一阵刺痛。
他身后那人从怀里掏出针剂,一滴不剩全注射进了他的血管。
转瞬间薛律师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扑通昏睡过去,随即被拖到了办公桌后。
·方谨走出律师事务所,马路边停着一辆加长黑色雪佛龙。
他身后的人撑着伞紧走几步拉开车门,方谨一低头钻了进去。
三百万定金已经打到中间人账户,尾款等委托任务完成后24小时内会打出去。
方谨坐到宽大的后座上,随手擦去文件上淋到的雨水,又问:说好的人呢?雪佛龙里坐着几个人,刚才那个男子收伞上车,语调带着明显的地方口音:中间人说收到啦老板,您打钱很准时啦!人我们也带来了,幸亏我们有路子能找到这样的人,他的酬金可得麻烦您另算,可老贵了!方谨点点头,只见前座有人回过头对他一笑。
车外昏暗路灯的映照下,这人的五官、神情都无比熟悉,除了略有轻浮凶狠的气质完全不似之外,起码有七八分像顾远!方谨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顾远了,虽然知道面前这张是假脸,但心脏还是骤然重重一跳。
看看这技术,跟您给的照片有哪不一样?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整个东南亚鼎鼎有名!也是您给钱实诚,我们才愿意下力气去联系他!男子不住夸口,方谨却抬起手,示意他停下。
明天一天,我不管你平时出场是什么价,明天结束后我都给三倍。
方谨看着前座那个假顾远,在对方喜出望外的目光中淡淡道:但如果活儿砸了——我不仅让你祖祖辈辈的招牌也跟着砸,我还让你从此再没子孙能往后传,明白吗?那人一笑,操着浓重的粤语口音道:我明喇!方谨这才点点头,转向那雇佣兵头子:还有件小事要让你去办。
他撕了张纸,刷刷写下一串地名,道:这个地方关押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看着四十岁左右姓迟,男的二十多岁是顾家二少爷。
你派人把他们接走,明天快艇送到我们办事的地点,剩下我再安排。
雇佣兵头子接过纸看了眼,随手递给一个手下:去把活儿办了。
那手下极其精悍,想必平时行动早有默契,直接带着几个人淋雨下车往远处走去。
他们肯定还有人手在附近接应,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雨幕里。
方谨的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不由自主望向前排,落在那张和顾远无比相似的脸上。
有好几秒钟时间他几乎出了神,尽管理智知道是假的,感情却有种难以遏制的酸涩和痛苦,犹如针扎一般,浮现在内心最无法设防的地方。
老板?怎么了?假顾远一说话,神态和声音就暴露出来不一样了,方谨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你在想什么呢?假的就是假的。
连那点虚幻的影像都不能割舍的自己,简直软弱得令人厌恶。
……我们该动身了,方谨睁开眼睛望向雇佣兵头子,瞬间他又恢复了那冷静、慎密、无坚不摧的态度,说:去远洋航运。
·闪电轰然劈下,将半个走廊映得雪亮。
顾远匆匆走出电梯,头也不回对手下人道:你们在这等着!他砰地推开办公室门,径直走到书桌后拉开抽屉,一把抓起那个已经被锁了半个多月的牛皮信封,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天。
无数若有若无的直觉,若隐若现的线索,让前后事件串联成一个荒唐无比的猜测,剧烈烧灼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从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濒临崩溃,暴怒,无法控制的一天。
顾远活生生扯断了封住文件袋的装订线,哗啦一声里面的照片和材料倒出来滑了满桌。
顾远颤抖着手指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是房屋产权书复印件。
方谨之前住的那套公寓,产权人赫然写着三个字——顾名宗。
顾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慢慢坐到椅子里的,他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恍惚中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血流一下下冲击太阳穴,发出鼓点般强烈又急促的敲击。
顾远轻轻放下产权书,许久后又拿起下面几张印了照片的纸。
首先映入他眼眶的就是少年时代的方谨,约莫十八九岁,正低着头从飞机上下来;顾名宗一身西装革履走在他身边,看样子像是要去参加什么会议,在视线很难注意的阴影中,他的手正抓在方谨胳膊上。
照片下是时间和拍摄地点注脚,显示数年前,德国海德堡。
紧接着几张照片都是在德国,几乎都是海德堡,也有些在慕尼黑。
照片上大多数只有顾名宗和方谨两个人,有去看球赛的,有共进晚餐的,有在马路上一前一后漫步的;下面都有时间和地点注脚,甚至还有顾名宗留影等字样。
其中有一张照片,是方谨站在一栋带独立花园的小别墅前,正轻轻关上精美雕花的铁栅栏门。
微风从他年轻的脸上拂过,刘海略微扬起,露出柔和沉静的面部轮廓;他低垂的眼睫异常清晰纤长,隔着好几年的岁月和黑白的影像,都能感觉到那柔软的质地。
然而下面附着这栋德国别墅的地址和购入合同。
购买人是顾名宗。
顾远松开手,所有纸张无声无息飘回桌面,他深深陷在扶手椅里。
事实就像一记冷酷的巴掌,迎面扇在他脸上,顾远甚至听见了那重重的一声——啪!剧痛混杂着讽刺,犹如毒蛇般一圈圈盘旋而上,将毒液注射进剧烈痉挛的心脏。
——那个男人是顾名宗。
是他那有权有势说一不二的亲生父亲。
所谓品学兼优被资助,所谓年轻精英被总公司聘用,都是覆盖在肮脏肉体之上的华美锦被,只要伸手掀开,便能看到里面触目惊心的真相。
顾远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粗重如受伤野兽般的呼吸声。
他突然又想起那天在卧室门外听见的呻吟和喘息,一声声的,就那么毫无保留灌进他的耳朵,电流般鞭笞在每根中枢神经上;当时他差点就推门进去了,只差一点点,就能推门进去看到所有龌龊的一幕。
然而他没有。
顾远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时光倒回那一天,让他打开那道门。
让他在故事的一开始就独自走开,不要等他献祭般奉上所有的热情和爱意之后,再发现那是通向地狱的深渊。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昏暗中顾远如同凝固的雕塑,铃声从响起到挂断,他都没有任何动一动手指去接通的意识。
然而几秒钟后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很有不被接通誓不罢休的气势,在空旷的办公室中响个不停。
顾远终于低下头,只见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上面赫然显示着:顾洋。
……顾远终于接通电话,嘶哑道:喂?大哥你在哪里?你能过来一下吗?出事了,父亲把我和我妈都关了起来,我们在……顾远整个意识就像岩浆般滚热、焦躁而迟钝,半晌才打断:等等,你说什么?谁关你?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翻脸要关我妈,我赶去求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父亲连我也一起——顾洋的声音在电话那边断断续续,因为情绪激动和信号不足的原因,要听清楚非常困难:大哥拜托你过来救个场,我知道我妈对不起你,你这次能过来咱们以后有事都好商量……我怀疑父亲要杀我妈,你动作快点……顾远的理智一点点恢复,你在哪里?哦,我在——手机那边传来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是门板重重撞到墙壁又反弹回去的声音;紧接着迟婉如的惊叫响起,脚步声轰轰传来,顾洋似乎叫了句:什么人?!紧接着就没声音了。
顾洋?顾远霍然起身,喝道:顾洋?!通话猝然断掉。
顾远立刻回拨,然而电话那边却只传来冰冷的电子音,片刻后转到了顾洋的语音信箱:您好,这里是顾洋,请留简讯及回电方式,我会尽快回复你……到底怎么回事?!顾远重重按断电话,突然只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道:顾名宗要杀迟婉如。
顾远猝然抬头,只见方谨正站在门口。
昏暗光影中方谨的身影削瘦,声音沙哑,一侧肩膀轻轻靠在门框上;他似乎淋了些雨,鬓发贴在雪白的侧颊上,衬衣勾勒出非常清瘦而又优美的身体线条。
顾远死死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问:你怎么在这里?他的声音乍听平静,仔细听来尾音却带着奇怪的颤抖。
方谨并没有回答,很久之后轻轻走来办公桌前,低头看着满桌面上铺着的资料和图片。
从顾远的角度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看见头微微垂着,脖颈连接到肩膀的后背的线条流畅修长;明明是很赏心悦目的一幕,肌肉却有着奇怪的僵硬,仿佛曾经在坚冰中冻得异常苍白僵冷。
你都知道了。
只是五个字而已,却像是血淋淋的刀锋裹挟厉风,将两人之间的空气都活生生斩断。
顾远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能这么恨一个人——强烈而扭曲的爱恨纠结在一起,就像硫酸活生生烫过喉管,让他呼吸时鼻腔都带着炙热酸烫的气息,说话声音嘶哑变调得连自己都难以想象:——全都是真的?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大雨哗哗浇下,冰冷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落地玻璃窗上。
更远处,城市迷离的灯光在雨中化作一片朦胧不清的海洋。
方谨终于微微抬起头看着顾远,说:真的,但已经结束了。
顾远冷笑一声,那真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冷笑:所以你刚来我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是顾名宗的人了,你为我工作的时候,其实另一边还是顾名宗的情人,是不是?!方谨沉默良久,说:是。
顾远紧紧咬住后牙,半晌才从齿缝中一字一顿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方谨眼底无法控制地慢慢涌出泪水,但在黑暗中,那细微的水光没人看得见。
……我真的是没其他办法……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显得十分怪异,很久后才勉强忍住颤栗:我真的爱你,顾远……我爱你。
这三个字如鞭笞般狠狠打在顾远耳膜上,连同他跪地奉上戒指的那天,那句我只想和你保持现状一起,混合成暴烈的火焰,瞬间呼啸着烧遍了他所有的理智。
顾远根本没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他简直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抬手就是狠狠一耳光!——啪!手掌触及脸颊,发出重重的亮响,方谨瞬间被巨力撞得摔倒在地!咣当一声闷响,方谨倒在地上,刹那间眼前阵阵发黑,耳膜里只有嗡嗡的声音。
他口腔完全麻木没有任何知觉,直到好几秒后,痛苦才慢慢浮现到神经表面,千万根针同时扎进脸颊的剧痛让他死死抓住了地毯。
在这种时候他竟然都下意识知道自己的样子太狼狈了,他想站起来,想起码能直立着来面对顾远,然而刚起身就感觉一股腥甜直冲鼻腔和喉管。
他抬手捂住鼻腔,但根本来不及——下一秒鲜血几乎喷涌而出,然后哇地一大口血,就这么直接吐了出来!第37章 方谨悍然拔枪喝道:——动手!顾远一开始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即反应过来,冲过办公桌往地上一看,只见方谨身下大片地毯、资料、甚至连手指缝间都满溢鲜血,在阴影中形成了大块扭曲的色斑。
你怎么了?!顾远上前一把扶住他,紧接着就摸到了满手温热,血腥气直接冲进了鼻腔。
……我没事,没事……不要紧的……不要紧……方谨踉跄爬起来,眼前发黑晕眩,但意识却有种奇异而残酷的清醒,像是灵魂待在身体里冷冷地望向外界。
他感觉到顾远扶住自己的手温度滚烫,他感觉到顾远粗重急促的呼吸,他甚至不用看就能感知到顾远昏暗中难以言描的眼神。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可能真是最后一次了。
那天深夜他一遍遍拨打却又一遍遍被转入无人接听的语音信箱时,他曾经想不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行,只要再让自己见顾远一面就好。
没想到真的就见了最后一面。
顾远……方谨嘶哑道,开口时血沫不断从喉咙里呛出来,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哑又狼狈:你听我说,顾远。
你得回去继承柯家,顾名宗的遗嘱里有对你很不利的条款,没有柯家连顾名宗死后你都没法回来跟顾家抗衡,你……他的声音实在太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呛咳和喘息,顾远其实并没有听清楚每个字:你说什么?!快闭嘴,跟我上医院!方谨住了口,半晌疲惫地摇摇头:……算了,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阴影中他手指微微一动,从裤子后袋中夹出一支手指粗的圆管——那赫然是个迷你喷雾剂。
动作太细微了,从顾远的角度根本看不见。
他正准备把方谨拉起来往外走,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只见方谨举手冲着他的脸,紧接着一喷!呲——喷雾瞬间涌进鼻腔!顾远从小受过无数反匪训练,第一反应就要打掉方谨手里的喷剂,但转瞬间就来不及了。
高浓度的乙醚喷雾迅速发挥效果,他只踉跄退后了几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死死看着方谨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你……到底……你到底想做什么,方谨?你到底想要什么?!顾远不甘心地摇晃数下,最终还是扑通跪倒在地,紧接着失去了知觉。
他的身体眼看就要一头栽倒,但被方谨跪下来扶住了。
窗外大雨倾盆,闪电劈开乌云映亮城市,滚雷向天际奔涌而去。
办公室恢复到一片死寂,黑暗中只有方谨剧烈的喘息声渐渐平复。
……顾远……他小小声地说。
他把脸埋在顾远温热的颈窝里,近乎贪婪地呼吸那气息,似乎要把最细微的一切都深深印刻到脑海深处去。
足足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轻轻在顾远太阳穴上亲吻了一下。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他或许会订婚,结婚,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他不会记得这个雨夜里最后的吻。
方谨草草收拾了下办公室,把散落在桌面和地上的材料收拢在一起塞进碎纸机。
干完这一切后他勉强把顾远扶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扶着墙,跌跌撞撞走出了办公室。
雇佣兵头子带着手下等在安全楼道里,见他出来立刻上前,两个人接过顾远扛着往楼下走,那头子转脸问:老板,现在去哪?方谨一开口脸颊就剧痛,想必已经肿起来了,连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去码头。
您怎么了老板?!方谨在对方惊异的视线中摇摇头,说:拿冰给我敷一下,没事。
·按照原计划,在柯家一行人登上顾名宗特意派出的天王星号的同时,顾远会带人登上一艘大型游艇,前往海面与天王星号会合,再陪同顾家一同登岸——这是柯文龙的要求,名义上是要见自己的外孙,实际却是防着顾名宗在行程中动手脚。
码头上,游艇静静停靠在岸边,黑水荡漾出它斑驳的巨影。
方谨站在甲板上,静静看着远方水面上微渺的船灯。
在他身后所有人都在忙碌走动,检查武器和各种装备,很快一一各就各位。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安顿好自己的手下,走到方谨身后欠了欠身:方助理——所有事宜都检查完毕,等天亮就可以动身了。
他的动作谦恭,声音却冰冷毫无尊敬之意。
方谨一开始没搭理他,片刻后才淡淡道:知道了,钱主管。
钱魁是王宇死后接任职位的安全主管,顾名宗派他带人来其实是为了监视,必要的时候进行辅助。
这人上位虽然不久,但对王宇怎么死的深有耳闻,因此对眼前这个貌似斯文俊秀、苍白虚弱的年轻人极其警惕。
按原定计划,除掉柯文龙后我会立刻向顾总发送定位并带您离开,之后的清扫工作会由顾总的人马完成,您还有疑议吗?方谨在钱魁灼灼的逼视中没有半点表情,眼底只映出远处黑暗而广阔的深水,半晌他终于收回目光道:没有。
紧接着转身向船舱走去。
——等等!您上哪?你烦。
方谨头也不回道,我不想跟你站一块。
钱魁骤然全身僵住,却见方谨浑然若无事一般,就这么从容地走远了。
·船舱主卧前,雇佣兵头子阿肯正亲自把守在门口,见方谨下来便道:老板。
昏暗的光线中方谨脸色白得可怕,——还没醒?没醒,乙醚喷管有固定设计,每一喷的效果能维持好几个小时,肯定要到我们弃船后才能醒了。
方谨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主卧里顾远正躺在床上昏睡,橙黄色床头灯下,他英挺的眉宇微微皱着,似乎睡梦中都很焦虑的模样。
方谨伸手想轻轻抚平那皱褶,试了几次却都无济于事,最终他只得发出一声静默的叹息。
我要走了,顾远。
我……他想说我爱你,然而刚开口脸颊便一阵刺痛,内心顿时涌上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讽刺感,便住口自嘲地笑了笑:算了。
顾远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灯光下不安地动了动,眉宇间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方谨近乎贪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才动手从后腰解下一把枪塞在他掌心,然后又去衣柜拿了床被子,展开铺在他身上,严严实实把拿枪的手遮在了下面。
不再见了,顾远。
方谨轻声说:对不起,让你生了这么多天的气,这个应该还给你。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素圈戒指,赫然是那天顾远求婚时拿出的那一只——后来他暴怒离开时并没有带走,一直留在方谨身边。
白金环内镶的一小块方钻在灯光中闪烁着微微的光,方谨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把它放在枕头边,然后站定在那里很久没动。
那戒指里有顾远的名字,顾远带走的那个戒指里也有方谨的名字。
石头真的很亮,甚至有种刺痛双目,让人不禁流泪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方谨又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戒指,动作充满了迟疑和矛盾。
半晌他小小声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可以要这个戒指吗?卧室里一片安静,远处涨潮的声音从海面传来,透过舷窗,恍惚而不清晰。
方谨盯着顾远沉睡的脸看了很久,不知经过了多少挣扎,才终于下决心做贼般轻手轻脚把戒指放回口袋,又拍了拍以示安稳。
你的人生很长,应该不会缺这一个戒指的吧?……那我只要这个就好了。
似乎被这个理由说服并安慰了,方谨长长吁了口气,最终留恋地看了顾远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海上的黑夜总是过得很快,第二天黎明水面浓雾散去,天际泛出灰蒙蒙的光,游艇终于到了预定起航的时间。
钱魁大概心里有气,并没有前来知会方谨,就下令让人开船了。
这艘船上本来应该主要是顾远的人,钱魁作为顾名宗那边的亲信进行陪同,以示重视。
然而上船前顾远的手下被钱魁带人解决了,李代桃僵上来的就成了方谨的雇佣兵,以及作为人质万一事败用来威胁柯文龙的顾远。
四十分钟后,游艇终于到达指定海域,远方雾气中渐渐显出天王星号洁白的身影。
方谨站在船头,海风将他的头发和衣襟吹得飘拂起来。
凌乱的发丝中他目光却很沉静,如同一尊俊美的雕像,一动不动盯着不远处渐渐清晰起来的游轮。
雇佣兵头子阿肯领着那个假顾远出了船舱,走到他身后低声道:老板,我们跟对方通讯过了,十分钟后两船接驳,我跟我的兄弟们带这小子第一批上……方谨说:我也上去。
阿肯一愣:不行,上面危险!动起手来的时候子弹可不长眼,万一伤到您那就——我也上去,方谨淡淡道,连最细微的尾音都没有丝毫变化,不知为何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给我把枪。
阿肯迟疑片刻,目光触及方谨那双正望着海面的、黑沉沉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
明明是个苍白削瘦的年轻人,面容间还带着明显的病气,那双眼底暗沉的光却让这久经沙场的雇佣兵头子心里都有点瑟缩,终究还是转头吩咐手下:——去拿把枪过来。
手下应声而去,片刻后果真带来一把勃朗宁MK。
方谨接过来试了试瞄准镜,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一言不发把枪插进了自己外套下的后腰里。
游轮渐渐驶近,阿肯让人把船开到很近的海面上,紧接着抛下数个皮筏,带着方谨、假顾远和十来个兄弟跳了下去。
钱魁和方谨的人不是一路的,带着两个手下坐了最后一只皮筏跟上,径直划到游轮边,二十来个人顺着钢梯爬上了游轮。
甲板上有几个柯家的亲信等在那里,一见假顾远立刻热情地迎上来,用带粤语的口音声声叫着外孙少爷——假顾远虽然能做到外貌八分像,但到底也有那两分不像的地方;加之口音很难改,因此戴着一副雷朋墨镜站在那,满面冷若冰霜,酷到懒得搭理的样子。
方谨从船舷上跳下来,紧走几步上前笑道:顾大少昨晚在船上受了风,嗓子哑说不出话,您几位请多担待了。
柯家亲信怎么会不知道顾远平时的做派,虽有疑心也不会多想,只笑容满面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又殷勤和顾远握手:——少爷一路实在辛苦了!老爷子早就在大厅等少爷您啦,快快快,请随我们来!假顾远点点头,跟那几个亲信穿过甲板向船舱走去。
在他身后方谨和阿肯瞬间对视,后者点了点头,把手伸进口袋。
应该是顾远亲自来接应,柯文龙心里有底的缘故,柯家这次带来的人倒真不太多。
柯家亲信带一行人穿过游轮富丽堂皇的外堂,经过长长的、铺着米白色羊毛地毯的走廊,来到游轮上最宽敞豪华的大厅;只见长桌后整整齐齐站着两排手下,柯文龙正坐在一张花梨木龙头扶手椅里,笑眯眯望着从大门中走进来的顾远。
方谨紧跟在假顾远身后半步,抬眼望向柯文龙。
——柯荣此刻不在大厅,想必是跟外甥有旧怨,这种爷孙相见的亲密场合就不出席了。
柯文龙倒是满心欢喜一脸慈祥,向旁边伸出一只手,保镖立刻上前拉住,扶着他站了起来:等你好久了!来顾远,给外公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假顾远一边向前走,一边露出笑容。
然而就在这刹那间,柯文龙紧盯着顾远的脸,突然眉头一皱。
方谨迅速望向阿肯,只见后者头也不回,手背在身后对兄弟们打了个手势。
顾远你……柯文龙开口道,声音略显迟疑:你过来,你的脸怎么……顾远还是不说话,步伐越来越快,同时手伸向腰际。
柯文龙一眼瞥见他的动作,浑浊双目瞬间缩紧,多少年黑道生涯锻炼出的警醒终于在此刻被激发:——站住!别过来!假顾远充耳不闻,一步上前,与此同时柯文龙猝然向后退去,动作是如此凌乱匆忙,甚至哐当一声重响撞翻了花梨木扶手椅!站住!拦住他!柯文龙骤然咆哮:你到底是谁?!大厅内众人哗然,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静寂内,方谨悍然拔枪喝道:——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