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谨来说这一幕就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硝烟、火光、裹挟咸腥的狂风和远处咆哮的海浪,都化作了粘稠凝固的背景。
他眼中只有那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对准了自己。
报应这么快就来了吗?——但我死了,你怎么办?方谨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自己死了,顾远就真的完蛋了。
顾名宗就在赶来的路上,他不会放顾远活着离开;如果顾远无法在顾名宗动手前赶到柯家的话,他的生命将必然终结在这片海面上……然而所有念头都模模糊糊一闪而过,现实中方谨只来得及抬起脚,退后半步。
就在那千钧一发闪电之间,他身后突然冲来一人,把他重重扑倒在地!呯!枪声响彻海面!与此同时不远处,和方谨呈直线并列的后方,柯荣胳膊中弹,手中正指向方谨的枪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鲜血四溅中他骤然发出惨叫,但那声音很快被湮没在了爆炸产生的巨浪里,紧接着整个人顺着倾斜的甲板飞滑出去,消失在了船舱后。
方谨踉跄被人扶起,只见那巅峰之际扑倒他的赫然是雇佣兵头子阿肯:老板!你没事吧?!方谨面色灰白神情恍惚,仿佛浑然没听见一般,只抬头望向顾远。
那一瞬间如果顾远真对他开枪的话,阿肯估计连拽都来不及拽——方谨整个人都木掉了。
然而不远处顾远已经收了枪,开着游艇迅速逼近倾斜的游轮,甚至不顾产生漩涡的危险,逼近到了离甲板很近的地方,纵身就往游轮上攀爬。
来人!来人啊!着火了!几个柯家的人从船舱中冲出来,满身硝烟狼狈不堪,甚至都顾不得危险,穿过甲板狂叫:配电房着火了!快放救生艇!去救柯老!柯老困在火场里了!不远处顾远动作一顿,紧接着三下五除二顺着舷梯爬上船,飞身跳上了甲板。
快走!阿肯贴着方谨耳边大吼:船要沉了!游轮太小撑不了多久,快去救生艇上!方谨剧烈喘息,下意识摇头。
你在干什么?快走啊老板!阿肯用力去拽方谨,就在同一时间,顾远穿过甲板,向冒出浓烟的船舱控制室跑去。
兵荒马乱时没人能看清周围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所有变故都发生在此刻:随着船身倾斜角度加大,仪器桌椅纷纷倾倒滑落,混乱中只听枪声突然响起——第一颗子弹在顾远脚边溅起火光,第二颗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向后一推!方谨失声道:顾远?只见顾远肩部赫然爆出血花,整个人摔倒在地!——顾远!这实在事发突然,完全出乎于意料之外。
下一秒方谨挣脱阿肯向前冲去,紧接着又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猝然回头——只见隔着十几米满地狼藉的甲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钱魁正举枪大步向顾远走去。
方谨怒道:给我站住!刚才联络上顾总,顾总说了跟柯文龙一起解决大少。
钱魁冷冷道:有什么疑问你去问他,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方谨瞳孔骤然缩紧。
这跟他预先安排好的步骤不同,钱魁该起到的作用也还没起到;但事到临头根本不容任何迟疑。
钱魁再次对顾远举起枪,手指按在扳机上微微用力——砰!钱魁的身体摇晃数下,眉心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
他脸上诧异的神情还未完全消失,紧接着就扑通摔倒在了四溅的血花里。
方谨微微喘息着放下枪,不顾阿肯目瞪口呆的眼神,转身大步走向顾远。
这个时候船舱内部已经烧起来了,浓烟和火苗从游轮的每一层窗户中冒出来,远远望去如同一座裹在黑云中的烟塔。
甲板上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木板和金属碎片,因为游轮在不断倾斜下沉,所有东西都在乒乒乓乓不断向一侧飞滑。
顾远捂着流血的肩膀靠在一面龟裂的墙上,眯起眼睛看着方谨走来,眼底闪烁着冰冷锋利的光:……柯老在哪里?方谨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拉起他的手环住自己肩膀,艰难地借力扶起他,向甲板边缘一步步走去。
听见了吗?我得去救柯老,你放开——我做不到,方谨打断他说:你活着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做不到。
顾远死死盯着他,想挣脱却根本动不了,受伤那一侧肩膀已经完全失去了直觉,连鲜血流出时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顾名宗到底为什么要设局杀他?你愿意替他卖命,就因为想要顾家继承人的权势地位?!顾远声音中带着剧痛的暴戾,然而方谨却没有回答。
他站在已经很贴近海面的船舷边,阿肯早已冲过来放下了救生皮筏,然后在起漩的海面上艰难稳定好位置,招手示意他们可以下来了。
你活着对我来说很重要,方谨沙哑重复道,连声调都没有丝毫变化:我只想确保这一点,其他的我做不到。
他抓住船舷,拖着顾远纵身一跳,紧接着两人砰的重重摔倒在救生皮筏里。
落地瞬间方谨紧紧抱住顾远,背部首先撞地,承担了大部分重量,顿时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快快快快快走!阿肯在狂风中嘶吼:漩涡要起来了!救生皮筏飘了一段,紧接着又被飓风拖着向游轮方向直陷。
正在这极度混乱的当口,只听马达声由远而近,只见顾洋驾驶着游艇冲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伸手大吼:大哥!过来,快上来!迟婉如也在游艇上,一看方谨顿时脸色煞白,伸手就拼命拽顾洋——但这时情况已经来不及了。
危急时刻没人能理会她的阻止,方谨一把抓住顾洋的手扶着顾远直接上了游艇。
——老板!阿肯突然在他们身后喝道。
方谨回头一望,只见远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黑色快艇,那正是之前和雇佣兵们约好的船。
阿肯看向方谨,那意思很明显:游轮上的事情已经差不多解决了,顾名宗马上就要赶到,得赶快回去跟兄弟们会合才对。
然而方谨却摇了摇头,嘴唇苍白干裂,语气平淡不容拒绝:先等我一会。
阿肯张了张口,神情非常不安。
不过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劝说,就只见方谨转向游艇上的顾远,狂风中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顾名宗马上就要来了,他来之前你最好立刻离开这里去香港柯家,顾洋也必须跟你一起走。
顾洋倏而怒道: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发怒是正常的,顾洋和迟婉如虽然是母子,在顾家身份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
如果说迟婉如是真正感觉到了自己送命在顾名宗手上的危险,顾洋那就是真的不明就里,他潜意识里还是把顾家当成归宿的。
方谨看着他,缓缓浮出一丝有些苦涩和嘲讽的微笑:因为你已经无家可归了,二少。
他打开外套,从内衬口袋里抽出一叠文件,啪地扔了过去。
这文件倒不长,约有五六页纸,是一份公证财产指定继承书的概述签字部分。
顾洋一眼望去当即手就抖了,急匆匆大致扫了一遍,越看脸色越差,最终猛地把文书一扔:这他妈都是什么东西?!父亲名下的所有股票、投资和不动产都指定由你继承,如果你死后没有后代,就交给指定遗产基金会,完全没我跟大哥的份?!尽管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一点,但明明白白听顾洋说出来的时候,顾远还是瞬间闭上了眼睛。
他坐在甲板地上,靠着船舷,大半衬衣被血染得触目惊心。
然而伤口处的剧痛早已麻木了,甚至连失去所有家产和地位的愤怒都非常朦胧,硬要形容的话,就仿佛隔着深水,恍惚而不清晰。
此刻他感觉到的是另外一种刺痛。
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毒液般酸涩滚烫的,让人灵魂都因为嫉妒而面目狰狞的感觉。
你以为顾名宗为什么把你也关起来?二少,你从来都不在继承人名单里,方谨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从一开始竞争就只存在于我和顾远之间,你是被排除在外的。
不……不可能……顾洋死死盯着脚下文件,海风中那叠纸哗哗翻到最后,正露出末页上顾名宗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不可能,连任何一点东西都没留给我……这是为什么……事实就是这样,我以为二十多年来你对你父亲应该很了解了,他对于血缘这种东西真没你想象得那么看重。
方谨目光瞥过迟婉如,似乎还很有礼貌地征询了一句:——对吗,迟女士?迟婉如咬牙瞪着他,嘴里喃喃了两个字,看口型像是在骂:贱人……方谨却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你也可以回顾家,二少,但我保证你母亲活不过一个月——不,也许连一个星期都不要。
你猜顾名宗或者是我会不会对迟家有半分忌惮?你觉得我弄死你母亲之后,会因为迟家那点蚊子肉太小就放过去不吞?现在尽早抽身,你起码还能保住迟家,也不用我费神再来对付你。
在香港山高皇帝远,迟家本来又从那边出身,你完全可以活得比在顾家跟我勾心斗角要好;到那时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咱们完全是双赢的局面,何必要真的逼我动刀动枪、杀人见血呢?方谨偏过头,神情完全是很从容,又非常彬彬有礼的。
但那话里不容置疑的自信,又让顾洋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父亲完全被你骗了!你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才能哄得他这样?!是,我是不够好,但家产不给我也该给大哥!你他妈又算是什么出身的东西!成王败寇,什么出身都不要紧,有本事就帮你哥把家产夺回去,没本事就只能闭嘴了。
方谨充满歉意道:虽然我不觉得你有这个本事。
顾洋霎时冲动地上前一步,但紧接着被迟婉如拉住了:等等!妈——我们去香港,迟婉如声音发颤,说:顾家不能再回去了……我们必须去香港。
她知道方谨话里虽然带着故意激怒的成分,但也确实很有道理——回顾家她活不了,去香港才能保住迟家的力量,为顾洋争取最大的生机。
更何况柯文龙八成已经死了,柯荣生死未卜,顾远正是需要助力来帮他回到柯家、获得承认的时候。
如果在这时靠上柯家和顾远的话,那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会不会有重回顾家翻盘的那一天?顾洋被他母亲紧紧按着,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咬牙道:我知道了……方谨歪头看着母子俩,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似乎已经看出了他们的打算,但又因为占据绝对的优势地位而懒得揭穿。
那我就不送了,他彬彬有礼地退后数步,站在船舷边道:祝几位一路顺风,以后有缘再见吧——希望别有那一天。
这个时候黑色快艇已经开过来,并没有靠近,只绕着顾远他们这艘游艇遥遥地转圈;阿肯站在救生艇上,见方谨走来立刻伸手去扶。
方谨跨出船舷,还没跳下救生艇,突然只听身后传来顾远嘶哑的声音:——等等!方谨的动作顿了顿。
你受伤了, 足足好几秒钟后他才说:还是少说几句,尽快去医院比较好。
顾远却冰冷道:柯老的仇我会报的。
海风从阴霾的天空尽头呼啸而来,裹挟着黑烟和火光,旋转冲向天际。
方谨的头发迎风扬起,他面孔微微侧着,从这个角度看不见眼神,只有冰雕般苍白无色的、纹丝不动的脸颊。
行啊,找顾名宗报去。
很久后他淡淡道,不过一定想找我报也无所谓。
他纵身一跃,跳下了救生艇。
下一刻游艇缓缓转身,继而在海面上加速,带起长波驶向远方港岛的方向。
马达声渐渐远去,只剩一艘赤红色的救生艇兀自在海面上飘摇回荡;方谨一直背对着顾远离开的方向,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甚至连扭转脖颈的幅度都没有。
仿佛那颈骨被冰冻住了,有好像喉咙里堵塞着什么酸涩的硬块,一回头便要从眼眶中满溢出来。
您……阿肯欲言又止又小心翼翼,半晌终于忍不住问:您为什么要这样?……把那大少爷送去香港还能理解,为什么那二少爷也要送去?方谨终于缓缓看了他一眼,目光完全是黑沉的。
那双眼睛曾经很明亮,似乎无时不刻含着水光;然而现在让人看了,只感觉到深渊般难以见底的岑寂和森寒:顾名宗的遗嘱是如果我死了,遗产转交顾洋,所以他们不能留下。
阿肯瞬间悚然而惊!迟婉如不傻,她知道只有顾远在香港完全掌握柯家的力量,顾洋才有重新杀回大陆来翻盘的可能,所以只会不遗余力帮顾远的忙;去柯家后她必定要舍弃柯荣重新站队,因此迟家和顾洋,会成为顾远在香港站稳脚跟前最稳固的力量。
方谨缓缓露出一丝笑意,那神情是疲惫到了极点的自嘲:要将敌对双方拧成一股劲,只有给他们创造出一个更强大的死敌,才能让他们抛却旧怨齐心合作;在这一点思维定式上,不论是顾远还是迟家,都是不能幸免的。
……但,阿肯震惊得难以择言,结结巴巴道:但您一个人,您只有一双手一双眼,以后怎能抵挡得了他们所有人……所有人齐心协力的……方谨垂下眼睫,刹那间脑海中浮现的,是那黑洞洞的枪口。
——是顾远在海面上瞄准他的,那幽深黑冷的枪口。
应该的,他轻轻道。
那么多年的恩怨总要有一个人来亲手结束,是顾远总比是其他人好。
远方天空中传来螺旋桨的噪音,阿肯抬头望去,只见天幕中出现了一架直升机,正穿过低迷的云层向海面急掠而来。
回船上吧,方谨握紧了手中的勃朗宁MK,抬头道:顾名宗来了。
第41章 这个在别人的皮囊下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终于在茫茫海面上停止了呼吸直升机缓缓下降,带着螺旋桨掀起的狂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迫近海面。
哗的一声舱门开了,顾名宗西装外套在风中飞舞,居高临下望向海面上的黑色快艇,目光从东南亚雇佣兵身上一掠而过,紧接着看向方谨。
方谨正站在雇佣兵的包围中,头发凌乱被海水打湿,贴在灰白而沉静的脸颊上。
他满是血污尘土的上衣因为沾水而紧紧裹着身体,站立时姿态犹如一把搭在弓弦上蓄势待发的利箭。
挺直、孤拔,整片海面硝烟未尽,在其身后化作浩瀚的背景。
他身前有一架轮椅,上面坐着昏迷不醒的顾远生父。
顾名宗眯起眼睛看着方谨,目光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坐在顾家台阶上大哭的孩子。
时光中那赢弱幼小的身影,和此刻抬头面无表情望向他的方谨,两道身影在广阔的天幕下渐渐重合,犹如电影中时光交错的画面。
顾名宗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笑意。
辛苦了,带人质上来吧。
他顿了顿,道:别带太多人。
直升机上有人抛下一段绳梯,方谨微微吸了口气,示意阿肯带着另外两个人搬动顾远生父,然后自己率先攀了上去。
到绳梯最后一级时,上面突然伸出手把他一拉,方谨借力跃上直升机,就只见那人是顾名宗。
紧接着顾名宗退后半步,一个保镖走来彬彬有礼道:方助理,不好意思,手抬一下。
方谨一言不发顺从抬手,那人便开始熟练地搜身,从后腰拔出枪看了下没子弹,又毕恭毕敬还了回去。
因为顾名宗就站在边上的缘故,这人倒也没太仔细搜查,顺他修长的双腿往下略微一捋,看裤管里也没像藏了枪的样子便放过了。
趁着搜身的几秒钟工夫,方谨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将直升机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内舱空间不大,操纵台前有个驾驶员,边上站着一个保镖;顾名宗身后又有一个心腹手下,加上搜身的这个一共四人,应该都是配备了火力的。
他收回目光,坦然迎向顾名宗:顾总。
顾名宗双手插在裤袋里,倒很放松的模样:顾远呢?在游艇上,请派人搜索游艇的位置。
钱魁呢?方谨默然片刻,摇头道:在游轮上配电房起火引发了爆炸,撤退时兵荒马乱,人手并没有集齐……我只能尽全力把能带的人带出来。
这话说得很坦荡:本来钱魁就不是他的人,生死之际轻重缓急,是人之常情,过分强调自己尽力反而就假了。
顾名宗果然也不介意,微微一笑道:你没事就行。
这时阿肯已经带着两个手下顺绳梯爬上来,又用钩子吊住顾远生父的轮椅,把他整个人吊上了直升机。
保镖仔细搜过雇佣兵的身,没有发现任何武器,便走向驾驶员:没问题!驾驶员点了点头,直升机在半空中调转方向,往内陆飞去。
·顾名宗走到轮椅前,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孪生兄弟如今衰老憔悴的昏迷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机舱里有种奇怪的沉寂,只听螺旋桨带起的风声从舷窗外隐约传来,一阵阵仿佛潮涌般的呜咽。
顾名宗站在轮椅前两步远的地方,就这么安静观察了半晌,突然转头问方谨:待会我把顾远找回来,你不怕他知道事情的始末以后跟你翻脸?翻脸又如何?顾名宗说:我以为你很爱他。
方谨闭上眼睛,片刻后才淡淡道:……最近他开始对我起疑心,就让人私下调查,等我发现的时候这几年和您的关系已经都被他知道了。
因此,与其死拽着注定要失去的感情不放手,在嘲笑中扮演一个狼狈退场的怨妇,不如抓住最后的机会从实力上将他彻底击倒,踩在脚下……就算会面对轻蔑鄙视的目光,也起码要站在更高的地方面对;如果那鄙视是从下往上来的,就更没有必要在意了。
方谨顿了顿,反问:这不是您多年以来教导我的吗?顾名宗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惊奇,半晌才感叹道:怪不得你这次这么听话,原来如此……倒确实是你的脾气。
我只是按照您言传身教的那样去做而已。
顾名宗笑起来,招招手道:过来。
方谨走上前,站定在他面前。
等顾远回来后,我会当面告诉他你是取代他的继承人。
姓顾的家族产业和信托基金将全数交托给你,我死以后,你就是这片商业帝国的主人。
顾名宗近距离看着方谨,目光从他湿冷青白的脸颊流连而下,仿佛在欣赏自己一生最得意的,完美的作品。
我上次就说过,方谨,顾远他不适合你——并不是说他不好,而是你跟他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当初你从德国回来跟我说想去远洋航运工作,我同意了,本意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看清这一点;虽然中间出现了这样那样的意外,但最终你还是走到了我所希望的高度上。
我非常欣慰,他抬手把一缕潮湿的头发从方谨侧颊上掠去耳后,笑道:就是这样,站住了,别下来。
方谨呼吸颤抖,微微闭上了眼睛。
顾名宗转向轮椅上昏迷不醒的顾远生父,似乎感觉很有意思一般:你给他打镇静剂了?仿佛因为还没从情绪激荡中平复过来的缘故,方谨抬手捂了捂鼻子,嘶哑道:……他一看到我就发癫,没办法……匆忙中没掌握好剂量,可能打多了,着陆后才能醒。
唔。
他还记得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叫名字也没反应,我听柯家的人叫他季先生。
——季,顾名宗忍俊不禁道。
顾远生父毫无反应,歪着头靠在轮椅上,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皱纹,嘴巴微微张着。
虽然疗养院条件优越,但寄人篱下的生活肯定不太好过。
在柯文龙眼里他只是当牲畜一样饲养来换取利益的交易品,底下人自然有样学样,对这个精神病人并不如何照顾,从顾远生父干裂的嘴角、过早衰老的面孔和赢弱的身形便可以看出这一点。
我现在看上去,顾名宗很有趣地问,长得还像他吗?其实面部轮廓和五官形状还是很像的,但相对于年富力强的顾名宗来说,顾远生父起码要老二十岁。
方谨说:已经一点都不像了。
这话摆明了是说谎,但肯定是个很好听的谎。
顾名宗笑起来,又眯眼打量了一会,说:还是非常像的……毕竟是双生兄弟一母同胞,当年为了取代他,我还特意做了不少整形手术呢。
方谨低头道:是。
在低头的那一瞬间,他喉结极其细微地滑动了一下,硬生生将涌上喉管的一口血吞了回去。
然而在剑拔弩张的机舱里,没有人注意到这隐蔽的细节。
其实以前我经常想,这世上有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
你们有相同的面孔,相同的血型,从同一个子宫出来,甚至连DNA相似率都达到百分之九十九……但自从我那么想之后,这几十年来发生的所有事都在告诉我,世界上有个跟你这么像的人,与其说是奇妙,倒不如说是灭顶之灾。
顾名宗上前半步,盯着顾远生父的脑门,将手伸进外套下的后腰:今天总算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了。
——他腰后赫然别着一把枪。
方谨瞳孔骤然紧缩。
就在同一时刻,顾远生父猛地睁眼,袖口弹出刀锋,闪电般深深刺进了顾名宗腹部!呲——鲜血喷溅而出,仿佛电影中无限拉长的慢动作,虚空中时间骤然凝固!那千分之一秒内发生的所有变故难以描述,如果用镜头来记录的话,那将是一个非常混乱的画面:血流喷到半空,方谨飞身上前,从顾名宗后腰抽枪、上膛;阿肯和他两个手下飞身上前,从轮椅下放抽出数把枪支;顾远生父放开刀柄,方谨抓住顾名宗整个人拽到自己身前,同时枪口死死顶住了他的太阳穴!不准动!方谨厉声喝道:不然我杀了他!机舱另一头,几个保镖同时举枪冲来,紧接着结结实实僵在了那里!不过分秒之间,情势已然立转。
顾名宗腹部被刺,整个人被迫完全挡在方谨身前,太阳穴上赫然顶着一把上了膛的M9;雇佣兵和顾家保镖举枪互指,泾渭分明,狭小的机舱内顿时一触即发,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下一秒驾驶员悚然回头,因为过度震惊而失手错推操纵杆,直升机顿时向下猛坠!刹那间重心变换让所有人都没站稳,几乎与此同时,顾家有个保镖惊悸滑倒,手枪顿时走火——砰!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任何异动都会直接成为引爆的导火索,何况是这么近距离的枪响。
只见失了准头的子弹打到机舱后瞬间反弹,擦过阿肯手下一个雇佣兵的脸,那人顿时爆发出惊呼;方谨连阻止都来不及,下一刻阿肯已悍然开枪,霎时摞倒了那个走火的保镖!砰砰砰砰,枪声响成一片,方谨拽着顾名宗疾步退后,暴怒喝道:住手!然而这个时候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几秒密集枪声中顾家三个保镖全部倒下,雇佣兵这边也有个越南人被子弹射中大腿,扑通踉跄跌倒;紧接着,阿肯扑上去一把用枪抵住驾驶员后脑,疯狂大吼:给我稳住!拉升!不然崩了你!仪表板上已经有一处中弹,滋滋声响中爆发出亮蓝色的电流。
驾驶员也慌了手脚,哆哆嗦嗦立刻去推操纵杆,直升机在一段危险的下坠后终于勉强缓冲,随即拉升,在海面擦了个惊险至极的弧。
所有人齐齐松了口气,那个被流弹擦伤的雇佣兵捂着脸,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方谨这才感觉到手脚渐渐恢复知觉,他重重吐出一口气,退后半步。
顾名宗当即站立不稳撞到舱壁,然后慢慢滑下来,瘫坐在地上,嘴角再次满溢出鲜血。
那一刀刺得很深,他半边身体都完全被染红了,不用看都知道绝没有能救回来的可能。
方谨随手扔了枪,半跪在他身边,居高临下注视着顾名宗那沾了血迹的灰败的脸,目光如坚冰般毫不动摇:顾总。
顾名宗粗重喘息着,竟然慢慢浮起一丝笑容:我以为……你会再忍一阵子,才动手……方谨说:已经很迟了,顾总,整整迟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
从顾名宗谋定后动血腥叛乱开始,从双生子一夜之间身份互换开始,从方孝和铤而走险举家逃亡开始。
从顾远在血泊中呱呱落地,嚎啕大哭开始。
所有罪恶与仇恨就隐藏在时光中,等待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等待着所有人被清算的那一天。
你这么恨我吗?……顾名宗一开口,血就顺着嘴角不断涌出来,但他的语气却让人有种很奇异的感觉:有多恨我,嗯?阿谨?方谨沉默良久,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顾总,那种阴影太深刻了,已经不能用单纯的仇恨来形容……但我知道必须要除掉你,你是所有这一切悲剧的源头。
如果你不死,所有愤怒、强制、怨恨和分离都会持续下去,甚至在未来的历史中一代代重演……我不是因为这种仇恨才想杀你的,方谨顿了顿,声音沙哑得难以卒听,但却没有任何的彷徨和迟疑:我只是觉得应该这样,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顾名宗笑着点了点头。
他伤口的血还在汩汩往外冒,染透了从胸口往下所有的衣服,刀锋在那满眼猩红中反射出刺目的光。
方谨伸出颤抖冰凉的手,握住了刀柄。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我们见面时,我对你说的话吗?方谨手一顿。
顾名宗恍若不见,他那因为失血过多而泛出青灰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情,断断续续道:从别人手里劫走的小鹰,早已在这么多年时光中,模仿原主的一言一行,将本能浸透于灵魂深处……方谨嘶哑厉声道:——住口!……变成了和原主一样的人……完全不一样!方谨声音几乎称得上尖锐,那失态出现在他身上简直是罕见的:我永远不是你的鹰犬爪牙,我是独立的,跟你完全不一样的人!——他眼珠发红耳鸣作响,无数枪弹、硝烟、血腥和火光从脑海深处掠过,如同漩涡张开狰狞巨口,将他早已是强弩之末的心志都彻底吞没。
顾名宗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胸口在最后的倒气中剧烈起伏,喉咙发出拉风箱一般破败撕裂的声响,许久才仿佛带着某种深意一般,喘息着笑道:……阿谨……你流血了……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拭去方谨鼻腔中涌出的鲜血;然而就在此时,方谨握着刀柄的手猝然用力!那破釜沉舟的一刺甚至让刀尖彻底穿过腹腔,重重钉在了地上!噗呲一声血肉脆响,顾名宗嘴里瞬间喷涌出大股血沫,紧接着头无力地向后一仰。
他的手顿时摔在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重重的、久久回荡的声响。
——他死了。
这个顶着别人的名字、别人的身份足足过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这个阴影般横贯在所有人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男人,终于在阴灰穹宇、海面之上,永远停止了最后的呼吸。
方谨全身大幅度战栗,他似乎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因为剧烈抽气而咯咯作响。
那模样实在是太可怕了,阿肯甚至以为他下一刻有可能会虚脱,然而刚冲过来就只见方谨抬起手,阻止了他,紧接着踉跄站了起来。
他满是猩红的手上抓着那把刀,鲜血顺着刀锋,啪嗒落在了地上。
……你错了,顾总。
我会成为和你不一样的人,这世上没有任何金钱、权势、地位或生死能改变这一点……方谨剧烈颤抖喘息,抬手用力抹去鼻腔下的血,然而那通红的眼角没有一滴泪。
——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干涩得可怕。
即使很快就要死,我也会以和你完全不同的身份,带着与你毫无类似的灵魂,独自一人走向那个世界…………我会对自己证明到生命的终点。
直升机掠过海面,在阴沉的天空下飞向大陆。
远处G市高楼耸立,车流如龙,正如深渊般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