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顾远坐在房间里,用勺子搅了搅面前的绿豆百合醒酒汤,半晌才毫无兴致地喝了一口。
果然不是方谨的手艺。
昨天晚上顾总经理差点就完成了第二次把方助理气哭的成就,之所以是差点而不是真正,是因为浏览器在最后一秒强退成功,搔首弄姿的CG美女终于从屏幕上消失了。
但折腾了大半个晚上之后方谨再也没精力去煲醒酒汤,只能洗了个热水澡匆匆睡下,后半夜时终于不负众望地发起了烧。
方助理这情绪一激动就发烧的体质也是没谁了。
吃完早饭后顾远去方谨的房间探望了一下,结果赫然发现那个小姚没走,正端着一杯热水坐在床头,满脸关切的神情。
……为什么这个被灌了药又冲了半小时冷水的人反而好好的,难道傻子真不会感冒?顾远走进卧室,小姚立刻像触了电一样从床上跳开,唯唯诺诺道:顾……顾大少好!顾远毫无波澜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美少年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方谨挣扎起身,雪白的脸被烧得通红,声音也完全嘶哑了:不好意思顾总,今天的谈判和会议没法出席了,您……顾远打开床头柜抽屉,抽出一支温度计,啪地丢上床。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方谨默默把温度计含进嘴里,房间里一片安静。
顾远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在床边等着看温度。
宿醉几乎没给他造成任何影响,手工衬衣定制西装一贯笔挺,黑色暗花领带上扣着一枚真金白银的红宝石领带夹,隐蔽而醇厚的男士香水气味从衣领、袖口上传来,衬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和锐利的目光,逼得人一个字都不敢吭。
几分钟后方谨从嘴里抽出水银温度计,顾远伸手拿过,眯起眼睛对着光看了一会儿。
三十八度五,还好不到要送医院的程度。
……既然发烧了就好好休息。
顾远放下温度计,说:少玩游戏,少分心。
方谨面色红得几乎要烧起来:我——顾远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转头对小姚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似乎威胁又像是警告,紧接着打断了方谨:我去公司了,你赶紧养好了来上班。
小姚下意识退后了半步,方谨连忙称是。
顾总经理如同巡视完领土的君王,这才起驾走了。
·……顾大少怎么能这么刻薄!房门咔哒一关,小姚立刻忍不住发作了:你都烧成这样了,他还等着要看温度!是怀疑你偷懒装病吗?!他只是想知道温度罢了。
而且叫你差不多就赶紧回去上班!小姚怒道:有钱人怎么了,有钱人了不起吗?看你脾气好就可着劲欺负吗?方谨心说顾远就是这么个脾气啊又不能怪他,倒是你这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不该掉可怎么混娱乐圈,真的光凭脸吗……他叹了口气,看着小姚情真意切打抱不平的神情,这话又实在是说不出口,最终只能道:你以后……说话真的当心一点吧。
小姚瞅瞅他,不知为何脸颊有点发红:我只是担心你嘛!他趴在床边上愣了一会儿,方谨正琢磨着想个办法叫他经纪人过来把这孩子接走的时候,突然只见小姚眼前一亮,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对了,方助理我跟你说,最近我们团体做了第一张专辑呢,我拿给你听!他蹬蹬蹬跑去玄关那里拿了昨晚带过来的一个背包,真掏出一张CD巴巴的捧了过来。
方谨不由好奇,探头一看只见封面上印着新晋当红偶像团体超人气美少年云云溢美之词,下面是几个韩范少年写真照,小姚在最中间——这孩子当真是脸能唬人,内页上还专门给了个侧面高清大图,睫毛长得纤毫毕现。
经纪人说现在还不到发的时候,叫我们再等等。
小姚充满期待道:那谁跟那谁谁都是第一张唱片大爆的,虽然后期数据也掺水了,但开头就能打响知名度多好呀。
等正式发行以后还要打榜、宣传、各地巡回,经纪人说如果反响好的话就让我们去参加那个真人歌手选秀活动……方谨笑道:那敢情好,你出名后别忘记给我签个名。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小姚却面红耳赤,嗫嚅道:那个……你累不累?我给你找个耳机来听听?方谨正要说要不你先联系下经纪人来接你吧,突然他放在床头上的手机响了——那是个未知号码。
方谨微微色变,倏而起身,抓起手机翻身下床。
哎……小姚愕然道,但还没追上去两步,就只见方谨大步走进了封闭式酒店阳台,一边反身关上落地玻璃门,同时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姚不敢真追上前,只见方谨转过身只留下一个背影,同时接通了电话。
方谨光脚站在酒店阳台的地面上,谨慎道:喂,顾总。
这声顾总和他面对顾远时的语气截然不同——如果说顾远是一头刚刚成熟的年轻雄狼,狰狞的獠牙和利爪令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的话,顾名宗就是早已将整座丛林纳入疆土的霸主,表面上看起来慵懒沉稳,但只有他站起身时,人们才能看见他身后满地带血的累累白骨。
手机那边传来呼吸声,在电流声中轻微而熟悉。
多年阴影中一点一滴沉淀下来的畏惧和心悸再一次迎面袭来,方谨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指甲泛出青白。
同一时间,空旷宽敞的大厦顶层办公室内,顾名宗站在落地窗前,将手机递给身后的安保部门主管,示意他接过去说话。
喂,方助理。
仿佛悬空的心脏重重落回胸腔,方谨瞬间几乎吁出一口气:……喂你好。
顾总叫我跟您说一声,那边安保主管的声音倒平稳而恭敬,没有任何异样:昨晚那个金瑞酒店的房客是XX投资公司的老板,并没有被打出问题,今早顾总已经叫我们把事情处理好了。
我就跟您说一声,不用担心。
……谢谢,方谨尽量语调平静自然地道,多谢顾总。
对面挂了电话。
方谨站在阳台上,全身气劲骤然松懈,抓紧了扶手才站稳身体。
顾名宗已经解决好了。
怎么解决的?他并没有问。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学会了不过问任何事情——他亲眼看到的那些秘密已经足够顾名宗杀他灭口一百次,实在不需要再知道更多了。
没有人能比他知道的内幕更清晰,更真实,也更残忍。
甚至连顾家两个亲生儿子,都没有像他那样零距离见证那些血腥历史的机会。
方谨刚被卖进去的时候,顾家还在由黑洗白最动荡最危险的阶段,而顾名宗只把他当个闲来可以解闷的小宠物养,谁用得着对小猫小狗隐瞒什么?有些事情被撞见就被撞见了。
后来方谨渐渐长大,顾名宗觉得他有当助理和副手的潜质,有些手段不仅不隐瞒,还会半强制性的去教。
十几岁时方谨不懂,只觉得畏缩恐惧,但根本没有能力离开如庞然巨物一般的顾家。
后来他被送到德国上学,有一次假期独自骑车去乡下旅游,看着广袤的天空和空旷的田野,突然再次兴起了逃跑的念头——虽然之前也想过,但那是平生第一次实施,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鼓起的勇气。
他匆匆收拾了钱和证件,扔掉手机卡,连换洗衣物都没带,就乘火车离开了海德堡。
漫无目的地换乘数趟火车后他来到一个隐蔽的乡下小镇,用偷来的证件和现金租了房子,开始在快餐店打拿现金酬劳的黑工,试图等风头过去后再偷偷潜回国。
最开始的几个晚上他把沙发搬到房门口堵着,夜里就睡在沙发上,几乎都是睁眼渡过的。
他太知道顾名宗的各种手段了,哪怕一阵风吹过窗台、一只猫跃过房顶都能让他瞬间惊跳起来,然后枕戈待旦直到天明。
然而接下来的半个月都风平浪静,他每天都查阅报纸和警方的网站,没有看到任何寻找失踪留学生的消息。
当他终于觉得顾家一时半刻注意不到自己这条小鱼溜走了的时候,某天晚上,他终于抵抗不住连日来担惊受怕的疲惫,蜷缩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海德堡,躺在平时那套公寓的床上,身上换了睡衣,房间里的陈设和半个月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回头看钟,瞬间觉得全身上下血都冷了。
——只见房间的角落里,座钟已经停了。
停在半个月前他离开这栋房子的那一刻。
顾名宗无声的警告并没有威慑方谨太久,或者说,这个从小就胆怯容易受惊的孩子,终于在尝到叛逆的滋味之后,突然生出了无穷的对抗的勇气。
他很快策划了第二次逃跑,这次更周密妥善,从一开始就使用事先做好的假证件,提前半个月起就利用一定手法伪造了公寓门卡的进出记录。
他是在学校课堂上离开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去上个洗手间,几个小时后他已经出现在德国另一端靠近捷克的一座边陲小镇,摘下墨镜走出了月台。
这次他甚至没打工,只用现金住不用登记的便宜小旅馆,睡在八个床位一间房的大通铺,每天不上网、不出门,只坐在窗前观察路边的车辆和行人。
这次他坚持了快一个月,原本以为在一天24小时周围都有人的情况下,任何风险都已经被降到了最小,然而很快某天清晨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海德堡的公寓里。
神不知鬼不觉,出走的那二十多天仿佛一场黄粱大梦,屋角那座钟再次停在了他离开的那一瞬间。
之后方谨又连续出走了数次,无一不是相同的结局。
到最后他的精神压力已经非常大了,他知道顾名宗的耐心总有用完的那一天,然而他不能也不甘心停;他就像是输红了眼的赌徒,不知何时自己押上的筹码就变成了最后一个,此后再输便全线崩盘,下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深渊。
这么多年来那些反对顾名宗的,默默消失尸骨无存、或至今还在世界某个阴暗角落里生不如死的人,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他明天的结局。
不过方谨如困兽般的挣扎并没有持续太久。
最后一次逃跑是在深夜,他在捷克乡下的一辆公交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只见窗外一片漆黑,车厢里亮着静寂苍白的光,顾名宗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看书。
方谨知道自己输掉了最后一个筹码。
他坐起身,一言不发地靠在冰凉的椅背上。
为什么?顾名宗问。
方谨沉默良久,才说:我不想死。
让外人听到可能会觉得很可笑:顾名宗一手养大又送出来上学,这么多年来从未苛待,连长子生命垂危时都没叫他替死——时至今日,他还用得着担心这个?然而方谨知道,悬在自己头顶上的那把刀并未被撤走。
他还是顾家买回来的小替死鬼,一次逃过两次逃过,不代表以后每次都能逃过;来德国前迟婉如针对顾远的行动已经差点让他替送了一次命,再有下次,老天知道顾名宗的选择会倾向于谁?这么文明的社会,这么奢华的上层阶级,他的人命却不过是被上位者拿捏在手里的货物罢了。
出乎意料的是顾名宗并未恼怒,他甚至连一点意外的神情都没有:你说得也有道理,没人是想死的。
他合上书,深邃的眼睛盯着方谨,说:——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方谨警惕地回视着他。
你当我的情人,我确保你安全活下去,没人能动你一根头发;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继承我的一部分私产然后立刻离开顾家,我会提前给你安排好隐蔽的去处。
在此期间你完全自由,活动范围不受任何限制,想一直居住在德国也无所谓;顾远发生任何危险都由他自己承担后果,你不愿意的话,甚至一滴血都不必献。
如何?顾名宗问,你考虑一下?方谨耳朵嗡嗡作响,整整几分钟的时间内他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仿佛一下一下跳动挤压着喉咙口。
如果……如果我不答应呢?顾名宗看着他,指了指窗外。
方谨转向车窗,透过深沉的夜幕,终于看清公交车边上竟然围着很多人,全都身穿清一色黑衣,站姿挺拔沉默无声——他认出那是顾名宗的私人安保团队,顾家黑洗白时并没有洗掉这帮人,很多都曾经是从雇佣兵里招来的亡命之徒。
方谨,顾名宗说,如果我现在把你从这个地方带走,带回顾家,让你从此一辈子不见天日,让你到临死的那一刻都再也看不到阳光是什么样,我是完全能做到的;但我今晚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自己选择以后的人生,尽管否定的答案可能导致你以后剩下的时间都不能用‘人生’这个词来指代。
他对方谨指了指自己的腕表,说:你有一分钟时间慎重考虑,然后再告诉我答案。
方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整个身体似乎完全浸在了冰水中,黑暗冰冷的恐惧从骨缝中无声无息渗透了五脏六腑。
然而顾名宗坐在他对面,神情没有丝毫逼迫的意思,眼神甚至十分平和。
车厢里一片安静,灯光映照着布满灰尘的地面和陈旧的座椅,在一排排金属扶手上反射出苍白的光。
车窗外黑暗浓厚无边无垠,更远的平原上,夜色中闪烁着几点微渺的探照灯。
但是……方谨沙哑道:但是如果以后,我后悔了……其实这个时候的方谨说不出他为什么要后悔。
他从小就生活在随时丧命的恐惧中,如何活下去是每天一睁眼就真切摆在眼前的问题,那些春花秋月、情窦初开的甜蜜与感伤都跟他绝缘,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东西。
但他又确实是个青春少艾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段里,要说对未来没有任何一丁点美好的期待那也是假的。
选择顺从确实能解决目前性命攸关的困境,但他又隐约知道,如果真一口答应的话,也许将来有一天会非常的悔恨。
也是,你毕竟还小。
顾名宗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似乎有一点微微的遗憾:那么这样,如果未来有一天你后悔了,我们可以坐下来重新把这个交易协商一次……但只有一次机会,方谨,好好把握,到你真正后悔的那天再拿出来用。
方谨久久地沉默着,惨白灯光下他的面孔没有任何血色,眼睫垂落在鼻翼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我答应你,他最终道。
那声音仿佛刚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中,又仿佛化作了一道道无形的锁链,从虚空中将一切都密密匝匝捆缚在了最深的夜幕里。
顾名宗站起身,继而低头在方谨眉心印下一个吻,顺手把刚才那本书丢给他:送你了。
那竟然是一本叶芝的诗集。
顾名宗一手插在裤袋里,大步从车上走了下去。
少顷一个保镖走上车,在方谨身侧欠了欠身,礼貌道:该走了——请。
方谨指甲深深陷入指腹的肉里,片刻后沉默起身,随保镖走下了这辆深夜公路上孤零零停靠在站台边的公交车。
那天在回海德堡的路上他翻开那本诗集,可能是经常翻阅的缘故,直接就打开了磨损最甚的那一页,是叶芝著名的《A Prayer for My Daughter》。
他漠然的目光一行行往下,精装铜版纸页面光滑平整,直到中间一行字下有轻微的指印,应该是阅读时指甲划出来的痕迹:In courtesy I’d have her chiefly learned;Hearts are not had as a gift but hearts are earned……得到人心只能靠赢取,而非馈赠。
方谨闭上眼睛,合上书轻轻扔在了一边。
在他身侧惨淡的路灯飞速逝去,车队沿着公路向德国边陲德累斯顿行驶,很快融进了与之同色的深夜里。
第12章 她只看到年轻人靠在扶手椅里,面容如白玉雕刻般平静生冷,看不出一丝情绪顾远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新来的女助理殷勤端来咖啡,轻轻放在他手边上。
顾远盯着电脑屏幕,连眼角都没斜一下,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
下一秒他抽了张纸巾,把那小口咖啡完全吐在了上面,然后若无其事地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进了咖啡杯里。
女助理:……小姑娘几乎吓僵,呆立半晌后,才端着咖啡同手同脚地走了。
新来的女助理是名校硕士毕业,应聘最底助理职位的时候其实有点委屈,入职后便憋足了劲要令人刮目相看。
谁知上班半个月,老板一个好脸都没得过,动辄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连倒杯咖啡都能倒出问题来。
出身豪门、英俊多金的老板在她眼里已从偶像剧男主化身为穿阿玛尼的男恶魔,要不是看在这年头工作难找的份上,她真想冲进办公室去用辞职书糊顾远一脸。
女助理一筹莫展地站在茶水间里,盯着眼前那杯漂浮着餐巾纸团的咖啡,难堪得几乎要哭了。
正当她想一不做二不休跑去人事处请病假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你怎么了?小姑娘回头一看:方助理!方谨穿着白衬衣、黑西装,领口微微松着并没有打领带,面容带着大病初愈后微微的苍白,视线移向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脱脂奶?是的呀!四分之一糖?是呀!50%咖啡因加浓?没错啊!方谨叹了口气道:你再做一遍给我看。
女助理抽了抽鼻子,熟练地打开茶水间里那台进口咖啡机,加热打奶,不一会做了杯香醇浓厚的加浓拿铁。
方谨靠在茶水间门口看完了全过程,摆手拒绝了小姑娘请他品尝的动作,说:奶泡薄了,不够稠,要再厚五毫米。
女助理目瞪口呆。
方谨无奈道:算了,给我吧。
他走去办公室,脱了外套放下公文包,左手夹着一叠文件,右手端着咖啡杯,又转去了隔壁的总经理办公室。
顾远还保持着那个坐在电脑前的姿势,见他进来只抬了下头:——你这两天不是请病假了吗?今天感觉好一些了。
方谨说着放下咖啡,顾远拿起来喝了一口,又接过他递来的文件翻了一会儿,一边翻一边习惯成自然地把那杯咖啡喝了大半,才赞许道:幸亏你来了,不然我连口热乎东西都喝不上。
方谨:……躲在外面偷窥的女助理:……方谨嘴角微微抽搐,心说老板你真是双标,也不怕人家告你职场歧视。
然而在顾远眼里重点不是咖啡,而是端着咖啡敲门走进来的人。
昨天方谨发烧请病假没来,顾远早上灵感突发却没人能心领神会,上午开会需要金融专业德语翻译,中午想吃方助理私房油爆大虾和金华火腿豆腐汤,下午上谈判桌需要副手在边上有胆有谋有配合的递话柄、敲边鼓、协助他争那动辄几百上千万美金的利润,晚上加班想有个人在边上陪着兼配合工作……隔壁办公室里方助理却没来上班。
下班后顾总身遭气压极低,虽然他走出公司时还是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平静冷漠又风度翩翩的模样,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周围的空气随时能蹿出万顷雷霆,将身后的整座大厦化为灰烬。
所以跟昨天相比较,今天的咖啡奶泡薄了五毫米算得了什么?顾远放下文件,真皮扶手椅转了四十五度,不动声色的看向方谨:对了,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关于前天酒店里你英雄救美,然后差点被救出来的美强上了的事……方谨脸上一红,刚想解释,便被顾远揶揄地打断了:那个被你揍了一顿的嫖客,是本市一家上市投资公司老总,事后找酒店强硬要求看录像找出揍他的人是谁。
方谨面色微变。
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是顾名宗解决的,很可能是叫他手下的安保主管出了面,但既然有动作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那家酒店跟顾远的生意来往更密切一些,关系也更近,如果顾远事后跟酒店打听的话,会不会从中发现顾名宗插手的蛛丝马迹?!酒店负责人事先看过录像,认出英雄救美的是方助理你,就一边派人去通知顾家,一边回复那老总说酒店总统套房安保录像不能随便展示给某个客人,必须用过正规途径请警方介入。
那老总怕自己招嫖的事随之曝光,扯皮一番后和酒店订立了保密协议,之后便偃旗息鼓了。
顾远靠在宽大的椅背里,跷着两条长腿,漫不经心道:我也完全没想到,竟然遇上这么个识趣的酒店负责人,自己就把事情给解决了——运气不错呢方助理?方谨了解他,虽然他在笑着,但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那是一种能穿过你皮肤和骨骼,透视到你脑子里去的锋利目光。
……方谨迟疑道:顾总,关于这个……只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顾远打断他,尾音带着悠悠的意味深长:你说,发现是你之后,为什么酒店不来通知你的老板我,而是跳过我直接去通知顾家了呢?方谨脊背微微渗出了汗意。
他迎着顾远的目光,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几乎被扒开了,那些一直被小心隐藏起来的龌龊和难堪全都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了这个从高处俯视自己的男人面前。
他甚至瞬间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荒谬的念头:难道他查出来了?不,不可能,仅仅一天而已——对不起顾总,方谨强迫自己正面迎着顾远的目光,声音听起来平时一样稳定:这件事是我的不对,所以当天晚上,为了不给您惹麻烦,就先联系了我以前在顾家积累的人脉关系……他顿了顿,虽然说话语速很慢,但每一个字出口前都在大脑中飞快转了无数圈。
集团总公司的安保主管王宇,以前跟我因公事打过交道,我来这里就任您的助理后,仍然和以前的同事保持着一定联系。
所以前天晚上出事后就立刻请他帮忙查了那个房客的身份,之后第二天他应该去跟酒店打过招呼……顾远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半晌才不置可否地噢?了一声。
……我知道在为您工作的情况下还跟那边的人过从甚密是犯忌的,所以一直没敢跟您说。
但前天晚上确实是我一时冲动的错,后来怕连累到您身上,才偷偷拜托了以前的同事帮忙。
方谨吸了口气,平静道:对不起顾总,我下次一定注意,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他们两人一站一坐,相距不过一米之距。
办公室里静得鸦雀无声,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清晰听见。
顾远把玩着一支钢笔,神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差不多跟我想的一样,许久后他终于道。
方谨紧绷的肩膀肌肉微微一松。
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顾远懒洋洋道:你是我的助理,且不说以后会不会回总公司,至少现在你名义上是我的人;贸然出手的时候顶了我的名头,善后就一定要告诉我,不要去求别人。
他有点嘲弄地摇了摇头:虽然你救那小孩的举动本身就毫无意义且非常可笑,但人总会犯错,偶尔一次是可以谅解的——只是犯错以后瞒着我去找别人,那就非常荒唐了。
我是你的老板,遇到事情来求我才是理所应当的,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明白吗?方谨怔怔盯着顾远,良久后才渐渐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顾……顾总……顾远终于把视线从钢笔挪到他脸上,不耐烦道:我就这么说说!主要是这点小事你都去求别人的话我作为老板很丢脸,知不知道?方谨的所有感官却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淹没了,那感觉甚至比顾远在墓地里对他说我不想看到你受伤时还要惊讶和强烈。
——遇到事情了来找我。
不要去求别人。
这个许诺对方谨来说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就像从天而降的皇冠,于千万人中偏偏就掉在了他的头上——虽然他只是个注定戴不了这顶皇冠的小丑,但那一刻猝不及防的惊喜,以及能够短暂拥有的幸福,还是重重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明白……他轻声道,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柔软:谢谢您顾总,我……我明白了,下次一定不会再……你可别又哭了!顾远立刻提前警告:我知道你一哭就要发烧,方助理!你今年的病假已经休完了!方谨眨眨眼睛,顾远一边紧紧盯着他因为这个动作而显得格外纤长的眼睫,一边厌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差不多回去工作吧,昨天积了二十多件事情等着你去处理,待会再过来找我!·方谨回到自己的办公桌,透过内窗,只见对面顾远已经把座椅转回电脑,全副注意力貌似都已经回到了工作上。
方谨打开面前的笔记本,但眼角余光却怔怔地望向他。
为什么给我这种许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并没有任何可以回报你的啊。
方谨收回目光,望向面前黑色的电脑屏幕,从反射出看见自己茫然的面容。
他试图回忆这辈子曾经对自己施以善意的人,但记忆中只浮现出顾家训练有素的佣人,冰冷沉默的保镖,神态各异的公司管理层……以及顾名宗总是很难看出什么情绪的,喜怒难测的脸。
再往前回忆,便只有大火中轰然坍塌的房屋,那里面有他的父母。
如果跟顾家没关系的话,方谨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如果跟顾名宗没有任何关系的话,也许自己一辈子都能安安心心当顾远最信任和倚重的手下,而顾远的善意和承诺也将持续下去,十年二十年,甚至到永远。
哪怕以后顾远结婚成家,子孙满堂,至少手下这个位置上永远都有他的一席之地。
想象一下二十年后自己还坐在顾远办公室隔壁,只要抬头便能看见他英俊又熟悉的脸,每天都能和他一同呼吸这方寸之间的空气,以及享有遇到事情直接来找我的权利……方谨的心脏就像充满了气一样发轻。
如果能和顾家彻底脱离关系……如果和顾名宗的交易永远被掩埋于水面之下……方谨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难堪的秘密只要存续下去就总有暴露的一天。
他必须镇静下来耐心等待时机,在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前,将它彻底从灵魂中割裂出去。
你总有办法的,方谨——他这么想着。
你在这世间一手一脚地挣扎到现在,你从那么多刀光剑影的困境中走来,你一定能想到办法继续走下去。
总会有办法的。
方谨睁开眼,将那口气徐徐地、彻底地从肺部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桌面上的手机亮了,方谨拿起来一看,只见屏幕上出现一条最新短信,赫然是总公司安保部门主管王宇的号码:方助理,顾总让我通知您晚上七点来XX酒店。
我们找到了当年刺杀您的人。
·七点整,方谨站在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里,前台小姐打了个电话后礼貌地欠了欠身:没问题了方先生,请您稍候。
这家号称各项设施达到六星级标准的酒店是顾名宗投资并担任董事的产业之一,当年投资它的目的就是为了洗钱,因此酒店不可理喻的高标价令它豪华显贵,门可罗雀。
不过正因为如此,近几年来酒店渐渐成了当地上流社会交际中心之一,顾名宗看出了它巨大的社交潜力,不仅没有撤回反而更追加了投资,继续让它留在自己的商业帝国版图之内。
方谨站在大堂里,蜂蜜色大理石地砖和气势磅礴的落地玻璃旋转门之外,是巨大的草坪喷泉、花园泳池,和通向远处市中心的车行高桥。
更远的地方,大街上华灯初上车水马龙,无数行人来来去去,仿佛是另外一个遥远而繁忙的尘世。
方谨微微有些出神。
那些人看到这座宏伟的酒店建筑,会不会羡慕里面潇洒来去、挥金如土的住客?然而他现在站在这里,只羡慕这世上的人在暮色四合时都有个家可以回——不管是高堂广厦,还是茅屋草庐,那至少都是可以回去的地方。
方助理,安全部门主管王宇亲自下了楼,穿过大厅走到方谨身后:您好,请跟我来。
方谨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从酒店内部电梯一直下到地下四层,出去是一个巨大的室内地下酒窖,吊顶暖光洒在一排排红木酒架上,空气却微微潮湿寒凉。
王宇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率先向酒窖最底部走去。
方谨跟在他身后,目光突然瞥见他黑色西装侧摆有一块因为潮湿而颜色变深了,在金红色调的光照下并不明显。
不知是地下温度冷还是心理作用,方谨盯着那块深色的布料,心底突然升起一阵寒意。
到了,王宇停在尽头一扇木门前,打开门道:请。
方谨走进门,只见里面是一个宽阔的房间被分成两半,中间以一面隔音玻璃墙分隔开。
靠房门这一侧摆着三张扶手椅,顾名宗坐在其中一张上,见他进来便随意地问:吃了没?方谨低头致礼,说:没有。
先别吃,待会小心吐出来。
顾名宗指指身侧的椅子:坐吧。
方谨整整外套,坐了下来,抬眼瞥见另一侧扶手椅上坐着的果不其然是迟婉如。
迟婉如和平常一样衣着精致妆容完美,但脸色看上去非常僵,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作用,侧面看上去竟然有些阴霾的感觉。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隔着玻璃墙的另一半房间地上有个血肉模糊的人,手脚都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反方向弯折,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的话,真看不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这时对面两个保镖推门而入,一左一右抓起那人的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把那人拽了出去。
紧接着又有两个保镖压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进来,狠狠把他踹翻在地。
方谨面色不动,抓着扶手的指尖却微微一紧。
这熟悉的场景他已经看过很多次,完全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王宇,顾名宗一边拿手机刷邮件,一边漫不经心道:你给个背景介绍。
王宇是了一声,转向方谨道:您当年去德国留学之前曾经被人绑架,虽然后来及时救出,但绑匪却逃了。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没有放弃追查绑匪的下落,上个星期终于在东北抓到了这两个人,一路押解回来,不过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幕后主谋的线索。
说话间玻璃墙对面一个保镖按住绑匪,另外一个摸出尖刀,直接按在了绑匪腿上。
刚才那个审问后已经废了,王宇面无表情道:所以现在来审问第二个。
他话音刚落,对面保镖问了句什么,绑匪咬牙不肯说;保镖也不跟他啰嗦,下一秒手起刀落,异常精准狠辣地活生生挖下了他的膝盖骨!啊啊啊——惨叫几乎突破厚厚的隔音玻璃,迟婉如瞬间面色煞白!方谨别开了眼睛。
——他知道顾名宗是什么意思。
当年的绑架的目标其实不是他,而是顾远。
只是当天阴差阳错是方谨坐上了那辆车,被绑架后他被关在一个废弃仓库里活生生饿了六天,那个时候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异常冷静,在仓库里匍匐爬行找到一段铁丝,慢慢磨开手腕上的绳索,然后用铁丝做机关抓老鼠,活生生捏死后喝血来保持体力。
他抓虫子来吃,喝下雨时渗进墙壁的脏水,用痛苦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用尽了一切办法维持生存,最终才坚持到第六天顾名宗带人找到了这座仓库。
那个时候他已经处在半昏迷状态了,后来听人说他当时整个人瘦脱了形,就像蒙着一层皮的骷髅。
方谨也不知道自己的求生欲望为什么那么强烈,小时候他曾经以为,像自己这样倒霉的可怜虫,就算活在世上也是没什么希望的。
但当死亡的威胁当真逼近到眼前的时候,他又爆发出无穷的勇气和强烈的意志,连一分一秒的怨天尤人自怨自艾都没有,只竭力用尽一切手段想活下去。
纵是蝼蚁,也有求生的权利。
他后来自嘲地想,这也许就是弱小者的生存之道吧。
后来方谨才知道这件事是自己替顾远背了锅,始作俑者是谁简直用脚趾头都想得到。
那段时间有风声说顾家打算正式让迟婉如进门,但顾名宗又迟迟没有动作,让迟婉如的耐心终于磨光了。
情急之下她只想出母凭子贵这一个办法,而最大的阻碍就是顾名宗长子顾远,这个名义上正儿八经的正室嫡出。
在权力和财富的巨大诱惑下她终于铤而走险,但阴差阳错绑架了方谨,又错失了杀人灭口的唯一机会。
事后绑匪逃脱,顾名宗心里应该知道是她干的,但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谁都不能把顾洋的生母给拉下马,于是就将迟婉如进门这件事无限期地永远搁置了。
而方谨在医院里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完全恢复,之后不久便被送去德国留学,直到上次陪同顾远回主宅,才再一次见到了这个女人。
今天的一切都是给迟婉如看的。
他不过是个陪客。
保镖将染血的膝盖骨啪嗒一下丢在地上,回头按住绑匪另一条腿,比划了下,紧接着再次一刀刺入。
住……住手!迟婉如霍然起身:住手!然而房间里没有人动,连王宇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见保镖在震天惨叫中很快将另一块森白带血的膝盖骨也剜了出来,这次还对着玻璃墙展示了一下,带着鲜血的碎肉就这么顺着手往下掉。
迟婉如当场就哇的一声吐了,王宇立刻端了杯早就准备好的水递过去,毕恭毕敬道:迟女士。
迟婉如啪地挥开他,冲过去就开门,然而房间门纹丝不动。
您到底想怎么样?! 迟婉如崩溃吼道: 这事到底要怎么样才行?!房间里静悄悄的,血腥和惨叫都被挡在了隔音玻璃另一侧,仿佛一场近在咫尺的残忍哑剧。
顾名宗的态度却很轻松,王宇。
王宇低头道:是。
我以前的规矩,这种事怎么处理?王宇道:扒皮挖骨,剜肉抽筋,哪怕死人我们都能从嘴里撬出话来。
上一个不小心打废了是我们的失误,这一个不会了,一定要拷问到说出幕后主使才行。
顾名宗望向迟婉如:你听见了?迟婉如妆容褪色鬓发散乱,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打落进泥水里的天鹅。
半晌她骤然将视线转向方谨,却只见这个年轻人坐在高高的扶手椅里,望着玻璃墙另一侧,面容如白玉雕刻一般平静生冷,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一瞬间透过方谨的侧面,她恍惚看见了一点顾名宗的影子。
那是一种多年以来耳濡目染,因而从骨髓中散发出的,相似的黑暗气息。
……那么,拷问出幕后指使又如何?迟婉如强迫自己扬起下巴,但尾音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招认出来的焉知是不是真凶?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招认出真凶又能怎么样?顾名宗沉吟片刻,竟然赞同道:说得对。
紧接着他转向方谨:——那苦主来决定吧,这个绑匪交给你了。
迟婉如猝然看向方谨,只见他神情淡漠的侧脸上,眼睫微微下垂形成一个狭长的弧度,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
房间里一片静寂,对面的绑匪惨叫,挣扎,全身抽搐,大股大股鲜血在地上汇聚成触目惊心的水洼。
方谨淡淡道:王主管。
王宇俯下身。
杀了他吧。
迟婉如全身一震,几乎不相信这话出自于方谨之口。
然而顾名宗却微笑起来,仿佛完全不出意外般,面对王宇投来的目光点了点头。
王宇立刻用耳麦对隔壁的手下发出指令,而顾名宗站起身,随意拍拍袖口对方谨道:这种事不用看了,跟我上去吃饭吧。
紧接着又转向迟婉如,说:你留在这看着他们把事情解决完再走。
迟婉如全身发软地靠着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方谨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将满地淋漓的血肉置于身后,随顾名宗走出了房间。
·出了酒窖上到大厅,又换乘全玻璃观光电梯一路直上酒店顶层,是这座城市最有名的旋转星空花园餐厅。
眼下夜幕初降,餐厅将天顶全部打开,隔着玻璃层能远眺这座都市繁华璀璨的夜景,以及头顶漫天绚丽的星光。
侍应生早已准备好靠落地窗的烛光餐桌,雪白桌布银质餐具,花篮里是大丛新鲜的百合花。
不远处流淌着三角钢琴优美的夜曲,空气中蕴藏着一丝红酒醇厚的芬芳。
顾名宗指了瓶酒,随手将漆金酒单还给侍应生:因为没想到你刚才那么利索,我让他们准备的餐点全迟了。
我还以为按你的性格还要再磨叽半个小时呢。
方谨说:我只是把您做好的决定说出来而已。
哟,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方谨盯着餐桌正中跳跃的烛火,昏黄光晕中他的面容仿佛散发着柔光,但眼神却像凝结了一层薄冰。
没有一条路能让所有人都活着。
他轻轻道,人本来就要有所取舍。
少顷侍应生过来,将两人面前的高脚杯里都斟上浅浅一层红酒。
烛光下酒液像璀璨的红宝石,流动着映在方谨眼底,有种令人无法正视的美艳的光影。
顾总,他终于抬眼直视顾名宗,说:有件事我想问您。
餐桌的另一端顾名宗本来正盯着他,此刻迎着他的视线,突然浮起一丝极为不明显的微笑。
——那笑意让人很难形容,好像有点叹息,有点鼓励,又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真正有趣的事情一般。
他就用这么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方谨片刻,才微笑着点点头,道:问吧。
钢琴声依旧优美,百合花散发出幽雅的清香。
不远处侍应生穿着马甲领花,端着高高的银餐盘向这边走来。
——当年您说过,这辈子我有一次后悔的机会。
方谨望着顾名宗,缓缓问:这句话,现在还作数吗?第13章 顾名宗到底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死手呢?这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已经想好了顾名宗的所有反应,暴怒的,冷酷的,感觉荒谬的,当他是开玩笑不以为意的……然而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顾名宗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
他立刻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起身接通电话,向不远处走去。
喂?……方谨眼神突然微微起了变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到了顾名宗手机里传出的声音。
方谨对声音很敏感。
他小时候练过琴,乐感好手指又长,顾名宗最初把他送去德国的本意其实是让他学音乐,但被方谨自己拒绝了。
在顾家这种需要步步为营的地方长大,一只弹琴作画的花瓶是不可能自保的,想活下去就要尽可能学会生存的本领。
但小时候练琴的底子还在,他对人声的分辨能力仍然非常细微。
这个给顾名宗打电话的人,他最近应该才打过交道。
顾名宗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的落地玻璃窗前。
方谨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大脑闪电般浮现出一系列最近交谈过的人,形形色色各个比对,内心不安的预感越来越重。
是的,这个声音他确实听见过,那是……手机突然响起,将方谨的思维硬生生打断了,低头一看只见是顾远。
喂?方谨迅速接起电话,起身离开餐桌。
你在哪里?在外面吃饭,什么事顾总?电话那边传来翻纸页的声音,片刻后只听顾远平静又简洁的声音响起:回公司一趟,我们跟明达航运一千万美金的项目出事了。
方谨愕然问:——什么事?明达破产了。
方谨面对玻璃窗,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倒影中骤然扩张的瞳孔。
与此同时不远处,顾名宗结束了通话,正向这边走来。
……我知道了。
方谨对电话道,声音是出乎意料的镇静:半小时后公司见。
方谨挂断手机,转身只见顾名宗为他拉开座椅,问:顾远的电话?他的语气和动作都那么平常,看不出分毫异样,但方谨知道在自己没看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对了——那种对危险的敏锐直觉曾经无数次救了他的命,没有任何一次出过错。
方谨不动声色道:是的。
他将手机滑进裤袋,走到餐桌前,却没有坐下,而是主动举起高脚水晶杯与顾名宗轻轻一碰,紧接着仰头将红酒一饮而尽。
顾先生,他将空了的酒杯轻轻放到桌面上,盯着顾名宗的眼睛诚恳道:对不起,公司出了点事,大少叫我立刻回去一趟。
气氛旖旎依旧,夜曲优美飘扬。
不远处满天星光璀璨、城市夜景繁华,高楼顶端这座极致奢侈的旋转餐厅,犹如一座梦幻般的富贵仙境。
然而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内,空气却紧绷到随时有可能炸裂的地步。
顾名宗看着方谨,突然笑起来问:——刚才接电话之前你问我什么?我没听清。
没有。
方谨连一丝停顿都没有,自然而然道:没什么要问的,我搞错了。
顾名宗眼底的笑意微微加深了。
——顾名宗是这样的。
当他愿意的时候,他确实可以是个风度翩翩甚至极有魅力的男人,你完全不会想到他跟那些血肉模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有任何联系。
那你去吧。
他俯身在方谨额角印下一个带着烟草气息的亲吻,微笑道:别忙太晚。
你胃不好,要记得吃饭。
·一刻钟后,方谨开着他那辆银色凌志,一路开回公司大厦,直接上到顶楼总经理办公室。
百叶窗没拉上,从落地玻璃窗外可以俯览城市中心的夜景,大多数写字楼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顾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领带早已被拽松了,领口露出一小块胸膛,衬衣袖口随意摞起露出结实的手肘。
方谨敲了敲门,大少。
进来吧,顾远终于从电脑后抬起头,淡淡道:打扰你请女朋友吃饭了。
……我没有女朋友。
方谨无奈道,心说你怎么会想到那方面,明达航运是怎么回事?顾远应该只是随口一提,也不跟他纠缠女朋友的问题,指了指电脑屏幕:我们跟明达合作的项目原计一千万可收资金,但今天下午传来消息,早在半个月前他们的船就已经带着满载的货物在远洋沉了。
这家公司一直隐瞒消息并转移资产,直到现在公司只剩下最后一张纸壳,在面临巨额索赔的同时立刻宣告了破产。
方谨立刻问:我们的资金能收回来多少?按破产清偿比例计算,初步估计最多百分之三十,但这不是问题的重点。
顾远顿了顿,方谨却已经反应过来:——清偿时间!你比那几个傻逼董事靠谱多了。
顾远淡淡道:没错,清偿时间。
明达航运有政府背景,清查会遇到来自相关利益方的重重阻力,至少在半年内我们不可能拿到一分钱……但在公司另外一个购船项目中,我们跟德方造船厂签订的合同是下星期就要交款的,现在向银行申请加大贷款额度已经来不及了。
方谨呼吸微微一顿。
他瞬间明白了所有的关窍。
明达航运破产清偿要按债务偿还顺序来进行还款,如果公司只剩一层空壳,那一千万美金最大的可能是血本无归——就算顾远施展全部手段进行施压,能回来三四百万都算侥幸了。
顾远原本的计划是,明达航运的回款资金一到位,立刻转去做缴付给德国供应商的购船首付款,其余部分从银行借贷。
但现在的问题是,在严重缺少流动资金的情况下,他们连首付资金都无法支付,也就是说面临着被迫违约的严重威胁!此时离下周向德方付款不过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区区几天,从哪里变出上千万美金现款?!商场如战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顾远从烟盒中抽了根烟,却捏在手上没抽,淡淡道:是我失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倒没有什么颓丧懊悔的感觉——本来这世上就没有万全的决策,做生意和赌博一样都是有风险的,赌得越大,利润越多,反之崩盘的危险就越高。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管高楼平地而起或顷刻全盘崩塌,冷静应对都是第一要素。
方谨却微微有点难过,他走过去从口袋里递了个打火机给顾远。
顾远没接:你不是不抽烟吗?给您准备的。
我知道,我说你不抽烟我就不当着你的面抽了。
……方谨倒愣了愣,随即微笑道:抽吧。
顾远靠在老板椅里,仰头眯着眼打量方谨。
公司顶层已经没什么人了,宽敞的办公室里一片静寂,远处城市的灯光汇聚成洪流,从落地窗外折射进来,全数映在方谨明亮的眼底。
他的眼睛似乎总是含着一汪水,看起来总是很无辜又很柔和,仿佛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生气一样。
……无论我做错什么,他都不会离我而去吗?顾远无意识地冒出这个念头,但紧接着又自觉好笑地掐断了——情况本来就已经十分糟糕了,还在这幻想连方谨都背弃自己而去,还嫌不够惨么?你这样的人,从小到大竟然没被人欺负死。
顾远接过打火机,笑道:你爹妈一定很尽心。
方谨顿了顿,说:这……看从哪个方面说吧。
顾远啪地打着了火,正要点烟时,却抽了抽鼻子,似乎从方谨伸来的手上闻到一丝烟草味。
别说方谨平时不抽烟,就算抽这味道跟普通烟味也很不一样,硬要形容的话就有点像某种夹杂着一丝苦艾酒微醺的特质雪茄,不仔细根本闻不见。
顾远的第一反应是自己闻错了,但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确定那并不是错觉,确实是方谨袖口上沾到的气味。
你刚才不是跟女朋友吃饭?顾远点着烟,笑问:该不是找了男朋友吧。
……方谨的面色却微微有异,随即回答:您开玩笑了……是以前的同学。
顾远随口道:那你同学应该混得挺开,抽的烟不错。
既然确定了不是女朋友,顾远也就没多留心,从桌面上抽了一叠文件递给方谨:这是明达航运的相关资料,帮我准备下,明天我要组建一个专业律师团队去跟他们撕逼——这个人你注意一下,他翻开资料第一页,指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头像:这是明达航运的登记法人陆文磊,出事之后就完全失踪了。
我动用了以前顾家洗底时残存的力量去找,却连个影子都没见,可能死了也说不定。
找不到就有可能死了,是因为顾远动用了顾家从黑道洗白上岸时,一些尚未完全遣散的人手和关系——G省本来就鱼龙混杂帮派林立,顾家早年在黑道上的势力极大,虽然现在九成都已经完全洗白,但残存下来的关系网是不容小觑的。
如果连顾家都搜不到线索的话,这个人要么是插翅飞了,要么就真是死了。
方谨俯下身,就着顾远的手看了眼照片,下一秒突然瞳孔紧缩。
明达航运法人陆文磊。
之前在餐厅里被打断的思维再次接上了线,他终于想起来顾名宗电话那边似曾相识的声音属于谁——就是这个人!方谨从顾远手里接过资料,那一刻他表情、动作都与平常无异,但心脏却跳得极快,导致血液一下下迅速冲击着指尖。
明达航运坑了顾远数千万,出招狠辣,时机精确,得手之后立刻宣告破产,迅速拖垮了公司所有现金流。
而顾远动用黑道关系都找不到的人,半个小时前却还在联系顾名宗。
这说明了什么?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但又合情合理的回答——明达航运和顾名宗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而顾名宗自己,很可能就是事件幕后的主导者!刹那间方谨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餐厅里的画面。
他拿着手机,面对着落地玻璃窗,身后不远处顾名宗挂断电话转身走来;倒影中他心情仿佛相当不错,透过玻璃盯着自己,嘴角带着不太明显的笑容。
方谨终于意识到当时自己感觉到的不安源自于哪里。
——顾名宗的笑容。
那种神情他看过很多次,分明就是猎物已经落入掌中,只等落下致命一击的表情!但是,顾名宗为什么要对付顾远?顾洋为人轻浮心性不定,一直以来嫡长子顾远都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商业帝国继承人。
顾名宗这一手,可说是一举将顾远的根基击溃大半,更有甚者将其彻底按死都有可能。
方谨指甲深深掐进指腹中,藉此压抑住内心深处窜起的森寒。
顾名宗到底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死手来对付自己的继承人呢?第14章 璀璨的灯光映在方谨侧脸上,眉眼间隐藏着一股坚冰般的冷静和果决下午六点,国际商会大厦,顾名宗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走出大门,突然瞥见台阶下静静停着一辆银色凌志。
他的脚步停了停,眼底掠过一丝轻微的笑意。
那么我们明天将所有相关文件送达贵司法务部门,届时敬请……顾总?他身边的会议主席话音一顿,随即后面一群人动作都停下了:顾总?我知道了,顾名宗转头笑道:劳你费心,明天开会再说吧。
主席还想说什么,却只见顾名宗大步走下台阶,连看都没看恭候在不远处车队边的王宇等人,径直走到那辆银色凌志前打开了车门。
王主管,这……王宇看见凌志车牌,摆手制止了手下的疑问。
这不是你我能关心的……顾总今晚不会回去了,走吧。
·顾名宗系上安全带,淡淡道:说吧,什么事?车里只有驾驶座上的方谨一人,他应该也是刚刚才从公司出来,穿着深蓝修身西装和白衬衣,因为开车的缘故戴了一副金边眼镜,显得非常斯文沉静:没什么事,只是昨天中途离席,今天回请您罢了。
顾名宗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顾名宗没说话,就这么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半晌才说:我在想你小时候的样子。
……小时候?唔,你刚来顾家的时候弱得像个小姑娘,动不动就哭鼻子,没想到才几年就长大了。
小孩子长大真是一天一个样。
顾名宗说这话的语气仿佛只是聊天,但方谨目光极不引人注意地一瞥,看了看他的神色。
车头调转,开出展会广场,汇进了马路上的洪流中。
前方车水马龙路灯交错,方谨全神贯注地望着路面,半晌才问:那是小时候好,还是现在比较好?顾名宗笑了起来:现在。
他轻轻松松道,你以前就是个小东西,长大才终于能正经当个人看了。
·凌志一路开到昨天顾名宗叫他去的酒店大门口,下了车直接上顶层,也还是昨天那家旋转花园餐厅。
不管外面世事如何,这种地方的奢靡华贵、风流优雅是不会变的。
区别只是昨天顾名宗来之前清过场,他们所坐的那一侧几乎没有其他客人;今天却是满订,偌大餐厅内一共分散着二十张餐桌,全部都坐满了。
侍应生毕恭毕敬将他们引到和昨天一样二百七十度城市夜景的靠窗位置上,顾名宗一边脱外套一边奇道:你竟然订得到这里,还是这种位置,提前多长时间跟餐厅打招呼的?今天中午。
方谨拉开椅子坐下,平静道:订座时我用了您的名字。
顾名宗顿时失笑,半晌后摇头叹道:——果然是能当个人看了。
方谨天生就有当助理和副手的潜质。
他细心,周全,做事妥当;只要他愿意,可以把一件事料理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最挑剔的人都找不出半点毛病来。
比方说他来之前就问过餐厅,知道顾名宗昨天没有就餐就走了,于是今天上的菜单和昨天一模一样。
其中有一味海鱼因为昨天没用就扔了,今天没食材,方谨还临时选了另一款味道相似的鱼类来代替。
顾名宗叉起一块鱼肉,头也不抬问:昨天公司出了什么事?……没什么,方谨不动声色道,大少叫我处理一些明达航运相关的资料,我猜是跟他们的合作出了问题。
今天一早大少就出去了,不过没带我,应该是即便有问题也不想让我知道。
喔,他还没完全对你放心?大少有自己的班底。
顾名宗饶有兴味地点点头,可能是不想让我知道吧,这么大的损失,怕事态扩大影响到继承人地位。
方谨拿着餐刀的手略微顿了顿,随即抬眼笑问:这么说您都知道了?烛光闪烁,花香脉脉,室内乐队的小提琴声如同丝绸般飘扬。
顾名宗放下刀叉,用餐巾抹了抹嘴角,毫不在意道:我当然知道。
明达航运突然宣告破产,私下进行了资产转移,顾远投进去的千万美金血本无归;现在明达依靠政府背景拖延破产清偿手续,这么大的现金流总是拖着回不来,顾远应该急得火上墙了才对。
方谨说:发得出我的工资就好。
噢?顾名宗似乎感觉有点好笑:你还卡的时候不是很硬气么,在乎这点工资?方谨徐徐咽下一块鱼肉,又喝了口水,半晌才道:这是不一样的——我被您派去大少的公司,头上贴的标签要么是您的,要么是大少的,总之迟夫人绝不会认为我想站她那一队。
将来大少成功上位,就算不重用我,至少我还有个安生日子可以过;二少的话就说不定了,所以我当然关心这个问题。
这是方谨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触及继承人的问题,在此之前,那是顾名宗禁忌中的禁忌。
但这话说得又合情合理,不算是从下属关系,还是从更隐秘亲近的关系上来说,他都是少数能顺理成章提出这一点的人。
果不其然顾名宗并没有发怒,他甚至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相反笑了起来:你真是这么认为的?方谨说: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穿着英式马甲的侍应生上来撤走空盘,少顷又推来餐车,上了下一道主餐碳烤和牛排。
按照礼仪这时侍应生应该为客人将那一小块牛排放到特制无烟碳上,对原料及产地进行一番介绍后,再将牛排分切给客人;但顾名宗抬手制止了他。
我们自己来。
侍应生立刻点点头,迅速退了下去。
顾远爪牙尖利,锋芒过露,野心太甚。
顾名宗看着方谨,缓缓道:这一点很像他母亲家族,因此人人都说他子肖其父,其实完全不是这回事。
方谨的眉心微微蹙起。
顾名宗却随手将木炭上的牛肉翻了个面,微笑着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死之前没人能动你,我死之后你也就走了,还用得着怕谁?他动作优雅地在滚热的炭火上烤小牛肉,少顷又用银质餐刀将其切割成两块,把更加肥嫩的半边送到了方谨的盘子里。
方谨道了声谢,问:我只是觉得照这样说,您好像对顾远和顾洋都不满意,所以有点好奇罢了。
他们两个都不行有什么好奇怪的,说起来他俩还不如你像我呢。
方谨一愣。
可惜你没投生成我儿子,怪谁?顾名宗懒洋洋地叩了叩桌面:——吃吧,别饿着了,牛排味道不错。
·接下来一顿饭,顾名宗再没说继承人相关的话题。
方谨也没提一个字——他知道自己刚才已经是踩着钢丝在悬崖上走了一个来回。
顾家老牌财阀,黑白通吃,唯一也是最致命的问题就是掌权者春秋鼎盛,两个儿子却都已经长出了锋利的獠牙。
顾远和顾洋两个人都不是没尝试过把继承人问题摆明到台面上来,但每一次试探都以惨重代价宣告失败,久而久之,顾家上下谁都知道了这是个绝不能提的禁忌。
正餐结束后,侍应生过来把空盘收走,又将来倒了两杯红酒。
不好意思顾总,方谨起身对顾名宗道:我去趟洗手间。
顾名宗点点头,谁知就在方谨站起来的刹那间,因为椅子没有完全向后的原因,他身体重重地撞到了桌沿——这餐厅讲究情调,用的是比较轻薄有设计感的木质餐桌,被撞得瞬间歪了下,紧接着高脚玻璃杯整个翻倒,红酒瞬间泼了顾名宗一身!对不起顾总!方谨疾步上前:这怎么会……侍应生!顾名宗拿雪白的餐巾一抹,示意他不要紧。
这时两个侍应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立刻上前询问:怎么了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顾名宗西装外套和衬衣胸前一大片酒迹,一边起身脱下外套一边道:没关系。
我在酒店VIP层有个包房,你们过去拿件替换衣服过来……方谨站在顾名宗身后,后腰抵着餐桌,用身体挡着自己的动作。
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他袖口无声无息落出一只手机,抓住后反手放到顾名宗的餐盘边,紧接着迅速拿起本来被放在这个位置上的手机,滑进了自己的口袋。
一系列动作迅速轻巧,前后不过数秒,他已经起身离开了餐桌。
而在他身后,那只替换手机和被拿走的顾名宗真正的手机一模一样,甚至连新旧程度都没有任何不同。
……找你们经理拿房卡。
顾名宗对侍应生道:我不去了,你拿来我在这里换。
侍应生立刻应了声是,低头匆匆离去。
对不起顾总,我不小心……没事,顾名宗轻轻松松道,我衣服被你弄脏的多了去了。
方谨神情僵了僵,顾名宗倒揶揄地笑了起来:愣着干什么——去吧。
方谨一点头,快步穿过餐厅走向洗手间。
他的表情看似如常,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可以看出他嘴唇抿得是那么紧,以至于神情都给人一种罕见的凌厉的感觉。
他快步走进洗手间,反手锁上了门,从衬衣后腰里摸出一块薄薄的平板电脑。
紧接着他用数据线把顾名宗的手机和平板相连接,打开破解软件,开始迅速解锁手机密码。
——此刻时间非常紧张,连短短一秒钟都是异常珍贵的。
顾名宗有好几个手机,但今天去国际商贸会议这种场合带的肯定是那个全不锈钢压纹的Vertu。
当年方谨有一个完全同样的机型,他用一整晚时间清洗和翻修外壳,然后在电子元件上做了个小手脚,让手机反复闪现开启画面,却无法真正开机。
顾名宗等他的时候可能会拿起手机开始刷邮件,但立刻他就会发现手机无法启动。
这个时候正常人的思维是重装电池、反复重启,很少会有人立刻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手机,然后开始仔细打量手机外壳。
方谨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九十秒后手机破解,进入系统,开始同步短信及邮件。
方谨一动不动盯着屏幕上不断翻涌的信息,平板电脑的冷光映在他镜片上,有种无机质的镇定和冷静。
陆文磊藏身之处的线索必定在顾名宗的手机里。
他要通过这一点来切入局面,弄清顾名宗当初在幕后发出的指令是什么,制止明达航运雪崩式的垮塌,以此重新拿回目前危急事态的控制权。
四分二十秒,同步完毕。
方谨把数据上传云端,手机复原,紧接着将平板电脑用力一把掰碎。
喀拉数声脆响,碎玻璃渣撒了满水池都是。
方谨把冒着电花的平板电脑碎块干净利落扔出窗外,然后放水把SD卡和所有碎玻璃全部冲得一干二净。
干完这一切后他洗了把脸,抬头时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璀璨的灯光映在他脸上,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而五官轮廓又显得异常深刻,眉眼间隐藏着一股坚冰般的冷静和果决。
——不行有什么奇怪的,说起来还不如你像我呢……像顾名宗?……太荒谬了吧。
方谨紧闭沾满水珠的眼睫,片刻后再次睁开,转身大步走出了洗手间。
·餐厅里,顾名宗已经去更衣室换好了另一件衬衣,此刻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俯视脚下灯火如海的繁华都市。
方谨还未走到桌前,就只见他转过身:回来了?走吧。
那我先去付账……付过了。
顾名宗戏谑地看着他,一边顺手抓起桌面上的手机和钥匙放回口袋。
方谨视线在顾名宗的西裤口袋上停留了半秒,随即抬眼看着他,迟疑道:可是我昨天中途离席,今天回请您是想赔罪的。
实在抱歉顾总,我……顾名宗悠闲地靠在桌沿上,说:那你想个别的法子赔罪吧。
方谨似乎有些犹豫。
他轻轻站在那里,鬓发落在脸颊边,反衬得头发更加柔黑,而皮肤又更加素白;灯影下他微微垂着眼帘,睫毛上水珠未干,在烛火中映出了非常细碎微渺的光。
他长得真是相当好,不用任何锦衣华服或财富堆积,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纯粹的、彻底的,神魂俱慑的美感。
顾名宗眼底那种无所谓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目光沉了下来,紧紧地盯着他。
方谨叹了口气:可是……在您面前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啊。
话音里似乎有点无奈,但紧接着他走上前,仿佛非常小心试探地伸手按在了顾名宗结实的肩膀上,随即主动抱住了他。
那是一个类似于情人间亲密的拥抱,方谨嘴唇几乎贴在顾名宗耳边,呼吸时温热的气体都毫不保留地从颈侧擦过。
刹那间顾名宗身体顿了一下,紧接着低低笑起来,反手拉住方谨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在他唇角印下了一个吻。
八点整,窗外烟火升起,夜空中骤然爆出绚丽灿烂的礼花。
光影中两个人的身影瞬间交叠在一起,仿佛真是温情脉脉的情人;随即下一刻方谨伸出手,从顾名宗裤袋里摸出假手机,紧接着真手机顺着袖口无声无息滑了进去。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烟花散去,夜空一静,方谨十分柔和地退后半步。
他呼吸还有一点乱,问:这能算赔罪了吗?顾名宗居高临下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笑着说:能。
第15章 方谨猛地抬头,只见门口赫然是满面肃杀的顾远沙岛区,午后。
烈日下的马路上车辆很少,偶尔一两个行人也躲在树中,街道显得非常安静。
蝉鸣中隐约传来远方海潮的声音,据说建国初这块地方是渔村,最近几年虽然发展起来了,但还是人口凋敝鱼龙混杂,一栋栋半新不旧的老式居民楼挨在一起,和数十公里以外的G市几乎是两个世界。
方谨轻轻打开破旧的木门,走进了简陋的公寓。
陆文磊藏身的地方明显是二十年前那种老式住宅,进门就是小小一间客厅,客厅后连接的走廊通向卧室、厨房和洗手间;公寓地板是画着格子花纹的水泥漆面,墙壁上的白灰大块大块脱落,露出斑驳的墙面。
方谨走进卧室,扫了眼脏兮兮的钢丝床和地上那只摊开的行李箱,目光落到箱子边上的一个小相框上。
——那是陆文磊一家三口的合影。
方谨双手戴着黑色鹿皮手套,拿起相框仔细打量。
他一直以为陆文磊生的是女儿,现在想来应该记错了,相框上明显是他老婆儿子,三口人站在G市下面一个小县城的车站前,夫妻俩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强颜欢笑,陆文磊手上拎的行李箱和现在房间地上的是同一款。
小孩倒什么都不知道,天真无邪地抱着他妈妈的脖子。
方谨垂下眼睫,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摸出手机,对相框拍了张照,调出通讯录发给了顾远。
·数十公里之外G市某著名律师事务所会议室里,顾远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一看来信人,抬手打断了对面滔滔不绝的争论。
红木长桌对面几个知名律师顿时都住了嘴,只见顾远打开信息,赫然是一张照片和方谨的消息:这是陆文磊老婆儿子的地址,他们应该还藏在XX县,重点查车站附近不用登记的小旅馆。
顾远迅速回复信息:你在哪?几秒钟后手机再次震动,只见方谨发来一个地理位置:沙岛区。
我在陆文磊的藏身之处。
顾远迅速起身,连看都没看律师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会议室,外面的手下立刻迎上前:大少!带人去XX县搜查这两个人,找到立刻控制起来。
顾远把手机丢给他,冷冷道:备车,我们去沙岛区。
·半小时后,沙岛区居民楼,一个穿着POLO衫的微胖男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了楼道的最后一阶。
低矮的楼梯间内弥漫着一股灰尘的味道,大门把手生锈得已经块掉了,门板上露着大块大块脱落的红漆。
陆文磊从来没住过这么简陋破旧的地方,每天穿着被汗湿透的旧衣服,吃劣质肮脏的大排档食物,躲躲藏藏如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但现在他必须忍受这种漂泊不定四处逃亡的生活,每天都担惊受怕自己的行踪被发现。
不过这也是值得的。
他已经拿到了相当一部分酬劳,等上面的人如约抵达把他送出国去之后……如同穷途末路的赌徒一般再次给自己鼓了把劲,陆文磊打开房门,下一秒所有动作猝然顿住。
——客厅沙发正中坐着一个年轻人,黑西装白衬衣,身形削瘦挺拔,双手戴一副黑皮手套,正抬眼平静地望过来。
他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容貌惊人的俊秀,但说话声音却是很沉着的:久违了,陆先生。
终于被发现的恐惧和惊悚让陆文磊第一反应是全身颤栗,但很快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强行迫使镇定下来,进屋反手关了门:你是?我叫方谨,我们在贵司和远洋航运的会谈上见过面。
——你是那个顾远的……你是那个助理!容貌能长成这样的人毕竟少,陆文磊嗡嗡作响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恐惧混合着愤怒瞬间袭上心头:怎么,到底是顾大少棋高一着先找过来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你们想干什么?!他吼叫的声音很响,然而方谨连站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很放松地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十指交叉搭在大腿上:我必须纠正您两个错误,陆先生。
第一我不仅是顾远的助理,我还是被顾名宗总裁临时派去子公司协助顾大少的亲信;第二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想干什么,而是您想干什么。
明达航运宣告破产,几亿资产大半蒸发,想必有相当一部分都落到了您名下。
但有命要钱也得有命享受,如果您以后的人生只能在这种地方躲躲藏藏的话——方谨在破旧客厅里环视了一圈,缓缓道:不知道您怎么想,但我觉得,就算坐拥金山又有什么用呢?他说这话时声音不疾不徐,也没有任何起身动手的意思,和陆文磊之前设想过多次的被抓住的情景截然不同。
他警惕道:……所以你现在是代表顾大少来的?来追查你们那一千万美金的下落?出乎他的意料,方谨淡淡道:我不关心那些小事情。
陆文磊的呼吸一顿。
他能看出眼前这个年轻人话音里的底气,他是真不想谈远洋航运的钱——但在乎钱的话至少说明他是代表顾远来的,不在乎钱就代表他来是为了其他的事。
而陆文磊深深知道,在顾家惨烈的权力倾轧中,有很多事都远远比钱敏感、重要,也致命得多!你到底是代表谁来的?陆文磊退后半步:如果是顾大少的话,对不起我不想跟你谈,有种你就报警来抓我吧!谁知方谨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直接反问:陆先生,尊夫人与令郎此刻正躲在XX县等待和您一起去美国的签证,帮他们造假身份证和办理手续的是顾名宗总裁身边的安保主管王宇,对吗?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陆文磊整个人都僵住了。
为什么他会知道?为什么他连这种人名和细节都能一口报出来?难道顾名宗真的已经把我当成弃子丢出去了?!——换作两天前陆文磊都不会这么想,那时他刚按照约定从顾家手里拿到第一笔报酬,正满怀希望等待被送去美国避难,从此腰缠万贯远走高飞,带着下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舒舒服服过完后半生;然而从两天前晚上起事态突变,他骤然失去了和顾名宗的一切联系,不论如何打电话和发邮件,都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明达航运刚刚破产,黑白两道无数人在玩命找他,这种风声鹤唳的敏感关头,任何一点点异动都有可能是灭顶之灾猛然降临的征兆。
你、你怎么可能知道……陆先生,方谨柔和地问,你觉得我是从何处得知你在这里的呢?方谨胸有成竹的姿态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骤然击破了陆文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他发着抖摸出手机,也完全顾不得暴露的危险了,立刻就开始打下面县城里妻儿的电话——然而沙发上的年轻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恐惧,直截了当道:不用费劲了陆先生,顾大少的人已经在去县城的路上,您知道顾家以前在黑道是什么地位对吧?手机里传出忙音,再打一次还是忙音,陆文磊将手机一把摔了出去!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陆文磊暴怒道:我也是受人指使!钱不在我这里!方谨的修养却十分好,甚至连目光中都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怜悯。
那是一种看着对手一败涂地,却因为拥有绝对强势的胜利地位,而不用去追击穷寇的从容姿态。
我说了钱是小事情,只好奇陆先生你为什么要卷进顾家父子争权的漩涡里——请您放心,尊夫人和令郎都只是请您坐下来聊天的筹码而已,我从不动任何无辜的人。
方谨指了指茶几后一张椅子,诚恳道:请坐。
陆文磊胸膛急促起伏,半晌后踌躇着走到椅子前,坐下了:你想问什么?方谨道:我知道您肯定有很多事不敢随便开口,那么我来替您说,如果不对您再纠正,可以吗?……陆文磊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明达航运本来就是空壳公司,所谓资金也大多是空头账面资产而已,这次破产早就在相关人士的计划之中,目的就是为了洗出上亿现金,对吗?……陆文磊嘶哑道:我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被洗走的资金只是在您这里过了个手,最终流向是顾家?……是。
那么,既然本来就是顾家的棋子,却敢对远洋航运下手,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次事件本身就是顾名宗总裁为了对付顾远而策划出来的?客厅里一片静寂,陆文磊花白的鬓发边渗出了汗,顺着颓丧的面孔缓缓向下。
……是,他终于道,明达航运之所以能争取到跟顾大少的合作项目,是因为一开始就有顾家在背后全力支持。
方谨眸光微动,缓缓靠在了沙发上。
果然如此。
再没有任何怀疑和侥幸,顾名宗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顾远。
但为什么?是想要磨砺长子,还是单纯厌恶他越长大越不肖父?!我只是奇怪,陆先生,良久后方谨终于缓缓道:这么复杂的设局和庞大的现金流,而顾名宗总裁偏偏就选择了您来操纵这件事,想必是您和顾家很有渊源的缘故——既然如此,您怎么就没想过,大少作为总裁嫡子日后必定要继承家业的,您现在把他得罪到死了,岂不是将日后所有退路一概断绝?那就算眼前一时得到顾总的器重,将来又有什么用呢?他紧盯着陆文磊,却见后者脸上露出一个十分古怪又讽刺的表情。
你真是太懂说话的艺术了,方助理。
陆文磊冷笑一声:——你就直接问顾总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是不是真想整死顾大少不就得了?这么拐弯抹角的干什么!方谨微微眯起眼睛,却只听他急促喘息数声,突然道: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顾总为什么反手把我卖了,但顾远他肯定上不了位!你要是看顾家大少势头旺就想提前靠过去,那将来后路断绝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了!——顾远肯定上不了位!方谨瞳孔瞬间缩紧,目光如刀锋般逼视着陆文磊,半晌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陆文磊冷笑道:你想知道吗?没这么简单的。
我告诉你,这世上能大概猜出原因的人不超过十个,你要是这么想知道的话不如来做个交易……方谨正想说什么,突然门口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文磊如惊弓之鸟般站起来:是你带来的人对不对?是你——方谨打断了他:交易是什么?你们想干什么?钱已经不在我这里了!我只是个被利用的——你说的交易是指什么!杂乱脚步声迅速逼近,明显是很多人一起向这边冲过来。
多日来担惊受怕草木皆兵的陆文磊终于失控了,他连基本的思考能力都没有,脑子一发热便向方谨冲过来——就在这时大门哐当!一声撞开了,门板砰的撞到墙又反弹,紧接着被一掌挡住!如果将这一刻慢动作分解,那应该是一幅相当混乱的画面。
方谨紧皱眉头,从沙发上站起身,满脸涨红的陆文磊正不顾一切地向他扑来;不远处客厅门口,十几个保镖结结实实堵住了楼道,为首那个年轻男子一手撑门,同时从身后保镖腰间随手抽了把带鞘的小刀。
下一秒他猛然挥腕,小刀旋转着划出亮弧,闪电般重重打在了陆文磊的后脑上!——当!陆文磊的动作戛然而止,身体可笑地摇晃了几下,随即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方谨抬眼向门口一望:顾远?只见客厅门口,顾远一身黑衣满面肃杀,收手后转头吩咐保镖:把陆文磊带上,现在立刻走!几个保镖立刻冲进来架起昏迷倒地的陆文磊,另有人捡起刀鞘,清理痕迹,迅速将客厅中的一切复原。
保镖队长亲自用手铐将陆文磊铐上,转头恭敬地问方谨:方助理您没事吧?……不,我没事。
你们——顾远穿过人群走来,低声呵斥:干你的事去!保镖队长立刻低头应声,架着陆文磊快步退了出去。
顾远转向方谨,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目光着重在裸露的脖颈和手腕处停留了片刻,确定他没受到任何伤害后才开口问:——你怎么在这里?方谨恭谨地低下头,说:我从律师行回公司时在路上看到了陆文磊,怕惊动他所以不敢声张,一路悄悄跟到了这楼下。
后来他下楼去买东西,我就潜入了进来,碰巧看见那张合影……方助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顾远冷冷道: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的第一反应必须是立刻通知我,而不是自己孤身潜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如果我刚才晚来一步现在差不多可以给你收尸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我会特别感动?方谨一声不吭,末了轻声道:对不起。
这个姿态明明非常温顺,但不知怎么却更刺激了顾远心头那股无名的邪火。
如果这时周围没人,他肯定还能再警告两句更厉害的。
不过现在边上全是保镖,众目睽睽之下他直觉不想给方谨没脸,因此最终只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还不快跟我走!他们两人在保镖的警戒中下了楼,几辆蒙了牌照的黑车已经等在了马路上。
方谨跟在顾远身后,像平常一样紧走两步打开车门,然而顾远却没有立刻坐进去,而是突然顿了顿:——刚才楼上你叫我什么?方谨一怔,突然反应过来。
他第一眼看到顾远在门口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是名字,而不是顾总!方谨不知如何作答,一时便愣在了那里,只听顾远带着戏谑地哼了一声:平时顾总顾总叫得好听,心里其实还指不定怎么叫我对吧。
说完顾远看都没看方谨一眼,就直接钻进了车里。
方谨:……方谨呆了半天,才迟疑着走到汽车另一侧,像平常一样打开车门坐到顾远身侧的后座上,良久后偷偷从眼角观察顾大少的脸色。
只见顾远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说不出来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或者只是随口说一句玩玩;方谨心里实在吃不定他情绪如何,半晌后斟酌地咳了一声,小心道:顾……总?顾远只作没听见。
……顾总您刚才那一手真厉害,要不是您我就完了。
方谨诚恳问:您是不是练过?保镖陆续全部就位,司机看看后视镜,缓缓发动了汽车。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搞个过肩摔腰疼俩星期,英雄救美还被美非礼。
顾远终于悠悠道:既然弱就该老老实实被人保护着,凡事还强出头,我看好你下次直接被人办了。
方谨一愣,瞬间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这反应让顾远最后残存的一点不满都消失了,他微笑看向方谨,毫不掩饰地挑了挑眉。
第16章 顾远几乎难以自控,只能竭力压住从骨髓深处蹿起的火热和亢奋顾远那一记飞刀让陆文磊昏迷不醒,送去医院后检查说有一定程度的脑震荡,于是顾远派了几个保镖,暗中把陆文磊关押在了一座隐密性极高的私人医院里。
顾远原本的打算不仅是要把自己的资金弄回来,还要把明达航运洗出来的黑钱全吞下去——他虽然没明说,但方谨已经看出了这个打算。
因此从某方面来看顾名宗对他的评价是对的,年轻气盛,锋芒毕露,野心勃勃。
方谨不明白的只是顾名宗为什么厌恶这些特质。
如果是野心太甚的话,顾名宗自己也是个占有欲和控制欲都极强的男人,为什么对继承人就完全是另一个标准?难道真像他说的那样,顾远的野心更像他母亲的家族?但顾远母族也是世家财阀,地位势力都远甩迟家十八条街,就算相像又有什么关系呢?从陆文磊昏迷的第二天起,方谨就亲自带保镖守在了私立医院封闭式病房里,随时随地监控他的苏醒情况。
然而大概是逃亡路上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差的关系,到第三天陆文磊才有了醒过来的征兆。
那时是深夜,方谨正坐在病房处理公务,听到保镖的呼叫声便立刻起身走去,果然只见陆文磊眼皮转动,身体痉挛,眼见着就要醒了。
你们去通知顾总,还有叫医生过来,方谨转头吩咐保镖:现在就去,我在这里看着。
保镖迟疑道:可是如果单独留您一人在这里的话……就几分钟有什么问题?快去!保镖立刻点头答是,迅速退了出去。
门咔哒一关,方谨立刻转向病床,一手按住陆文磊虎口间的合谷穴,一手在他人中上重重掐了下去——这一掐真是又准又狠,几秒钟后陆文磊整个人身体一跳!继而慢慢睁开眼睛,喉咙间立刻发出了浑浊不清的呜咽声。
方谨迅速摸出手机调开音频文件,放到了陆文磊耳边,下一秒手机里传出一个女人带哭腔的声音:孩子他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还好吗?我们现在在G市,暂时都很安全……紧接着一个小孩的声音响起:爸爸!爸爸我想你!……陆文磊全身一震:我、我的儿子……紧接着就摸索着要去拿手机。
你老婆孩子目前很好,但从明天开始还能不能好要看我的心情。
方谨率先一步收回手机,居高临下盯着他道:你的交易内容不必提了,我不关心,现在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说顾大少不能上位。
答案让我满意的话,明天我就把你老婆孩子带来这里让你见一面,如何?陆文磊直直盯住方谨,眼珠微微颤抖着。
这时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方谨的脸色因为连日熬夜而有些苍白,但神情冰冷目光锋利,身上剪裁精致的西装妥帖得体,衣襟袖口一丝不苟,钛金袖扣在病房灯下反射出金属的冷光。
他的模样看上去随时可以上谈判桌,甚至去出席正式活动,那种气场都不会有半点弱势。
……陆文磊张了张口,许久才发出声音:我要先……看到我儿子……那你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方谨平静道:尽管试试吧,你会发现我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病房里一片令人心悸的静寂,医疗仪器发出有规律的滴滴声。
不远处医院走廊上传来脚步,那是保镖领着医生在向这边赶来。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陆文磊绝望地盯着方谨,嘶哑道:……顾远他……不行的……他不是,他不是顾名宗的……亲生……方谨瞳孔瞬间缩紧!正在这时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保镖和医生护士一涌而入,几乎同时挤到了病床前。
方谨在人群中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却只见陆文磊张着嘴拼命向他看来,发出啊啊的声音。
明天我会把你儿子带来。
方谨简短丢下一句,并不再管他,转身问保镖:大少呢?大少正在赶来的路上。
保镖不敢问方谨前面对陆文磊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规规矩矩道:大少说让您先去休息一会,他来了再叫醒您。
方谨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病房。
·医院走廊上十分安静,明亮的灯光映在雪白墙壁上,晃得人微微晕眩。
方谨双手插在裤袋里,望着走廊尽头窗外深沉的夜色,虽然连续几天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但他却一点困意都没有,相反精神清醒得半点疲倦都感觉不到。
顾远不是顾名宗亲生子?开什么玩笑,且不说顾远有多像他父亲,除却眉眼略微深邃欧化之外,其余五官轮廓几乎就是二十年前的顾名宗;就说顾家传统的亲子鉴定和万中无一的Rh阴性AB型血遗传,顾远怎么可能不是顾名宗亲生的?如果要说顾名宗被家族内其他近亲戴绿帽子的话,那就更荒谬了——顾家出了名的子息困难,三代单传近亲皆无,上哪去找这个绿帽子戴!方谨皱紧眉头,就在这时走廊边电梯门叮的打开,他一回头就看见顾远带着几个手下走了出来。
顾……总?顾远的脚步一顿。
他以为方谨已经去休息了,却没想到他还站在这里等着自己。
不仅如此他还衣着整齐,面容肃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也不知道刚才在思考什么,紧皱的眉心还没完全展开。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一刻独处的方谨有点陌生,似乎跟平日里温顺沉默、柔和沉静地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非常不同。
方谨重复了一遍:——顾总?顾远倏而回过神,问: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方谨将手从裤袋里拿出自然垂下,低头道:我这两天都睡在陆文磊病房里,刚才他醒了,医生护士都在,我就先退了出来。
这个时候的他似乎又回到了顾远印象中谦恭谨慎的模样,顾远盯着他因为低头而显得非常修长、线条优美的侧颈和下颔,不知为何心中怦然一动。
……我过去问他几句话,你先到外面等着我。
顾远顿了顿,说:我很快就好,待会带你回去睡觉。
最后一句话对顾远来说其实很不寻常,毕竟他要做什么或不要做什么,或者在某件事上花多少时间,是没必要跟助理交待的。
但他当时想的是,现在已经很晚了,方谨在这里等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很困,会不会已经想睡觉了?如果再花太多时间让他干等的话,或许他会很不开心的吧。
·顾远带着几个人大步走了,方谨倒被那句带你回去睡觉弄得半天没回过神,反应过来后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摇摇头向阳台走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晚上的温度则十分凉爽宜人。
这座著名私立医院不愧它昂贵的收费,花园树木郁郁葱葱,茂密幽静,明明身处闹市却弥漫着清新的草木芬芳。
方谨靠在栏杆扶手上,脑子里下意识回想着刚才顾远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有那句他知道不能当真的我待会带你回去睡觉。
想着想着他觉得微微有些发热,看周围没有人,便随手拽松领带,解开了衬衣领口的倒数第二个纽扣。
——人家明明是看你有工作能力,当成下属来器重而已。
能保住那器重就不错了,还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是自找没趣吗?方谨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正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长吁短叹什么,想女朋友了?方谨猝然回头:顾总?顾远果然很快就搞定了,端着杯冰水一边喝一边从走廊上走来,瞅着方谨揶揄问:真在想女朋友?方谨想说我真的没有女朋友,但话没出口突然有些感伤,便一笑道:是啊……不过想也没用,算了。
顾远脸色当时就一变。
如果光线再亮一点的话,他那瞬间铁青的面色一定瞒不过去;但此刻他背着走廊上的光,短短数秒间就恢复了正常,不动声色道:等这事完了放你个年假去陪女朋友,但现在你是我的,这种时候就别分心了。
方谨怔怔地盯着他,半晌才垂下眼睫微笑道:好。
不远处的深夜的花园中传来虫鸣,声声悠远,显得夜色格外静谧。
微风挟着草木的清香拂过阳台,从两人之间穿过,那一瞬间连方谨扬起的发梢都清晰可见。
气氛突然说不出的缠绵暧昧,顾远目光落在方谨松开的领带和衣襟上,足足好几秒才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收拾收拾回去吧。
手下人都搞定了,你跟我一起走。
方谨没回过神:这么快?黑白两道无数人在追他,姓陆的早被吓破了胆,我叫他签了个资产转让合同直接完事——他倒恨不得跪下来抱我大腿,可惜早干什么去了。
我还以为他有多硬气,白费我特地带了刑讯专家过来,刚才没叫你进去就是怕场面太血腥,又把你吓哭出来怎么办?方谨心说为什么你老觉得我要哭,明明没有啊……这时就只听顾远顿了顿,又说:别睡医院了,今晚到我家凑合一晚,明天下午再去公司。
——啊?我是为了你方便!而且这样你明天能给我开车!想到哪里去了?方谨茫然道:我没有想……就在这时他话音一顿,视线越过顾远,落到医院走廊上。
只见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抱着记录板,正从楼梯口缓缓走向陆文磊那间病房,同时转头遥遥向阳台这边望过来,视线正撞上方谨。
那一刻方谨认出了他。
——那分明是顾家的安保主管王宇!方谨脑海中嗡地一响,只见王宇向他露出别有深意的眼神,随即伸手推开了陆文磊病房的门。
你怎么了?顾远注意到方谨的异常,转头便要向后望去。
然而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方谨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冰凉发抖的手一把抓住了顾远!顾远手里本来拿着杯水,被骤然一抓,水直接泼了出来,哗的一声洒了方谨满身。
怎么了?方谨你——然而方谨手指松都没松,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个很暧昧的姿势,只一味如溺水浮木般紧紧抓着顾远两只手,掌心相贴毫无间隙,仿佛一对热恋中亲密的情侣。
顾远好像因为惊住而忘了挣脱,半晌才皱眉问:你干什么,方助理?……我……我没住过顾总您家,是不是不太方便,你我都是男的……就是男的才行啊,你怕我对你怎么样吗?方谨紧紧盯着顾远,生怕他突然回头往病房那边走,情急之下也没听出顾远语气中明显的不自然:但我只担心有什么不方便,万一顾总晚上要叫人过来的话,我在边上听着总是……顾远皱眉问:你怕我叫情妇过来?方谨简直无话可答,只微微仰头望着他。
这个姿势其实非常亲昵,从顾远的角度看去,甚至有些缠绵悱恻的感觉——方谨就像拽着救世主一样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松,嘴唇微张,神情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和仓惶;他的领口那么幽深,修长优美的侧颈一路延伸至明显的锁骨,连勾人的深陷都清晰可见,再往下便隐没在了因为被水浸透而呈现出半透明的白衬衣里。
明明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但顾远心中就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他的皮肤那么透明,应该也很薄很软吧。
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是冰凉细腻还是能把手指都溶进去一般的温热诱人?顾远深深吸了口气,企图压下神经末梢突然蹿起的一股电流般的躁动:——今晚我不会叫任何人过来的,别担心方谨,我就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晚,没别的意思。
但是,方谨口不择言,几乎不知道还能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什么:——但是我,顾总,我……他开口的时候嘴唇微微颤栗,医院走廊的光越过顾远的肩膀映在他唇角,显出细微的光泽,看上去惊慌而又柔软,让人简直从内心深处兴起一种粗暴吻下去的冲动。
这副情景其实真的是太暧昧了。
因为握手过紧的缘故,顾远结实的双臂半展开,而方谨几乎整个人都贴得极其近;浸了水半透明的衬衣贴在他身上,赤裸皮肤隐约可见,再近半步的话就要真的紧紧靠进了顾远怀里。
顾远几乎难以自控,他竭尽全力压住从骨髓深处蹿起的亢奋,然而并不起多少作用。
他呼吸发沉,甚至感到自己微微的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