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你说什么?严峫到底出了什么事?凌晨的审讯室只亮着一盏白炽灯, 秦川身上还穿着睡衣——一件宽大的短袖T, 从被窝出来后连眼镜都没来得及戴,眼底写着毫不掩饰的怀疑,盯着铁桌后的审讯员。
单面玻璃外, 吕局、魏局、黄兴、高盼青等人挤在小黑屋里,数道目光神情各异,集中盯在审讯室中秦川疑惑的脸上。
审讯员没有直接回答秦川的问题:秦副队, 麻烦您再回忆一下。
昨天下午五点直到晚上离开市局, 这段时间内你说过什么话,见过什么人, 发生过哪些细节?都是公安系统内部人士,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
秦川揉了揉眉心, 深吸一口气,藉此勉强克制住了内心的焦躁。
我前天晚上值班没睡好, 昨天下午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快五点的时候醒了。
我早年埋伏剿毒的时候受了凉,近几年来有些风湿, 昨天那种阴沉下雨的天气就感觉很不舒服。
正好方队在办公室里, 拿了药酒说要帮我按一按……药酒。
高盼青神色瞬变,连吕局和魏局都互相对视了一眼。
药酒对风湿管用?审讯员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秦川说:管用,跌打损伤活络经脉,是早年严峫推荐给我的。
方队给我在手肘、颈椎的地方推了一阵,我感觉好多了, 想到晚上可能还要加班,就去茶水间泡了杯咖啡,正巧烧水的时候遇见严峫淋着雨从外面回来。
审讯员精神稍振:你们说了什么?其实秦川和严峫之间的对话已经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重复三次了,但审讯员还是要问,秦川还是得复述,甚至连单面玻璃外的所有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因为这是审讯中的基础技巧。
不断重复的机械性问话,打乱次序问,挑着词句问,正正反反问……人只要撒了谎,就必然会有破绽;只要有破绽,一定能在一遍遍的复述中露出端倪。
秦川当然明白这个,更确定自己已经成为了怀疑对象,不由烦躁地吸了口气:到底严峫出了什么事,我从市局离开后就直接回了家,不信的话你们可以调我的行车和通话记录……秦副,真的不好意思。
审讯员冷冰冰打断了他,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秦川呼地吐出那口气,紧了紧后槽牙,再次把自己跟严峫在茶水间里的对话逐字逐句重复了一遍,甚至连当时严峫的语气都学了出来,末了咬牙道:然后我就回到了办公室,这下行了吧?审讯员刷刷记下笔录,问:下班前你为什么要去刑侦支队借那瓶药酒?这是个关键问题,审讯室外的高盼青和黄兴同时绷紧了神色,上半身不自觉地向前倾——但比他们老辣多了的吕局和魏局却只微微摇了摇头,并无其他反应。
果不其然,秦川简直要莫名其妙了:借药酒?那瓶药酒怎么了吗?审讯员说:您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秦川一摊手:因为禁毒支队的药酒用完了啊!不借难道我临时去药店买?果然很有道理,连审讯员都一怔。
从刑侦支队借来药酒后你做了什么?我的手肘和肩膀关节都非常不舒服,但方队已经不在办公室,我以为他回家去了。
当时也不想麻烦别人,我就涂了点药酒在手肘上揉按了一会,按摩完之后瓶子里药酒还剩最后一点,我看也就两口的量,就想把它喝了。
审讯员记笔录的动作一顿:您想喝?秦川点点头。
有些药酒不能内服是公安人员的常识吧,您为什么毫不犹豫就敢喝进嘴?因为严峫经常喝,我们都知道啊。
秦川似乎感到很无稽,不过最后我也没喝进嘴,因为前脚刚倒进杯子里,后脚方队就进了办公室,立刻阻止了我——审讯员神色一凛:方支队阻止了你?这回审讯室外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生乌泡酒剧毒,严峫是因为摄入量极小,才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但如果当时秦川把整整两口都喝下去的话,估计现在已经凉了!是什么让方正弘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秦川?是的。
秦川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方队看见我要喝药酒,不知怎么的情绪突然有点激动,上来就把杯子从我手里夺了过去……时间倒退十个小时,禁毒支队办公室。
哗啦!猝不及防中药酒被泼在地上,秦川惊得一跳,回头却只见方正弘脸色都变了,劈头盖脸呵斥:你不知道药酒是不能随便乱喝的?可这是……你懂什么,你知道乱喝药酒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万一变质有毒怎么办?不至于吧,这是我从严峫那儿……你少跟那个姓严的混,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方正弘似乎还想说什么,硬生生憋回去了,训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他当面跟你热乎,会不会掉过头来就要害你?!秦川给他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但他还没来得及劝说方正弘,就被后者蛮不讲理地打断了:给刑侦支队送回去!他们的东西以后少沾!这个,我说老方。
秦川为难地拎着空药酒瓶:看您这话说得,我都给人家用完了,难道还一瓶子药渣去不成?要不我……方正弘却充耳不闻,一边在嘴里抱怨什么一边转身回了支队长办公室。
秦川无奈地摇摇头,顺手把空药酒瓶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但就在这个时候,方正弘也拎着包从办公室里钻出来了,大概是正打算回家,一看到秦川桌上那瓶醒目的药酒,登时又怒了:你怎么还没——秦川立刻双手投降,方正弘瞪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上前拿起空药酒瓶,大步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然后我就下班了,不知道他把那个空酒瓶扔在了哪儿。
审讯室内外一片死寂,惊愕、愤怒、难以置信等种种情绪在每个人眼底闪烁着光芒。
只有秦川不明所以,终于谨慎又警惕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所以……难道药酒真有什么问题吗?老严怎么样了?吕局抬手向魏副局轻微地招了招,沙哑道:叫方正弘过来接受问话。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站在门边的高盼青一回头,条件反射立正:余队!余珠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将目光投给这房间内的任何一个人。
她的脸颊肌肉绷得极紧,径直走到吕局身边,低声道:对值班同事的问询结束了,有人看见方正弘离开市局时,把一个形似酒瓶的空玻璃瓶扔进了楼下垃圾桶。
吕局猝然抬头:扔了?·医院。
咳咳咳咳……睡梦中突如其来的咳嗽让江停惊醒,下一刻他的头被人托了起来,温水顺着咽喉咽下去,很快平息了痉挛的气管。
江停微微睁开眼睛,病房里关了灯,连绵整晚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借着从玻璃窗外倾斜而入的月光,他皱了皱眉心,轻声问:严峫?严峫靠在病床边,黑暗中眼睛却熠熠发亮,低头在江停额角散发着血锈味的纱布上亲了亲。
你怎么来了?严峫没有立刻回答,手臂穿过后颈勾着江停的肩膀,又往单人病床上挤了挤。
这个动作让两人更紧密地靠在一起之后,他才贴着江停耳边小声说:刚吊完水,听护士说你有点发烧,来看看你。
夜里看不清江停的表情,但互相依偎的近距离下,严峫还是能感觉到他唇角似乎浮现出了短暂的笑意。
你救了我……不,江停说,我害了你。
大概因为他语调太过沉着笃定,严峫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过了会才佯作轻松地嘿了一声:你害我什么了?药酒不是我自己要喝的,还是你摁着我硬灌进去的不成?你这么说就……当然如果哪天你看上了别的小白脸,想要谋杀亲夫,亲手给我端来一杯毒酒,保不准我还真会因为哀莫大于心死而干脆一饮而尽,成全你跟那后来的奸夫……哎哟!会打人了!江停活动了下一边肩膀:到底谁下的手,你自己心里有猜测么?严峫沉思片刻,摇摇头:不好说。
那瓶药酒是我从自己家带去市局的,一般就放在大办公室的杂物柜里,除了我也没别人用,最后一次用它大概是今年开春的时候,中间不清楚是否有其他人动过。
至于生乌头泡酒喝了会死这点我当然知道,但我确定那瓶药酒用的是炮制乌头,内服是不该有问题的。
江停问:酒瓶是什么样的?存不存在有人往里泡生乌头的可能性?严峫这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人,蜷缩在半边病床上有点费劲,便侧屈起一条腿搭在江停腿上,把他暖烘烘地搂在怀里,说:如果是生乌头的话,往黄酒瓶那么窄的口里塞是挺费劲的,不仅很难做到隐蔽快速,而且容易在玻璃瓶周边留下药渣,成为日后调查的证据。
所以我比较倾向于下手的那个人溜进刑侦支队办公室,用一瓶泡着生乌头的药酒调换了我本来的那一瓶,反正从外观看都黑乎乎的分不出来。
说着他拧起了两道乌黑的剑眉,一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发出胡渣沙沙的声响:这事如果能查监控,那肯定一下就水落石出了。
但问题在于市局监控镜头只看走廊、楼梯、谈话室,具有机密性质的业务支队办公室属于灯下黑,不见得在监控范围里……嘶,江停突然抽了口气。
怎么了你?江停思考得太入神,不留心歪过头,额角受伤的地方蹭在了严峫下巴上,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严峫见状立刻撑起上半身,拨开他的头发露出纱布,心里有两只小爪子在抓似的酸楚,一叠声问:还疼吗?叫护士来看看?会不会留疤啊?江停不耐烦地:你别乱动。
严峫只穿一件短袖T恤,又低头在纱布上亲了一口,炙热的身体不安分地贴着他:我们家警花这回要破相了,怎么办呐……然后他大概琢磨了一会,不知突然醒悟到了什么,语气带上了微妙的满意:……破相就破相吧,破相也挺好。
江停无话可说,心想自己一个正常人,果然不能领悟到公安系统金马影帝的内心世界。
严峫问:破相了能嫁给我不?……江停反问:你怎么成天这么恨嫁呢?两人一上一下,对视半晌,病房里的黑夜宁静无声。
少顷后严峫终于掌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在胸腔里沉闷而愉悦:我说你就不懂了吧。
江停:……在动物世界里,两名雄性为了争夺雌性,往往会经历非常残酷的争斗和厮杀,有时甚至会以你死我活为结局,这是自然界发展和生物进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至今写在人类的DNA里。
当然,我们人类是比较高级的灵长类动物,除了同性厮杀之外呢,往往也比较注重讨好被争夺的对象,以赢得被争夺对象的首肯为最终胜利。
严峫上半身低倾,几乎把江停摁在自己身下,戏谑地瞅着他:所以如果没有赢得首肯的话,哪怕把竞争对手活活弄死,都不能算取得了胜利,这就是我们现代社会的异性交往最高法则……江停抬起那只没在输液的手,笑着捂住眼睛。
严峫强行把他的手扒下来:你在听我说吗?有什么感想?你这人简直……有什么感想?嫁不嫁?江停笑着不吭声。
嫁不嫁?嗯?说话啊?江停想捂着眼睛不予理会,奈何手被严峫按着,两人挣扎摇晃得病床吱呀作响,那声音听得人既尴尬又心跳。
闹了好半天江停终于无计可施,放弃了:……嫁嫁嫁,我要是个女的一定嫁给你!严峫不依不饶,手摸索往下:那要不是呢?放手!要不是女的呢?江停简直无可奈何,半晌只能说:不是女的只能你嫁我了,这样也行?严峫立马一口答应,生怕他反悔似的:行,我嫁!江停扑哧没忍住,笑骂道:给老子滚蛋。
严峫有点不甘心地还想做什么,被江停从身上强行推了下去,只能遗憾地蜷缩起两条长腿,侧卧在病床头,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嫁妆要陪送多少你倒是给个数……江停抬脚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下,喂。
还没过门呢就开始家暴了——怎么?江阳县袭警现场那枚九二式手枪发射的子弹是怎么回事?严峫肌肉一僵,好几秒才慢慢放松下来,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我就知道叛变革命的一定是马翔!江停冷冷道:马翔那两招要是能瞒过我,他就能去公安大学讲课了。
到底怎么回事?严峫瞒也瞒不住,只能把从吕局那里得到的信息,包括疑似枪手的犯罪嫌疑人神奇死在国道上、目前子弹还找不到匹配枪支等事和盘托出,又翻身从病床头摸到自己的手机,当着江停的面打开出相册:就是这颗子弹,喏。
幸亏弹头卡在大切车后座里,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哈。
江停瞥了几眼,突然坐起身,拿过了手机。
怎么?话音刚落啪地一声,江停拧开了灯,眉心锁出一条深深的细纹。
严峫察觉有异,不由自主坐直,只见江停紧盯着相册里的一张图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图片非常清晰,是弹壳底部的金属刻字和银色底火杯。
严峫语调有点变了:怎么了江停?……江停眼神闪动,不知道在观察什么。
足足过了半支烟工夫,他才把手机还给严峫,沉声道:我这次去恭州……严峫太阳穴当即一跳。
说是扫墓,其实是为了印证我在胡伟胜制毒一案中,对于那包新型芬太尼化合物的某些推测——如果你有印象的话,我们从胡伟胜天台上搜到这包毒品后,就被阿杰现身劫走了。
而我从恭州回来后找你,是因为成功证实了这些推测,所以想把整个线索都告诉你。
江停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鼻根,冷静的侧脸轮廓映着台灯,似乎在斟酌语言。
少顷他伸手指指严峫怀里那手机,沉声道:我见过这发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