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蚩国的大军终于来到了都城瀚州。
这座传说中的极北之地有着两扇巨大的青铜城门,高达数十丈,远远望去就像是巨大的黑色悬崖一样。
靳辰遥遥指着那片雪山下的城墙,笑道:阿兰,看见那城门了没有?那是北方大陆最险峻的地方,也是离青国杜澜的爪牙最远的城池。
杜澜一心要统一九洲大陆,可惜征战八年都没能踏上这片城池的边。
只要这两扇青铜大门还存在一天,他就一辈子都没可能毁灭我们蚩国!阿澜出神的望着那城门,半晌道:你说得对。
突然身体一轻,原来是靳辰伸手把他从马上拦腰抱了起来,掠到了自己马上,靠在身前。
紧接着他猛地一抽马鞭,乌云踏雪长嘶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身后的十数万大军奔腾而起,在一片巨大弥漫的雪雾中飞驰,一时只听轰隆轰隆的声音地动山摇,只让人震耳欲聋。
靳辰的声音在风中呼啸而过:……我的祖父,我的父亲,包括现在的我自己,我们家世世代代的守护着这片城池,几乎是从蚩国王朝起始的时候就存在了……阿澜仰头去看这个紧紧搂着自己的男人的脸,脖颈仰起一个优美而看上去有些脆弱的弧度。
……我的家族虽然不算是权势熏天的王族,也不算是富可敌国的豪门,但是我们一直生活得平静祥和,一家人相敬如宾,从来都非常融洽……我从小就在军队里长大,从来没有接触过同龄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她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成婚……靳辰低下头去看着阿澜的脸,眼神诚挚而小心翼翼。
……虽然我不是很擅长,但是我一定会努力尝试对你好,不让你受一点委屈,让你的下半生过得平静美满,没有一点遗憾……这样的话,你愿意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吗?阿澜微微有些愣住了。
靳辰一只手抓着马缰,一只手搂着阿澜的腰,手臂已经僵硬得不敢动弹:你愿意吗?阿澜皱起眉。
这个动作十分的细微,看上去就好像他在为什么事情而感到疑惑一样。
紧接着他回过头,淡淡的问:靳辰。
什么?你们家世代守护着这片属于别人的王朝,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把它变成你们自己的吗?靳辰呆住了。
阿澜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才淡淡的道: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_虽然前线失利,但是毕竟挡住了杜澜把自己的战线继续推进的步伐。
在这样一个酷寒的严冬里需要好消息来激励民众和鼓舞士气,于是在对外的战报里大多数是粉饰太平、强调战绩。
当晚在蚩王在王宫里举办了庆功宴,还没有来得及回家的将领们直接裹着战袍就这么去了。
在这里等我,我要进去等待陛下的召见。
殿外,靳辰把雪狐裘裹在阿澜单薄的脖颈上,——你不多穿一点?总是一件袍子,当心给风吹出病来。
阿澜默不作声,只伸手轻轻的把雪狐裘拉紧,然后目送着靳辰一步步走向主殿。
主殿的大门外是九十九级长长的楼梯,下边是大片的空地,由极北之地盛产的水晶冰砖铺地,缀以银质流苏和天鹅绒的帷幕,中间是一条四辆马车宽的、给蚩王陛下通过的道路。
没有资格进入主殿的将士们都等在道路两边,起码上千人熙熙攘攘的围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的等待着王的驾临,哪怕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阿澜挑起眉毛。
这蚩王的排场还真大,他也不怕有人混杂在人群里伺机谋刺。
很快的道路尽头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人潮如同演练了千万遍一样纷纷跪下去,欢呼和拜倒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的感染了附近的人群,所有人都大声的欢呼起来。
乐曲齐奏,在鼎沸的人声中一辆由四匹马拉的车缓缓驶近,蚩国的王就站在上面,面无表情的接受数千将士们的朝拜。
阿澜这是第一次见到蚩王。
以前都是在画像上,看上去堂皇而威严,实际上面对面的时候却没有那么重的皇家之气。
蚩王的五官偏向于阴霾,看上去始终是冷冷的,给人一种非常不好接近的感觉。
阿澜正望向马车上的蚩王,突然蚩王眼神一动,竟然直直的往这边看过来。
阿澜垂下眼睫,悄无声息的退进了欢呼的人群的阴影里。
那个人是谁?侍臣顺着蚩王的目光一看,忙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据说这是靳小将军回来时在路边捡到的姑娘,有倾城之色。
正好是美人配英雄,满军里都传得沸沸扬扬,靳小将军可是待之如珠如宝呢。
陛下有兴趣的话,臣差人去问问?靳辰的人?蚩王收回了目光,……再说吧。
宴会是在主殿里举行,先是礼官上来念了一番谁也听不懂的祝词,然后就是蚩王带领群臣祭拜天地。
一直到吉时到来,宴会开始,无数舞姬和琴师弹奏乐曲,酒肉就像流水一样被送上来,人人都敞开了怀开始说笑痛饮,一时靡靡之声不绝于耳。
蚩王只略略坐了一会儿,看气氛已经热得差不多了,底下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新来的舞姬身上,便起身往外走去。
几个侍从想跟上,都被那个几乎已经可以猜到蚩王心思的贴身侍臣挡下来了:去,去,陛下有自己的事儿要办呢。
接着又凑过来,眉开眼笑的小声说:陛下,那姑娘在后门里等着靳小将军呢。
蚩王点了点头,从主殿的小道里走了出去。
后门是一片寂静的花园,花叶上的冰雪还没有消融,在月光下映出水晶一般的光。
阿澜裹着狐裘坐在台阶上,柔软的白毛拂过尖削的下巴,仿佛可以映出皮肤下淡淡的、青色的血脉来。
蚩王走到他身后,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居高临下的笼罩了台阶上的阿澜。
阿澜没有回头:您既然身为蚩国的王,怎么能在庆功宴上丢开将士,自己一个人离开呢?蚩王神色不动:你既然知道我是这里的王,怎么能见到我还好端端的坐着,还背对着我说话?因为我来到这里是为了等靳将军的,不是为了等待陛下您。
蚩王忍不住训斥:大胆!阿澜低低的笑起来。
他终于站起身,回过头来,翡翠色的眼珠盯着蚩王,月光下就像一片静谧而幽深的湖。
对我来说,不管您是王还是别的什么人也好,不管您是否坐拥天下,还是流落街头,对我来说都没有分别。
因为您注定不是我等待的那个人,所以您在我的眼中和这花叶上的冰雪、脚下的台阶一样没有分别,都只是普通的东西罢了。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注意您的必要。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虽然有些低沉而沙哑,但是具有着让人无法不去聆听的磁性。
蚩王不怒反笑:所以在你眼里,只有靳辰是特别的?是。
你知不知道,虽然名义上开的是庆功宴,实际上他吃的是败仗?就凭他断送了边境三百里这一点,本王可以亲手砍下他的头颅、毁灭他整个家族!阿澜抿唇一笑,怎么看都有些淡淡的轻蔑的意思,我知道,我还知道杜澜根本不屑于亲自和他交手,仅仅是他的几个手下就成功的带兵突袭了蚩国的三十万军队,把铁骑踏在了蚩国的边境线上。
从头到尾杜澜都没有亲自上场,他只是站在城墙之上观察战局,他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成为这座大陆上最强悍的青国铁骑的精神图腾。
阿澜抬起手,仿佛柔若无骨一般轻轻的按在了蚩王的胸膛心脏的位置上,——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靳辰不是杜澜,他也没有必要非得在战场上战胜他。
在我眼里只有靳辰是特殊的,就算杜澜再强悍,他也完全不在我的眼里,就像您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细瘦的五指轻轻的卡进了蚩王胸前的皮肉,心脏在掌心里嘭嘭跳动,只要稍微深入一抓,它就再也无法呆在这个胸腔里了。
蚩王猛地抓住了阿澜的手腕,用力之大,甚至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
哎呀,阿澜漫不经心的抿起唇,被发现了。
蚩王脸色剧变,声音里止不住的带上了慑人的森冷:——掏心之术!你怎么会这种魔族才会的法术?你是个魔族?阿澜认真的仰头看着他:我看上去像那种肮脏的东西吗?——的确不像。
魔族和人类看上去很像,其实很好分辨。
魔族大多皮肤苍白或呈不正常的灰白色,看上去没有生气,全身上下都弥漫着不是活人的气息,给人的感觉非常明显。
这个阿澜只是削瘦一些,但是眉眼皮肤都很正常,体温和心跳都非常平稳,一看就知道是正常的人类。
……你只能骗骗靳辰那种没有近过女色的年轻人罢了,蚩王的声调低沉而危险,近乎耳语,——他没见过女人,他以为你长得漂亮所以就是女人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个顶着一副女人脸相的……男人!蚩王猛地用力,阿澜的手腕发出危险的骨裂声。
你到底是谁?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刚才在殿外的时候要对本王施用诱惑咒术?阿澜猛地俯身,这下他几乎是贴着蚩王的脸了,甚至他说话的时候,湿热的气流都能从唇边拂到蚩王的脸上:——如果我不用诱惑咒术,您还会……还会接受我的勾引吗?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感一样微笑起来,那个笑容放肆而危险,让人难以自拔。
紧接着他按住蚩王正拧着自己腕骨的手指,恰到好处的呻吟一声:哎呀,好疼。
他软软的倒了下去,就在这个时候,靳辰愕然的声音从蚩王身后传来:——阿兰!靳辰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接住阿澜的身体楼在怀里:你怎么了?你没事吧?阿澜微微的摇头。
他实在是长得很漂亮,也许他的母亲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也说不定。
当这样一个受了伤害、十分虚弱的美人无助的靠在你怀里的时候,只要是个男人,就算是圣人也不会不动心的。
蚩王喜欢美人。
实际上没有人不喜欢美色,这一点整个朝野上下谁都知道。
不知道阿兰是不是言出无状得罪了陛下您……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罢了,陛下请不要和她计较。
靳辰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已经在压抑自己的不悦了。
陛下如果没有其他事,我们就先走了。
靳辰打横抱起阿澜,刚转过身就只听蚩王冷冷的问:如果你把他留下,我就免你战败的罪,你看怎么样?靳辰的脚步微微顿了顿,紧接着大步往远处走去。
不了,他的声音里显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意,她是我的未婚妻。
_走出花园的大门,夜风如水寒凉,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阿澜悠悠的说:你把我带回去给蚩王的话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身体就被一股更大的力道箍紧了,靳辰的语调紧绷绷的:我不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给败仗找借口推托责任的。
阿澜探出头来观察这个男人的脸,半晌后若有所思的问:其实你是在担心我对吧?……才没有!你就是。
阿澜安然的缩回头去,不用担心我,就算你把我献给蚩王,我也不会有任何风险。
你有你的责任和家族,这个我能理解。
半晌靳辰都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有把他放开。
一直走到主殿门外的马车上,他也不等别人来服侍,自己猛地把车帘一掀,一步跨了上去,然后把阿澜往柔软的车椅上一摔。
嘭的一声巨响。
如果是平常,这点伤害对阿澜来说根本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他已经撤去了自己所有的外围防卫,就像一个真正弱不禁风的女人一样结结实实的撞到了车座。
就算上边铺着柔软的垫子,这种冲击力也不是他过于单薄的本体所能承受的。
靳辰还没有上车,他就已经痛苦的缩成了一团。
我……靳辰刹那间后悔了,踌躇着站在阿澜面前,……我其实……他想半跪下去查看阿澜的伤势,但是又小心翼翼的不敢动作。
倒是阿澜自己坐了起来,冷冷的问: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自己想回王宫去?我自己?如果你想进宫的话,的确,你这么漂亮,得宠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能你会获更富足和美好的生活也说不定。
靳辰痛苦的抓抓头发,但是我……我不想让你离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总觉得,如果你离开了我会很不好受……你喜欢我?靳辰说:我喜欢你。
有多喜欢?靳辰很想说,我很爱你。
但是如果仔细想的话,这种爱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呢?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过往,甚至连她的本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自己所爱的这个人完全一无所知,唯一可以真切触摸到的,就是这张美丽的脸而已。
如果仅仅是爱一张脸的话,那是不是太肤浅了呢……靳辰实实在在的觉得自己是在爱着眼前这个人,但是他不知道是怎样的爱,也不知道是如何深浅的爱。
他甚至不敢确定这种爱是不是正常的,是不是理智的,是不是,可以延续的。
他唯一所能感觉到的,只是现在自己心里那种绝对不想和这个人分开的强烈欲望罢了。
这种欲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完全没有理智去分析其他的一切。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能说:……我也不知道有多喜欢,但是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你……阿澜漫不经心的把目光移向车窗外,看着不断掠去的深夜的大街。
那就对了,他说,仅仅是个荒蛮北国的王宫罢了,对我来说不算是什么值得争取的好日子。
我什么都不缺,权力或者财富或者地位……我只是缺一个人,好好的爱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