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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红绿灯

2025-04-03 14:51:05

袁城以为他的小儿子只是在搞阴谋诡计上很有手段,最近他才发现,朗白在商业上也颇有些天赋,这很让他惊讶了一把。

朗白料理生意,跟他在黑道中为人处世一样,手段有些激烈孤狠,但是利润率却铁板钉钉不容置疑。

他一接手袁城的工作,就立刻签了几个对冲基金合同,然后十分有针对性的大批订购海外私货,前后几番动作都十分激烈,一时间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袁城转性了,怎么行事风格越发像他十几年前的样子?袁城看着周报表,对朗白的这些决策无话可说。

但是在不断增长的数字之后,他又有些隐秘的担忧。

这孩子的行事手段,和他年轻的时候太像了。

在他身上袁城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如果把家族交给朗白的话,袁城甚至可以预见到未来十年袁家所走的道路。

这并不好。

家族已经动荡了很多年,是急需稳固修养的时候。

这个已经向前狂奔了十几年的古老黑道世族,需要一个脾气温和、性格中庸的人来缓缓的带动它,让它慢慢消化这十年以来的快速发展,巩固已经取得的成果,同时发现那些潜在的问题。

朗白现在所做的事情,是更快更迅猛的把家族往前带,风驰电掣一样往前冲刺。

那些年轻精锐的少壮派自然对小太子心悦诚服顶礼膜拜,但是后边那些老迈迟钝、拒绝前进的顽固派,就直接被他用铁血手腕给除掉了。

这对袁家来说将是一场灾难。

袁家有太多元老们在头上压着,那些老态龙钟的前辈们有着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利益网,虽然不掌实权,但是他们说话也有分量。

这些老人们万万除不得,还必须得供着,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可能会引发无法预测的意外。

袁城在少年时代开始掌权,三十年过去还没完全摆脱老人们的掣肘。

这就是百年黑道世家,有些事情你明知道它是错的,但是你不能去改正,因为这个家族的人都太老了,就像老房子里总有积年的腐朽之处一样,你不能强行去拆,只能等它自己慢慢烂掉,慢慢消失。

小太子确实有才华,但是他没有三十年时光赋予袁城的最宝贵的东西——耐心。

朗白回来后半个月,有个世交请袁城去吃饭。

中国人喜欢在饭桌上解决问题,有时候费尽心机都无法接近的人、无法解决的事,一顿饭就解决了。

有个银行行长想跟袁家牵上线,辗转几番拜托到那个世交朋友的头上,于是安排了这场饭局。

那位世交朋友的面子又不大好驳,袁城只得把他随身携带的小儿子装到口袋里,然后出门吃饭去也。

那位世交知道袁家小公子死而复生的事情,看袁城进门的时候带着一个极年轻、极俊秀的男孩子,心里八成就有了点儿谱:袁总,这位是……袁城拍拍朗白的肩,说:我小儿子。

满包厢的人立刻站起来满面笑容的打招呼,唯恐自己落在了别人的后面。

袁家这位小公子实在是有传奇性,传说中和袁城一起走上掌门之位的私生子,被当成养子长了十八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硬是逼得袁城承认了自己当年的风流韵事,还上了袁家的家谱。

虽然说现在大家还叫他朗白,但是人人都知道他公民证上的名字是袁白,正儿八经的有了继承权。

这个时候的香港,大凡有钱有权的家族,都免不了出现几个小妈生的、几个外边生的。

出生在家门里的还好认下,出生在外边的大凡都不能进门,否则那是给当爹的没脸,是折辱了家族的门面。

袁家这位小公子据说生母地位极低,但是偏偏他不仅进门了,还认祖归宗了,还掌权了——这其中的种种手段怎能不让外人又敬、又畏、又好奇?袁城拉开首座的椅子,笑着把朗白按下去:你们不知道,我们家现在是这位小祖宗当家,你们有什么事都不要来问我,问他就行了。

那个世交知道袁家这几年两个儿子在争储,袁城又春秋正盛,不可能把家业交给小儿子的,也就当袁城是在开玩笑:袁总你太不厚道了,今天盛行长找你有正经事,你稍微上点心!袁城正色道:谁跟你开玩笑了?我们家就这位小祖宗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发的话连我都不敢驳。

他爸我现在就是个贴身伺候的,他下命令我去执行。

没办法呀,孩子长大了……盛行长不知道袁家那档子事情,袁城说什么他信什么,一听就笑了:虎父无犬子嘛!怪不得我说最近袁总的行事风格怎么变了,原来是小太子出马,果然厉害啊!说着就转过身来跟朗白握手。

朗白这样一个对上对下都游刃有余的人,对于这种交际是非常精通的,脸上的笑容也恰到好处,绝对的友善亲和又不过分殷勤,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但是当盛行长伸出手来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动作一时迟疑下来。

袁城说:他最近右手刮伤了,有些不方便。

满包厢人都同时看朗白的右手,只见他在室内还戴着真丝手套,就知道有些难言之隐。

朗白主动伸出左手,跟盛行长短暂却有力的交握了一下,微微的笑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前段时间不小心伤了手,现在已经变成左撇子了。

黑道嘛,总有些磕磕碰碰的。

满包厢的人都赶紧点头称是。

盛行长忍不住看一眼袁城,只见他果然是靠着朗白的左手边坐下来的。

在他这个年纪混到这个地位上的都是人精,只一看就知道,这家父亲是偏爱幼子的。

那位世交朋友忍不住说:我认识几个非常好的骨科医生,要不请来给世侄看看?前段时间一直没见着世侄,听说是……咳咳……袁城善解人意的解释:出去玩了。

哦,出去玩了。

世交咳嗽几声掩饰过去,又语重心长的道:世侄呀,下次可不能这样了,你父亲这一年来真是伤透了心,他嘴上不说,但是我们都看在眼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父亲是真疼你,要孝顺他呀。

朗白轻轻笑了一声,说:世伯说的是。

你不在他身边,你父亲这一年多来都没出过门,除了出差每天晚上绝对九点前到家,大家伙儿要请他赏个光比登天还难,据说是没心情,他伤心!你看你父亲这么多年没续娶,他要是把一个后妈领回家,你们兄弟俩的日子还能好过不?那世交朋友越说越来劲,忍不住站起身去拍袁城的肩膀,对朗白一脸苦大仇深状:上次我请了十几个艺校的姑娘来陪酒席,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都请到了,只有你父亲请不到!你不在家里,他连稍微热闹点的地方都不去,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我们看着都担心。

世侄啊幸亏你回来了,以后别再闹脾气儿了知道不?袁城板起脸:胡说八道!别在孩子面前乱说话!什么乱说,我特地请你来你不来,我又只好把人给你送去,结果你也不要,还给我退回来,搞得我真扫兴!要不是看你这么失魂落魄得跟不想活了一样,我管你怎么样啊?袁城刚想叫他闭上嘴,朗白在一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简单几句就挂了。

然后他转向那朋友,笑道:是我的错,世伯说得对。

今天大家聚得齐,算我向世伯赔罪,给大家叫几个人来活跃下气氛,我父亲也好松快松快。

袁城突然一口酒呛在喉咙里:阿白你……你叫了什么人?朗白看着他父亲,微微扬起下巴颏儿,目光从吊梢眼角上瞥下来,半晌才轻轻一笑,说:——艺校的妞儿啊。

袁城抽了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反对,那个世交和盛行长已经十分识趣的捧起场来连声叫好。

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很正常,这种私下里的聚会都是这样,叫几个一线明星来作陪,出场费在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既能联络交情又能活跃场面。

有时候也叫二三线的明星,出场费低上不少,但是胜在随叫随到,而且很会玩放得开。

袁城以前也参加过这种聚会,对此习以为常。

他有些生意上的朋友家里孩子过生日,请一堆艺校的小姑娘来玩,有时候给点钱,有时候完全不给。

大多数情况下袁城不是个端着的人,大家都有兴致,他也就跟着一起凑热闹,听两个荤笑话,调一调情之类的。

但是现在,他小儿子就坐在身边呢!朗白叫来的人果然有效率,二十分钟不到就来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紧接着又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顿时整个包厢一片脂粉香气。

看得出有几个是熟面孔了,刚刚初春的天气就穿着小吊衫超短裙,走过来一阵香风,甜滴滴的挨个叫人打招呼,看到袁城的时候相当熟练的娇笑:袁总!好久没见了!袁城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偷眼去看小儿子。

朗白翘着腿坐在边上喝茶,眼睫长长的覆盖下来,面沉如水,优雅无匹。

袁城牙齿发痒,忍不住招手叫那个艺校姑娘,说:过来过来。

小姑娘娇笑着凑上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袁城指着朗白,低声对她道:看见这个人没有?姑娘连连点头。

像她们这样总走穴的,傻子都知道一进门先看首座上坐的是什么人。

首座上的那是主角,是最需要讨好的人物。

袁城问:认识不?小姑娘迟疑一会儿,又摇头。

这是很自然的,朗白去美国前十五岁,远远不到可以被带着参加这种场合的年纪。

袁城笑起来,说:去,去伺候他,伺候好了我有赏。

这姑娘二话不说,端起一杯酒就一屁股坐到朗白身边,目光盈盈的盯着朗白的侧脸:这位少爷怎么称呼?朗白瞥她一眼,又瞥袁城一眼,不说话。

这姑娘僵了一下,赶紧娇笑着站起身,把酒一饮而尽:今天是第一次见面,这杯酒我先干为敬!盛行长坐在边上,转过头来笑问:白少好像不大喝酒,叫他们上一壶碧螺春来?朗白满含歉意的道:实在不好意思,没法敬你了。

说着转向那个艺校姑娘,说:你替我敬盛行长吧。

他看女人的眼神跟其他人不同。

这样能够私密的场合,这样放浪形骸的陪酒玩笑,满屋子年轻美貌又放得开的女人,大家都多少有些晕陶陶的,只有他的眼神清醒并且冷凝。

盛行长哈哈笑着跟朗白喝了一杯,心里却想难道这位矜贵的小少爷讨厌女人不成?不对啊,他看上去明明不讨厌这种场合,也不反感别人围着他、奉承他、对他说好话,怎么只有对女人这么不来劲儿呢。

袁城坐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他小儿子,眼里带着欣赏和宠爱,却完全没有要干涉他的样子。

太奇怪了,盛行长不由得想。

这位黑道教父,到底是怎么教养他宠爱的么子的?最近确实有一些合同想签,只是还没有谈妥条件。

朗白善解人意的挑起了话头,我听说过盛行长,但是一直没机会被引荐,今天能见到面实在是太好了。

盛行长急忙收回思绪,点头道:的确,有些事情当面才能说清。

既然今天见了面那就是朋友了,跟朋友说话嘛,当然要……朗白笑道:跟朋友当然不说公事。

我只有些私下里的忙要求人帮,盛行长不过是看在朋友情面上,提点我两句而已。

盛行长心里一乐,脸上不自觉带了点轻快:那是那是。

白少果然是——果然会说话,哈哈哈!略施善意拉拢人心,本来就是庶出私生子想要掌权的必备素质,朗白更是玩得炉火纯青,绝对的此道高手。

咱们在这里可不好说。

朗白站起身,盛行长下意识的跟着他站了起来,只见他往隔间指了指:上那里去吧,我陪你喝两杯。

那袁总……朗白走过父亲身边,幽黑的眼珠往眼角上轻轻一瞥,紧接着就收了回来,稳步向前走去:我父亲的乐趣多着呢,怎么能打扰他,那岂不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顺?袁城看着他走过去,直到走远了,他才噗嗤一笑,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

世交老友问:怎么啦?……没事,袁城哈哈一乐,我在看小猫儿炸毛。

世交一脸茫然不解,只见袁城站起身:这屋子里味道熏得我头痛,我出去抽根烟。

袁城这根烟抽了大半个小时,刻意错过了满场女人投来的火辣目光。

那么多男人出轨,对老婆辩解说只是逢场作戏,只是应酬无奈,别人都偎红倚翠,要是自己一人清高免俗,那岂不是给别人难堪?袁城以前觉得这种说法可以理解,但是朗白长大以后,他又觉得这理由简直是放屁。

你要是真不愿意,还有谁拿刀顶着你脖子硬把你往小姐怀里推不成?他这个小儿子,第一不喝酒,第二不沾女人,却能从容游走在最声色淫靡的场合里,半点都不让人诟病,实在是奇了。

袁城终于抽完烟回去的时候,朗白已经跟盛行长谈完了。

刚转过走廊,袁城就突然顿住了脚步,只见朗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包厢门口,半开的门里传来一阵阵不堪入耳的调笑声,朗白一动不动的看着,脸上带着说不出什么意味的表情。

仿佛有点厌恶,有点嫌弃,有点不屑,还有点……难言的微妙。

迷离的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身影有一半隐没在深黑的阴影里,安静而岑寂。

那天回去的时候是袁城亲自开的车,车里就他和朗白两人。

朗白喝了两口酒,头有些沉,倚靠在副驾驶席上不说话。

袁城看了他一眼,问:想什么呢?朗白沉默了一会儿,……我在想,本来我的命运也应该和那些人一样……哪些人?今天你看到的这些。

朗白淡淡地道,这些男人,以及这些……女人。

袁城神色一动,刚想说什么,被朗白打断了。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当初我母亲没有死的话,我会接受怎样的教育,看到怎样的事情,接触怎样的社会,最后变成怎样的人。

尽管我是怀念她的,但是每当我深更半夜想起这些事的时候都会觉得很惊心,会不由自主的庆幸有一位父亲出现,把我从那样的命运里……带走。

袁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阿白,你想太多了。

然后有时候我又想,如果我没有那样的母亲,没有那样的出身,就像大哥一样出生在袁家家门里面,我又会变成怎样一个人。

我会从小就有鲜花和财富环绕,听着别人的谄媚和奉承长大,整个世界都围着自己转,稍微不合自己心意的东西都会立刻被人除去。

我会一帆风顺,嬉戏纨绔,完全不知世事人情,最后变成今天我看到的那些有着显赫身家、底气十足的上层人士,理直气壮沉溺在上流社会里。

袁城忍不住又偏过头去,看着小儿子的侧脸,你不理直气壮吗?朗白沉默了很久。

红灯亮了又灭了,绿灯重新亮起来,深夜的路口没有人,袁城也不急着发动汽车。

……我喜欢听人对我奉承献媚,喜欢从他们脸上看到敬畏甚至是恐惧,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我……底气不足……朗白顿了顿,把脸埋在手掌里,手指深深的插进头发中。

……我永远都记得小时候家里人是怎么说我的,妓女的孩子,私生子,出身低贱,上不得台面……袁城觉得喉咙发堵,半晌才低声说:对不起,我以前……不能随时随地都看着你。

这种事情父亲是要负责任的,如果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看得严,底下没人敢乱嚼舌头,或者就算嚼了舌头,也不敢当面说给朗白听。

袁城以前没有对这种事情上过心,从来没有。

绿灯熄灭,红灯重新亮起来,车窗外的灯光映在朗白脸上,眼睫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就好像蝴蝶疲惫的残翅一样。

我想要这个家族,想要这些权力,我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甚至走到死都没有关系。

我宁愿一生孤独一人,不亲近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亲近,哪怕最后死在这条路上,那也是死在世人的尊敬和畏惧里……袁城沉默了很长时间,再开口时语调低沉而柔和:阿白,如果你真这么希望的话,爸爸再难都一定会满足你。

阿白,爸爸爱你,希望一辈子都能看到你,希望你活得富足优裕快快乐乐,希望你所有的愿望都能得到满足……他顿了顿,转过身去,温柔而不容拒绝的拉起小儿子的手,盯着他漂亮的眼珠。

但是阿白,你告诉我,就算满足你这个愿望,你会快乐吗?朗白呆呆的盯着他父亲,酒气在脸上熏着绯红,眼圈红彤彤的,嘴唇微微张开,目光里仿佛含着一汪水。

袁城想起以前教他念书的时候,把小孩子抱到自己膝盖上,一字一句的给他念生字。

每当他听不懂的时候,都会这样呆呆的望着父亲,神情茫然天真,模样懵懵懂懂,袁城每次看到他这样,都恨不得狠狠的亲他一口。

……我不知道……半晌朗白轻轻的说了一声,尾音轻得几乎消失在了空气里,我……我不知道……袁城低低叹了口气:不知道没关系,万一你后悔了,还有爸爸撑着呢。

……为什么?袁城俯下身,在朗白眉心上亲了一口,不为什么,爸爸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