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型越野车掀起雪雾, 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直直停在守林人小木屋前。
宋平不用人搀扶便敏捷地跳下车, 疾步穿过空地周围忙碌的特警和技侦,劈头盖脸问:怎么回事?步重华从雪地上站起身,手里拎着个透明物证袋, 里面赫然是汽配店老板老梁副主任被摸走的那个手机!这、这从哪找到的?雪坑里。
我们来迟了。
步重华一晃物证袋,说不清他的脸色和此时的天色哪一个更阴沉:定位显示载着吴雩的车在这里停了,应该是保镖带他来面对鲨鱼的诘问。
结合脚印、行车轨迹、手机埋在雪里的形态来看, 最大的可能是吴雩下车时假装脚滑了一下, 为了防止鲨鱼搜身,趁机把手机插在了车身与草坑之间。
宋平怔愣望向虚空, 随着步重华的示意,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半小时前这空地上的一幕幕画面——毒贩们不怀好意地注视着画师走下车, 在他们眼里这个前卧底已经与死人无异,无非是一枪爆头保留全尸、还是摔进山涧尸骨无存的区别而已。
吴雩脸色苍白平静, 只下车时不知因为脚软还是恐惧,在湿滑的雪上踉跄了一下,那瞬间没人看见一个手机被闪电般插进了草坑……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 背后却是魔术师一般高妙的手法, 和多少年生死淬炼出的胆量。
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这个。
步重华把物证袋反过来,示意宋平看光秃秃的手机壳:手机背后的纽扣定位器不见了,从痕迹看是被指甲硬抠下来的,目前不知去向,林炡他们还在紧急追查。
手机目标太大容易搜到, 但区区一枚纽扣就好隐藏多了,宋平条件反射立刻问:有没有可能小吴骗过了毒枭,让鲨鱼以为他是清白的,然后带着纽扣定位器上山去了?这话刚出口,其他专案组领导的表情都有点复杂,连宋平自己都悻悻地沉默下来。
……鲨鱼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比鬼还精明,否则他不会成为画师手下唯一漏网的毒枭。
步重华深吸一口气,沙哑道:我想不通这次吴雩还能有什么办法骗过他……或者,根本就没能骗过他。
这时雪地上一个人连滚带爬狂奔而来,竟然是亲自带现勘的王九龄:宋局!宋局!怎么了?那边树林发现异常情况,大片雪地有被铲过形成的痕迹。
王九龄扶着膝盖喘了几下,才直起身望向专案组,脸色不同寻常地苍白:现勘在那痕迹边缘提取出了……几滴血。
宋平失声道:你说什么?!·哔哔!两辆车依次停在茫茫黑夜中,紧接着七八个人依次跳下车,鲨鱼收起卫星地图:就是这里了。
这里已经是真正的深山了,再往后便是大片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
毒贩们训练有素地打起狼眼手电,好几束光在黑暗中穿梭,映出他们脚下赫然是一片断崖,崖下深涧黑不见底,从光束穿透的距离推测起码有四五层楼深,散发出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这是一片巨大的矿坑!知道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吗?鲨鱼含笑扭头问。
保镖的手电光正映出前方不远处固定在树桩上的绳梯,尾端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里,活像通往十八层地狱的不归路。
吴雩从车里下来,他穿着利落的黑色长裤,防滑高帮靴咯吱一脚踩在雪地上,身形矫健腿又极长,就像一把修长得不可思议的刀,上前往深渊里望了一眼。
因为合成时产生的毒气和废水能直接就地排走?对,而且这座矿山里类似的矿坑有十多个,除非把万长文亲自绑来带路,否则仅凭口供根本说不清路线,够警方搜上好几天了。
鲨鱼向他一挑眉:这都是经验,如果你拿到蓝金合成式以后想建立自己的生产线,这些都用得上。
以鲨鱼在毒品世界中的地位而言,一般人这时都会为他的指点而非常感激甚至荣幸,但吴雩却多少有些意兴阑珊:再说吧,谁知道我以后会做什么。
Phillip先生!这时保镖已经试好了绳梯的安全性和结实程度,阿Ken疾步上前:可以下去了!虽然你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但我却知道你以后会去哪里……鲨鱼望着脚下狰狞的大地裂口,突然向吴雩悠悠地道:你看你脚下的情景,像不像是圣经里说的地狱?寒风瞬间凝固,所有人同时一愣。
最靠近的阿Ken瞟向吴雩,条件反射摸上了冲锋枪!——地狱?如果此时此刻不是画师,哪怕是换作吃了心肝豹子胆的勇士,恐怕都得吓得当场一软,扑通跪下来。
虽然我没读过圣经,但地狱是什么样,也许上帝都不会比我更熟悉吧。
吴雩的脸在大雪中森白沉静,头发和眼珠又点漆般黑,嘴角淡淡地地向上提了一下: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想让我打头阵下去吗?鲨鱼定定地瞅着他,然后竟然浮现出笑意,紧接着就变成了特别愉快的哈哈笑声。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我刚才只是在想,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经常有种以后自己可能要下地狱的错觉,但我知道你死后肯定会上天堂,尽管你并没有见过天堂。
他拍拍吴雩的肩,笑着叹道:这么一想,你我之间的缘分还真挺奇妙的。
一圈人眼睁睁看着他们,连旁边的心腹手下都不明所以。
鲨鱼终于意犹未尽地止住笑意,对吴雩打了个跟我来的手势,然后一马当先,顺着绳梯爬了下去。
·——血在哪里?!所有人跟王九龄匆匆走进树林,有个年纪最大的公安部专员差点被冰雪滑一跤,幸亏一把抓住宋局才站稳。
但这时所有人都顾不得了,顺着现勘指引的方向快步上前,只见雪地上果然一片脚印狼藉,像是好几个人在这里盘桓争斗过,中间雪地上被压出来一个浅坑,赫然是个人形!染了血的雪被七零八落几铲子弄走了,但边缘还留下一两滴飞溅形血迹,在茫茫大雪中无比鲜烈刺眼。
周围死寂得可怕,只听见寒风吹着哨子掠过树梢,但没有一个人动,甚至没有一个人还能呼吸。
……吴警官他……足足过了半晌,那公安部专员终于艰难地挤出声音:吴警官他……宋平茫然回过头,望向步重华。
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但紧接着他就看见步重华摇摇晃晃走上前,扑通单膝半跪在地,颤抖着手去碰了碰那血迹。
下一刻,他脸色突然剧变,像是从噩梦中一下惊醒,霍然起身咬牙切齿:我艹他妈!怎么了?步支队怎么了?步支队?!——林炡呢?把林炡叫来!步重华根本不顾上解释,猛地回头怒吼:来不及了!快!!王九龄二话不说连滚带爬跑向远处,连狂风掀了他的假发套都顾不上捡,宋平急问:到底怎么回事?!我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了。
事情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步重华大脑急速转动,顾不上组织起详细语言,从牙缝里喘息着挤出一句:必须尽快行动,吴雩现在非常危险!·呼——暴风裹雪越下越急,一行人在强劲的北风中爬了半天才慢慢挪到底,狼眼手电的光束穿透力变得非常微弱,根本无法探知矿坑底部面积究竟有多大。
全副武装的保镖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坑底极度崎岖尖锐的巨大石块上攀爬,双手双脚都必须用上才能勉强保持平衡。
黑暗中只听见周围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工夫,最前打头阵的一个缅甸人终于踉踉跄跄转回来:老板!我们到了!手电光束在黑暗中隐约映出建筑物的轮廓,竟然是一排靠山脚的铝合金强化蓬房!鲨鱼快步上前,亲手把门重重一推,然后反手拉住吴雩,从大雪中把他推进了室内。
嘭!发电机竟然还能运作,四下强光灯一打,整座厂房登时灯火通明。
反应釜、储料桶、发生装置等等一连串流水线设备尽入眼底,鲨鱼示意一部分人在外面守着,只带阿Ken和另两个据说有制毒背景的手下进了厂房,那两人立刻熟练地从登山包中拿出设备箱,开始提取生产线上各个环节的残留物和墙角还剩个底的原料桶。
鲨鱼口中最危险也最暴利的工厂竟然就是这样,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创造出多么惊人的、血腥的财富。
吴雩似乎有点好奇地走到生产线前,仔细观察了片刻:你这样就能推测出蓝金的反应式?不能,但我可以把提取物带回北美去,花重金请人帮忙做化合还原。
鲨鱼答得很轻松:你知道吗,只要美金花到位,我甚至能请到常青藤大学的博士和业内卓有声望的专家,因为这世界上愿意为金钱折腰的人毕竟是多数,而像……他话音戛然停住。
你想说我是个不为金钱折腰的反例吗?吴雩在他仿佛有点遗憾似的目光中耸了耸肩,或许只是因为我没见识过钱的好处吧!不,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座金矿,但跟世俗意义上的物质和财富都没有关系。
鲨鱼话锋突然一转,问:你听说过苏联的那句诗吗?——‘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个月或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吴雩自嘲道:我哪有那时间去读诗?鲨鱼却很坚持:你总有那些瞬间吧?可能是等待技师提取残留物需要时间,否则谁也没法解释毒枭此刻异乎寻常的谈兴。
吴雩想了想,慢慢地说:也许曾经有吧,第一次冒充解行走进大学校园的时候,第一次听说张博明愿意帮我洗白身份,甚至可能让我当一名警察的时候……但解行死后那些我都忘记了,现在想想看,其实我一直就没怎么认真活过。
你呢?我曾经有很多。
鲨鱼说,马里亚纳海沟网站正式上线的那天,在墨西哥被几个黑帮联手围剿的那天,在圣地亚哥撞死了几个缉毒警被通缉,还有一次被对手烧了整整七千五百万美金现钞……你那是什么表情,很奇怪?吴雩笑起来:没什么,只是觉得听起来好像都不太愉快。
对,因为并不是只有愉快的经历才能让人感觉到活着,有时恰恰相反。
比如你知道我这一年来最经常回忆的是哪一个场景吗?吴雩疑惑地挑起眉。
他们两人并肩站在生产流水线前,鲨鱼近距离看着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轻声说:是你当初从十六楼上跳下来,一刀剁向我头顶的瞬间。
……每当想起那个画面,我整个大脑都会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开始发抖。
从来没有人让我那么逼近死亡,同时让我那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活着,像这尘世上每一个蝼蚁般平庸的凡人。
鲨鱼伸出手,吴雩的头条件反射向后微微一仰,毒枭的指尖从半空中滑了过去。
……我活着的很多瞬间都与你有关,但唯独那一刻永远不会褪色。
鲨鱼垂下手,站在那里笑了一下:看,今天能站在这里跟你聊这些,其实我真的非常高兴。
他用不着强调,那双蔚蓝眼底欣喜的光芒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甚至连掩盖都掩盖不住。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真真切切的愉悦和欣慰却让吴雩突然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
似乎眼前有哪里是违和的,但具体哪里又说不出来。
Phillip先生!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推门而入,只见是个墨西哥裔保镖,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外面有个情况不对!情况不对?吴雩眯起眼睛,贴身藏起的那个纽扣定位器触感突然格外鲜明起来,肩背肌肉不由紧绷,只听鲨鱼好似不太高兴被打扰:怎么回事?保镖看了吴雩一眼,表情欲言又止。
鲨鱼更加不悦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保镖咬了咬牙,终于贴在他老板耳边用英文低声说了句什么,霎时鲨鱼神情一变,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吴雩目光平静,眼皮却也重重一跳——因为他听懂了那句英文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