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华和吴雩对视一眼, 各自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不是来救火的, 吴雩低声道。
步重华几不可见地点点头:他们知道姓郜的夫妻俩家里藏着什么, 可能更想灭我们的口。
人群交头接耳,终于有人率先喝问:你们什么人?是来干什么的?我们,步重华顿了顿, 急中生智:我们来探亲!前排几个男的同时吼起来:探谁?火是怎么回事?我们是熊金枝的娘家亲戚……——他们骗人!人群后一个声音突兀地喊道:教长被公安局的接走了,他们是政府派来查我们的!仿佛一滴水迸进油锅里,人群霎时哗变:是官皮?条子?他们是来抓人的?!气氛立刻一触即发, 步重华脸色微变, 大脑迅速转动,还没准备好说辞, 突然只听身后有人踉踉跄跄奔来:等等!等等!是那个治安主任!治安主任被熏得满头满脸发黑,崴着脚一瘸一拐地冲上前, 看都没看吴雩步重华一眼,径直奔向领头那几个男性村民, 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叽哩哇啦就是一通吼:你们懂不懂,哈,你们懂不懂, 人家是县里扶贫办#¥%#*(%*……他说什么?吴雩轻声问。
步重华能听懂一些津海方言:他说我们是县政府来确认郜灵死亡, 给郜家发放慰问金的。
那个点火的‘魔鬼’还潜伏在周围没跑远,让人赶紧散开去搜索,别把‘魔鬼’放跑了。
几个年长男性村民被治安主任一通连吼带骂,明显有些意动,你看我我看你地退了两步——包围圈随着他们的脚步往后散开些许, 但就在这此消彼长的关键时刻,只听先前那突兀的声音又尖尖细细地叫了起来:他们是政府的!招远政府判了我们兄弟死刑!他们才是迫害我们的魔鬼!——这个声音到底是谁?!步重华心念电转,脱口吼道:是你!——就是你点的火!然而话音刚落就来不及了。
招远二字如同点燃炸药的引线,在麦当劳杀人案主犯刚被执行死刑不久的现在,简直是轰隆一下直接引爆了剑拔弩张的情绪。
几个带头的同时哇啦哇啦狂叫起来,把徒劳阻拦的治安主任一推,抄着木棍、菜刀,一边念念有词地大声背诵圣经一边冲了上来!步重华挡在吴雩身前,扭头避开当头而下的劲风,抓住木棍远远甩开:你先走!快!吴雩似有一犹豫。
步重华厉声道:等什么!快走!周遭实在太黑太混乱了,就那短短半秒间,几个人同时越过步重华冲向吴雩。
那夹杂着木棒砖块的攻击杂乱毫无章法,但奈何人多,吴雩仓促闪过几下,瞅准空隙一把攥住拿刀砍到自己眼前的手,飞脚踹开那村民,顺势夺过砍刀:我一个人跑得掉,别管我!我挡着你快走!你——吴雩一刀背剁在偷袭者背上,那人应声喷血倒下,他向步重华一瞥:快点!那瞬间步重华从眼神中看懂了他试图隐藏的真正意思。
刀枪林立的战场,疯狂嗜血的人群,残酷血腥的争杀……这些对吴雩来说都不陌生,他本来就是被无数个生死关头淬炼出的、孤身一人绝域突围的单刀,步重华在这里反而会成为他的掣肘。
只要步重华一转身,他向人群剁下去的就不是刀背,而是刀锋了。
……步重华呼出一口带血锈的气,一咬后槽牙,单臂发力擒拿,扭倒抄着铁棍正面扑向自己的村民,屈膝顶中对方胸骨,在对方肋骨变形的咔擦声中夺过铁棍,咣咣两下砸得左右众人惨叫后退,紧接着他迅速倒退两步贴上吴雩的背:把刀给我!吴雩眼皮一跳。
把刀给我!步重华不容置疑喝道。
明明是瞬息万变的关头,吴雩脑海中却同时闪过很多念头:把刀给你,然后我呢?就因为他们还没被审判定罪,手下便注定要为恪守你们这些领导的原则而任人鱼肉?张博明当初是不是也这么想的?张博明是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步重华回手一拍吴雩肩膀:快!吴雩偏头一瞥,眼角寒光锋利,刹那间似乎在心里掷下了某种筹码,把砍刀向他轻轻一抛——刀锋呼呼打旋落下,被步重华啪一声准确握住刀柄,旋即不由分说,劈手重砍!啊!刚冲到吴雩面前举刀要捅的小青年发出惨叫,被一刀劈中大腿,血弧喷涌而起!那泼鲜血反射火光,映在吴雩骤然紧缩的瞳孔里,随即只见步重华一砍刀抵住那小青年的脖子,硬生生把人质拎了起来,吼声冷厉严峻:退后!——放下武器,给我退开!否则我宰了他!疯狗般的人群一静,突然爆发出衰老嘶哑的哭叫:我、我……我大宝啊!小青年满腿是血,脖子上又横着刀锋,哆哆嗦嗦发出混合着恐惧的惨号,紧接着就尿了一裤子。
血混合着尿稀里哗啦洒了满地,在远处肆虐的火光中,清清楚楚映在所有人眼里,好几个杀红了眼的当场就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向后退散。
……吴雩止住喘息,嘶哑问:不规定说警察不准暴力执法伤害民众吗?步重华冷冷道:我们队规定自己人的命一样是命,其他没听说过。
放开我大宝,快放开我大宝呀!……老妇的哭叫几乎盖过了大火燃烧声,听的人心头发寒,几个胆怯点的不由手一松,刀枪棍棒叮当落地,场面顿时僵持住了。
步重华向后一使眼色:快走!吴雩和步重华互为犄角,一个扫视周围警戒提防,一个拿刀勒着人质退后,终于慢慢倒退出郜伟家所处的那条岔道,踏上了来时的土渣路。
这时天早已全黑下来了,周围可见度最多两三米,出了这个距离是人是鬼都完全看不清;树梢在道路两边的土坡上摇曳,仿佛隐蔽在黑暗中的鬼爪,发出错杂尖锐的摩擦声响。
邪教众从前方熊熊燃烧的房屋前聚拢过来,始终紧紧围在他们正前方,人群中不断响起背诵经文的声音:我们要坚信基督拯救苍生,末日即将来临,迫害我们的都是魔鬼,是邪灵……你们都是魔鬼,是邪灵,是没有信仰的愚民……小青年拖着伤腿,哆哆嗦嗦念叨:我们需抛弃肉身,供奉圣灵,不惧怕压迫拷打,死后一定能升入天堂……吴雩把从地上捡来的铁棍从左手换到右手,犬齿咬着烟头,轻声说:这辈子已经活成这逼样了,还不想着赶紧上个学读个书,信神能管用吗?小青年扭曲着脸怒吼:我们读的是神的思想!神的言论!你们这些没有信仰的恶魔怎么能懂?!神的思想言论就光教会你们杀人放火过灵床了?我们那是灵体合一!是全心奉献!是我们姐妹的本分!我们……这些都是姓巴的教你们的?步重华打断了他。
小青年被吴雩刺激得口不择言,情绪癫狂以至极点:住口!你们不配提老师的名字!你们都是没落的大红龙,你们会被推翻,推翻!!巴老师。
步重华偏过头,和被他挡在身后的吴雩对视一眼,两人眼底神情都发沉——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再次从血腥的幕后显出了端倪。
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是否就隐藏在这个村子里?……步重华大脑转得飞快,突然哼笑一声:那个姓巴的已经被我们抓住了,你还不知道吧?小青年整个人一愣:什么?就是巴老师告诉我们到这里来的,否则警察怎么能找到你们?不可能,你骗我……小青年颤抖着喃喃,他就像是被电打了似的,疯狂吼叫起来:不可能,巴老师能‘听见’大红龙的声音,绝不可能被抓!你骗我——远处山路红蓝光芒乍亮,警笛划破夜空。
后援来了!……什么声音?是警察?人群纷纷觅声回头,恐慌的议论越来越大,渐渐嗡响成一片:警察来抓我们了?是公安局!‘大红龙’,是‘大红龙’的魔鬼!……我们要被判死刑了!有人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只要被魔鬼抓住就是个死!只要抓住就会判死仿佛从天而降的斧头,一斧斩断了人群的退路,极度的恐惧立刻化作了极度的绝望和狂热。
直到这时步重华的脸色才真正变了,当机立断厉喝:放下武器快跑!警察不会伤害你们!快跑!救命!救命!小青年就像脱水的鱼疯狂弹跳,甚至没顾上注意刀锋已经在皮肉上划出了血口,几次险险划过颈动脉左右:他们来迫害我们了!救命——!步重华一掌死死按住他:不准动!步重华多少年一线实战加体能锻炼,那掌力非同小可,当时就把小青年牢牢摁住,凸着眼睛发不出声来,只手脚一个劲乱蹬。
队长,吴雩喘息道。
那短短两个字让步重华立刻意识到什么,把小青年往外一推:你赶紧滚!步重华决不可能有吴雩这样面对暴乱人群的经验,他的反应已经堪称神速,但却还是晚了。
黑灯瞎火中没人能看清他刚才对人质干了什么,就在小青年被迫失声的两秒间,不远处那道尖尖细细 、不怀好意的叫喊又平地炸起:他杀了大宝!不好啦!警察把大宝杀啦——!混乱霎时安静半秒,紧接着:警察杀人了警察杀人了!我的大宝啊啊啊!我跟你们拼了!!绝不坐以待毙!跟魔鬼决一死战,决一死战——!!如果说那人第一次发声就像是水滴掉进油锅的话,那么现在就是整个油锅都炸了起来,每个人都在尖叫,每个人都在嘶吼,千万油星冲天乱迸,小青年恐慌的嚷嚷根本传不到别人的耳朵里。
回警车上,步重华倒退半步,心知大势已去,突然甩手把砍刀抛给吴雩:接着!回警车上!快!!话音刚落,暴怒的人群蜂拥而上,潮水般淹没了他们!红蓝警灯飞驰而近,警笛震动整个村庄,咣咣咣接二连三轰响,所有警车都打开了远光灯,霎时将整条渣土路轰得如同白昼。
这边这边!这边这边!!治安主任连滚带爬从警车里摔下来,一边语无伦次指路,一边朝这边大吼:快住手!警察都来了!他妈的还不快住手!!不许动!举起手来!警察!吴雩飞身踹倒一个状若疯狂的老头,整个人凌空下坠,双膝结结实实压在了另一名男子肩上,后腰仰弯如倒U,撬棍贴着他鼻尖呼啸扫过。
他简直像无声无息的厉鬼,所到之处无人可挡,下一秒从男子肩头翻身而下,落地雷霆重扫,对方脚腕咔擦骨裂!弄死他!弄死他!混乱中一双苍老的手抓住了吴雩衣角,老妇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他们杀了我大宝!弄死他——!步重华扑上来揪住那老妇,也管不了多少了,抓起来横甩了出去。
就在这短短顷刻间,他们的退路已经被完全阻绝,杀红了眼的村民喷涌而上,如蝗虫般层层叠叠罩住了他们。
数不清多少木棒铁棍当头而下,同时映在吴雩瞳底。
下一刻,他被步重华重重按倒在地,头脸全身皆尽埋住,丝毫不露在外。
——嘭!步重华一手捂住吴雩眼睛,另一手垫在他后脑和地面之间,头紧紧伏在他颈窝中,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的骨骼内脏齐齐发出闷响。
剧痛让他甚至来不及感觉自己哪里受了伤,五脏六腑在同时收紧,紧接着从咽喉喷出了一口血!时间仿佛被凝固静止,无限拉长;那口热血顺着吴雩鬓发流到后颈,刹那间化作岩浆,融化皮肉,滋滋烧遍了每一寸冰冷的骨缝和黑暗中静默的灵魂。
……步队,吴雩呼吸一顿,随即失声怒道:步重华!——砰!砰!砰!枪声穿透夜空,响得可怕,所有爆沸同时一寂!不准动!不然开枪了!当地公安局长食指扣在扳机上,怒吼撕裂所有人耳膜:所有人退后!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