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谟走出偏殿, 缓缓张开手, 那琥珀色的玉质,历经千年的时光, 仍然温润。
这曾是帝王之物, 先帝对延光长公主十分爱重, 将这国宝赏给了她把玩,她又传给了萧氏。
萧氏从前总喜欢戴在身上, 在皇城里横冲直撞,无人敢阻止。
曾经的公主府何等显赫,延光长公主多么不可一世。
李谟永远记得延光跟他说:你不过是被皇帝收养的,根本都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皇子, 怎有资格娶我的女儿?纵然他对萧氏无意,也被这番话深深地激怒。
这皇位本就是他父亲昭靖太子的, 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哪里轮得到当今天子和李诵?从那日起, 他每每经过富丽堂皇的公主府, 便告诫自己, 终有一日要把那里付之一炬。
他不喜欢萧氏, 却还是与之周旋。
因为他要利用萧氏来达到目的, 最终一举扳倒了延光长公主, 也战胜了东宫。
他李谟再也不是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而是权倾朝野的舒王。
唯一的遗憾, 就是膝下无子。
没想到萧氏居然为他留下一个儿子, 虽然他现在还无法全然相信孙从舟所言, 肯定要再去求证。
可这个希望就如同火苗一样,在他心头缓缓燃烧。
这二十多年,他从不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也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如果没有李绛,这个孩子或许早就死了。
可他居然还想着把李绛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谟虽对人从不手软,但今日的事,必须就此打住了。
他要去求证,弄清一切。
他走到正殿前面,刚好崔清思从殿内出来,对他说:您去哪里了?贵妃娘娘还在昏迷之中,您怎么不进去看看?不进去了,我现在有要事需要出宫,甘露殿那边……李谟顿了一下,就到此为止吧。
崔清思一愣,拉住李谟的手臂:为什么?明明差一步便可以扳倒李相,您却要半途而废?到底发生了何事?李谟没有多做解释,只冷声道:你别问了。
回府时,将刘莺带回来,我有事要问她。
其余的,你就别管了。
说完,他抽回自己的手,大步地离开了。
崔清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从未看见他对谁心慈手软,这当中肯定有问题。
可要她收手,也没那么容易。
等贞元帝等人返回甘露殿时,李绛仍跪在地上,背影笔直。
他双腿早就跪得发麻,没有知觉,面上依旧平静如水。
贞元帝重新坐回宝座,只是被韦贵妃的事打断之后,再已没有了方才的盛怒。
人在盛怒之下容易做出冲动的决定,事后想起便会后悔。
天子一言九鼎,就算后悔也没有用。
贞元帝看到李谟不在,问道:舒王去哪里了?崔清思回到:圣人,刚才有位官员来找大王,禀报了重要的事情,大王去处置了,要妾身跟您说一声。
不知圣人打算如何处置李相?这时,李诵从座位上站起来,拜道:既然舒王是首告,他已不在此处,今日的事不如就作罢吧。
崔清思没想到李诵会站出来,说道:太子此言差矣,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圣人也都看过听过了,只等圣裁,怎能就此作罢?李相罪犯欺君,还贪赃枉法,罪名可都不小。
李淳忍不住说道:就凭两个刁民的片面之词,也能定宰相的罪?李相为官向来清廉,逢年过节,本王送个节礼,他都要退回来,怎会跟人勾结,贪空国库?本王是不信的。
他这话倒不假。
李绛的官声一直很好,在朝堂上不结党营私,不趋炎附势,上下皆有目共睹。
若不调查清楚,草率定罪,恐怕难以服众。
贞元帝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刚才他大发雷霆,这会冷静下来,忽然就想起了许多往事。
这些年,皇权日益衰落,藩镇割据横行,朝堂上一直有主和与主战的声音。
很多人都在逼他,只有李绛是无条件追随他的。
贞元帝经历过帝国的大乱,在危难中继承了皇位,他知道自己并非是有大建树的帝王,一生只求无功无过,所以他一直不主张收回藩镇,消耗国库,穷兵黩武。
李绛拜相之后,极力维护他的主张,并压制朝堂上那些反对的声音。
他身后整个庞大的赵郡李氏,也是五姓七望中唯一没有没落的世家大族。
若连这个支持都失去,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国家来说,都是沉痛的打击。
甘露殿上长久地沉默,气氛压抑。
李淳还欲再说,李诵按住他的肩膀,自己说道:就儿臣看来,今日到殿上作证的二人,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火袄教的旧人,但也只是他们的片面之词,舒王和舒王妃被蒙蔽了也说不定。
至于从李相家里搜出的账册,难辨真伪,故而儿臣建议,还是指派人详查落实之后,再定罪也不迟。
圣人……崔清思刚喊了一声,就被贞元帝抬手打断了,他说道:你们无需多言,朕自有定夺。
除了李卿,其它人都退出去吧。
李绛抬头看了贞元帝一眼,重又垂下头。
其余众人依言告退。
李晔是最后一个退出去的,看着宦官把门扇关上,李绛苍老的背影在空旷的大殿之上显得尤为单薄。
他心中不忍,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门扇在眼前合上,再也没有办法窥探到殿中的情形。
他一直是李家最不受宠的儿子,可此刻在父亲身边的也只有他。
偏偏他来历不明,连为父亲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纵然他有心,此刻脑海中也只剩下茫然。
那边崔清思对李诵行礼:那妾身先告退了。
她没有想到,向来龟缩的李诵,竟然趁李谟不在,强出了一回头。
李绛都自身难保了,东宫维护他又有何用?不过来日方长,这东宫之位,恐怕李诵也坐不了多长时间了。
李诵没计较崔清思对他的态度。
东宫如今的地位,的确不值得她放在眼中。
他对身边的李淳说道:在圣人和李相说完话以前,先让李晔到东宫坐一坐吧。
你母亲看到你回来,必定也很高兴。
李淳回头去拉李晔:走吧。
李晔木然地被他拉着走,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一个人在走路,路上什么人都没有。
春光明媚,只有落花吹满头。
那个时候他还觉得难过,为何家里人都不喜欢他。
可今日他才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他们本就不是家人,又何谈喜欢。
*嘉柔从军营回到别业中,精疲力竭,还在等云松那边的消息。
她换了身衣裳,独自在屋中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从未处于政治的权力中心,对于朝堂上的斗争没办法一眼看透。
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并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云松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李晔并没有跟他在一起。
城中情况如何?嘉柔问道。
云松神色颓然:我按照郡主的吩咐,去城中找了张宪。
张宪要我在米铺等消息,自己出去了。
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回来,先回了府,想着宫中有消息,家里肯定是最早知道的。
而且大郎君有官职在身,进宫也方便。
可府里现在也是人心惶惶,听说相公这次会有大麻烦。
若只是如此,为何要叫四郎也进宫?你没有等到张宪吗?嘉柔提高了声调。
小的怕宵禁的时间到了,出不了城,先回来禀报您。
云松低声道。
现在家里都担心相公会出事,毕竟他是顶梁柱,不止是李府整个李氏都要仰赖他。
反而没什么人关注李晔也被召进宫中。
你先下去吧。
嘉柔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
李晔虽然是李绛之子,但刚刚才考了功名,没有牵扯到朝堂上的事,按理来说,李绛也好,李昶也罢,他们出了事都不应该和李晔扯上关系。
如果是因为玉衡的事情,那宫中也不会传出消息说是李绛有麻烦。
她相信李晔有能力自保,可若是连他自己都预料不到的陷阱,恐怕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应对之策吧。
只可惜她身边的人都回了云南王府,现在连一个可用的都没有。
而且城中马上就要宵禁了,此时下山,也无法进城。
郡主!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嘉柔不敢相信,侧头看去,看到玉壶奔进来,跪在她的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嘉柔要扶她起来,玉壶双眼泛着泪光:婢子都知道了,郡主这些日子吃得苦,世子在信里都说了。
当初婢子就不应该听您的……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嘉柔蹲在她面前:傻丫头,就算你在我身边,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阿弟回到王府了吗?玉壶抬手擦干眼泪,摇了摇头:婢子收到世子的信,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就启程回来了,所以还没看到他。
对了,这是王妃要婢子交给您的,说把从前的一些事告诉您,或许对您会有帮助。
玉壶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嘉柔。
嘉柔一边拆,一边问:阿娘可还好?王妃是老毛病犯了,气色不太好,但是精神尚可。
婢子没敢把您的事全都告诉她,怕加重她的病情。
但她和大王都十分不放心您,所以命婢子赶紧回来。
嘉柔知道阿娘肯定是中了跟她一样的毒,甚至比她还深。
她现在是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留在这里,一半回到南诏。
她拿出信,认真地看了起来。
崔氏在信中说的是当年她跟崔清思的旧事,并且要嘉柔提防那个女人。
崔清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已经不是她当年所认识的那个阿姐。
嘉柔也怀疑,在云南王府下毒的人,就是舒王妃。
从馥园的那场宴会开始,她就认清了那个蛇蝎女人的真面目。
只不过没有证据,舒王妃身份又尊崇,不能贸然找上门。
信中还提到一件事。
当年婚事议定之后,崔氏曾经看到舒王李谟跟太子妃萧氏在一起,据说他们青梅竹马,原本就是一对。
后来延光长公主棒打鸳鸯,萧氏才嫁去了东宫。
崔氏觉得舒王娶妻,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好方便他跟萧氏继续私下来往。
她对舒王本就没有多深厚的感情,更不想去当个摆设,有意求崔父取消婚约,却发生了落水之事。
嘉柔看后十分震惊,没想到舒王竟然跟太子妃有私情。
她倒是知道当年太子妃和太子一直不和,延光长公主权势滔天,萧氏多数住在公主府里,连东宫都很少回。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纠葛。
难怪太子妃没为东宫生育一儿半女,反倒是徐良媛生下了长子。
崔氏还在信里说,延光长公主利用火袄教为自己聚拢民心,赚取钱财,所以那阵子,火袄教是长安城里的第一大教派,火袄教圣女精于医术,被教众奉为神明,是许多达官显贵的座上宾。
曾经名不见经传的李绛也与她有往来,甚至有传言说,李晔是他跟火袄教圣女的私生子。
嘉柔看到这里,忽然觉得奇怪,李晔明明是郑氏之子,怎会有那样的传言?难道天子命李晔进宫,是因为这件事?本该是无稽之谈才对。
可若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对付李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会这么做的人,放眼整个长安,大概也就只有舒王了吧。
她现在知道舒王与太子妃的秘密,如果就此顺藤摸瓜查下去,可能会查到舒王的把柄,加以制衡。
只要是他做过事,不可能全无痕迹。
玉壶,你先好好休息。
等明日天亮之后,我们便回长安。
嘉柔收起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