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2025-04-03 15:21:34

崔氏居的前院,种植松柏等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绿荫翠幕,到了夏日倒是清凉。

仆妇在院里安静地洒扫,数个年轻的婢女规矩地立在廊下,看到嘉柔行来,连忙屈膝行礼。

嘉柔在门外站定,往屋内望了一眼。

正对门是一面高大的木制立屏,绘制山水。

屏风前摆着离地不高的紫檀木坐塌,崔氏和木诚节坐在上头。

而屋中地面上铺着一张席子,柳氏母女恭恭敬敬地跪着。

崔氏不动声色地喝着银碗里的蔗浆水。

柳氏还不到三十岁,打扮朴素,却肤如凝脂,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给人弱柳扶风之感。

她出生于官宦人家,因父亲犯事,家中女眷被罚没入奴籍。

后颠沛流离,跟了木诚节,才脱奴籍从良。

她怀中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婴儿正在酣睡。

而跪在柳氏身边的顺娘,穿着青色的粗布襦裙,手紧张地抓着裙子的两侧,像个从普通人家出来的小娘子。

她虽不及母亲貌美,姿色倒也算不错。

崔氏喝完,将银碗递给婢女,才淡淡地说道:你既为大王生下儿子,劳苦功高,也没有让小郎君委屈在别宅的道理。

我着人收拾好住处,你们住下便是。

柳氏千恩万谢,还让女儿给崔氏磕头。

木诚节朝崔氏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始终平静,好像柳氏母女根本无关紧要一样。

她还是如此,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当年他北上,天子曾想以宗室之女下嫁给他。

可他慕崔氏的美貌才情,在太极殿当众求娶,天子和崔家不得不答应。

名门之女和镇守一方的藩王,本是一段佳话。

但在长安人眼里,他这个云南王不过是化外之地的蛮族罢了,算不得什么好归宿。

她背井离乡,远离长安,想必心中怪他,怨他,憎他,所以鲜少露出笑容。

这么多年,本是至亲夫妻,却过成了陌路人的模样。

堂下的柳氏却在心中感慨,自己多年的愿望终于成真。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崔氏之女犹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

她从未妄想与之比肩,却也渴望做个名正言顺的妾室,儿女可以有名有姓。

这么多年,她们不敢穿华丽的衣裳,住简单的房屋,还不能有半句怨言。

看着崔氏住着广厦华屋,穿与黄金等价的丝绸,佩饰金银珠玉,所生的一女一子,贵为朝廷敕封的郡主和世子。

柳氏感叹人生是如此的不公平。

但这世间,谁又争得过命运。

这时,嘉柔走进去,轻声叫道:阿娘。

崔氏露出笑容,展开双臂迎接女儿,拉她在身旁坐下。

少女容色明艳,落落大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相比之下,顺娘实在是黯淡无光。

嘉柔跟崔氏说话,偷偷望向坐在旁边的父亲。

木诚节并不算高大魁梧,但五官英俊出众,因为常年领兵,身上带着几分凌人的气势,显得难以亲近。

她想起前世刑场上那个宦官所言,自己离家之后,阿耶还在暗中帮她,鼻子一酸,小声说道:阿耶,上次的事是我错了。

您还生气吗?木诚节没想到她会主动承认错误,板着脸说道:知道错了就好。

以后你安分守己些,我便不生气了。

嘉柔低声应好。

这一世,她绝不会背弃家人,忤逆父母了。

这是她亏欠他们的。

木诚节觉得她变得有些奇怪,当下也没有想那么多。

她若能想通自然是最好的。

柳氏尚在月子里,身体虚弱,小腿跪得发麻。

但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出什么错处。

终于,阿常进来禀报,院子已经收拾妥当。

崔氏吩咐她:多安排几个人照顾他们,再请两个乳母带小郎君。

阿常应是,居高临下地说道:柳娘子,请吧。

柳氏从地上站起,跪得双腿虚软,险些摔倒。

顺娘连忙扶住她,着急叫了声:阿娘!屋中的人都看过来,阿常更是直接道:看来小娘子是不太懂规矩?柳氏色变,在袖下猛掐顺娘的手背。

顺娘也知道自己叫错,愣在原地,微微发抖。

在主母面前,就算柳氏是亲母,也只能当得起姨娘二字。

若主母再刻薄些,因此惩罚她们都有可能。

柳氏紧张地望向木诚节,见他只是低头饮茶,并没有相帮的意思,便要再次跪下,向崔氏赔罪。

崔氏抬手道:起来吧。

你们初来府上,诸事还不习惯,这次便算了。

不过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入了府换过身份,言行举止都得改一改,以后我会派人教导顺娘。

先下去休息吧。

柳氏和顺娘哪里还敢有二话,谢过崔氏,跟阿常出去了。

嘉柔前世没有见到这对母女,阿娘的家书中也很少提及,对云南王府来说,似乎可有可无。

只知她那个最小的弟弟似乎体弱多病,没活多久便死了。

而日后王府遭逢大变,她的庶妹凭着几分姿色,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屋中只剩一家三口,木诚节干坐着不自在,本想下榻离去,崔氏却问道:大王,二郎去丽水城也快一年了。

下月便是端午,可否让他回家一趟?他惹的祸事还小吗!让他在丽水城多呆些时候,好好反省!木诚节语带不悦。

崔氏顿了一下说:二郎自小就在军营里头,很少在家,的确是妾身疏于管教。

但那件事也不能全怪他。

他是为了维护王府和您,才跟他们起冲突的。

南诏归于中土之后,为了维护境内的安定,基本还是实行大氏族分封而治。

阳苴咩城有四大氏族,分别是木氏,田氏,刀氏和高氏。

他们的姓都是历朝历代的帝王所赐,尊贵无比。

木诚节虽是朝廷敕封的云南王,但平时有事,还是需与这几大氏族的族领商议。

这些年,朝廷对边境的掌控日益减弱。

几大族领私欲膨胀,常常有不服上令的时候,也越发不把木诚节这个云南王放在眼里。

去年,几个族领带头违抗税法,双方闹到动手。

木景清成了替罪羔羊,被木诚节罚到丽水城去,才平息了这场干戈。

嘉柔抓着木诚节的手臂说道:阿耶,我和阿娘都想阿弟。

刚好家里添了新人,也该让阿弟回来认识一下吧?她以前不敢亲近木诚节,总觉得他很凶。

此番重生,对家人满怀愧疚,自然更加亲近。

木诚节看着她粉嫩的小手,想起她出生时,高兴地把她抱在怀里的情形,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丽水城那儿正练兵,等结束了让他回来。

我还有事,你们娘儿俩说话吧。

说完,便下榻穿了靴子,匆匆离去。

嘉柔的手还僵在那里,她说错什么了吗?崔氏轻笑道:昭昭,你阿耶大概是害羞了。

你很久没亲近他了。

原来如此。

嘉柔靠在崔氏的怀里,心中生出难言的苦涩。

这世上对她最好最无私的,便是家人,而前生她为了跟虞北玄在一起,竟狠心离开了他们。

她低声道:阿娘,以前都是女儿不懂事,往后不会了。

崔氏抱着她,还有几分不确定:你此言当真?嘉柔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道:我是一时昏了头,才会那般胡闹。

只见过几面的人,谈不上多了解,更不可能跟他过一辈子。

阿娘总说人心险恶,我早该听的。

若李家没有退婚,也许上辈子南诏不会是那个结局,云南王府也不会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其实阿耶的处境艰难,早在去年就显露端倪,是前世的她太不懂事了。

她这辈子绝不会再逃婚,给家里添麻烦。

崔氏说道:是啊,以虞北玄的城府,怎么会见你几面,就非你不娶?不过看中你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罢了。

阿娘,我晓得了。

从前我总觉得没见过李家那位郎君,嫁过去也不会幸福,才会违抗婚约。

是我太自私了。

嘉柔抱着崔氏,愧疚地说道。

崔氏对女儿满怀怜爱,轻轻拍着她的背:阿娘明白。

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家也算名门望族,必不会亏待于你。

而且你舅父,表兄表姐都在长安,到时总能帮衬你一二。

嘉柔想起前世自己被绑到长安以后,哪里有见过崔家的人探望。

但想想也能理解,元和帝登基以后,那些世家大族本就不行了。

像她这样的叛臣之妻,谁还敢牵扯上关系。

她抬头望着崔氏:阿娘嫁给阿耶,离家乡和亲人那么远,后悔过吗?崔氏笑着摇了摇头:不曾后悔。

有你和二郎,阿娘就知足了。

嘉柔听完,若有所思。

这世上因一纸婚书而走在一起的夫妻,最后不是都变成怨偶。

反而那些以为得到真爱的,未必能相守到老。

*阳苴咩城地势较高,四面有高山阻挡,气候四季如春,昼夜温差反倒很大。

进入雨季之后,这几日都阴雨连绵的,难见太阳,嘉柔只能呆在屋子里。

木诚节只在王府呆了几日,又得返回剑川城坐镇。

嘉柔记得前世离家不久,李家便来退了婚书,并没有刻意为难。

她一直认为阿耶是好面子,才对外宣布与她断绝关系。

可现在想来,若他早知虞北玄的狼子野心,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王府上下,趁早与之划清界限。

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却肯将南诏一成的盐铁交给虞北玄,只是为了她的幸福。

可她却一无所知,还在心里埋怨了他很多年。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靠窗的塌上出神。

屋檐前雨落成帘,雨打在屋顶的陶瓦上,响如落珠。

她不由地记起前世最后,长安的那场绵绵春雨,无声无息,却冰冷入骨。

上辈子,她就去过两次长安,都是不好的回忆。

玉壶拿了封信进来,犹豫不决。

这已经是连日来的第五封了,信封上无署名,可木嘉柔三个字写得飞扬遒劲,显然出自男人之手。

郡主,这信在老地方……嘉柔抬头看了一眼,冷漠地说:我不看,烧掉吧。

玉壶叹了口气,依言照做。

嘉柔看着铜盆里伸出火舌,瞬间将信封吞没成灰,手拿起案几上的茶碗,漠然地喝了一口。

这茶碗里头装的不是茶,而是用稻米酿的酒。

她的酒量是后来陪着虞北玄硬生生练出来的,现在还不行,一喝就会上头。

但她喜欢这个感觉,因为微醺后可以好眠,不用再想那些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