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后,宝华院。
高夫人在前带路,匆匆领着几人往藏宝阁走去,进了阁中又放下两道机关,众人才发现博古架后别有洞天,竟有一扇小门。
高夫人持着烛台在前引路,几人跟在她身后,只听小郭口中嘟囔着:什么屏风如此宝贝,藏得这么严实。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被珠光闪过,定睛一看,这小门内竟然藏了许多宝贝:拳头大的夜明珠、一人高的白玉菩萨雕像、十二只青碧色翡翠雕琢的荷叶托盘,还有不少前朝的名家字画,看样子都是真迹。
小郭见状惊讶非常,下巴都要掉下来,再也无话可说。
李锜唯恐李成轩多想,忙回头解释:王爷别误会,此处好些东西,正是下官准备送给太后的生辰纲。
李成轩略略点头:仆射有心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这藏宝密室的尽头,只见尽处摆放着两扇黄金制成的屏风,金光熠熠,分外耀眼,正是西岭月在簪花宴上见过的那两扇。
李成轩主仆见其上两幅画作雕工卓绝,皆是低声赞叹。
高夫人也扫了一眼屏风,并未看出什么异样,遂召来刘氏,问道:你倒是说说,这屏风怎么了?刘氏仍旧满面惊慌,定了定神,回道:禀夫人,老婢遵照您的吩咐,每隔三日进来打理这些宝贝,除尘洒扫。
因想着七月七那日这两扇屏风被带去了蓬莱岛,老奴怕那些仆役手脏,便着重擦了擦,可没想到……这屏风上的画面突然变了!刘氏一边说一边指着屏风:夫人您快看!快看啊!西岭月也循声看去。
这两扇屏风上的画,簪花宴那日她是亲眼见过的,也记得很清楚:第一扇画的是萧史、弄玉在凤凰台上合奏;第二扇画的是两人分别乘坐龙与凤,白日飞升为仙。
然而经刘氏一提醒,她赫然发现这两扇屏风的画面竟都变了:第一扇仍旧是萧史、弄玉合奏,可合奏的地方并不是凤凰台,而是在一间屋子里。
就好似有人在这屏风上添了几笔,将一座露天的高台画上了四堵墙。
第二扇屏风的画面更加诡异:原本是萧史乘龙、弄玉乘凤,两人一人吹箫、一人吹笙,并肩飞升天际。
打眼一瞧,画面好像无甚改变,可仔细看去,才发现弄玉手中的笙变成了一把匕首,正往身旁的萧史心口刺去!李锜此刻也发现了,忍不住叹道:怪哉!高夫人却一反常态没有开口,她望着两扇屏风,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指向西岭月:是你!这屏风上说的是你!一定是你把我儿带走了!面对指认,西岭月惊愕非常,思绪也跟着乱了起来。
是啊!整个节度使府都知道李衡喜欢她,高夫人还特意让她提前入府和李衡培养感情。
倘若这簪花宴上没出意外,她便会顺理成章成为世子妃,那么这两扇屏风上的萧史、弄玉,指代的就是李衡和她。
可如今这屏风上的画面变了,变成弄玉拿匕首刺死了萧史,那意思就是……自己拿匕首刺死了李衡?而且是在……是在一间屋子里?!饶是知道背后有人捣鬼,西岭月仍觉得诡异非常。
众人显然也想到了其中的奥义,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此时高夫人已经流下了眼泪,倚着李忘真才勉强没有倒下,哭喊着道:这一定是佛祖显灵,告诉我衡儿在她手里!一定如此!李锜也是似信非信:难道真是佛祖显灵?裴行立沉吟片刻,终是上前说道:舅舅、舅母不要多想,这也许正是幕后黑手的伎俩,做两扇屏风偷梁换柱,让我们以为是神灵的指引,草草结案。
不可能,李锜立即否认,你可知这两扇屏风花了多少金子?足足一千六百斤!为此我已将整个江南的黄金寻遍,再也不可能有人拿出这么多金子,除非……他话到此处刻意停顿,看了李成轩一眼:除非是朝廷的储备。
仆射说笑了,圣上可不会拿这么多黄金来做两扇屏风。
如此风雅之事,唯有江南人士才做得出吧。
李成轩面色不变,半夸半讽。
会不会是……裴行立迟疑着,又道,会不会是请了什么好手,将这屏风上的画改了一改?不可能!高夫人立即否认,抹了抹眼泪,这两扇屏风是新做的,因着贵重无比,要送给新媳做见面礼,我一直派人严加看管。
怎么可能有人进来篡改!李忘真也上前仔细观察屏风的画面,叹道:的确没有篡改的痕迹,这雕刻的纹路毫无瑕疵,真是巧夺天工。
屏风没有被篡改过,这密室也无人能进来,整个江南再也寻不到这么多黄金……那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这屏风的画面改变?西岭月陷入了沉思。
仆射,快,快将她抓起来严刑拷问,问出衡儿的下落!高夫人再也顾不得仪容了,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上前抓住西岭月的衣袖痛骂道,你这妖女,你把我儿藏到哪儿去了?快还我衡儿,还我衡儿!西岭月被高夫人抓着衣袖,大感无奈,一边挣扎一边回道:您先放手……我也不知道啊。
然而高夫人哪里肯信,死死拽着西岭月,不停摇着她的身子:你这妖女还不承认!佛祖都看不下去了!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儿怎么了!高夫人口中哭嚷着,欲伸手往西岭月脸上抓去,还是李忘真手疾眼快拦下她,劝道:姑母您先冷静,此事还未有定论。
哪里没有定论?这屏风能是假的?这都是我平日里进香虔诚,佛祖才肯给我们指示!高夫人再次抹着眼泪,靠在李忘真身畔已经脱力。
李锜见夫人哭得伤心,而西岭月一直不言语,便朝裴行立摆了摆手:你将这女子带下去严加审问,务必问出衡儿的下落!严加审问?动刑?西岭月惊骇得花容失色,转身便想往外逃。
岂料李成轩抢先走到出口处,牢牢挡住密室的门,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才说:你跑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无法自证清白……戴罪立功也是可以的。
戴罪立功?!西岭月猛然抬头,只见李成轩一双星眸微微闪烁,俊颜上虽无表情,却似带着某种深意。
她当即反应过来,转过身对李锜和高夫人道:仆射、夫人,我虽无证据能够自证清白,但我……我可以破解此案!只要给我时日,我定能查出幕后之人!哦?李锜眯起眼睛,似斟酌又似怀疑。
有戏!西岭月连忙争取:您看,我研究过狄梁公的办案手札,对疑难案子颇有心得,而且,而且您也亲眼见我找出了刺客……既然眼下毫无头绪,您不如交给我来查!她说完这一番话,李锜仍旧没什么表示,似乎在认真思量。
高夫人则站在屏风前抽泣道:我不管你查什么案,找什么证据,你先把衡儿交出来再说!不错。
李锜也出言表态。
然而西岭月就像是没听见一般,目光突然定在了高夫人身旁的屏风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没话可说了?高夫人冷言冷语。
西岭月仍旧没反应,缓缓走上前去,在两扇黄金屏风前站定。
她的素手抚摸着第二扇屏风,片刻后又摸上第一扇,从凤凰、高屋再到屋子里的萧史、弄玉,全部摸了一遍。
然后她直起身子,面对屏风自言自语道:倘若凶手真想嫁祸于我,这屏风上一定会有什么线索,他到底是想告诉我们世子在哪儿呢?众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纷纷屏息凝视。
西岭月又看了一会儿屏风,突然啊一声大叫起来,转身看向裴行立:裴将军,你确定世子前晚见过我之后没出过内房?侍卫说没有。
裴行立笃定地回道。
西岭月蛾眉紧蹙:我大概知道世子在哪儿了。
众人再次回到李衡的住处。
还是方才的格局,还站在同一个地方,西岭月闻着屋内重重的檀香味,再一次环顾四周,依然没发现什么异样。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地砖之上。
敢问夫人,您手边可有什么珠串?西岭月开口询问。
高夫人面颊上仍有泪痕,不解地问:你要做什么?拆了。
西岭月比画了一下,最好不要太名贵,但珠子一定要圆润。
高夫人寻思片刻,对身边的刘氏命道:去把我佛堂里的琥珀珠串拿来。
是。
刘氏匆匆退下。
众人就这般静静地等着,其间李锜和裴行立问过几句话,西岭月都没心思答,脸色有些苍白。
众人均不知她到底是何意,又问不出来,唯有干着急。
直至高夫人等得耐心全无,正要开口质问,才见刘氏从佛堂疾跑了回来,手中拿着两串念珠。
不等高夫人发话,西岭月便上前拿起一串,将珠串狠狠扯开。
但听哗啦啦一阵脆响,琥珀珠子掉了一地,散落在地砖之上。
西岭月将珠子一一捡起,又拿出其中两颗重新抛落,只见两颗珠子骨碌碌沿着地砖滚落到屋子的西南角。
西岭月走到西南角,借着捡珠子的机会深深一嗅,又敲了敲西南角的地砖,这才站起身来问道:仆射、夫人,这屋子里有密室,就在西南角的地下,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李衡的内院,平日李锜和高夫人也不常来,两人闻言均是诧异。
尤其是高夫人,此刻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衡儿平日最是坦坦荡荡……怎么会……会有……密室……李锜叹了口气:看来我们都不了解衡儿。
西岭月见两人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便指着那个角落,直言道:还请仆射想法子打开密室,如不出意外,世子就在里面。
夫妻两人终于变了脸色,连忙派人寻找密室的位置,忙活了半晌,却找不到入口机关在哪里。
还是裴行立提议强拆了屋子,李锜便命人将西南角的墙壁推倒、地砖挖开,这才找到密室的入口——一条幽深而狭长的台阶。
裴行立拿起一盏烛台,带着两名侍卫先进了密室;西岭月好奇之下跟上;李锜也担忧爱子的情形,拔刀护在身前,沿着台阶往下走。
几人越走下面越暗,越走越阴冷,空气中的霉味也越来越浓……血腥味亦然。
终于,几人走到了台阶尽头,密室的石门就在眼前。
西岭月正要推门进去,被裴行立抬手拦住,他仔细将周围查看了一遍,直至确定没有任何机关,亦无暗器,才谨慎地推开了石门。
这是一间封闭的石室,四四方方,阴冷晦暗,室内情形一览无余——李衡穿着一件深蓝色素袍,瞠目结舌地躺在石室中间,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衣襟上的鲜血已凝结成一片片黑色。
李锜大叫一声衡儿扑上去,裴行立也上前查看李衡的情形,只可惜太晚了,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尸斑遍布,早已没有了一丝生机。
李锜刹那间老泪纵横,跌坐在李衡身边。
西岭月亲眼看到李衡的死状,也忍不住想要垂泪。
唯有裴行立尚算冷静,出言劝道:舅舅节哀,为今之计先将世子的遗体抬出去,找到凶手才是紧要。
李锜毕竟历经风浪,闻言瞬间止住泪痕,又恢复成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慈蔼的镇海节度使。
他强撑着地面直起身来,沉痛回应:你说得对,老夫要为衡儿报仇!言罢他突然看向西岭月,却见后者正在环顾这间密室,不禁问道:你在做什么?找线索。
西岭月话毕,已走到一处角落,发现地上有一丁点碎肉干,只有指甲大小。
她想了想,又走到李锜身边,轻声询问:仆射请节哀,我想看看世子的尸体,可以吗?李锜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沉默片刻才道:你看吧。
西岭月遂打量起李衡的尸体。
大约是密室太冷,他的尸身并未腐烂,反而僵硬着,死状也与阿萝一模一样。
这应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他也是死在簪花宴那晚,唯一不同的是阿萝死时床榻上遍染鲜血,而李衡除了胸前衣襟之外,四周并无血痕。
可见这密室并非第一案发现场,而是有人在内房将李衡杀死,又将他的尸体拖进了这间密室,再把内房的血迹清理干净,伪造出他失踪的假象。
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等地步,凶手定然与李衡十分亲近,否则陌生人在内房里逗留如此之久,必定会引人怀疑。
如此一想,某个人还真是大有可疑,不仅有杀人动机,还有杀人的便利。
西岭月的视线随即落在李衡的胸口之上,想要看看伤处,却无意间发现他衣襟里露出某样东西,是一封信。
她将信封抽出打开,其中是一张信笺,纸张泛黄破损,字迹模糊不清,年代已经久远。
这是一封极为普通的家书,但字迹竟是西岭月异常熟悉的,是狄梁公狄仁杰的手书。
一个场景蓦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若是高祖与狄公的真迹同时摆在你面前,你选哪个?我自然两个都想要,可惜两个都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去李锜书房寻找刺客时,在书楼前与李衡的对话。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找来一张狄梁公的手书!看到这一幕,饶是西岭月对李衡无意,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李锜此刻也看到了手书,忍痛叹道:自你找出刺客之后,衡儿专程派人去了一趟苏州,从一位收藏商人手中买下此物……我还以为他已经送给你了。
西岭月默默攥紧那封手书,将泪意强忍回去,继续在李衡身上寻找某样东西。
她没有找太久,便在李衡僵硬的手掌中发现了一条白绢,和阿萝死时凶手留在现场的绢布质地相同,边角十分粗糙,用鲜血写着: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又是《滕王阁序》中的句子!西岭月将白绢拿给李锜看,后者初见字时有些迷惑,继而慢慢变成了惊疑。
西岭月原想将另一条白绢也拿出来,可见到李锜这副表情,她蓦然觉得对方有所隐瞒,便没有再提起此事。
而李锜也紧紧攥着手中白绢,什么话都没说。
裴行立见状主动提道:舅舅,这密室太过蹊跷,还是先出去吧。
李锜点了点头,裴行立便搀扶着他往外走,又让侍卫将李衡的尸体抬起来,几人前后离开了密室。
西岭月最先出来,脸色微微苍白,神情低落。
高夫人快步迎上去问她:密室里情形如何?衡儿在吗?西岭月咬了咬下唇,不忍说出实情,只道:还是让仆射告诉您吧。
她话音才落下,入口处已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是李锜、裴行立从密室里走出。
两人身后,侍卫们抬着李衡僵硬的尸身,皆是一脸哀色。
高夫人见状扑上去放声大哭,抱着李衡的尸身不肯松手,许是她年纪大了,经受不住打击,哭了几声竟然昏倒在地。
众人大惊,唯独李锜尚算沉稳,知道妻子是伤心过度,便对李忘真命道:去找大夫给你姑母瞧瞧,这几日好好陪着她,不要让她再受刺激了。
李忘真方才见了李衡的尸身也受了惊,脸色苍白,勉强点头称是,与刘氏一道扶起高夫人离开。
李锜又转向裴行立,再命道:仔细安顿衡儿的遗体,令仵作好生检查。
顿了顿,又命,此事你亲自去办,不许声张。
裴行立颇为担忧地看了一眼西岭月,终是什么都没再说,差人抬着李衡的尸体退下。
至此,屋内只剩下西岭月、李锜、李成轩、郭侍卫四人。
李锜这才走到李成轩身边,朝他躬身致歉:下官突遭此打击,痛不欲生,赶赴长安之事恐怕要另议了。
李成轩连忙将他扶起:仆射节哀,如今找出凶手、安葬世子才是最重要之事。
李锜点了点头,抹干眼角的泪痕,看向西岭月:你如何知道这屋里有密室?西岭月将推测经过如实道来:回仆射,民女本来也不知晓此处有密室,是方才去了高夫人的藏宝阁,看到她的密室才忽然想到,既然世子进了内房便没有外出过,是不是屋子里也有密室?还有……还有第一扇黄金屏风,凶手把凤凰台改成了一间屋子;第二扇屏风则是弄玉拿匕首刺向了萧史……倘若凶手真是要陷害民女,那么屏风上的场景一定是真的,而民女那晚只来过世子的内院,故而才斗胆有了这个猜测。
西岭月回话的时候,李锜一直望向门外,目露哀戚,但还算理智。
他捋了捋胡须,再问:你是如何断定密室的位置的?西岭月见他问个不停,生怕他还怀疑自己,不禁抬眼看了看李成轩。
后者很坦然地道:仆射不是不讲理之人,你照实说就是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就像给西岭月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暂且放下心来,如实地继续说道:其实很简单,这屋子南面是屋门,东西是耳房,北面是后院,敞敞亮亮一览无余。
倘若真有密室,只可能建在地下。
可在地底挖一个大洞,屋子缺乏支撑,时日久了,地基一定会下沉,屋子也会往密室那一侧倾斜。
民女方才试了两次,珠子都滚落到西南角,可见此处地面已下陷,密室一定在这下头。
有理有据,无可挑剔。
李锜终于将视线放在西岭月身上,微眯起眼睛审视着她。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目光,有杀机,有算计,有思量,有……西岭月心中大骇,连忙看向李成轩,对方却毫无反应,似乎并不担心什么。
正当她想暗示李成轩救她的时候,李锜又忽地开口:本官不管你是谁,来镇海有什么目的,你若想平安离开,必须替本官找到凶手!西岭月闻言微讶:您相信我不是凶手了?你两次断案条理清晰,以你的计谋,断不会将事情做得漏洞百出,被人逮着把柄。
李锜已想得透彻。
仆射英明!西岭月如蒙大赦,简直想跪下给李锜磕头。
李锜只盯着她:本官问你,近日我府里发生的一切,是否都与你无关?西岭月不敢再看李成轩,急切表态:是是是,民女是冤枉的!民女初来镇海,是有人假扮蒋公……李锜摆手阻止她:你与蒋府的恩怨,本官没心思过问。
本官只想找到这幕后真凶,为我儿报仇。
他话到此处,悲愤之色终于流露,你可有把握?西岭月有些不自信:您有期限吗?李锜沉吟片刻:以两个月为期……二十日!李成轩忽地开口打断。
西岭月很是恼他:二十日?!王爷,这也太短了吧!这毕竟是个连环计……李成轩故作一叹:是有些短,可再晚就要耽误皇太后的生辰了。
李锜好像才想起这档子事,忙道:王爷说得极是,不然您先行护送生辰纲进京如何?毕竟太后的生辰是头等大事,下官不敢为了家事而耽误。
李成轩似是觉得为难,俊眉微蹙,朗目微眯:仆射一片忠心,想必太后也会感动。
您放心,为了令郎在天之灵,本王宁可误了送生辰纲的吉日,也要留下与您共进退!李锜的脸色有些变了,嘴角微抽似要发火,但他终究忍住了,以一副又感动又哀痛的神色朝李成轩拱手致谢:王爷如此高义,下官铭感五内!李成轩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又做出一副沉冷之色:仆射不必客气,本王也想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如此狂放,竟敢在本王面前装神弄鬼!李成轩这副模样,真像是一个得意惯了却突然被人忤逆进而伤了自尊恼羞成怒的跋扈王爷;李锜也像是为了皇太后生辰连杀害儿子的凶手都顾不上查处的忠君爱国之士。
作为一个旁观者,西岭月此刻只能想到八个字: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再看李成轩和李锜,两人就这般你来我往说了半晌,前者才顾得上训诫西岭月:你也看到了,仆射的忠心天地可鉴,为了不让圣上担忧,不让太后的生辰纲延误,你务必在二十日内捉住凶手!西岭月感到很为难,腹诽李成轩不仅不帮自己延长期限,反而把时间定得如此紧张。
李锜演戏归演戏,丧子之痛却不似伪装,此刻便冷着神色补充道:本官知道这是个连环计,要你在二十日内破案太过仓促,你只要能找到杀害我儿的凶手,剩下的可以慢慢再查。
慢慢再查?西岭月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是……意思是,本官可以恕你无罪。
全都无罪?西岭月大喜,那蒋府的事……区区一个蒋府怎能和我儿相提并论?李锜郑重地一字一顿地承诺道,只要你查清这一件事,其他的本官替你做主。
这个条件实在太诱人,西岭月根本无法拒绝,低头想了片刻,终是一咬牙:好,民女尽力一试!仆射您有什么线索能提供吗?没有。
李锜不假思索地回道。
从节度使府出来已是亥时末,西岭月坐上李锜特派的马车,悄悄前往他的别院落脚。
这是她与李锜商量的计策,假装自己已经被定罪,让府中众人认为她又被关进了地牢之中,不日即将问斩。
唯有如此,幕后之人才会放松警惕,她才有可能查到蛛丝马迹。
虽然目前什么头绪都没有,但她和李锜至少达成了一个共识——幕后主使就在节度使府里,或者说,此人有权干预节度使府的事务。
若是个外人,绝不可能安排如此周密的计划,更无法对假阿萝和李衡下手。
因此,远离节度使府,才是西岭月的保命之法。
李锜的这座别院名叫慕仙雅筑,名字看似清雅,实则是个红粉之地。
据说李锜曾有三个外室在此居住过,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李锜年事已高,于男女之事上渐渐不如从前上心,此处才空置下来。
至少够隐蔽,西岭月心想。
她住进慕仙雅筑的头一件事,便是痛痛快快地沐浴一番,将连续三晚的奔波劳累尽数洗掉,然后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她起来用过午饭,决定先去蒋府探探消息,顺便问李锜要些人手,最好是能把裴行立要过来。
既打定了主意,她便让慕仙雅筑的仆人备车,从后门悄悄出发。
仆人们都以为她是李锜的新宠,对她毕恭毕敬,不敢多问一句去向。
见她出来,车夫殷勤地掀开车帘,逢迎地笑:夫人您请。
西岭月对这个称呼心有不满,但也知道这是掩人耳目的最好法子,只得任由他们误会。
她坐上马车前往蒋府,远远瞧见那一片残垣断壁、焦土黑炭,心中不免有些感伤。
虽然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蒋氏夫妇,但对她还算客气,至少让她在镇海有了一处落脚之地,可没想到转眼就……西岭月叹了口气,听到车夫说了一句:禀夫人,蒋府到了。
她连忙下车走到蒋府正门前,便看到许多官兵在此把守,这场景免不了被过往行人指指点点。
先是一个布衣打扮的妇人叹道:蒋公、蒋夫人乐善好施,怎么摊上了这等祸事?另一个妇人则道:咦?蒋公一家不是搬去淄青了吗?西岭月在旁竖耳听着,发现蒋公一家迁居淄青并不是个秘密。
就在此时,一个打扮富贵的老头突然走过来,对那两个妇人斥道:伙房里的事都做完了?在这儿嚼什么舌头!那两名妇人大约是他府里的厨娘,闻言连连讨饶,赶忙跑回蒋府对面的宅子去了。
西岭月抬头一看,那宅子的门楣上写着孟府二字。
原来是对门邻居。
她连忙走上前去,拦住那老头:见过孟公,我是来调查蒋府失火一案的,有几句话想要问您。
孟公见她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子,有些不信:你查案?西岭月淡定地掏出李锜给她的腰牌。
孟公一看,立即脸色肃然:哦哦,原来是李仆射的人,娘子尽管问。
多谢了,西岭月也不客气,请问蒋府去年搬去淄青一事,您可知情?知情啊,去年蒋公临走之前,还在府里宴请左邻右舍、至交好友,老夫也在受邀之列。
孟公如实回道。
西岭月记在心中,又问:那前些日子,这府里人来人往的,您可看到了?孟公努力回想片刻:好像是见过几个眼熟的仆从,不过蒋府的宅子是德宗赐下的,蒋公留几个仆从照看也很正常。
西岭月闻言有些泄气:好吧,的确如此。
她正打算再去询问几家,然而孟公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哦,对对!老夫想起一件事!今年五月某日夜里,蒋府门前突然停了几辆马车,匆忙往这府里搬东西。
当日老夫在外应酬,醉酒晚归,恰好看到这一幕,还曾上前询问此事。
您可问出了什么?西岭月立即来了精神。
这个……那个……孟公艰难回忆着,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却什么也没想起来,唉!都怪那晚喝多了,老夫到底问了什么、问了谁,竟都想不起来了。
那您后来没再去拜访?西岭月又问。
孟公有些不高兴了:若是蒋公一家回来,他自然会主动登门告知。
既然无人告知,那便是他家的仆从在添置东西,老夫一个五品官员,怎好去找几个仆人问话,又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也对。
西岭月挠了挠头,朝孟公敛衽行礼:多谢您指点。
孟公这才缓和脸色,笑道:娘子客气了,您是李仆射身边的人,老夫自然知无不言。
西岭月又说了声谢,这才与他道别,打算再去找几家人探探情况。
然而她把蒋府的左邻右舍都问遍了,得到的回答皆与孟公大同小异,都说蒋府迁居淄青之前曾摆宴辞行,今年五月虽然府里有人进出,但蒋氏夫妇并未露面告知,众人都以为是他家的仆从在日常洒扫,便没有过多在意。
他们没道理欺骗西岭月,毕竟蒋府所在这一条街上均是官宦世家,平日最爱拿捏架子,又最是严守礼节,不打听别人家的私事也很正常。
不过有一点倒是确认了,今年五月的某一夜间,有大批人马悄然抵达蒋府。
这仿佛也证实了有人在假扮蒋氏夫妇,否则好端端的,为何在夜里返家?这也算是一条重要线索,西岭月决定打道回府再行思量。
那车夫也算有眼色,见她打听完了,连忙将马车赶到她面前,免去她徒步的辛苦。
西岭月赞许地看了车夫一眼,这才踏上车辕,弯腰走进车厢,她正要落座,抬头竟发现马车里多了一个人——福王李成轩!那人就坐在她原先的位置上,笑着朝她招手:过来。
西岭月忍住惊呼,转头看了一眼车夫,见对方若无其事地放下车帘。
她明白此人已经被收买了,便只得不甘不愿地坐过去。
她身子还没坐稳,马车已然行驶起来,使她不由得往前一个趔趄,被李成轩一把扶稳,将她拽到自己身边。
本就狭窄的马车立刻显得逼仄不堪。
西岭月移了移身子,故意离李成轩远一点,干笑道:王爷怎么……突然来了?来看你。
李成轩不咸不淡地开口,看看那夜你弃我而去之后是否遭了报应。
弃您而去?!西岭月大感冤枉,这是谁说的?我明明救了您啊!哦?李成轩静等下文。
西岭月只好把他跳湖之后昏迷、自己救他上岸、替他引开追兵的经过叙述了一遍,但只字没提裴行立的帮助。
李成轩默默听着,依旧没什么表情:如此说来,那夜你不仅没有弃我远去,反而是你救了我?西岭月点头:正是!我还给您换了件干净衣裳呢!李成轩薄唇紧抿,沉吟片刻又问:那么你的帮手是谁?西岭月反应极快:没有,我哪里有什么帮手。
不可能。
李成轩望向她,神色笃定,按照你的说法,你是被人利用,误入节度使府假扮蒋韵仪。
但你在此地举目无亲,单凭你一人之力,绝不可能去劫狱,更拿不到侍卫的铠甲和腰牌。
西岭月听得直冒冷汗,一口咬定:王爷,天地良心,真的是我一个人啊!李成轩眸中略过一丝笑意,深深看了她一眼:哦?那你是如何把我从东岸带上西岸的?靠你自己游过去?显然,这是句调侃。
西岭月自然知道不可能,但此时此刻,不可能也得可能!她唯有硬着头皮继续扯谎:王爷说对了,就是靠我自己游过去的!当晚那个惊险啊,我游得那个快啊,您也太沉了,我差点……你的朋友是谁?李成轩无心再听,径直打断她道。
西岭月见他表情严肃,终于意识到瞒不住了,立即改口:好吧,我的朋友是一位江湖侠客。
裴行立?李成轩直接点出了人名。
呃……西岭月险些惊呼出来,不是他,他怎么会是江湖侠客呢,王爷真会说笑。
李成轩真的笑了:你来镇海之后总共才认识几个人?能在节度使府有如此权力且熟知地形的,只有李衡和裴行立。
这……事到如今,西岭月否认也没什么用了,只能替裴行立说好话,王爷可千万别拆穿裴将军,他是个好人!那晚他还救了您一命呢!李成轩听到前一句,目色已渐渐变沉,西岭月见状连忙解释:您放心,从始至终我都没让他把您的面具揭开,为此他还生气了!李成轩这才脸色好转:本王对你们的关系不感兴趣,但你若暴露本王的身份,定不轻饶。
没有没有,此事我还是有分寸的。
李成轩见她说得认真,也没再追问裴行立的事,转移话题再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办?西岭月有些丧气:还能怎么办,查呗。
李成轩把玩着手中一枚扳指,淡淡地道:本王能助你一臂之力,如何?您要帮我?西岭月大为惊喜。
嗯,看在你那晚对我‘不离不弃’的分上。
太好了!以您的手下和耳目,定能省我不少工夫!谁说我有手下和耳目?李成轩薄唇微勾,只有小郭能借你一用。
啊?!西岭月大为失望,顿时泄了气。
但我有个条件。
还……还有条件?西岭月委婉拒绝,要不……还是算了吧,不敢劳王爷大驾。
李成轩面色不改:别担心,我只想知道你的身份来历,以及你来镇海的目的。
西岭月闻言咬紧牙关,掀开车帘对车夫说道:停车,我要下去!车夫动作不停,转头朝她咧嘴笑道:嘿嘿,神探娘子得罪了,我只听王爷的吩咐。
西岭月这才发现那车夫竟然是小郭侍卫假扮的,只因他把脸抹得又黑又脏,还穿了身灰色的衣衫,弓着身子,自己才一直没有察觉!西岭月无法下车,又没勇气当街表演跳车逃生,只得又坐回车内,但打定主意一个字都不说。
李成轩故作不悦:你不说也行,但你知道了本王的秘密,本王却不知道你的秘密,如此本王便不能安心。
他幽幽反问,你可知道你的下场会如何?西岭月陡然打了个寒战。
李成轩见状勾起一抹摄人心魂的微笑,话语隐晦:如何?你是愿意让本王安心,还是……别别!西岭月不敢再往下听,咬了咬下唇,犹豫着问,我若说了,您当真就能放过我?自然。
李成轩撩起车帘往外看,悠悠说道,本王的秘密也捏在你手里,你怕什么?西岭月没有立即接话,内心挣扎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好吧,我全告诉您!半炷香后,马车还在润州城内兜圈子,而西岭月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来历全盘说出,毫无保留。
李成轩听后渐渐失笑:如此说来,你假扮蒋韵仪,不过是想去节度使府找你的……未来嫂嫂?也不全是。
西岭月赧然坦白,我是想找机会劝她解除婚约。
李成轩顿感无语。
西岭月也觉得自己太丢脸,低着头道:您想骂就骂吧,我也知道自己蠢透了,才会被人利用。
胆大包天,愚不可及!李成轩出言评价,还嫌不够,又补充道,自作自受!是啊是啊,我已经后悔了,如今只想着全身而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西岭月垂头丧气。
二十日期限很快就到了,你有什么头绪?李成轩问到关键。
自然是什么头绪都没有,西岭月想到此处便有些不满,时间太紧了,李仆射原本要给我两个月,您为何改成二十天?本王是在救你。
李成轩言简意赅,若是耗上两个月,你就没命离开镇海了。
为什么?西岭月没听明白。
李成轩显然不欲多言,强势地转移话题:你方才打听到了什么?西岭月的思绪被他带跑,一瞬间便转移到了查案上,认真回话:也没什么,只打听出来今年五月的某天夜里,有一群人悄悄搬进了蒋府。
夜中进府,非奸即盗。
李成轩淡淡评道。
西岭月也作此想,赞同地点头:我总觉得杀害世子的凶手和火烧蒋府的是同一群人。
暂时不要下定论。
难道王爷有头绪了?没有,李成轩俊目沉沉,不过,你该先去找一个人。
找谁?雕刻黄金屏风的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