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戏中有戏,局中有局

2025-04-03 15:22:15

西岭月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充当起车夫来,生疏地驾着马车往御园方向驶去。

此事说来话长。

半个时辰前,裴行立将她和李成轩抓了个现形,却也没为难他们,反而备了马车助他们顺利逃离节度使府。

李成轩顺势提出要和裴行立密谈,可时间紧迫,两个大男人便关在车厢里说起话来,将她一个弱女子推到外头驾车马。

西岭月虽然不忿,但也知道事关重大。

她尽量不去打扰两人密谈,可她并不认得从节度使府去往御园的路,其间不得已打断他们一次,想将路程问个仔细。

撩起车帘时,她看到了李成轩从容自若的神态,而裴行立俊眉深蹙,似乎正面临什么难解之题。

不想也知李成轩定然是想将他收为己用,许了他高官厚禄,让他保守今晚的秘密。

而裴行立一定正在亲情和前程之中艰难抉择。

西岭月自然不会多问一个字,只轻咳一声:那个,王爷啊,我迷路了。

李成轩无奈叹道:看来小郭也不是全无用处。

言罢,他朝车窗外看了一眼,低声指点了路线,着重强调,你必须快些,我猜李锜也快到御园了。

啊!西岭月霎时紧张起来,那怎么办?我们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李成轩沉吟片刻:先回去再说。

西岭月知道他必有主意,只得快马加鞭继续赶路,幸而节度使府和御园都在嘉里坊,坊内遍布贵胄宗亲的宅院别馆,巡逻队也不敢轻易拦截盘查。

三人有惊无险地回到御园后门,便见小郭已经等在门口,正着急地跺脚。

见李成轩平安回来,小郭几乎要热泪盈眶,扑上去抱住他的双臂:王爷,真是吓死我了!李成轩竟然极有耐心地安慰着他:好了好了,别让客人看笑话。

客人?谁?小郭左右看了一眼,才看到西岭月和裴行立站在马车前,均是眼神怪异地看着他。

小郭立刻松开手:哈,原来是裴……裴将军来了。

这么巧,你舅舅也在呢!西岭月与李成轩忙对看一眼,前者紧张地叹道:他动作还真快!是啊,小郭也是一脸紧张之色,他说是……来送太后的生辰纲……此时此刻,李锜已经在御园正厅等候多时,送生辰纲是假,查看李成轩在不在御园是真,他想知道李成轩是否与今晚白居易被刺之案有关。

据侍卫和门房汇报,今晚有个神秘人假冒白居易,大摇大摆从后门进入节度使府,还带了两个同伴。

因这三人都穿着斗篷,又有府里的腰牌,门房依稀认得其中一人样貌肖似白居易,便放了三人入内。

那三人的目标应该是书楼,故意趁他去金山寺探望夫人之时潜入,不知是要找什么东西。

巧的是他今晚突然改变主意提前下山回府,恰好又去书楼议事。

那三个贼人的计划被打乱,只得匆匆离开,途中却遇上了真正的白居易,被当场识破,双方大打出手。

白居易毕竟是个文士,寡不敌众,因而受伤挂了彩。

他怀疑这件事与李成轩有关,故而假借运送生辰纲之名来查探一二。

可他已经来到御园半个时辰,始终不见李成轩的影子,据报慕仙雅筑也不见西岭月的人影……想到此处,李锜不禁眯起双眼,目露几分杀意。

白居易自然也跟来了,一条右臂包扎得严严实实吊在胸前,故作踌躇:主公,您深夜来送生辰纲,这个由头是否太过勉强?不勉强,李锜将手中的礼单放在桌案上,皇太后的生辰纲何等贵重,白日运送太过招摇。

本官为避免贼人惦记,特意选定夜间送来,岂不是个好借口?白居易心道李锜果然是个老狐狸,口中却回:主公高明!这说头真妙,就是福王也挑不出错处来!话虽如此,他心中却焦急万分,唯有寄希望于李成轩和西岭月足智多谋,能逃过此劫。

他正想着,忽听门外传来吵嚷之声——娘子!娘子!你不能进去!是小郭仓促的阻止声。

你别拦着我,我今天一定要见到王爷!西岭月怒气冲冲地回道。

紧接着,两人的身影出现在正厅门外。

白居易看到西岭月气呼呼地往里走,小郭在她身旁试图阻拦,奈何对方是个女子,又正在气头上,小郭也不好拦她。

两人一边争执一边走进正厅,小郭仍在努力阻止:娘子,园子里有贵客,你真不能进去!西岭月提起裙裾跨进门槛,头也不抬地斥责他:你骗谁呢!这半夜三更的,谁会来做客,脑子进水吗?她说完这句,故作不经意地抬起头来,一眼看到李锜和白居易坐在厅内,不禁有些尴尬,啊,原来是李仆射在此……李锜坐着没动:西岭娘子,你怎么会来?西岭月表情悻悻地道:没……没什么……言罢,她怨恨地扫了小郭一眼。

小郭立刻摊手:你看,我都说了园子里有贵客,你偏不信。

西岭月沉默一瞬,说道:既然是仆射在此,我先告辞了。

话还没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走。

且慢!李锜开口阻止她,负手起身走到她旁边,冷笑问道,三更半夜,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会到御园来?我……民女……西岭月露出一丝心虚的表情,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仆射!冷不防一个年轻女子突然从内堂里跑出来,打断两人对话。

她梨花带雨地哭倒在李锜脚边,抱着他的双腿痛哭乞求,仆射,求您带我回去吧!李锜低头一看,有些诧异:婉娘?郑婉娘擦干眼泪,抬头望着他:仆射,婉儿真是待不下去了,求您带我回府吧!李锜脸上流露出一丝嫌弃之色:你先起来再说。

郑婉娘跪着没动,继续哭诉着:仆射,都是婉儿的错,是婉儿水性杨花,婉儿知错了!李锜眯着眼睛看她,沉声问道:跟着王爷是你的福气,怎么,你惹王爷不快了?郑婉娘拼命摇头:不是,是王爷他……他始乱终弃!李锜先扫了西岭月一眼,才又追问:你是本官府里的人,自有本官为你做主,详细说来。

郑婉娘遂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回道:那夜……那夜福王引诱婉儿,甜言蜜语让我失身于他,我本以为从此能离开湖西。

可谁知……您将我送给他之后,他却对我不管不问,还说……还说同一个女子,他从来不碰第二次……昨日我无意间听到他吩咐郭侍卫,说是要随便找个人家,将我……将我……将你什么?西岭月嘴快问道。

将我发卖了!郑婉娘说到此处,已哭得伤心欲绝。

李锜闻言有些意外,又看了西岭月一眼,见她亦流露出意外神色,看样子不似作伪。

西岭月是真的感到很意外,只因郑婉娘这一出戏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应是她自作主张跑出来哭诉。

这一下打乱了原本的计划,西岭月有些慌神,但转念一想,有些话从郑婉娘口中说出来才更能令李锜信服,遂决定放弃准备好的台本,配合她演起戏来。

于是西岭月故意做出惊疑神色,质问郑婉娘:你再说一次,王爷要将你怎么了?发卖……郑婉娘哭哭啼啼地重复。

西岭月立即咬住下唇,假装受了打击,踉跄着往小郭身上倒去。

小郭赶忙扶住她,也是演得万分逼真,焦急回道:娘子别听她瞎说,我们王爷不是这种人!西岭月哇的一声哭起来,以袖掩面使劲挤出几滴眼泪。

小郭站在她身后,将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朝她眨了眨眼,似在夸奖她演得不错。

西岭月更加哭天抢地,指着小郭斥道:难怪他不肯再见我……他还说要带我去长安,难道都是骗我的?小郭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安慰她道:唉,娘子……我们王爷的情事,他自己也做不了主啊!上头还有太后管着呢!其实……其实我们王爷如此丰神俊朗,你和他能有一场露水情缘,也……也该满足了啊!西岭月一听此话,哭得越发伤心欲绝:你别说了!竟是我识人不清,着了他的道!李锜听到此处,大约也明白了几分内情,但还不能尽信,疑惑地看向郑婉娘:你是本官送给王爷的,他竟然不顾本官的面子,要将你发卖?!郑婉娘点了点头:是啊,婉儿听他说,您已经将身契给了他……他还说您身边遭了小人,近来祸事太多,根本顾不上我……届时他返回长安,在半路上悄无声息地将我发卖,神不知鬼不觉。

李锜听到此处,已是脸色铁青,再想起福王到镇海后屡屡对他出言不逊,还与他的妾室通奸,面色便越发沉冷。

郑婉娘见他已经信了三分,忙又哭道:仆射,婉儿宁肯一辈子住在湖西,也不愿被发卖。

至少您从没短过婉儿的吃穿,湖西还有那么多姐妹,婉儿只怕……她说到此处没再继续,李锜虽然生气,倒是还顾着外人在场,刻意声明道:本官既已将你送给王爷,你便是他的人,本官也无权置喙。

怪只怪你自己手段不精,无法笼络王爷的心。

郑婉娘听了这番话,情绪几乎崩溃,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都是我的错,想起那‘天子之母’的预言,我还以为……以为福王他才是……你胡说什么?!李锜飞起一脚踹在她的胸口,阻止了她未出口的话语。

郑婉娘毕竟娇弱,承受不住李锜的脚力,被他一脚踢翻,额头撞在椅子腿上,汩汩地流下血来。

她捂着胸口哭得越发伤心,已经喘不过气来,唯有嘴上一直求饶:仆射救我,我再也不敢了!李锜不想再看见她,抬头看向小郭:你就任由一个贱婢在此胡言乱语,把王爷的脸丢尽?小郭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惶恐地擦了擦汗:是小人的错,多谢仆射提点!言罢他一把拉起郑婉娘,疾言厉色地将她拽出了正厅。

至此,厅内只剩下西岭月、李锜、白居易三人。

西岭月方才哭了半晌,看起来有些倦色,擦干泪痕怯怯地望着李锜。

李锜不留情面地讽刺她:难怪你查出刺客之后,突然使计让衡儿厌弃你,原来是另攀了高枝。

西岭月假装心虚地低下头去。

李锜越想越是生气,再次冷嘲:也难怪衡儿失踪那日,王爷会突然出现替你说话。

很显然,李锜误以为是她查找青烟刺客那日,与李成轩看对了眼,这才整出几幅画像让李衡厌恶自己。

西岭月乐得让他误会,甚至故意开口顶撞他:此事民女的确无话可说。

但他们一个是当朝福王,一个是区区节度使之子,一个玉树临风,一个相貌平平,若是换了仆射您,您会选谁?你!李锜气得浑身发抖,这番话显然触到了他的逆鳞。

然而西岭月还觉得不够:何况民女只是个假冒的蒋家千金,早晚会被拆穿,又不可能真正成为世子妃!民女自然是要早做准备,找棵大树好有个依靠。

贱人!李锜终于按捺不住,重重拍案控诉,水性杨花!你根本配不上衡儿,连陪葬都不配!西岭月冷哼一声:谁又稀罕给他陪葬!我能将凶手找到,也算对他仁至义尽了!你!李锜气得险些头风发作,捂着额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居易见状立刻上前扶住他,苦于右臂受伤,只得用左臂负着他,口中安抚:主公莫生气,别与她区区女子一般见识。

李锜自然气得够呛,一刻也不愿在此停留,可想起今晚还没见到福王李成轩,他始终不能放心,只得极力平复心情坐回原处不再说话。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舅舅。

几人循声望去,见是裴行立担负着昏迷不醒的李成轩出现在门外。

后者一身衣袍有些狼狈,额角还有一块青紫,像是受了伤。

西岭月立刻失声惊呼,跑过去关切地问道:王爷怎么了?她边说边在李成轩身上胡乱摸索着,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王爷受伤了?严重不严重?裴行立故作诧异地看向她:蒋……不,西岭娘子,你怎么在此?西岭月手上动作一顿,没有接话。

李锜也蹙眉问道:怎么回事?裴行立艰难地将李成轩扶进厅,将他安置在坐席之上,难以启齿地回道:王爷他……他字刚出口,扑面而来一股酒气钻入李锜鼻中,他旋即反应过来:王爷去喝花酒了?裴行立尴尬地点了点头:不只去喝花酒,还没带够缠头,被扔了出来。

他一个人在街上乱晃,又被巡逻队抓去,还一直嚷嚷自己是福王……侍卫们看着不对劲,这才来禀报。

李锜听后只觉得荒唐可笑:堂堂福王,什么女人得不到,居然去喝花酒,还不带缠头!白居易方才一直没吱声,在旁看着几人演戏,此刻才插上句话:主公您忘了,方才郑氏曾说……同一个女人,福王从不碰第二次。

呵!李锜实在说不出话来。

此时西岭月眸中已慢慢蓄满泪水,望着毫无知觉的李成轩,哀怨地斥道:我一腔痴情托付给王爷,听他花言巧语一番哄骗,竟换来如此结果!她边说边走到李成轩身边,怔怔地望着他,泪水甚至滴落到他的手背之上。

她抬起右手拭泪,正想再演得逼真一些,不防怀中啪嗒掉下来两个物件,竟是她今晚在密室里顺手牵羊拿走的黄金,恰巧滚落在李锜脚边!西岭月悚然一惊,忙偷看李锜,就见他目露几分疑惑,低头盯着脚边的金子。

而那金子底部刻着元和元年润州造办,正对着他的视线!西岭月吓得立刻蹲下身子,装出一副贪财的神色将两锭金子揣回怀中,更为哀怨痛哭:原来我一番深情,只值区区两锭金子!啪的一声,她扬手给了李成轩一巴掌: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言罢一把推开挡路的裴行立,哭着夺门而出。

几人望着西岭月离去的背影,皆吓了一跳。

毕竟李成轩是当朝福王,除了皇太后和圣上之外,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敢打他巴掌。

而更有意思的是,这一巴掌下去,李成轩还是没醒,醉醺醺地躺在坐席之上,没有丝毫反应。

在场三人,裴行立和白居易虽然知道是在演戏,却也替李成轩感到颊上一痛。

尤其是白居易,直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暗叹逼真。

李锜则眯起眼睛看向门外,心中飞快寻思着。

福王多情不愿成家,他其实早有耳闻,却一直怀疑是个幌子。

方才郑婉娘的痛诉只让他信了两分,裴行立的话又让他多信了三分,而西岭月来到镇海后的所作所为——先是假扮蒋韵仪讨好他的儿子,又在遇见福王之后使计远离,福王也替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说情……直至今晚,西岭月这两锭金子和那重重一巴掌,让他再信了三分。

想到此处,李锜心中已信了八分,这才转过头来看向醉意满满的李成轩。

此时屋内几人都算他的心腹,他便也不再顾忌什么,指着李成轩询问白居易:乐天,你可看清楚了,今夜行刺你的是不是他?其实白居易根本没遇上什么刺客,不过是为了让李成轩脱身,故意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两刀。

此刻听李锜这般说,他也装模作样地凑上前去端详李成轩,又将他的两只衣袖撩起来,看了看他光裸的手臂,这才摇头回道:回主公,那刺客绝不是福王。

哦?李锜挑眉,你如何确定?因为,白居易随口胡诌,那刺客被属下抓破了衣袖,属下看到他臂上刺了几个字。

什么字?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李锜顿时变色。

如此折腾了一整夜,待到天明之前,李成轩终于醒了酒。

他得知自己昨晚的荒唐事,连连向李锜道歉,还特意叮嘱此事不能外传,以免失了皇家体统。

李锜自然是连声遵命,又将生辰纲的礼单放下,这才带着裴行立和白居易离开御园。

西岭月隐在暗处,眼见他们一群人纵马远去,才敢折回来与李成轩会合。

这一夜总算有惊无险,西岭月也演戏演得很过瘾,想起自己还打了堂堂福王一巴掌,心中有些得意,只差将那只右手供起来。

然而她很快就尝到了后果——李成轩径自返回内室沐浴更衣,又去用了个早膳,再去后院清点生辰纲的数目品类,足足让她等了两个时辰才重新出现。

此时天色早已大明,旭日东升,李成轩改换一袭白色常服,身无繁缀,更加衬得那张脸面若冠玉,清俊无比。

他就这般清清爽爽地返回前厅,龙涎香气瞬间弥散整间屋子。

这样的他西岭月从没见过,不禁微微失神,仿似透过他看到了旁人。

而那个人……也是偏爱白衣,也是这副打扮。

李成轩见她失魂落魄,淡淡质问:方才过瘾了?西岭月回过神来,想起此事也是惊得一身冷汗。

方才那两锭金子掉出来,她生怕李锜看出端倪才出此下策,一是为了转移李锜的注意力,二来也是想找个理由出去把金子处理掉,以防止李锜事后又来找她。

如今想来,大约是李锜老眼昏花,屋内烛火又暗,他根本没瞧见那金子上刻的什么字,否则她也难逃此劫。

西岭月越想越是庆幸,仔细再看李成轩,见他脸上已看不出红掌印,遂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王爷,我不是故意的……您一定明白。

李成轩冷冷评道:演得太过。

西岭月可没觉得自己演戏太过,反而觉得自己应变极快,颇为机智!她抬眼看到李成轩额角的青紫尚且明显,又出声反驳:那也不比您演得逼真,还特意将额头给撞伤了。

李成轩闻言略微沉默,竟说:是裴行立打的。

啊!西岭月大为意外,裴将军……他比我还胆大!李成轩扫了她一眼:谁也不如你胆大,忘性更大。

谁说的?我的记性是最好的!西岭月自信满满。

李成轩好心提醒她:昨晚在密室……啊,密室!经他这般一提,西岭月猛然想起昨晚在密室里的所见所闻,心头一颤,旋即改变态度望向李成轩,王爷,求您赶紧送我走吧,再晚我的小命可就没了!李成轩见她态度变得比翻书还快,无奈失笑:放心,李锜还要靠你拖延赴京的行程,月底之前他不会杀你。

月底……西岭月心里算着时日,更加担忧:只剩下半个月了啊!李成轩见她如此忧惧,面色也肃然起来:西岭。

嗯?西岭月抬眸望他。

我答应你,定会保你平安离开。

此话当真?绝不食言。

王爷……西岭月霎时有些感动。

李成轩见不得她这副样子,摆手道:好了,说正事。

他的右手食指又开始敲击桌面,片刻才道,昨晚在密室,你是否听见李锜提到了两个人?一个‘阁主’,一个‘殿下’。

西岭月连忙接话,这两人是谁?还有李锜说,他知道杀死李衡的真凶是谁。

如今我最想知道‘殿下’是谁。

李成轩脸色沉凝,我朝之中,唯有太子、太后、皇后三人能称‘殿下’,李锜身为宗室,不可能不知道。

此话一出,西岭月的脸色也变了。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李纯壮年登基,刚到而立之年,尚且没有册立太子。

而他的嫡妻郭氏乃汾阳郡王郭子仪的孙女,出身虽显赫,却不知为何没有被册为皇后,现以贵妃之名统御六宫。

也就是说,如今大唐根本没有太子殿下,也没有皇后殿下,至多有个太后殿下。

但显然太后不可能亲临镇海,李锜口中所指的殿下也绝不是她。

李锜不会是口误吧?西岭月天真地想。

大唐开国近两百年,皇家礼仪深入骨髓,他身为淮安王之后,绝不会口误。

李成轩断然否认,一张俊颜越发沉如冷湖,暗影幽深。

那就糟糕了,看来皇室之中有人野心勃勃,想要取天子而代之啊!西岭月口无遮拦,索性全说了出来。

事到如今,两人发现事情越来越复杂,背后的阴谋越来越大,案子也越来越棘手。

再回想李锜口中的阁主,西岭月不禁猜测:这位‘阁主’,听起来像是效忠于‘殿下’的,会和滕王阁有关系吗?也许,李成轩推测道,目前只能断定李锜是他们的爪牙。

那眼下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去滕王阁看看?西岭月提议。

但李成轩觉得意义不大。

因为滕王阁在洪州,隶属于江南西道,而李锜从没在江南西道任过职。

若那阁主真在洪州,李锜是如何认识他的?李成轩沉吟片刻,回道:为免打草惊蛇,还是先查查李锜的任职脚色再说吧。

这算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西岭月不懂家国大事,但也觉得这一趟来镇海实在离奇,被卷入命案不说,还认识了当朝福王,查案的同时还要为圣上分忧……而案子一直没什么进展,乱糟糟的。

西岭月想到此处不禁叹息:也不知我身上的命案何时才能了结。

怕什么,大不了让王爷带你逃走!小郭忽然出现在门外,大咧咧地接话。

李成轩笑了,不置可否。

西岭月却义正词严地道:不行,我清清白白地来,自然要清清白白地走!那就让王爷还你一个清白。

小郭跨进门,也是叹道,哎呀,这一趟真是没白来,镇海好刺激啊!是啊是啊,刺激得我小命都快没了!西岭月再叹一声。

李成轩见两人一直在说废话,遂出言打断,询问小郭:婉娘伤势如何?小郭挠了挠头:我也说不好,大夫说是并无大碍。

但是吧,婉娘总说自己头疼胸闷,如今喝过药躺下了。

对啊,郑婉娘昨夜受伤了!西岭月险些将她给忘了,连忙插话:唉,说起来婉娘还真厉害!昨夜若是没有她,李锜也不会这么快就相信我们。

这可真是……美人救英雄?小郭也连连点头:还真是!也没人事先知会她,她居然能配合咱们,演得还如此逼真。

真是个聪明人!自作聪明。

李成轩开口评价。

西岭月大为不满:自作聪明怎么了?‘作’得好不就成了?我也时常自作聪明呢!她与你不一样。

李成轩如是说道,目露几分烦扰。

西岭月大概猜到了他的心事,出言劝道:婉娘这次为您毁了名节,还受了伤,您就把她留在身边又如何?你不明白。

他似乎无意多说,只道,趁此机会,你搬来御园住吧。

啊?西岭月不明白话题为何变得如此之快,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搬来?李成轩懒得再说,倒是小郭颇为机灵地解释:哎,西岭妹子你也太迟钝了,你昨晚得罪了李仆射,怎么可能继续住在慕仙雅筑?况且也不安全啊!我们这御园是皇家别院,李锜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闯进来抓你啊,那就等同于造反!鉴于小郭昨晚没去那间密室,没见识到李锜的胆子到底有多大,西岭月便没有反驳他。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李成轩这个提议也是为自己好,况且昨晚她把话都说穿了,事情也做绝了,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至于名节什么的,自然没有小命重要。

于是西岭月无奈妥协:好吧好吧,我搬过来。

反正已经被误会一次了,也不在乎第二次了。

让小郭陪你回去收拾一下,今日便搬过来吧。

李成轩再道。

事不宜迟,两人立刻动身。

但西岭月折腾了一宿,又没吃早饭,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拉着小郭在外饱餐了一顿,这才返回慕仙雅筑。

好在她行囊不多,也没什么贵重之物,最贵重的就是蒋韵仪的几件衣裳首饰。

这本就不是她的东西,如今身份被戳穿了,她也不想占这个便宜,便寻思着把东西全部收拾起来,送还给真正的蒋韵仪。

因着都是贵重物件,她整理得极为仔细,想是动作慢了,小郭有些等不及,便在她屋子外头催促道:你收拾好了没?快了快了!西岭月口中回话,手中动作不停,仔仔细细地将衣裳叠好。

然而她的声音太小,小郭在外头根本没听见,又怕她遭了什么意外,冲动之下竟破门而入。

彼时西岭月手中正拎着一件衣裳,看到他如此鲁莽地闯入女子闺房,大感不满:你做什么?!小郭却会错了意,耸了耸肩:怕什么,门坏了又不让你赔。

西岭月深感两人没有共同语言,懒得再与他说话,遂将手中的衣裳仔细地整理好,说道:我要把一些东西还给蒋三娘,过会儿你送我去一趟蒋府别院。

好好好,自从到了镇海,我就成了专职车夫。

小郭话虽如此,倒也没见生气,自我调侃罢了。

西岭月正在收拾最后一件衣裳,闻言只觉得好笑,口中回道:是是是,您是王爷身边的红人,民女给您添麻烦了,这厢先行谢过。

她边说边朝小郭敛衽行礼,故意做得很矫情,后者却极为受用,厚着脸皮虚扶她一把:免礼免礼。

话刚说完,他又咦了一声,你这件衣裳很眼熟嘛。

西岭月看着手中的衣裳,正是她参加簪花宴那晚所穿,一件鹅黄色绣金牡丹的襦裙。

这裙子并不罕见,西岭月也没多想,随口回道:也许你在长安见过。

不是不是,小郭竟然认真地思考起来,眉目全拧在了一起,这牡丹是金色的,和我母亲的衣裳很像,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西岭月并没有在意,转身继续收拾衣裳,刚把最后一件叠好,忽见小郭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劫狱那晚,有人穿着这件衣裳来找过王爷!你说什么?西岭月终于被吸引了注意。

小郭回忆片刻,又拍了拍额头:没错,就是那晚!有个年轻娘子突然来找王爷,千娇百媚的。

当时王爷正准备去劫狱,哪有心思见她,我看着心烦,便将她打发走了。

你怎么不早说!西岭月气得险些抓狂。

批注:缠头 : 嫖客送给妓女装饰发髻的锦帛,指代嫖资。

脚色 : 即官员的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