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佛门偶遇,巧言脱身

2025-04-03 15:22:14

大唐元和二年,天凉得格外早,尚未等到七月,一场大雨便带走了夏季的酷热,江南地区凉风习习,秋爽宜人。

位于润州的金山寺依山而建,江流环绕,迄今已有四百余年历史,乃江南禅宗之首,名胜之最。

入秋以来此地更是香火鼎盛,原因无他,不过是镇海节度使的夫人正在寺里小住,辖区各州的官员家眷抢着前来拜会,唯恐落于人后。

而最近来的女眷尤其多。

因为再过七日,节度使府上的七夕簪花宴便要开始了,节度使夫人会广邀江南地区的名媛淑女参加为期三天的闺中集会,名为小聚,实则选媳。

这集会的帖子两月前便发出去了,然而各家的夫人生怕当天宴会上闺秀太多,自家女儿无法夺得节度使夫妇的青睐,便纷纷携女来到金山寺,想要先在夫人面前露露脸,求个好印象。

眼见着金山寺的门槛快要被各家女眷踏破了,唯独一个身穿淡绿色衣裙的年轻女子站在寺外,踌躇着不肯进去。

您还愣着做什么,明日节度使夫人就要回府了,您再不去拜会可就晚了!婢女阿萝抱着礼物在旁催促,一副焦急模样。

西岭月很是无奈:我非去不可?阿萝点了点头:您既然顶替了我家三娘的身份,自然要做戏做到底。

以我蒋家的门风,三娘若不提前拜会,实在有失礼数。

西岭月越听越头大如斗,却知没有退路了,情势也不允许她退缩。

此事都怪她自己,她千里迢迢来到江南,为的就是去一趟镇海节度使府邸。

然而来了三天,节度使府守卫森严,她不得入门之法,却无意间认识了这位婢女阿萝,卷入了一桩秘事。

阿萝主家姓蒋,是润州有名的书香世家,蒋公曾官居从四品,做过前朝的中大夫,家中两子一女,女儿最小,年方十七,称作蒋三娘。

这次节度使夫人举办的七夕簪花宴,蒋三娘也在受邀之列,她却不知为何突然与人私奔了!蒋氏夫妇怕有辱门风,不敢声张此事,只得悄悄搜寻女儿的下落。

说来也巧,在搜寻过程中,蒋家夫妇遇上了初来乍到的西岭月,年龄、相貌都与蒋三娘相仿。

蒋氏夫妇眼见簪花宴在即,女儿还没个下落,便想出这李代桃僵之法,让西岭月顶替蒋三娘的身份,先把眼前的集会敷衍过去。

恰好西岭月正想秘密前往节度使府,外加蒋氏夫妇许诺的报酬不菲,而她的盘缠又碰巧见了底,这才动心接下了这桩生意。

如此想着,西岭月已经踏进了金山寺的门槛,边走边小声询问:你真的打听好了,节度使夫人最讨厌绿色?阿萝望着西岭月这一身淡绿色衣裙,信誓旦旦地道:您放心,只要您穿这一身露面,节度使夫人定然不喜。

这坏印象一旦留下,簪花宴您走个过场,决计不会被她老人家看上。

我们夫人交代过,只要您不丢了蒋家的面子即可,我们绝不高攀这门亲事。

可是三娘不知所终,蒋公推掉簪花宴不就成了?称病也好,婉拒也罢,为何偏要找个人替代?西岭月想不明白。

阿萝急得跺脚:那可是节度使府的宴会啊!整个镇海,谁敢抹节度使的面子?别说是‘称病’,我家三娘但凡还有一口气在,爬也得爬着去参加簪花宴!否则我蒋家焉有活路?哪有这么夸张,节度使又不会吃人。

西岭月认定蒋家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可看阿萝那着急的神色,这位节度使似乎真的很不讲情面。

她心里虽觉得这法子不妥,可蒋家都不担心,她又怕什么?况且她想进节度使府,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于是西岭月也不再多想,整了整衣裙,朝着金山寺内院走去。

她与阿萝一边走一边观察,果然瞧见许多女眷拎着礼物,脚步匆匆地去往同一个方向。

有几位夫人与她擦肩而过时,还刻意扫了她一眼,脸上浮起几分微妙的表情。

更有一位闺秀走过她身边时,悄声对夫人说:母亲快看,她穿绿色……那夫人立即拍了拍自家女儿,低声呵斥:嘘,你管她作甚!母女二人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西岭月很满意地笑了。

讨人喜欢太难,讨人厌还不容易?看来节度使夫人不喜绿色这件事,各家都是知晓的。

于是她更加有恃无恐,慢悠悠地在寺庙里走着。

她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放眼望去,只见这金山寺殿宇鳞次栉比、亭台相连,顺着山势绵延起伏,一派金碧辉煌,令她赞叹不已。

阿萝见她举目四望,走走停停,不禁催促:娘子走得也太慢了!急什么,前头那么多人,去早了也得排队。

西岭月拉着阿萝笑道,金山寺我还是头次来,先逛逛再说。

阿萝叹了口气,只好抱着礼物跟在她身后,正待说句什么,却突然望向前方,杏目圆睁。

西岭月忙问:怎么了?阿萝指着观音阁前一闪而过的藕色身影,低声惊呼:那……那个影子……好像是我家三娘!西岭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一片藕色衣角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观音阁后。

而阿萝已经提步追了上去,边追边喊:三娘!三娘!西岭月也随她跑过去,两人来到观音阁后方。

香客们都集中在大雄宝殿,此地甚是空旷,只有三三两两的僧侣在与人交谈,根本没见有穿藕色衣裙的年轻女子。

西岭月不禁问道:你当真看到蒋三娘了?阿萝仍在四处张望,笃定回道:我跟着三娘十几年,绝不会看错!蒋三娘已经失踪一个月了,据说是与青梅竹马的表哥一起私奔的。

西岭月认为她早就离开镇海地区了,即便没走远,也决计不可能在簪花宴之前现身,尤其还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节度使夫人就在这金山寺里!眼见阿萝已经急得垂下泪来,西岭月有心安慰她:你别着急,也许是看花眼了,既然蒋三娘是留书出走,一定会安然无恙。

阿萝闻言,抹掉眼泪点了点头:您说得对,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拜访节度使夫人吧。

两人说着便继续往后院而去,转过连廊时,西岭月突然感到如芒在背,像是有人正用犀利的视线盯着她。

她不禁停下脚步回头看去,但见周围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难道是错觉?她转过身继续前行,然而这次刚走了两步,便险些与人撞个满怀——是一位年轻公子,穿墨色袍衫,身后跟着五个侍从。

他们将狭窄的连廊全部占据,挡住了西岭月和阿萝的去路。

西岭月立即敛衽垂眸,轻声道歉:冲撞这位郎君了,抱歉。

无妨。

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和缓,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

西岭月严守大家闺秀的礼节,仍旧垂着眸,轻轻颔首:多谢。

她说完这一句,想着对方该让路了,可等了片刻,面前这位公子却纹丝不动,依然占据着连廊的中心。

阿萝便适时开口:烦请郎君借过。

对方仍旧站着不动,反而扫了一眼阿萝手中的礼物,笑问:娘子要去探望节度使夫人?不知怎的,西岭月忽然感到不妙,这才抬起头来打量面前的年轻公子。

对方身形高大,她目光所及,先看到了一身墨色无暗纹的袍衫,衣料质地上乘,周身无甚装饰,低调得紧。

她视线顺势上移,又看到了对方棱角分明的下颌、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是一双沉黑明曜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

西岭月暗道一声糟糕,立即扯出一丝干笑:这位郎君有何指教?墨衣公子见她表情敷衍,眼中戏谑之色更浓:娘子还没回答某的问题。

这简直是在刁难了!西岭月尚算沉稳,可阿萝哪见过这等场面,立即斥问:光天化日,佛门重地,郎君你什么意思?墨衣公子闻言神色不变,他身后一个年轻侍从便开了口,有样学样:光天化日,佛门重地,我家主人好端端地走着路,险些被你家娘子冲撞,怎么,问个问题都不行?焉知这不是你们主仆的计策,看我家主人身份尊贵,想借故亲近?其实这番话说出来,倒也不算什么侮辱。

有唐以来,民风越发开放,经过百年的胡汉同化,许多男女之防也不大遵守了。

尤其江南地区自古便是风流之地,才子偶遇佳人,佳人主动示好这种戏码,不仅不算有伤风化,反而是文人墨客口中的风雅之举。

可蒋家世代书香,女儿又被邀去参加七夕簪花宴,这个节骨眼上,自然分外看重闺誉。

阿萝生怕这公子缠上西岭月,坏了主家千金的名声,便着急地反驳:你们……简直无……哪里来的恶仆?!西岭月唯恐阿萝口无遮拦,连忙开口打断她,将矛头转向方才说话的侍从。

那年轻侍从一愣,墨衣公子也是挑眉笑问:还请娘子指教,我这侍从为何是恶仆?西岭月再次向他行了一礼,施施然道:我看郎君身无繁饰,便知您是低调之人,不欲向人透露身份。

贵仆却公然宣扬您‘身份尊贵’,岂不是违背了您低调礼佛的本意?贵仆身为下人,不揣度主人之意,做事还与主人相悖,不是恶仆是什么?你!那年轻侍从面露不忿之色,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墨衣公子倒是认真地思索片刻,又回头看了那侍从一眼,表示赞同:娘子说得极是。

西岭月点了点头,故作大义凛然之色,再道:此为佛门圣地,郎君与我均是诚心礼佛,贵府恶仆却以下流之心揣度我主仆之意,以龌龊心思断言我礼佛之心。

知情的,只道是这恶仆不懂规矩;不知情的,自然要说贵府家风不严,疏于管教,无端坏了您的名声。

郎君,您说他算不算是恶仆?的确是恶仆。

墨衣公子脸上微有笑意。

郎君高义,切莫助长恶仆的风气!西岭月忽略掉那位恶仆投来的犀利目光,正打算借机告辞,岂料对方话锋一转,接话道:不过,我也要为我这恶仆说句公道话,倘若我没记错,方才是娘子的婢女先出言不逊,我这恶仆才还口的。

如此说来,您这婢女也是恶婢。

恶你姑奶奶!西岭月暗骂,面上却装出讶然之色:岂会?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墨衣公子眸中再次掠过笑意,面不改色地道:方才出于礼节,我不过是询问了娘子的去向,贵府婢女便暗指我意图不轨。

且不说她一个下人,您没开口,她却敢以下犯上,并以下流之心揣度我与娘子偶遇之意,以龌龊心思断言我礼佛之心,也是恶婢一名。

知情的,只道是她不懂规矩;不知情的,自然要说娘子疏于管教,无端坏了娘子的清誉。

我这‘恶仆’不过是看不过眼,驳了她一句,下人间说话,原就当不得真的,娘子您说是不是?墨衣公子将西岭月的一番话如数奉还,噎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暗道此人厚颜无耻,眼珠一转,叹了口气:郎君您确实误会了,我的婢女可不是这个意思。

哦?墨衣公子再次挑眉,难道是我听错了?自然也不是。

西岭月轻咳一声,沉下声音,阿萝,方才你说了什么,再大大方方地说一遍。

阿萝不知西岭月打的什么主意,只好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重复道:方才……方才婢子说,‘光天化日,佛门重地,郎君……郎君什么意思’。

这言下之意,难道不是污蔑于我?墨衣公子看向西岭月,一副我看你怎么解释的模样。

西岭月却转头望向廊外,假意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睛:眼下不到申时,日光正烈,难道不是‘光天’?今上即位以来,接连平定夏绥、剑南西川两地叛乱,如今四海升平,难道不是‘化日’?西岭月再次转回视线看向墨衣公子,小女子不才,也学过几日诗书,倘若眼下都不算‘光天化日’,那什么才算?只怕近五十年以来,就属如今最太平了!西岭月这话不假,大唐自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成风,节度使叛乱四起,历经数代天子都束手无策。

直至当今圣上李纯登基,尚不足而立之年,却在短短两载之内接连平定两三个藩镇叛乱。

此后,各地藩镇均被震慑,节度使纷纷上表效忠,一时间四海归服,竟是五十年来从没有过的安和太平。

而她这番话,墨衣公子自然无法反驳,否则便是质疑当今天子的作为。

他心里清楚这女子是猜到了他的身份,逼着他开口让步,此刻他若再刁难下去,日后若传出去被有心者大做文章,难保不会惹出是非……想到此处,墨衣公子只得认同:如此说来,竟真是‘光天化日’不假。

西岭月略有得意之色:‘光天化日’不假,‘佛门重地’也不假啊!想这金山寺始建于东晋年间,历经四百年而香火不熄,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寺,更是水陆法会的起源地……她说话的时候眸中似掬了一束日光,神采飞扬,长长的睫毛在鼻梁两侧投下轻微的阴影,如同两只蝴蝶振翅欲飞。

墨衣公子打量着她,不动声色地听她狡辩——郎君您说,金山寺算不算佛门重地?自然算得。

他口中应着,立刻捕捉到她一抹狡黠的笑容。

而西岭月犹自未知,又做出正经之色,再行解释:是以您误会了,我这婢女方才所言,不过是感叹这太平盛世,景仰这佛门圣地,再看到郎君这般风流人才,多嘴问了一句您的去向。

便如您方才询问我的去向一般,都是礼佛之人的诚心之语,又何来出言不逊?眼见墨衣公子欲还口,西岭月又急忙续道:即便我这婢女身份低微,不该以下问上,但是佛祖面前众生平等,郎君又穿得如此低调,想必也是不会介意的。

若是出了金山寺,在大街上与郎君偶遇,我的婢女自然会谨守尘世的规矩,绝不冒犯您一句。

西岭月一口气说完,再次询问对方:不知小女子解释清楚了吗?墨衣公子又回头看了那侍卫一眼,竟没有丝毫恼怒,反而笑道:娘子解释得很清楚,是我才疏学浅,竟没有悟到这其中的佛理。

西岭月很满意他谦虚的态度,低眉整理着衣袖:既是误会一场,说清楚便是了,不结怨而结缘,这才是佛门真谛啊。

墨衣公子通透一笑,又看了看阿萝手中的楠木礼盒,意有所指:看来娘子当真是来礼佛的,而不是来探望节度使夫人。

正是!西岭月重重点头,不瞒您说,小女子是来拜访……呃,法海大师,奈何他今日客满,我们只好改日再来。

郎君,就此别过了。

此言甫罢,她迅速敛衽行礼,拉着阿萝转身就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生怕自己走得慢了,会被身后的墨衣公子重新绊住。

阿萝自然也不敢回头看,一路小跑追着西岭月,等离远了才焦急问道:这就走了?不去探望节度使夫人了?还夫人呢,西岭月终于露出担忧之色,压低声音道,不被拆穿就是佛祖保佑!她这般说着,只觉背后有两道灼人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不想也知,定然是那墨衣公子。

或者说,是镇海节度使的世子,李衡。

回到蒋府,西岭月坐卧不安,心里总有一种不祥之感。

阿萝忍不住追问:娘子,你是如何得知寺庙里那位郎君就是李世子的?那条连廊通往节度使夫人所住的内院,你看他来时的方向,显然是刚从内院出来。

西岭月回忆片刻,分析道,还有,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味道很杂,绝不是在一个女子身上沾染的。

金山寺宝刹庄严,除了节度使夫人身边,哪里还有那么多的脂粉香气?倒也未必,阿萝提出质疑,万一是他在寺里烧香沾染的呢?今日女客可不少呢,也有可能是在寺外沾染的。

不会,西岭月否定道,金山寺香火这么旺,你我只逗留片刻,身上便有一股檀香味。

他若是烧过香,脂粉气一定会被檀香的味道遮住。

因此,只可能是他刚从内院出来,那里女眷太多,才会染上这么重的气味。

即便如此,他就一定是世子吗?万一是节度使夫人的外甥、子侄啊,也有可能。

阿萝还是不相信。

西岭月叹了口气,你没听那侍从说,他家主人身份尊贵吗?再者,如今各家女眷都快把金山寺内院踏平了,谁人不知是给世子选妻?不相干的男人怎可能随意出入,只怕避嫌都来不及。

而且,西岭月蛾眉微蹙,他那身衣料,我若没看错,是镇海今年新进贡的暗光锦,产量极少,除了当今圣上和几位王爷之外,连公主都没的穿。

放眼镇海地区能穿着暗光锦,又是这等年纪的,除了节度使世子,不作第二人想。

天哪!阿萝听到此处,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怎么知道那是暗光锦?因为,西岭月眸中滑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黯然,因为我家中经营蜀锦,从小耳濡目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布料能逃过我的眼睛。

原来娘子家中是做蜀锦的,可你为何会来镇海?阿萝好奇地追问。

西岭月瞥了她一眼,蛾眉蹙得更紧:如今不是说闲话的时候,还是想想我这身份如何瞒过世子吧!今日午间这一出,必定让世子李衡印象深刻。

可当时是个僵局,西岭月自己也没法子,倘若她任由李衡刁难调戏,便会失了蒋家千金的闺誉,丢了蒋府的脸面;若是疾言厉色得罪了世子,往后他追究起来,更有可能查到自己是个冒牌货。

唯独这般敷衍过去,虽说对李衡有所冒犯,但也不足以惹他生气。

只要自己低调再低调,不去参加簪花宴,到时宴会上名门淑媛百花齐放,一旦定下了世子夫人人选,自己这个小插曲必定会被李衡抛在脑后。

这般一想,西岭月也算定了神,对阿萝嘱咐道:你去找蒋公和蒋夫人,把今日的事如实相告,再劝劝他们,还是别让我参加簪花宴了。

阿萝也知此事可大可小,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

言罢便匆匆走了。

西岭月望着阿萝远去的背影,心中思绪翻涌。

看来蒋府这条路是行不通了,还得另找法子进节度使府,可今日开罪了世子李衡,这可如何是好?她边想边推开窗子,望着天边落日熔金的景象,渐渐陷入了沉思……西岭娘子,不好了!不多时,阿萝一声惊呼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了?西岭月回过神来看向门外,便瞧见阿萝脚步匆匆地踏进门槛,还险些跌个跤。

她心中的不祥之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忙问,何事如此慌张?阿萝跑到她面前站稳,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方才……我去找老爷夫人,却……却遇上了……节度使府的人。

节度使府怎么会找到这里?西岭月心中一沉:他们怎么说?阿萝喘了口大气,扬了扬手中的帖子:他们说……说是请您提前进府做客!提前进府!听到这四个字,西岭月脸色更沉,她接过帖子扫了一眼,无非都是一些客套话,看不出什么端倪。

西岭月沉吟一瞬,追问:蒋公和夫人怎么说?老爷和夫人正陪着聊天呢,让我赶紧来找你商量一下。

西岭月并不表态,只道:走,先去看看再说!言罢,两人一道去往蒋府前厅。

蒋府这栋宅子是七年前德宗皇帝亲赐的,论规模、论装潢,都比蒋公从四品致仕的待遇要高出一等,可见当年德宗皇帝对他的厚待。

正因如此,蒋公在镇海威望极高,寻常人更不可能让他亲自接待。

可如今节度使府只来了个送帖子的下人,蒋氏夫妇便双双出面作陪,难道是世子来问罪了?西岭月心中有些忐忑,连忙加快脚步到了前厅,只见蒋氏夫妇正陪着一位年轻男子坐着说话。

这男子看起来分外眼熟,正是今日午后她在金山寺遇见的五个侍从之一,那个被她教训了一场的恶仆!年轻侍从看到西岭月出来,立即从座上起身见礼:小人见过蒋娘子。

西岭月打量他,见他十七八岁的年纪,面相白净却显得忠厚,姿态恭敬又不谄媚,此刻站在原地微微垂头,竟是莫名顺眼,丝毫没有午后所见那般狐假虎威、仗势凌人。

看着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西岭月略微松了口气,尴尬地颔首:这位小郎客气了。

恶仆听到这个称呼,眉眼微眯,像是在忍着笑意,开口说道:我家夫人听说您今日来过金山寺,却种种原因下没见到她,便邀请娘子提前过府,拉拉家常。

好个李衡,这么快找到蒋府不说,还戳穿了她的心思,更让这个恶仆出面送帖子,简直是毫无度量!西岭月心中添堵,面上却故作遗憾之色,虚弱地咳嗽一声:小郎你有所不知,我自金山寺回来之后便受了风寒,如今头晕眼花、脚步虚浮,怎敢去府上叨扰,万一传染给夫人才是罪过。

娘子竟然生病了?年轻侍从也做出忧虑之色,巧了,近来太医署张博士致仕,回乡途中路过润州,恰好在此小住。

待小人禀报一声,夫人定能请他出山为您医治。

西岭月勉强扯了扯嘴角,正待拒绝,但听蒋公突然开口:小女福薄,怎敢劳动太医署医治,若是传了出去,怕是要惹人非议。

张博士已经年迈致仕,再有我家夫人相邀,一切名正言顺。

年轻侍从咄咄相逼。

他这番表现,已绝不是普通侍从的身份,西岭月忽然发现自己小瞧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推托,只觉得甚为棘手。

年轻侍从见蒋氏夫妇与西岭月都不再作声,面露一丝得逞的笑意:今日天色已晚,小人不敢再逗留,还得回去复命。

言罢他再次从座上起身,朝蒋家众人告辞,既然贵府无甚异议,明日一早,我家夫人自会派车辇前来接应娘子,还望娘子早做准备。

他说完便抖了抖衣袍下摆,拱手告辞,西岭月正待出声阻止,却听咻的一声尖厉的响声传来,大变突至——一支冷箭猛地从厅外射入,擦着年轻侍从的肩膀飞过,钉死在厅内一根侧柱上。

蒋夫人失声惊呼,阿萝也吓坏了,两人不禁抱在一起,提防地看着门外。

蒋公倒还算镇静,立即吩咐护院:快,有贼人!快去追!厅外护院早已听到动静,纷纷从暗处跳出来,四散追去。

西岭月却明白射箭之人是有备而来,根本追不到,她将目光移到那支冷箭上,走近几步,举目端详。

这是一支很普通的箭羽,看起来也没有淬毒,箭矢深深嵌入梁柱之中,直到此刻,箭尾上的羽毛还在轻轻颤动。

可想而知,那射箭之人必定臂力惊人。

与此同时,年轻侍从也走上前来,与西岭月一道看向那支冷箭。

西岭月这才发现他右臂上的衣袖裂开了一条口子,露出了内里的白色衬底,想必是被方才的箭锋划破的。

西岭月下意识地问他:你可有受伤?恶仆似对她的关心感到意外,毕竟自己是个下人打扮,就连蒋公也并未出声关切。

他一时动容,竟愣了一愣,摇头回答:并没有。

言罢他再次将目光转移到冷箭之上,伸手将它从柱上拔下,两人这才发现箭头上还扎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西岭月见状,主动伸手将它从箭头上取下,正要打开,却被年轻侍从抬手阻止:我来。

他从西岭月手中接过字条,打开看了一眼,骤然变色。

蒋公连忙问道:字条上写了什么?年轻侍从却不接话,只道:此事并非冲着贵府,是冲着我节度使府而来。

小人须立刻回去禀报,这就告辞了。

侍从边说边敷衍着拱手,转身匆匆往大门外走去。

西岭月到此时竟还惦记着过府之事,在他身后大声追问:明日我还去不去府上了?再议。

侍从远远地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

蒋公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醒悟什么,立刻吩咐屋外的管家:快,快随他去一趟节度使府,他在咱们府里遇袭,定要请罪才是。

管家也知那仆从虽是个下人,代表的却是节度使府,怠慢不得,忙低声领命。

此时西岭月还在观察那支冷箭,将它握在手中端详片刻,又放在鼻端闻了闻,忽然听到管家要去节度使府赔罪,她及时提醒:把这支箭一并带去,添一桩证据。

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到。

蒋公又叫住管家,如是吩咐。

直至管家离去,蒋府前厅才终于恢复片刻宁静,惊魂未定的蒋夫人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蒋公也是蹙着眉,感叹最近家宅不宁。

他越想越是忧心忡忡,忍不住叹气:我蒋某一生磊落,仕途上也平平坦坦,怎么致仕之后反而多灾多难?您别急,此事的确与贵府无关。

西岭月冷静安抚。

当真?蒋夫人眼睛一亮。

西岭月点了点头:那箭上有淡淡的龙涎香,射箭之人必定来自宫廷,身份尊贵。

饶是蒋夫人一个妇道人家,此刻也听明白了,自家夫君曾官居从四品,却已致仕七八年,自然不会再与宫廷有任何牵扯。

西岭娘子,那字条上写的什么,你可看清楚了?蒋公仍不能放心。

没有。

西岭月神情淡淡。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蒋夫人也压低声音,有些疑虑,既然来人是冲着节度使府,为何要把箭射到咱们府里?那人不过是个仆从,哪里能惊动宫中的贵人?这也正是西岭月懊恼之事,想到此处,她亦是忧心忡忡:只怕我们都低估了那位小郎的身份。

她不禁想起方才那张字条,其实她说谎了,她看到了字条上的内容,八个大字,笔迹龙飞凤舞,竟是一手好看的草书:明日午时,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