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西岭月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搬去长公主府。
其实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很少,只有两个包裹,其余衣裳首饰都是她来福王府之后,李成轩派人为她置办的。
不过,她也没怎么穿戴过。
阿翠自然是将所有衣物一并打包。
这姐妹二人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听闻她要搬走,都有些不舍。
西岭月也舍不得她们,唯有笑着安慰:怕什么,往后我就是王爷的甥女了,会时常来串门子的。
话虽如此,可想起李成轩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她还是在心中默默叹气。
阿翠在一旁替她收拾行李,阿丹则陪着她说话:听说今日一早,长公主和郭驸马便进宫报喜去了。
想来过不了几日,您的册封旨意就会下来,婢子恐怕是赶不上了,只有在此先恭喜您。
册封什么?西岭月不太懂得宫里的规矩。
阿丹莞尔:自然是封您个品级啊。
按理说,只有郡王的女儿才会封县主,不过长公主的身份高,您又是郭家的女儿,想来圣上定会破例封您个县主。
阿丹!阿翠正在拾掇西岭月的首饰,听到这里忍不住呵斥,圣上的家事也是你能议论的?还不住口?阿丹没敢多言,悄悄嘟囔着:这不是明摆的事情嘛!西岭月对命妇的品级不甚了解,也不知县主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只是想到秦瑟身为功勋之后,又是太后殿下的义女,才封了个县主,想来品级是不低的。
几人又随口聊了几句,西岭月的行囊便收拾妥当了。
其实她的东西并不多,根本用不了两日工夫收拾,可昨日长公主问起时,她还是留了两日空余,是想和李成轩再说说案子的事情。
她唯恐自己进了长公主府之后,言行会受到约束,无法再跟进滕王阁和生辰纲的案子了。
可她没想到李成轩昨日突然冷下态度,莫名其妙地离开长公主府,又莫名其妙地避着她。
这让她很苦恼,不知该如何才能问起此事。
她正走神,忽听下人来唤,说是李成轩让阿翠、阿丹两姐妹过去一趟。
西岭月精神一振,忙问:那我呢?下人支吾着:王爷只唤了阿翠和阿丹。
西岭月感到很失望。
眼前这个情形,别说西岭月本人,就连阿翠和阿丹也看出不对劲了。
原本两人新做了舅甥,合该皆大欢喜的时候,李成轩明知道她们姐妹在西岭月屋内,却将两人唤出去,显然是顾忌着什么。
阿丹心直口快:娘子别急,婢子们去瞧瞧。
西岭月连忙拉住她的手道:阿翠、阿丹,你们能不能帮我个忙?娘子请说。
两人异口同声。
西岭月似难以启齿:嗯,我是想……你们二人跟着王爷多年,一定了解他的脾性。
我想……想让你们帮我试探试探……试探什么?阿丹见她一直支支吾吾,很是着急。
试探王爷,西岭月只得说出口,我想知道他为何生我的气。
阿翠和阿丹答应了,匆匆前去见李成轩。
西岭月在房中等着,只觉得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她试图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便将阿翠已经收拾好的包袱解开,把衣裳一件一件拿出来,又一件一件叠好重新放回去。
她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五次,一个时辰过去了,才见阿翠和阿丹回来。
她赶忙迎上去,只一眼,就见姐妹二人红着眼眶,情绪低落。
西岭月忙问:怎么了?王爷斥责你们了?阿翠垂眸不作声,阿丹则哽咽道:王爷……王爷把婢子们拨给您了!拨给我?西岭月很是茫然,什么意思?就是让婢子们跟您去长公主府!阿丹的眼眶又红了,王爷他……他不要我们了!西岭月闻言大惊:难道是……是我让你们帮我试探他,他……生气了?阿丹摇了摇头:没有,婢子们刚提起您,王爷就开口了,说是让婢子们跟您走。
这……西岭月简直一头雾水。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初次见到阿翠、阿丹姐妹时,郭仲霆就说过,这对孪生姐妹花是太后宫里的人,被太后特意调教了拨给李成轩的,与他感情甚笃。
她在福王府的这段日子里也看到了下人们的态度,对阿翠、阿丹分明是极尊敬的,就连方管家也不曾使唤过她们。
还有那日夜探安国寺,李成轩专程叫上这姐妹二人,可见也是当作心腹看待的。
怎么突然之间就把她们给放了?还让她们跟自己去长公主府?西岭月忍不住猜测:或许,或许王爷的意思是……让你们暂时陪我去住一段日子,等我在长公主府安顿下来,你们再回来?阿丹摇着头,已掉下泪来:不,王爷就是赶我们走。
阿翠则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两张身契交给她:这是婢子二人的身契,王爷方才说交给您处置了。
西岭月伸手接过,更加觉得难以置信:这……难道说你们犯了什么错,惹王爷生气了?这下子阿丹不哭了,阿翠也不作声了,两人都默默低着头,似乎被戳中了心事。
西岭月见自己猜中了,忙问:你们到底犯了什么事,让王爷连多年的情分都不顾了?阿丹咬牙不说话。
倒是阿翠叹了口气:娘子别问了,的确是我姐妹二人的错,王爷生气也是应该的。
她顿了顿,又强调道,不过您放心,婢子们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到了长公主府也像是自家,会尽心服侍您的。
阿翠越是这么说,西岭月越是感到不安:我去找王爷问个清楚。
她说着便要往外走,被阿翠、阿丹一把拉住,后者急急地道:娘子就别去了,王爷他说……不见您。
此事不必阿丹明说,西岭月心里也清楚。
以李成轩的性格,若是真想拨两个奴婢给她,定然会事先问过她的意思,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不问一句突然就把事情做了,她这个新主子还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西岭月跺了跺脚:王爷到底是怎么了?不仅生我的气,还生你们的气?阿翠沉吟片刻,才道:我们姐妹二人的确是惹王爷生气了,但您不是。
王爷是真关心您,才让婢子二人随您走的。
那他为何不见我?也没问过我的意见。
西岭月更加想不明白。
姐妹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想不明白。
西岭月只得放弃。
事已至此,李成轩又言明不见她,显然是心意已决。
她唯有叹气道:好吧,只能先委屈你们几日,等过段时间王爷消气了,我再找他说说情。
阿丹忙摆手道:不不不,娘子不必去说情。
其实能跟着您,婢子们也是很开心的。
只是……她又想哭了,只是婢子舍不得王爷,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阿翠也附和道:是啊,娘子别往心里去,婢子们是一千万个愿意跟您走。
西岭月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毕竟你们在王爷身边很多年了。
她见这姐妹两人此刻心情不佳,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你们先下去吧,我还有些别的事。
两人也没多问,轻声告退。
不过一顿午饭的光景,阿翠、阿丹的去向就在府里传开了。
西岭月用过午饭在花园里散步,就听到几个奴婢在悄声议论着——一个问:阿翠、阿丹不是太后殿下的人吗?王爷怎么说送人就送人了?另一个也很疑惑:据说以前长公主和均王都要过,王爷都没舍得给呢!这还用问?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阿翠、阿丹是太后给王爷预备的侍妾啊!可这么久了,也没见王爷和她们……不过倒是极宠信的。
可能是王爷真疼西岭娘子吧!说来也是个坎坷的,终于找到父母了。
呸!你还可怜西岭娘子?人家可是认祖归宗了,圣上的亲甥女,长公主的女儿!还用得着你可怜?唉,还是可怜可怜阿翠和阿丹吧!虽然西岭娘子也不错,可……跟着个女主子,哪有跟着王爷自在。
……西岭月听到此处,又悄悄地原路返回,谁都没惊动。
她回到房中躺了一会儿,心中不断想起那几个婢女的话,越想越是烦躁,遂决定出去走走。
如今她身份不同了,出一趟门远不如从前方便,被方管家拉着询问半天,硬是给她派了一辆马车。
西岭月拗不过,只得接受。
她坐上马车出门,漫无目的地在长安城内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市。
这里是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规模最大的集市,足足占了两个里坊大小,市内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物品琳琅满目,极其繁华。
在这里除了买卖百姓的衣、食、药、烛等日常用品之外,还有各种笔墨、屏风、珠宝、皮货,更有来自西域、扶桑、大食、波斯的胡商在此做丝绸和瓷器生意,开了不少胡商货栈、胡姬酒肆。
可以说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西市买不到,天下货物应有尽有。
西岭月到了长安半个多月,还从未好好逛过西市,不禁心头一动。
她撩起车帘朝外看,随处可见胡姬在道路两旁招揽客人,更有不少异域风情的戏班在变戏法,诸如口中喷火、胸口碎石、徒手切肉等,好不热闹。
西岭月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她这辈子见的胡人加起来都没有西市多!她这般随处逛着,也渐渐觉得心胸开阔不少。
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卖奶酒,便让车夫停下,打算去尝一尝奶酒的滋味。
岂料刚走下马车,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她反应极快地一摸腰间,钱袋果然被人偷走了!她心中大急,拔腿便要去追那扒手,奈何西市人头攒动,转眼间扒手已消失无踪。
西岭月着急地对车夫喊道:我的钱袋被人偷了。
车夫很是自责:都是小人的错,忘记提醒您了,西市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西岭月感到很心疼,一咬牙道:不行,我要找出那个偷儿!她话音刚落,忽听有人喊她:西岭……月?西岭月回头一看,但见一名小个子男人抱着两匹绢布,只露出半个脑袋,正极力伸长了脖子朝她看来。
阿度!西岭月见到熟人,连忙上前关切,你从宫里出来了?阿度也很高兴的样子,笑着点头:是啊,前天我便从宫里除名了,王爷真是一言九鼎。
西岭月很为他感到高兴:那你如今住在何处?王爷买了座小宅子给我,挺好。
看来李成轩还真有心,西岭月微笑着再问:你出来买东西?是啊,阿度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他怀中的绢帛,给屋子里添置些被褥。
这被面不错。
西岭月抬手摸了摸,又见他胳膊上还挂着几个包袱,不禁笑问,东西买齐了吗?买齐了。
走!我送你回家!阿度有些不好意思:这如何使得,我知道你是王爷的座上宾,是贵客呢。
西岭月摆了摆手,并不在意:走吧走吧,我正闲得无趣。
阿度遂不再废话,在车夫的帮助下把东西放进马车后头,与西岭月一并坐进车。
两人一路攀谈着,西岭月才知道他还有两位堂哥,一个在岭南,一个在东川,脱离奴籍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
阿度打算接他的两位堂哥同来长安,再从他们膝下过继一个儿子,在长安周边做点小本买卖。
在他的设想之中,他要培养儿子好生读书,将来考个功名,让他们这一支扬眉吐气、重新抬头。
西岭月见他信心满满,也鼓励了他几句。
两人这般说着话,很快就到了阿度住的地方。
这个里坊不算繁华,但相对安稳,李成轩挑的宅子也不错,是里弄的尽头,比较安静。
道路狭窄,马车进不去,阿度便将采买的物品从车上搬下来,准备与西岭月告别。
西岭娘子,我那宅子简陋,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阿度努力将脸庞从两匹绢帛中露出来。
西岭月见他一人抱着东西很吃力,便从他手中取过一匹绢帛,笑言:客气什么,我送你进去吧。
阿度站在原地,有些犹豫。
我真的没事做,很闲。
西岭月再笑,就让我去看看你的宅子,如何?阿度想了想,自己是宦官出身,不会玷污女儿家的闺誉,这才答应她。
两人一齐走到里弄尽头的小院落里,车夫在外等候。
李成轩置的这座院落并不大,只有一进,半新不旧。
周围还有几户人家,但只有这处院子里栽着两棵柳树,在这秋季已经枝秃叶落,衬得院子既静谧又萧瑟。
西岭月走进小小的门厅,环顾四周,见这屋里没有一丝烟火气,甚至连个茶盘都没有,可见是新搬进来的。
阿度把采买的东西胡乱放下,擦着汗向她致歉:这可如何是好,我这里连口热水都没有。
西岭月原本也不渴,只是好奇地问:你这里没有茶具,怎么饮水?啊,我是就着瓢……直接喝生水。
这习惯可不好。
阿度很是尴尬,站在屋里不停搓着手,更显局促:西岭娘子,你看我这里什么都没布置,就不留你坐了。
等改日……改日收拾妥当,再请你和王爷来做客。
西岭月看出他是真的尴尬,也不为难他,遂笑着告别:好,那我先走了。
阿度连忙送她出门,一路将她送出里弄,又目送她坐上马车才返家。
方才与阿度说了半晌话,西岭月心里也舒服许多,不禁靠在马车上假寐。
她右手轻轻垂下,不经意碰到了一个硬布袋,她低头一看,竟然是阿度的钱袋!西岭月掂了掂钱袋,很沉,连忙撩开车帘吩咐道:快回去,他的钱袋落下了。
车夫立即掉转车头往回走,重新把马车停在弄口。
西岭月拿着钱袋原路返回,还没走到里弄的尽头,便看到三四个人围在阿度家门口,惊慌不已地议论着。
西岭月心里咯噔一声,匆忙扒开人群朝里看,赫然发现阿度双目圆瞠倒在自家的大门口,额头上正中一支飞镖!他伤口周围的血已经变成了黑紫色,一张脸也是乌青的,显然中了剧毒!阿度!西岭月摇了摇他的身子,见他毫无反应,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没了气。
她猛然想起中秋那晚,在洛阳的香山寺,刘掌柜也是被这样一支飞镖射死。
那凶手的手劲之大,竟让飞镖穿透了刘掌柜的咽喉,二次射在了她的左肩上!她再看阿度额头的飞镖,和射杀刘掌柜的那支一模一样!西岭月感到一阵胆寒,连忙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可哪里还有凶手的半分影子,连个可疑之人都没瞧见。
她拽住一个妇人打扮的街坊,急切问道:这位大娘,阿度死前可曾说过什么?他叫阿度?那妇人疑惑地问道。
西岭月点头:是啊,他是我朋友,临死前可有遗言留下?妇人与旁边的街坊互换个眼色,忙回道:没没,我没听到。
西岭月见她神色不安,又看向其余几人。
众人都纷纷摇头,连称没有听到阿度的遗言。
就在这时,妇人身后突然探出半个小脑袋,是个五六岁大的男娃娃,他拽着妇人的衣角,怯生生地说道:我听到了,他说福……孩子话还没说完,妇人已一把捂住他的嘴,抱着他飞快跑进家门,上闩落锁。
其余几人也是惊骇至极,不等西岭月再问话便作鸟兽散。
一时间,阿度门外围观的人跑了个干干净净,只余西岭月一人站在尸身旁。
她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旋即跨过阿度的尸体,推门跑进院落之中。
方才她碍于阿度的面子,没有仔细打量这处院落,此刻却顾不上许多,急急踹开每一道房门,挨个搜查凶手的下落。
没人,什么人都没有!唯独阿度的卧房里一片狼藉,斗柜倒地、床铺被扒开、帘帐也被扯下一半,显然是被人翻找过。
难道凶手是来找东西的?可阿度是个宦官,身上能藏什么?一定是和《滕王阁序》有关!西岭月这般想着,连忙将这卧房搜了一遍,想要寻找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她似乎在被褥上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可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闻过,正想低头再靠近一些,忽听啪嗒一声,自她怀中掉出一个白瓷小瓶,瓶塞脱落,黑色的小药丸哗啦啦撒了一床。
是萧忆为她治疗肩伤的内服药丸。
这药丸的味道太大,立即遮掩住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饶是西岭月嗅觉再灵敏,也不可能在这刺鼻的药味中嗅出什么别的味道了。
她失望地直起身子,叹了口气,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大喊:什么人?!西岭月闻声跑出屋子,恰好看到一队不良人和坊丁抽刀走进院子里,正抬首朝某个方向大声喝问。
她顺着那视线抬头望去,只见庭院的柳树上有个褐衣人影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迅速落到她头顶的屋瓦上,还不忘用衣袖挡住脸。
屋顶旋即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瓦片纷纷随之掉落,眨眼间,那褐衣人影已经消失无踪。
为首的不良人脸色大变,立即命道:快,关闭坊门,上报县尉!这一日傍晚,西岭月满身疲惫地回到了福王府。
不良人忙活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凶手的踪迹,反而捉着她问东问西,怀疑她是帮凶。
她被刁难了两个时辰,实在折腾不起了,又不想丢长公主府的面子,只好让车夫到福王府搬救兵。
方管家亲自去将她接了回来。
京兆尹不停地赔不是,当众呵斥了下令捉拿她的长安县县尉,县尉又掌掴了看走眼的那个为首的不良人。
可西岭月根本没心思生气,她一直在想那个凶手是谁。
托不良人和坊丁的福,街坊们经过审问,不得已说出了阿度临死前的情景——送走西岭月,阿度跑回自家门口,打开院门却愣在原地,没有跨步进去。
下一刻,他突然闷哼一声,额头被飞镖击中。
他吃痛地大号:福王无耻!随即毒发,气绝身亡。
街坊们见状很是惊骇,几个胆子大的围了上去,胆子小的便去报官。
从始至终没有人看到凶手的身影,他们甚至不知道凶手是不是藏在门内,又是从哪里射出的飞镖。
直到不良人和坊丁们匆匆赶来,才发现凶手藏在了树上。
那一身褐色衣衫与柳树的枝丫颜色相似,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前后只有片刻工夫,却让西岭月思索了一个下午。
上次在洛阳香山寺,刘掌柜死前曾断断续续喊出成轩二字。
而这一次,阿度喊得更清楚,声音更大。
凶手两次杀人,都能让死者自行嫁祸给李成轩,这到底是什么手段?难道是什么迷惑人心的法术?西岭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回想当时的情形。
很显然,凶手早就潜伏在阿度家中了。
初始,他似乎并不想杀人,否则她和阿度第一次进门时他们便没命了。
凶手更像是趁阿度不在家的时候来找些东西,是她用马车送阿度回来,让他提前半个时辰返家,打乱了凶手的计划。
因为她逗留的时间很短,阿度也没带她参观宅子,故而谁都没发现宅院里还有第三个人。
等阿度送她出门之后,凶手也打算趁机离开,却不想在大门口被返回的阿度撞见,只得杀了他灭口。
然后街坊们迅速围了过来,凶手没有蒙面,怕被人发现便躲在了柳树上。
等她去而复返,只想着去屋子里寻找凶手,却忽视了庭院中的柳树也可以藏人。
最终,因为不良人和坊丁及时抵达,凶手眼看无路可走,便捂着脸跳上房顶逃脱。
究竟是谁如此手眼通天?次次都能嫁祸李成轩?这个擅长使用毒飞镖的人,在洛阳能及时得知李成轩的踪迹,潜入下榻的香山寺;如今又第一时间得知阿度脱离奴籍,找到了李成轩为他安排的住所……倘若不是福王府出了内贼,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幕后主使来自大明宫。
西岭月暗自分析着,不知为何,脑海中倏尔闪现出李成轩曾对阿度说过的话——官奴赦免脱离奴籍必须由天子御笔钦批。
猝然间,西岭月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立即起身去找李成轩。
她先是去了他就寝的院落,下人说王爷正在用晚膳;她去膳厅寻找,又说他饭后去了书房。
等西岭月再找到书房时,只见里头黑着灯,而方管家站在门口拦着她:娘子恕罪,王爷方才出去了。
出去了?什么时候?就是方才,晚膳过后。
西岭月根本不相信:都这个时辰了,王爷还会出门?方管家没有再回答。
西岭月实在着急:方伯,今日我被不良人拘拿之事,王爷可知情?知情,老奴便是得了王爷的吩咐才去接您的。
方管家毕恭毕敬。
那阿度死前曾高呼王爷的封号,他知情吗?也知情。
那他还不肯见我?!西岭月难以置信。
方管家依然尽心地拦着她:王爷正是因为此事才出门的。
西岭月抬目看向书房,见里头黑黢黢一片,不禁生气地问道:既然王爷不在府内,方伯为何拦住我?就让我去书房瞧一眼可好?王爷吩咐过,书房重地外人免进,还请您恕罪。
方管家面不改色,寸步不让。
西岭月气得一跺脚,什么都没再说,转身走了。
翌日一早,就连郭仲霆都听说了阿度的事,急急忙忙跑来福王府找李成轩。
方管家见是他,倒没拦着,将他请到了书房之中。
这大清早的,李成轩竟然坐在书房里,自己和自己下棋?!郭仲霆对他的沉稳感到万分敬佩:我的亲舅舅,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思下棋?李成轩似乎碰到了一个难解之局,抬目朝他招手:过来陪我下完这一局。
下什么下!郭仲霆坐到他对面,焦急地说道,你知不知道阿度昨天死了?今日长安城内流言四起,说你堂堂福王,连个脱离奴籍的宦官都不放过,暗下杀手将人毒死。
我听说了。
李成轩仍旧没什么反应,继续思索着棋局。
郭仲霆见状,一把将棋盘打乱,急得快要哭出来:有人陷害你,你居然还坐得住?李成轩终于郑重抬头:你想让我说什么?郭仲霆打量他片刻,叹了口气:舅舅,这么消沉可真不像你。
李成轩低头轻笑:谁说我是消沉。
不过是想……静一静罢了。
郭仲霆见他神采全无,也能猜到些许: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猜不到?况且……况且你也表现得太明显了!李成轩闻言只寥寥一笑,不置可否。
郭仲霆不由得再叹:唉,你向来不近女色,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偏偏……唉!他不敢将话说得太直白。
可饶是如此,李成轩的脸色还是沉了几分,往日潋滟的俊目不见丝毫神采。
郭仲霆跺着脚晃着腿,似乎想寻找个解决办法,想了片刻,又试探着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朝向来开放,太宗纳弟媳、高宗娶庶母、玄宗纳儿媳……他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补充,就连皇帝舅舅,按辈分也是郭贵妃的侄儿……别说了。
李成轩终于沉声喝止。
他知道郭仲霆说的都是事实。
郭贵妃的生母升平公主,乃他祖父德宗同父异母的妹妹。
也即是说,郭贵妃是他父亲顺宗的亲表妹,论起辈分,他和皇兄都要敬称一声姑母。
即便如此,郭贵妃还是嫁给了他皇兄。
皇子皇孙和公主之女联姻,这在皇室很常见。
可是都并非嫡亲姑侄,或者舅甥,他也绝不可能逾越礼法和伦常。
而事实上,郭仲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毕竟两人还在五服之内,万一李成轩真动了什么念头,皇室和郭家脸面上都不好看。
他有些慌张,挠了挠头,又吞吞吐吐地道:不如……娶个福王妃过门?李成轩抬目沉沉地瞟了他一眼:以我现下的处境,还是不要祸害好姑娘了。
真是孽缘啊!郭仲霆在心里哀叹,却又不敢再说什么,他试图将话题引回阿度身上:那个……阿度的死,舅舅怎么看?不怎么看。
李成轩依旧很冷静,清者自清。
这坏的可是你的名声!郭仲霆替他着急。
李成轩嗤笑:我的名声还不够坏吗?这一问竟让郭仲霆哑口无言,蓦然感到一阵心酸。
想他外祖父顺宗共有二十四个儿子,除却早逝的、年幼的,如今成年的有十八九人。
在他的诸多舅舅之中,李成轩可算得上人中之龙,最为拔尖,只可惜却背负了最沉重的名声。
郇王好赌,赌输了便记在福王府账上;会王好色,出入妓院便说自己是李成轩;冀王到处游山玩水、跋扈欺人,留的是福王的名号;还有宋王,明明是他喜好珍玩,偷了人家的传家宝,事后也赖到李成轩头上。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李成轩最受外祖父疼爱,众皇子嫉妒之余,也知坏事赖给他便不会受罚。
而李成轩竟然从不戳穿,默默地替几个兄弟善后。
这种情况,在当今圣上登基后更甚……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圣上这皇位坐得并不光彩,圣上忌惮福王。
明明是同胞兄弟,本该亲近,却因都是王太后之子,是仅有的嫡出,反而让两人关系变得疏远。
他这个福王舅舅分明最为出众,却落得最不堪的名声,满腔抱负无法实现,为避嫌而不碰朝政。
就连自己如此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名声都要比他强……郭仲霆越想越替李成轩感到不值,竟快要落下泪来。
李成轩知他心中不平,反而笑着安慰他:身在皇家,一生锦衣玉食、富贵荣华,自然也要承受非议……上苍是公平的。
郭仲霆唯有勉强点头。
是啊,上苍是公平的,给了他的福王舅舅超凡的样貌、非凡的智慧,给了他备受宠爱的少年时光,也给了他最显赫的地位……那么,这手足间的猜疑、情事上的坎坷、仕途上的终结,或许也都是上苍的安排。
一个人总不能事事和美、样样出色。
郭仲霆本想开解李成轩,没想到反而被他开解了一番,唯有郁郁地道:舅舅,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李成轩用食指敲击棋盘,沉吟良久才道:最近我的处境不大好,为了不让皇兄生气,你还是离我远一些,谋个差事去吧。
郭仲霆急得抓耳挠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我怎么着,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啊?静观其变,李成轩抬目看他,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郭仲霆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才稍感安心:对嘛!情事是情事,前程是前程,你可不能一并颓废了。
李成轩轻笑,又道:前几日你母亲还说要劝你赶快成婚。
怎么,你还没告诉她?郭仲霆心虚地抚着额头:我……不知该怎么说。
他咽了下口水,索性下定决心,舅舅,你不成婚,我也不成婚!孩子话。
李成轩摇头失笑,却没再多说,好了,你看也看过了,劝也劝过了,回去吧。
郭仲霆想再说些什么,李成轩又叮嘱他:对了,替我把萧忆叫来……别让西岭看见。
郭仲霆猜到他要做什么,踌躇了一阵,只得应声称是,按吩咐去找萧忆。
与此同时,西岭月也悄悄前往李成轩的书房。
她一连吃了几日的闭门羹,如今也学聪明了,不再询问李成轩的下落,也不再找人通传,她决定直接去书房守株待兔!至于原因嘛,李成轩的内院防守严密,而书房四周侍卫较少,若瞅着换班的时机躲进去,一时片刻也不会被人发现。
这般一想,西岭月便摸着时辰,悄悄溜了过去。
她这一路都没遇见什么侍卫,不禁窃喜自己运气太好。
可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李成轩要和萧忆密谈,怕被人听见,才将侍卫撤走的。
她不知情地走到书房外,刚寻个角落躲好,碰巧看到萧忆走进院内,步上台阶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来。
屋内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萧忆获准进入。
李成轩果然在书房里!西岭月当即决定躲到窗下,找个合适的时机去堵门。
屋内渐渐响起两人的倾谈声——王爷,您有何吩咐?萧忆和缓地见礼。
李成轩低沉地笑:坐吧。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起,应是两人相继趺坐入榻。
李成轩先问道:行李收拾得如何?都妥当了,月儿的也收拾好了。
明日我皇姐派人来接?据说如此。
萧忆也把握不清,一切都听长公主的安排。
李成轩遂不再作声。
室内突然一片沉默。
西岭月有些好奇,便将头稍稍抬高,透过窗户的缝隙朝内看去,就看见李成轩那个惯常的动作——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西岭月大着胆子继续往上看,发现李成轩衣冠整齐、神色如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至少,应该没受阿度之死的影响。
她这才稍感放心,转目去看萧忆,见他也是没什么表情。
这两个男人在做什么?打腹语吗?怎么都不说话?她刚在心里嘀咕完,就听到李成轩再次开口:关于西岭……你打算怎么办?怎么突然说起自己了?西岭月忙将耳朵贴近细听。
萧忆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提起此事,模棱两可地道:月儿刚刚认了父母,说是舍不得家父,让我们陪她住一阵子。
然后呢?李成轩沉声再问。
然后?萧忆重复了一遍,意味不明。
李成轩没有迂回: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彼此倾心。
王爷想说什么?我希望你能娶了西岭。
萧忆猛然抬头。
李成轩直视着他:至于你和淄青的婚事,我可以替你解决。
王爷真是关心月儿。
萧忆淡淡一笑。
李成轩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僵硬:我与她相识一场,如今又成了……舅甥,自然要为她着想。
他索性把话说开,你应该清楚,以西岭今时今日的身份,李忘真都比不上,你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除非我出面。
这次轮到萧忆僵硬不语。
李成轩也是点到即止,不愿多言,起身送客:你回去想想吧,她年纪不小了,我不想看她为你蹉跎下去。
王爷可真是个好舅舅。
萧忆亦起身,语气微嘲。
两个男人之间暗涌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敌意。
正当气氛趋于窒闷之时,萧忆又突然开口:我与月儿的事,还是不劳王爷费心了。
李成轩俊目微眯,略感不满,正要再说一句,此时却听咣当一声,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西岭月秀眉冷目地站在门外。
萧忆见人微讶:月儿?!李成轩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薄唇复又抿紧。
西岭月一腔怒火夹带着委屈,连门槛都没跨进来,只冷笑道:两位真是好兴致,在这里喝喝茶聊聊天,就决定了我的终身大事。
萧忆忙解释道:不是的,月儿,我们是……这是玩蹴鞠吗?我被你们踢来踢去?!西岭月狠狠咬牙,视线从萧忆面上掠过,落定在李成轩的面容之上,却见他仍旧紧抿双唇,没有半句交代。
她见状更是恼怒,忍不住讽刺:这才当了几天舅舅,就来操心外甥女的婚事,不嫌太早了吗?她这句话说得太过犀利,李成轩终于抬起头看她,双目隐隐带着赤红。
他一定是没休息好——这是西岭月的第一反应,旋即她又暗自嗤嘲,嘲笑自己有如此闲心。
她死死盯着李成轩,想等到他的一句解释,然而没有,什么都没,他连一个歉意的表情也吝啬给予!西岭月视线渐渐模糊,眼眸被泪意盈满,喉头哽咽,几乎无法说出话来。
可她还是强自压抑着、忍耐着,不想让自己如此丢脸,唯有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泄露了她此时难以克制的情绪。
而李成轩仍旧没有一句解释,西岭月也不想再等了,怒极反笑:你们两个听着,我这辈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劳你们操心!绝不!言罢她一抹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哭着转头跑了出去。
月儿!身后亟亟传来一声呼唤,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那个人从来不会如此喊她,他只称呼她西岭,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也不肯说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是萧忆在追她,她只有跑得更急、更快,才能避开那些难堪和愤怒,避开一切!月儿!终于,在她即将跑过照壁之时,萧忆追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伤势还没痊愈,这是要去哪儿?西岭月明知自己不该怪他,心里却止不住地恼怒,使劲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以后都不用你管!月儿,你别闹!萧忆不想让下人看笑话,将她拉到门房之中,让值守的门童退下。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张桌案,西岭月再也抑制不住,趴在案上哭了起来。
萧忆在旁默默看着,直至她哭得声嘶力竭,他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问她:你在气什么?西岭月狠狠抽泣着,不肯答话。
萧忆声音渐紧: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西岭月仍旧将头埋在臂弯之中,双肩耸动不止。
萧忆迟疑着又问:倘若……王爷肯帮忙解除我的婚约,你是否还愿意……不愿意!西岭月突然坐直了身体,也不顾满面泪痕,愤愤地回道,不愿意,我谁都不愿意!凭什么你们说了算?!萧忆顿感心头一阵苦涩:你这是在告诉我你变心了?西岭月听了这话更恼,一把挥开他的手臂: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你们在说!你们当我是什么了?抱歉,我们只是……关心你。
关心?西岭月擦掉泪水冷笑,你们俩可真有意思。
一个名声都毁了,头上顶着一堆案子;一个婚事身不由己,祖产还被封着。
你们不赶紧关心自己,关心我做什么?萧忆顿时被驳得哑口无言。
你看,一个个都比我麻烦,还来关心我?别帮倒忙了!她说完这句,人也终于冷静许多,起身一把推开萧忆,走出了门房。
批注:不良人 : 唐代主管侦缉逮捕的官差。
。
坊丁 : 唐代长安城各坊的治安巡查员,兼掌坊门开闭。
。
县尉 : 唐代县级政府中的重要官员,主管治安。
(长安城分为两县:万年县和长安县) 。
京兆尹 : 京兆府的主官,京兆府统管包括长安两县在内的二十余个县,京兆尹行使辖区内的各项大权,是京畿地区地方官员中的一把手。
。
五服 : 古代父系家族中,需要为死去的亲人穿丧服,根据亲人与自己的亲疏关系而分成五种服丧方式,亲者服重,疏者服轻,即为‘五服’。
超出这个范围则不用服丧,后以‘五服’指代彼此之间的亲缘关系,唐朝婚律中‘五服之内不能通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