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摒弃前嫌,通力合作

2025-04-03 15:22:16

翌日,西岭月和郭仲霆来到大理寺造访蒋维。

其实大理寺的最高官职是大理寺卿,另有两名少卿做副手,这三人掌握着大理寺的最高权柄。

然而如今的寺卿方廷尉正告病休养,两名少卿一个空缺,一个专办朝廷官员贪腐案。

于是,圣上口中的专案员便落在了从六品的大理寺丞蒋维头上。

众人都知道这案子吃力不讨好,毕竟安成上人只是个遣唐学问僧,他的死还不足以撼动大唐和扶桑的关系,况且扶桑每次派来的遣唐人员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他也不是头一个死在大唐的扶桑人,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长安城太复杂也太繁华,每一天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奇闻秘事,一个扶桑僧人的死就像是这滔天巨浪里的一朵小小水花,翻个跟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就连蒋维都没有真正重视起来,直到西岭月和郭仲霆前来造访。

郭郡公和郭县主大驾光临,大理寺蓬荜生辉。

他冷淡地说着客套话。

西岭月却显得异常热络:蒋寺丞,咱们又见面了。

郭仲霆也和他打着招呼。

蒋维抬眼沉沉地看去:县主来我大理寺,莫非是为了安成上人的案子?西岭月也不客气,直白承认:正是。

我兄妹二人想请蒋寺丞帮个小忙。

什么忙?我们想看看仵作的验尸结果。

蒋维觉得很诧异,不明白西岭月为何对这案子如此关注。

安成上人只是个年轻的扶桑僧人,怎么看都与郭家兄妹这种显赫的贵族扯不上关系。

于是他冷淡拒绝:县主当我们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西岭月也知要求无礼,便放低态度:不不,大理寺断天下之案,我们兄妹自然敬畏至极。

可安成上人是我的朋友,他不明不白遇害,看不到验尸结果我不能死心,还望您通融通融。

蒋维一口回绝:抱歉,通融不了。

郭仲霆见他态度恶劣,心头无名火起,忍不住反驳:蒋寺丞,这又不是什么大案,以往你没卖过这种人情?蒋维笑了:的确没卖过,下官上个月才到任。

你!郭仲霆气得跳脚。

西岭月有求于人,态度倒是极好,诚恳地说道:蒋寺丞,我知道您对我有看法……但蒋公的事我并无半点过错,问心无愧!她这般说着,也是坦坦荡荡地看向对方,目光无惧。

其实蒋维早已知道镇海发生的一切,也知道祖父一家的死并不是西岭月造成的。

可只要想到她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他便无法释怀,尤其她还成了李成轩的甥女。

西岭月见他不说话,又中肯评判:我看您也是个正直之人,必然通情达理。

蒋公一家虽死得冤,但实话实说,也是他们先存了贪念,贪恋儿子那点前程。

其实不只贪念,还有歹念,毕竟是他们想出那李代桃僵之法,让自己这个孤身落魄的外来人代替阿萝去送死。

但这些话西岭月没说出口,逝者已矣,她已不想再追究。

可蒋维听到贪念二字却骤然恼怒,开口反驳她:这天下的父母,哪一个不为儿孙计?我祖父为叔叔的前程打算,岂能算作贪念?那找我来做替死鬼又算什么?西岭月脱口反问。

蒋维似乎被问住了,沉默片刻才道:是!我祖父是有错,如今他已遭了报应,以一家妻小的性命补偿给你,难道你还嫌不够?西岭月本就不是来计较此事的,见蒋维已经变相道歉,自然见好就收:既然您知道不怨我,那为何还要冷言相待?就不能通融一下吗?不能,蒋维仍旧态度坚决,因为你是福王的甥女。

西岭月和郭仲霆无功而返。

蒋维虽然执拗,但该尽的礼数没有怠慢,亲自将两人送到大理寺正门外。

临上马车前,西岭月最后一次询问他:蒋寺丞,您当真不通融?下官心意已决。

西岭月见状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好吧,告辞了。

言罢她便登上马车。

郭仲霆却突然钩住蒋维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蒋寺丞,你可知得罪我们郭家的后果?蒋维心里不屑:下官只知道这世上无人能只手遮天。

有骨气。

郭仲霆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这才登上马车离去。

不知为何,蒋维觉得那笑容颇有玄机。

他忽然有种不祥之感,便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口袋,那里存放着文书库房的钥匙,查案用的所有卷宗、线索、验尸结果、结案报告都在库房里存放。

只要这把钥匙没丢,一切都好说。

幸好钥匙还在,蒋维长舒一口气,转身返回大理寺正门,不经意和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擦肩而过,他上台阶,白衣公子下台阶。

只是那一瞥的工夫,蒋维便觉白衣公子惊为天人,忍不住回头喊他:兄台且慢。

白衣公子停步转身:蒋寺丞有何吩咐?蒋维竟不知大理寺何时来了这样一位人物,对方认得他,他却不认得对方。

他有些尴尬,便有心与对方结识:说来惭愧,蒋某上月初到大理寺,识人不多,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现任何职?白衣公子淡然一笑:不敢,在下乃医者,并无官职在身。

经他这般一说,蒋维才想起方才经过他身边时,的确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

蒋维有些惋惜,因为在他眼里唯有入仕才是正途,其他营生一概是旁门左道,不值一提。

可他又突然觉得眼前这白衣公子从医是极为合适的,将来必定也是一名悬壶济世的名医。

如此一想,他更有心结识,却不料对方反应冷淡: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

言罢只见白衣公子一拱手,便径直走到街对面去了。

蒋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返回大理寺,这一次他刚跨入正门,迎面又碰上一个眼熟之人,正是昨日随他去安国寺验尸的仵作冯大郎。

咦?蒋寺丞没去办案吗?冯大郎主动开口,好奇地问道。

蒋维感到莫名其妙:本官今日要推理案情,哪儿都不去。

奇怪,冯大郎望了一眼正门外,方才有位郎君问了小人好些问题,说是要随您去一趟安国寺,又匆匆走了。

蒋维心中一沉:你说谁?冯大郎指了指门外:就是方才出去的白衣郎啊!小人当时还觉得奇怪,咱们大理寺何时来了这样一位翩翩郎君。

蒋维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一把抓住冯大郎的衣襟:他都问了你什么?呃,也没什么……就是……就是问了安成上人的验尸情况,小人都呈到您的案头了。

蒋维大骂一句该死,松开冯大郎亟亟跑向门外,可街上哪里还有那白衣公子的身影,连一片衣角都找不到了。

西岭月!他狠狠咬牙。

就在蒋维发火的同时,萧忆已经走到了大理寺西北角的街口,那里停靠着一辆马车,郭家兄妹正在车上等着他。

萧忆径直撩起车帘钻了进去,就瞧见西岭月灵动的笑容:怎么样,忆哥哥,得手了吗?嗯。

萧忆言简意赅。

西岭月一边拊掌一边得意地笑:我就说嘛,这世上谁能拒绝忆哥哥?只要你出马,绝无失手。

萧忆闻言亦是微笑,一瞬间,车内犹如春风拂面,好不惬意。

这一切都是西岭月的计划,为了得到安成上人的验尸结果,她做了两手准备——首先,由她和郭仲霆出面,对蒋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争取通过正大光明的手段取得验尸结果。

与此同时,她让萧忆假扮成蒋维的下属,去找仵作冯大郎询问验尸情况。

果然不出她所料,第一条路没走通,第二条路走通了。

原本她是不打算将萧忆牵扯进来的,可她昨日已在李成轩面前放出狠话,她要自己去查案。

但她心里清楚,单靠她和郭仲霆根本成不了事,郭家也不会支持他们,而要在短期内找到一个详知内情、可靠又有能力的帮手,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于是她想到了萧忆。

犹记得她最后一次去见安成上人时,恰好赶上义父萧致武抵京,萧忆却一下子猜到了她的去处,去安国寺找到了她。

由此可见,萧忆对《滕王阁序》背后的内情把握得很精准,更难得的是,这件事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参与过,仅仅是靠她和李成轩、郭仲霆的只言片语便能猜到一二,试问这份心思谁比得上?况且按照李成轩的说法,安成上人的死极有可能与生辰纲失窃有关。

这案子的前因后果萧忆都熟悉,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郭仲霆也对她的识人眼光很满意,忍不住夸赞她:月儿妹子,你这个主意可真是绝了!萧兄恰好是医者,对活人死人都了如指掌,若换成别人去和仵作打交道,恐怕都听不明白。

了如指掌?西岭月不忘调侃,仲霆哥哥,你这用词的水平可是越来越高了。

还是月儿妹妹能欣赏我!郭仲霆朝她挤眉弄眼。

西岭月撇了撇嘴,适时收回心思,转头看萧忆:忆哥哥,验尸结果如何呀?萧忆如实回道:听仵作说,安成上人的死状很奇特。

他是背后中了三刀,刀口长约七寸,凶器遗留在了现场。

等等!西岭月开口打断他,你这么说我根本想象不出来,你得比画给我看!萧忆很是无奈:我如何比画?西岭月沉吟片刻,心生一计,转头看向郭仲霆。

后者打了个冷战:你你你要干吗?不干吗,西岭月甜甜笑道,仲霆哥哥,劳烦你先当一会儿死人。

郭仲霆立刻垮下脸来。

西岭月只当他同意了,便示意萧忆坐到他旁边,在他身上比画着。

而她自己则坐到两人对面,方便观看。

郭仲霆知道自己逃不掉,只好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咬牙应道:好吧,为了能早日破案,老子拼了。

又不是让你舍生取义!西岭月笑他小题大做,抬手示意萧忆继续。

萧忆遂在郭仲霆后背的大椎上比画了三下,口中解释着:就是这里中了三刀,但都不是致命伤。

致命伤在哪里?在脑后。

萧忆扳过郭仲霆的头颅,指了指他的后脑勺正中间。

郭仲霆又是一个冷战。

脑后?也是被刀砍中的?西岭月连忙再问。

不,是另一种利器所伤,据仵作查验应是飞镖箭矢之类,但现场没有留下可疑的凶器。

听了萧忆这一席话,西岭月的第一反应就是:凶手是那个擅用毒飞镖的人。

可她转念一想,昨日李成轩的分析也极有道理,若当真是那人下的手,必然一击即中,干脆利落,绝不会留下这么多伤口。

忆哥哥,仵作有没有告诉你,安成上人的伤口上是否有毒?她继续追问。

萧忆何其聪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我问过了,上人没中毒,且他脑后的伤口极小。

你在洛阳中的飞镖有两指宽,我一直留着,方才也让仵作看过,与安成上人脑后的伤口不符。

萧忆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木盒,里头装着那支杀害了刘掌柜,又误中西岭月肩头的毒飞镖。

月余过去,飞镖的毒性早已被他清理干净,成了一支再寻常不过的暗器,毫无线索可查。

西岭月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思索着案情:倘若不是那个人,又会是谁?凶手为何会把砍刀留下,却把暗器带走了?她口中推测着,疑惑渐深:奇怪,谁会用两种器具杀人呢?郭仲霆也是不解:带两种凶器出门杀人,果然很诡异。

是啊,杀手不应该都有惯用的兵器吗?西岭月不知是发问还是自言自语,一双秀气的蛾眉微微拧着,陷入了思索。

须臾,她又坐到郭仲霆身边,在他背后比画刀伤的位置:忆哥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三刀的位置很杂乱?的确,可以看出凶手当时很慌张,乱砍一通,伤口也不深。

可是一个惯用箭矢飞镖的凶手,难道不该百发百中才对吗?西岭月提出最大的疑点,怎么可能飞镖射得那么准,反而用刀就不准了呢?对啊,这没道理啊!郭仲霆也反应过来。

西岭月假想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刀,继续在他背后比画着,然后又伸出食指和中指,化作一把飞镖戳到他脑后。

她的动作定格在此处,不言不语,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突然,马车在此时晃了一下,西岭月没坐稳,一个趔趄险些栽出车外。

萧忆和郭仲霆不约而同伸出手臂,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肩膀,异口同声地说道:当心!然而就是这一个举动,令西岭月倏然之间灵光乍现:我知道了,凶手是两个人!她亟亟坐稳,激动地说道:凶手一定是两个人,一个擅长用暗器,一个用刀。

用刀那人没能杀掉安成上人,让他逃出了正房,另一人便甩出暗器将他杀死了。

郭仲霆愣了一瞬,才想起夸奖她:月儿你实在太聪明了!西岭月并未骄傲,反而生出另一个疑惑:那么问题来了,为何一个凶手把刀留下了,另外那个却把暗器带走了?她边说边做出一个射暗器的动作:按常理而言,凶手用暗器杀了人,不该直接走掉吗?他为何还要把暗器拔出来带走?马车内的三人都思索起来。

因为穷?郭仲霆最先出声,可能他买不起暗器,想省着用?听到这个猜测,西岭月哭笑不得。

或许暗器会泄露他的身份。

萧忆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知我者,忆哥哥也。

她微笑着表示赞同。

郭仲霆却不服气,仍旧争取着:也可能是因为穷啊。

不穷谁会去做杀手?暗器省着用也很正常嘛!是是是,你说得很对。

西岭月敷衍他。

郭仲霆这才略感满意,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我不用再当死人了吧?不用了,西岭月朝他眨了眨眼,我们又有事做了。

当日傍晚,西岭月在萧忆的陪同下来到安国寺,与住持广宣禅师见了一面。

她前两次都是扮作李成轩的婢女前来,这一次倒是自报了家门。

得知她就是长公主失而复得的女儿,广宣禅师很诧异,但想起她次次和李成轩结伴而来,倒也符合她当时不明朗的身份,遂没再追究。

西岭月也直接道明来意,想看看安成上人的尸身。

由于安成上人是出家人,又是扶桑派来的学问僧,大理寺便没有将他的尸体安放在义庄,而是留在了安国寺内。

听说堂堂县主要看僧人的尸体,广宣禅师很为难。

西岭月便自诩擅长断案,言明是想找到杀人真凶,一直磨了快半个时辰,广宣禅师才勉强答应了,但也有个条件:只能萧忆一人去验尸。

毕竟西岭月是个女儿家,安成上人又是男人,若此事传出去,他担心西川县主名声尽毁。

西岭月本来也是此意,自然痛快答应。

广宣禅师便带着萧忆前去查看尸体,西岭月则想去东禅院再找一找线索,遂与萧忆暂时分开。

她由小沙弥带去了东禅院,这里还保持着安成上人遇害时的样子,案发之地一概未动。

她提着灯笼再次走到连廊下,还能看到壁画上那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只是颜色已经变得暗淡。

再低头看,地砖上也留着那道长长的血痕,昭示着凶手是如何残暴地对待安成上人,将重伤的他拖拽到廊下的。

西岭月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又抬头看向壁画:这是画圣吴道子及其弟子所画的天龙八部,每一幅画都很大很高,上至廊顶,下至地砖,已成了东禅院乃至整个安国寺一道不可不赏的景观。

西岭月不信佛,也不懂这壁画的含义,但通过落款题字可知,从西向东依次画的是:天众领袖帝释天、龙王沙竭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

他们全是佛教中的神者,代表着大千世界除人之外的芸芸众生。

而那两个血手印就分别留在第一幅、第七幅壁画之上——第一幅壁画是天众领袖帝释天,听名字像是个男人,面容却是女相,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身骑六牙白象。

安成上人的血手印就落在帝释天的胸口之上。

而第七幅画的是紧那罗,头上长角、面貌狰狞、袒胸露背、身材婀娜,是个特征明显的女子。

她的双手微微托举,举到肩头的位置,血手印便印在她的左手之上。

西岭月举头望着这些壁画,忽然发现帝释天和紧那罗是八幅壁画之中唯二的女相者,其余都是男相。

电光石火之间,她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正要去抓住,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郭县主。

西岭月循声回头,便瞧见蒋维带着大理寺的人马站在东禅院门口,正朝她望过来。

而他身边站着垂头丧气的郭仲霆,显然是被人抓了个正着。

西岭月心知糟糕,面上却扯开一丝笑容,慌忙迎上去:原来是蒋寺丞,又见面了,不知您有何指教?指教?蒋维冷哼一声,转头看向郭仲霆,下官倒是想问问郭郡公,深夜造访大理寺,到底是有何指教?郭仲霆竟然还有心思还口:什么深夜造访?明明是傍晚,太阳才刚落山!西岭月扶额,暗道郭仲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只是让他去大理寺偷出那把砍人的刀,还特意将阿丹拨给他使唤,为了替他打掩护,自己和萧忆大张旗鼓地前来安国寺,就是为了吸引蒋维的视线。

却不想,如此简单的一桩事还是让他给办砸了。

西岭月恨铁不成钢,打定主意与他撇清干系,便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态:啊?我兄长又去了大理寺?我怎么不知道?郭仲霆一听这话,恨得咬牙切齿,却仗义地没有戳破。

蒋维自然知道她是在演戏,毫不留情地拆穿:县主不必装了,声东击西的把戏我上过一次当,再不会上第二次。

西岭月厚着脸皮不肯承认:谁说我声东击西了?我的确是来安国寺有事的!我是想来看看安成上人的尸身,不信您问住持!她边说边伸长了脖子往外瞧,只盼着广宣禅师和萧忆能立刻出现替她解围。

然而她到底是低估了蒋维,后者反问她:你那位义兄早已从仵作嘴里套出了话,还需要多此一举验尸?县主不会这么傻的。

西岭月被说得哑口无言。

她若继续否认,就是承认自己傻!在聪慧的名声和得罪蒋维之间,她当然选择后者。

蒋寺丞!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男声打断了冷肃的气氛。

众人循声回首,只见来人身形颀长,高大挺拔,一袭黑色锦衣笼罩在夜色之中,就如暗夜的神祇,瞬间凝聚了周围所有的光华。

正是李成轩。

蒋维见到来人,脸色更添三分冷厉:王爷也来凑热闹?李成轩的双目在火把下闪烁着光芒,他信步走到西岭月身边,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本王并非凑热闹,而是想助蒋寺丞一臂之力。

蒋维冷笑:王爷的美意,下官恐怕无福消受。

李成轩并未多说,转而看向郭仲霆,沉声命道:你还不过来?嫌给蒋寺丞添的麻烦不够多?此言看似呵斥,实则维护,郭仲霆又岂会不知,连忙应声:王爷说的是,外甥知错了!言罢他便想甩开押解的士兵,士兵们不敢放手,悄悄看向蒋维,见上峰没有开口阻拦,也没说继续扣押,他们这才稍稍松了手。

郭仲霆顺势挣脱了束缚,拔腿跑回李成轩身边。

蒋维心里也清楚,以郭仲霆的身份及其背后的势力,大理寺根本不可能治他的罪,不过是立个下马威罢了。

如今气也出了,他并不想多逗留,便冷冷地对李成轩三人道:福亲王、郭郡公、郭县主,下官初到大理寺,还不想丢了乌纱帽。

今日之事暂且作罢,若再有下一次,下官定当如实禀报圣上,请他裁定孰是孰非!他撂下这句话便欲告辞离去,但被李成轩叫住:蒋寺丞且慢,本王有话要说。

蒋维没兴趣听,面无表情地拱手道别,忽又听西岭月喊道:我们有重要线索!他这才眯了眯眼睛,站在原地没动。

李成轩看向西岭月,很诧异她会开口帮腔。

的确,西岭月是生着他的气,今日才会撇开他单独行动。

然而在面对蒋维时,李成轩到底是友军,她自然是选择摒弃前嫌,同仇敌忾。

蒋寺丞怕什么?您带了这么多人,听我们说几句,难道会掉块肉?她开口激将。

果然,蒋维抬手挥退下属,走近几步:王爷有何重要线索?李成轩笑了:线索是西川县主说的,本王可没说。

那王爷还说要帮下官?正是。

李成轩面色坦然,蒋寺丞新进大理寺,尚未主理过大案,经验也欠缺。

但你很清楚本王与太原郡公、西川县主在镇海所办的案子,只要你肯将搜集的证据与我们共享,安成上人之案亦不在话下。

你是个聪明人,断不会为了私人恩怨而毁了自己的前程。

蒋维的确不笨,他早已怀疑安成上人的死另有内情,否则也不会惊动一位亲王、一位郡公和一位县主。

他心里存疑,又见李成轩等人紧追不舍,自然不会轻易应允:明人不说暗话,若要下官共享证据,那便请王爷如实相告,安成上人的死到底牵涉了什么内情?李成轩却说:尚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蒋维心下恼火。

郭仲霆急忙补充:正因没找到凶手才不能确定,只要蒋寺丞肯帮忙,一切定会水落石出。

但这理由并不能说服蒋维。

我们只能告诉您,安成上人的死不是小案子。

西岭月也出言劝说。

蒋维闻言更觉疑惑:既然不是小案子,王爷何不禀奏圣上,请命彻查?又何必来为难下官?这一次李成轩答不出来了。

西岭月心中一痛,沉吟片刻,替他开口:蒋寺丞是王爷的故人,自然晓得他因何与玲珑结识,玲珑又因何而死……您倒是说说,王爷怎好再出面?蒋维这才被问住。

是啊,他其实最清楚李成轩的处境,李成轩之所以和玲珑结识,便是为了迷惑圣上。

也因为如此,所有人都以为玲珑是李成轩的私属,害得她迟迟无法脱离奴籍从良,最终更是丢了性命。

如此说来,李成轩确实不好出面查案,否则更会引来圣上猜疑。

蒋维这般想着,心中渐渐清明。

西岭月见他一直不作声,便知他已想通了前因后果,连忙再劝:蒋寺丞应该清楚,以我们三人的身份不会贪功,只想求个结果。

因此无论查到了什么,全是您一人的功劳,我们分毫不占。

蒋维虽与李成轩有旧怨,但心中多少明白玲珑的死责任在谁。

就如他虽然怨恨西岭月,也知她亦是受害者。

情感上他虽厌恶几人,但理智上,他也明白得罪他们没有益处,反而应该借势。

他是个爽快人,一旦想通便不再纠结,遂伸手摘下腰牌扔给李成轩,意思不言而喻。

西岭月见状最为开心,忍不住赞道:蒋寺丞果真明白事理!蒋维却上下打量她一番,沉声说道:这次我肯让步,是因为相信裴君的眼光,也相信县主能查清此案。

县主好自为之吧。

蒋维走后,李成轩亲自送西岭月等人返回长公主府。

一路上,西岭月神思不属,心中一直想着蒋维临走前说的话——镇海的事我是听裴君说的,幸得他仗义相助,祖父一家才能入土为安……裴君信中多次提起县主,劝我不要怨恨你,言语间多有维护。

我虽与裴君相识不久,但同为男人,他心意如何也猜得到。

如此有情有义的好儿郎,县主莫要辜负才是。

裴君,裴行立……难道他真的喜欢自己?西岭月心中虽觉意外,却不得不信。

否则他为何对自己多番维护?也实在找不到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蒋维方才说这番话时,不仅李成轩和郭仲霆听见了,就连恰好返回的萧忆和广宣禅师都听了个正着。

如今这马车里的三个男人都晓得裴行立对她的心意,心中也是各有滋味,皆不发一言。

终究还是李成轩先开了口,嘱咐她道:你若得空,就把找到的线索都告诉我。

西岭月对他爱屋及乌的事仍旧耿耿于怀,遂冷淡拒绝:今日多谢王爷出手相助,此事就不劳烦您了。

李成轩蹙眉:这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机会难得,内情也凶险。

我和仲霆哥哥、忆哥哥能搞定。

西岭月态度倔强。

可是……我搞不定啊!郭仲霆悄悄反驳。

西岭月瞪了他一眼,他只好闭嘴。

萧忆则是一言不发,并不表态。

李成轩见她还生着气,索性不再解释,拿出腰牌示意她:腰牌在我手上,明日巳时我在大理寺等你。

你若不来,错过证据可别怪我。

言罢他不给西岭月反驳的机会,更不等马车停下,掀开车帘一跃而下。

三人只看到他锦衣的袖袍拂过眼前,带起一阵龙涎香气,再定睛时,车内已不见李成轩的踪影。

王爷真是帅呆了!郭仲霆低声惊呼,又看向西岭月,好妹妹,那你明天去不去啊?去!为何不去?西岭月心中虽恼,却也明白这个当口不能起内讧,否则在蒋维面前交代不过去。

不只我去,你和忆哥哥都要去!她说完这句便闭目养神,气呼呼地不再说话。

待马车返回长公主府,萧忆突然提出要单独送她返回院落,郭仲霆很识趣,以乏累为借口先走了。

一路上,萧忆问起裴行立的事,西岭月没有隐瞒,将自己和他的相识、相交经过如实相告。

萧忆听出她言语之间对裴行立没有感情,遂不再提起此人,只道:我听郭郡公说,昨日长公主带你去安国寺,原是想为你选婿的。

选婿?此事西岭月并不知情,但想起皇太后前几天的言语,她不禁感叹:这么快?此言一出,萧忆便知她早有耳闻,忍不住摇头苦笑:若早知会有这一天,当初我必不会学医。

忆哥哥……西岭月心头苦涩。

萧忆一直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又因缘际会拜在了药王孙思邈的后人门下,成为第七代药王传人。

她和萧忆从小一起长大,最清楚也一直崇敬着他的志向,他是如此悲悯世人,淡薄名利。

可也正是他这份悲悯,让他救了李忘真,从此改变了她和他的人生际遇。

月儿,你可知道父亲曾想让我继承家业。

萧忆蓦地提起旧事,我并不善于经商,当时便对父亲说只要有你就够了。

你精于钱货,对丝绸锦缎了如指掌,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锦绣庄的女主人,打理家业,再传给我们的孩子。

而我会潜心研医,济世救人,与你举案齐眉、一生和美。

他的话语中满是沉郁。

西岭月闻言很是动容,但也心知他们回不去了。

那份最初的悸动,在西川青梅竹马的日子,终于在世事的翻覆之下消散无踪。

以前我虽与秀殊定亲,但我并不惊慌,也自信能解决此事……只是我没想到,你的亲生父母竟如此显赫,你的新身份竟离我如此遥远。

萧忆天人一般的面容之上满是绝望,早知今日,我该去考个功名,也不至于今天还是一介布衣,连向你求亲的资格都没有。

别说了。

西岭月想起从镇海至今所发生的一切,眼眶已微微发热。

她虽然对萧忆死心了,可过往的十八年岁月如此刻骨铭心,彼此的山盟海誓仍在耳畔,她一时还难以释怀,只想落泪。

只是两人话到此处,已然走到了她的院落前。

萧忆原本还想说句什么,却一眼瞧见萧致武正站在院子里,朝他望过来。

他不由得脚步一顿,只得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是父亲。

西岭月此时也发现了萧致武,提起裙裾要进门,又被萧忆一把拉住。

父亲要回成都府了,今夜是来向你辞行的。

他率先说了出来。

这么快就走?西岭月很诧异,那你呢?萧忆没有立刻回答,抬目与院内的萧致武目光相接。

父子二人隔着一道院门对视良久,萧忆才缓缓答道:我留下,帮你查完这桩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