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是安成上人的头七,也是萧致武离开长安的日子。
一大早,长安城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就像上天也在不舍离人。
西岭月、萧忆、郭鏦父子齐齐送别萧致武一行。
就在两日前,宫里传下旨意,不仅恢复了锦绣庄的皇商资格,还特意嘉许萧致武对西岭月的养育之恩,免除锦绣庄七年的赋税。
这对萧家而言自然是极大的恩典,但对当今圣上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左右西川的赋税也落不到朝廷口袋里,都被剑南西川节度使拿走了。
西岭月知道拦不住人,便也没有出言挽留。
毕竟成都府有萧家的百年基业,有最大的蜀锦铺子锦绣庄,经过一整年的关停之后,锦绣庄亟待重开,方方面面都需要萧致武亲自坐镇打理。
一行人乘坐数辆马车,直将萧致武和朱叔父子送到长安城外,在十里长亭处驻足送别。
大家饮下几杯热酒,说了几句关怀的话,郭鏦父子便主动回避,把空间留给西岭月、萧忆和萧致武。
西岭月此时眼圈已红,正攥着萧致武的衣袖簌簌落泪。
傻孩子,你不是一直想找生身父母吗?如今找到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萧致武笑着劝道。
西岭月拭掉眼泪,哽咽着开口:自此一别,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您,我……我舍不得。
毕竟是十八年的父女感情,萧致武又如何舍得,遂安慰她道:不会太久,待你出嫁之时我一定会再来,还要为你备下丰厚的嫁妆。
此言一出,西岭月的眼泪落得更凶。
都多大了,还哭鼻子!萧致武笑她,你想想,世间还有谁能比你更幸运?和失散多年的父母团圆,还能与天子攀上亲,就连锦绣庄都沾了你的光!锦绣庄不是沾我的光,是沾您的光。
是您捡到了我,养育了我十八年……这是郭家对您的感谢,不是我的努力。
西岭月看得很清楚。
傻孩子,怎么又钻到牛角尖里了?萧致武再劝,你应该想,若不是你福大命大,又认识了福王爷,这一切岂会发生?说来说去,还是你厉害啊。
可听到福王爷三个字,想起这巧合的一切,西岭月根本笑不出来。
萧致武又看了萧忆一眼,示意他回避,这才遗憾地叹气:只可惜我福薄,命里没有你做儿媳,不过……这一天我也早就料到了。
西岭月有些不解:您料到了什么?料到你一定出身高贵,忆儿他配不上你。
西岭月闻言表情微滞,忙道:在我心里,忆哥哥是……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别人再好,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
听到她这般夸奖萧忆,萧致武到底也是高兴,转而却道:即便如此,你们也不合适了,原本忆儿配李司空的千金已是高攀,如今配你是更加不能了。
李娘子她很好。
西岭月抽抽噎噎再道。
可是忆儿的心在你这儿。
萧致武苦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了过去,你看看,这是李司空的来信。
李忘真的父亲还写了信?西岭月吸了吸鼻子,打开信件一看,原来是李师道催促萧忆去淄青成婚的书信。
不仅如此,他还在信中写了对萧忆婚后的安排——他希望萧忆和李忘真婚后久住淄青。
西岭月看得火大:李司空这是什么意思?忆哥哥又不是入赘,为何婚后要住到淄青?我已经不能承欢膝下,哪能让他再离开您?萧致武也是满面不舍:话虽如此,但这门亲事到底是忆儿高攀,李家又帮了咱们这么多……实在是不好回绝。
啪的一声响,西岭月将书信拍在长亭内的石案上,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成了郭家的女儿,忆哥哥就是郭家的半个儿子!再不然我让父亲母亲收忆哥哥做义子,看看到底是咱们高攀她,还是她高攀咱们!你这是气话。
萧致武笑着安抚她,好了,这些事情其实可以慢慢商量,至多让他们婚后两头跑,在我这儿住一年,再去淄青住一年,也无不可。
但我今日……是有求于你。
西岭月感到很惶恐:父亲,您这是何意?叫义父。
萧致武纠正她,又笑,别怕,是关于忆儿。
忆哥哥怎么了?李司空在信上说,想让他们明年春天成婚,眼看就快十月了,忆儿不能再耽搁了。
萧致武有些犹豫,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也难受,但我们萧家做了百年皇商,靠的就是‘诚信’二字。
若要悔婚,萧家的名誉往哪儿搁?世人都要骂我们忘恩负义了。
西岭月早已接受了这个安排,脸上勉强漾起一丝笑容:您不必担忧我,我有分寸。
萧致武这才松了口气,眉宇间的忧虑去了一大半:那你替我劝劝他,别再拗着,让他答应了吧。
西岭月点头:忆哥哥说了,他帮我查完这个案子就回去。
但愿如此吧!萧致武抬目再看爱子,目露浓浓的担忧,但终是没再说什么,时辰也不容他再多说了。
在众人的注目下,萧致武踏上了回乡的路途,他要回去重振祖业,重开锦绣庄。
雨越下越大,马车也越行越远,终于将西岭月以往十八年的时光尽数带走,再也追不回来了。
月儿,回去吧!郭鏦知她不舍,蔼声低劝。
西岭月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撑伞走出十里长亭。
郭鏦是个极重礼教的人,此次送萧致武出城带了三辆马车,他独自乘坐一辆,西岭月身为女儿家也是单独一辆,郭仲霆和萧忆共乘一辆。
眼看着郭鏦三人已各自上车,西岭月也踏上车辕,正要坐进去,忽听远方传来一阵急切的马匹嘶鸣声,紧接着两辆马车从雨幕之中冲了过来,接连踏起满地泥泞,溅了她一身泥水。
车夫见状立刻大吼:何人如此无礼?可雨太大,他那一声喝问瞬间淹没在风雨之中。
好在对方知礼,连忙勒停马车,西岭月这才发现头一辆马车是坐人的,第二辆马车是拉货的。
只见当先那辆车上走出一位身穿灰袍的比丘尼,在车夫的陪同下走到西岭月跟前,双手合十朝她致歉:阿弥陀佛,贫尼一时大意,令马车冲撞了女檀越,还望您宽宥。
西岭月打眼看去,见这比丘尼年纪不小了,七十来岁,但是行动矫健、声音也洪亮,看起来精神很矍铄,眉宇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端娴。
既然是出家人的无心之举,她也不想计较,便摆手笑道:您言重了,小事一桩,无须计较。
然而那比丘尼仍不释怀,又道:女檀越这件衣裳贵重,贫尼愿意付资赔偿。
两人说话间,风雨声更大了,郭仲霆见西岭月迟迟不上车,便过来查看情况。
见是小小事故,他也阔气地言道:一件衣裳而已,师太不必挂心。
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差,风声呼啸,大雨瓢泼,几人都已撑不住伞,比丘尼终是放弃赔偿之意,向两人告辞,临行前又道:女檀越若是改变主意,可到安国寺后街口的清修苑寻人。
贫尼法号‘甄罗’。
原来您是来为安成上人奔丧的。
翌日,西岭月在安国寺再遇甄罗法师,才得知她昨日为何匆匆进城。
是啊,贫尼久居洛阳,未料到三日前得知安成上人遇害的消息,这才匆忙赶来,想在他头七之日上炷香。
甄罗法师面有哀色。
那您还回洛阳吗?不回了,贫尼本就是长安人士,如今年纪大了,也该落叶归根了。
西岭月听得出来,甄罗法师是想在长安终老。
可见出家之人也并非四大皆空,一旦遇上死葬大事,还是想要回归故里,安葬家乡。
西岭月这才想起,自己初识安成上人之时,他刚从外游历回来,还顺手替甄罗法师带回了三十箱旧物。
可见甄罗法师回归长安的计划已久,只是恰好赶上安成上人之死,计划提前了而已。
您与安成上人是如何相识的?西岭月忍不住问道。
是前年在洛阳的法会上,贫尼与安成上人一见如故,亦算是忘年之交。
甄罗法师万分伤感,贫尼比他年长许多,未曾想到他竟然先登极乐。
请您节哀。
西岭月唯有如此劝慰。
气氛正值伤感之时,忽见一名小沙弥来唤,说是安成上人的火葬法事已准备就绪,请两人前往塔楼前观礼。
西岭月便搀扶着甄罗法师一同前往塔楼。
今日是安成上人去世的第八天,亦是他的丧葬祭礼。
当年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圆寂前提出火葬,从骨灰中取其舍利建塔存放,此后,僧人们皆以释迦牟尼为榜样,火葬之法便流传开来。
安成上人亦是火葬。
他的案子虽未明朗,但头七已过,尸体也已查验完毕,实在没有继续停尸的必要了。
安国寺便决定将他就地火葬,保存其骨灰,待到下一次遣唐使来朝,再将其骨灰带回扶桑安葬。
安成上人的遗骸被存放在一座小小的塔楼之中,不见真身。
待一场隆重的法事过后,广宣禅师亲自点起了一把火,将塔楼里的尸身焚烧。
除西岭月、李成轩等生前友人之外,蒋维也在场,长安城各大寺院也都派了德高望重的僧人前来哀悼,就连礼部也派遣了一名员外郎,以示对遣唐使学问僧的重视。
大火将整座泥塑塔楼烧得通红,烟气袅袅,安国寺上空一片火光。
幸而昨日长安刚下过大雨,湿润清爽,才不至于让寺内烟熏火燎。
这般烧了两个时辰,火势终于渐渐熄灭,也昭示着安成上人的丧葬仪式进入了尾声。
各家寺院纷纷称赞安国寺的慷慨慈悲,广宣禅师便在一片赞扬声中待客去了。
西岭月、李成轩、萧忆、郭仲霆也和蒋维碰了头,继续商议案情。
自从蒋维答应合作之后,他便将搜集到的证据一一共享,未有一丝隐瞒。
四日前,西岭月等人已去过大理寺查看证物,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现场留下的那把凶器也只是一把寻常的菜刀,没有任何特殊记号。
因此,几人想借着安成上人丧葬的机会,再去东禅院找找线索,蒋维应允了。
众人一路往东禅院行去,随处可见大理寺的守卫在四处巡查,蒋维解释道:自安成上人遇害之后,广宣禅师惊恐万分,便上书给各部官员,请求在破案之前增派守卫。
最后此事落到了大理寺头上,方廷尉又交给了下官。
众人听出他话语中的无奈。
也是,原本这案子就够让人头痛了,方廷尉还将安国寺的巡防事宜也交给他,的确很牵扯精力。
想来方廷尉是知道你出身行伍,才将此事交予你的。
李成轩倒会说话。
蒋维抿着唇没有应声。
他虽答应合作,但对李成轩的态度仍旧冷淡,对郭仲霆和西岭月也没什么好脸色,倒是对萧忆态度尚可。
调节气氛的重任便落在了萧忆身上,他只好与蒋维攀谈起来,幸而塔楼到东禅院的距离不远,才不至于让五人太过尴尬。
几人这般一路闲聊走到东禅院门口,却见连廊下已经站了一个人,正对着那天龙八部的壁画出神。
五人走近一看,发现是安成上人的忘年交,西岭月新近结识的甄罗法师。
法师也在啊!她先行开口招呼。
甄罗法师循声转身,双手合十向她行礼。
西岭月便逐一介绍几人,甄罗法师依次问候,面上难掩哀戚。
蒋维见她擅自闯进东禅院,心中不悦,便直白说道:法师是出家人,怕是不理朝廷的俗事。
如今正值办案之时,未有大理寺允准,闲杂人等不能随意进出案发地。
甄罗法师立即致歉:是贫尼逾越了,只因想念安成上人,故来凭吊。
西岭月也帮她说话:是啊是啊,蒋寺丞别不近人情。
蒋维只得无奈住口。
还是李成轩问道:法师在廊下看什么?甄罗法师迟疑片刻,才答:贫尼在看天龙八部的壁画。
这两个血手印令贫尼想起一桩往事,不知是否有助于案情。
法师快讲!众人连忙提起精神。
甄罗法师便望向那幅身姿婀娜的紧那罗,说道:前年贫尼与安成上人初遇时,曾同游洛阳白马寺。
白马寺内塑有天龙八部的神像,因信徒触摸过多,神像的金漆全掉了。
咦?为何要去触摸神像?这岂非大不敬?西岭月奇道。
当时安成上人也作此想,但这是白马寺的传统。
甄罗法师解释道,县主有所不知,天龙八部乃佛教众生,各有擅长之道。
例如那伽擅布雨,可解旱情;夜叉吃鬼,可护佑人心;阿修罗擅战,保一方平安……诸如此类。
信徒到白马寺祈愿,皆会触摸神像金身,以此来寻得心灵的庇佑。
甄罗法师还特意强调,安成上人听贫尼解释过后,当即便有所顿悟。
此次他游历归来途经洛阳,便专程去了一趟白马寺,在大梵天和紧那罗的金身上触摸良久。
您的意思是,安成上人临终前留下这两个血手印,是一种祈愿仪式?西岭月替她总结。
甄罗法师回得谨慎:贫尼不敢下此妄言,不过是想起这桩旧事,说与诸位听听,或可有所帮助。
李成轩听后若有所思。
郭仲霆却很疑惑:法师您方才说,安成上人去白马寺时,触摸了紧那罗和那个大……大什么天?他看向壁画上的帝释天和紧那罗,询问,难道那个大什么天和这个帝释天是同一个人?不不,是同一个神?甄罗法师笑着摇头。
大梵天和帝释天并非同一人,但皆是天众领袖,属于佛教中的二十诸天。
萧忆主动释疑。
郭仲霆越听越是迷茫,蒋维和西岭月也不通佛理。
李成轩仿佛是清楚的,但也没有开口解释。
还是甄罗法师介绍道:天龙八部,乃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化身,分为天众、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共八部,他们皆是形貌似人、真身非人的众生。
因天众和龙众人数最多,故而称为‘天龙八部’。
帝释天和大梵天皆是天众领袖,各地寺庙供奉不一。
哦,我明白了!这两个什么天都是天众的象征,供奉谁都行!郭仲霆恍然大悟,就像核桃酥和桂花糕,都是点心的一种!甄罗法师忍俊不禁:大意如此吧。
可我看这壁画上的名字,天众和龙众都画了领袖,为何其他六部用了统称的名字呢?西岭月仍是不解。
因为天众和龙众领袖众多,形态不一。
而其他六部人数较少,形态一致,只有男女之分。
甄罗法师耐着性子再道。
咦?为何天众和龙众人数众多,其他六部人就少呢?西岭月更加疑惑,明明龙才是最罕见的,天众更不必说了,都是诸天神佛。
按道理来讲,人才是大千世界里最多的,妖魔鬼怪应该也不少,天和龙是最难修成的才对啊!这……甄罗法师也解释不出来了,唯有搬出佛经,或许县主说得对,但经书上就是这般说的,亦没有多说六部领袖。
我看是佛祖偏心!西岭月半开玩笑。
众人闻言也都笑了,唯独甄罗法师有所不悦,觉得西岭月冒犯了佛家,不愿再逗留下去:贫尼已将所知之事尽数相告,既然诸位还要查案,贫尼这便告辞了。
法师留步,本王还有一事请教。
李成轩突然开口留人。
甄罗法师深深看了他一眼,双手合十:王爷请说。
日前本王在安国寺做客,曾见驿馆送来许多箱笼,当时安成上人言道,这其中有三十箱是您的旧物,此事当真?他径直询问出口。
甄罗法师点头确认:的确是贫尼的旧物。
贫尼原籍长安,但在洛阳修行二十余载,因近年来缠绵病榻,便计划搬回长安终老。
上个月安成上人游历至洛阳,贫尼与他说起此事,苦于行李太多不好搬迁,上人便主动提出帮贫尼运送行李,还说能找驿馆帮忙。
盛情难却,贫尼便将收藏多年的佛经、典籍交予上人,请他代为送至长安。
那您呢?为何没有一起回来?李成轩紧追不舍。
只因贫尼在洛阳居住多年,要与旧友一一告别,还要变卖田产,故而耽搁了几日。
甄罗法师回得滴水不漏。
西岭月也替她做证:是啊王爷,昨日我们几个送义父回乡,还在城外碰到了法师,她是特意赶回来为安成上人做头七的。
原来如此。
李成轩噙着笑,多谢法师为本王解惑,法师走好。
甄罗法师双手合十,颔首致意,忽又抬头打量李成轩。
她的目光似乎颇有深意,在他面上久久流连,欲言又止。
李成轩也感受到了她的异样,主动询问:法师还有何事?不,贫尼告退。
甄罗法师垂下双目,缓慢地走出了东禅院。
西岭月望着她独行的背影,有些不忍:唉,法师这么大年纪,身边也没个人照应。
她不是有徒弟吗?上次还替她搬运箱笼。
李成轩提醒道。
对啊!西岭月也想起来了,可她徒弟为何不陪着她呢?昨日刚下过大雨,路又滑,也不怕她师父摔跤。
郭县主真会替人操心。
蒋维不冷不热地插话。
西岭月忍不住想与他吵架。
好了,说案情吧。
李成轩见几人越扯越远,开口主导话题,前几日既明亲自查验了安成上人的尸身,本王和西岭也看了仵作的验尸结论,我们一致认为凶手有两人,不知蒋寺丞是否认同?蒋维点头:下官认同。
那把刀的来历,也要请大理寺多加查验。
蒋维早已吩咐下去:全城的铁匠、卖刀磨刀的匠人,大理寺正在一一查问。
好,那有劳你……蒋寺丞,蒋寺丞!李成轩话未说完,忽被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是大理寺一名小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王爷、蒋寺丞,安……安成上人的尸身……出事了!广宣禅师的禅房里,众人围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一片静默。
那托盘之中放着一把钥匙,已被大火烧得变了形,略呈黑色。
这真是在骨灰之中找到的?蒋维惊讶发问。
广宣禅师点了点头:方才小徒去收集安成上人的骨灰,发现其中有个硬物,小徒还以为是上人的舍利,不想竟是一把钥匙。
难道是上人装在了袈裟里?郭仲霆猜测。
广宣禅师摇头:上人是赤身火葬的。
赤身?那他身上怎么会有钥匙?郭仲霆还是没想明白,转而看向蒋维,不是验过尸了吗?的确验过了。
蒋维亦是疑惑。
验过尸,骨灰之中却留下一把钥匙,只有一种可能。
李成轩突然开口。
钥匙在他腹中。
萧忆顺势接话。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皆感意外。
安成上人……为何要把钥匙吞下去?郭仲霆磕磕巴巴地问。
西岭月白了他一眼:还能为何?定是凶手想要,他不肯给啊,就悄悄吞了。
究竟是什么钥匙如此重要?郭仲霆摸着下颌遗憾地叹气,只可惜都烧变形了,否则还能试一试。
他兀自说着,却没发现西岭月、李成轩、萧忆三人已经互相对望,不约而同想起一件事来——安成上人带回的箱子。
上人的遗物都在何处?本王和蒋寺丞想去看一看。
李成轩立刻提出。
都锁在东禅院内。
有劳禅师带路。
堂堂王爷发话,广宣禅师自不敢不从,忙带着几人匆匆返回东禅院,将安成上人所住的正房,以及存放箱笼的西厢房统统打开。
众人细细搜查了一遍,并没有见到什么特殊的物件,如安成上人生前所言,皆是各地友人馈赠他的佛经、典籍、字画、特产,还有他自己的游历心得等,除此之外就剩下一些衣物。
奇怪,这钥匙到底开的是什么锁?西岭月看着掌心里已经变形的钥匙,自言自语道。
众人自然都想不通。
还是广宣禅师建议道:这总归是一条线索,今日天色已晚,王爷和诸位先回去歇息吧,上人的遗体已经火化,案子也不急于一时了。
广宣禅师今日为丧葬忙了一整天,倦色越发明显,众人也不忍再叨扰,便商议好明日再去大理寺推理案情,然后就散了。
众人一起走出东禅院,途经连廊,广宣禅师忍不住停下脚步。
虽然事隔八日,可那壁画上的血手印依旧分外醒目,广宣禅师露出心疼之色:也不知上人生前到底是何意,竟在‘画圣’的作品上留下两个血手印,贫僧想找人修补却苦无门路,不知王爷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给贫僧?李成轩沉吟片刻,回道:有是有,不过此案尚未明了,这壁画或许是重要线索,还请禅师暂时保留原样。
广宣禅师面有难色:可是……这手印留在此处,实在有碍观瞻。
李成轩却没有回话,举目望着这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型壁画,突然说道:你们发现没,安成上人这两个手印,都印在了女子身上。
此事西岭月早就发现了,连忙点头附和。
广宣禅师忙解释道:非也,只有紧那罗是女子。
可明明帝释天也是女人啊!郭仲霆指着第一幅壁画。
帝释天是男生女相。
广宣禅师顿了顿道,不过,他的确是由女子化作男身帝王,再修行成佛的。
那不还是个女人嘛!郭仲霆嘴快,见广宣禅师脸色不悦,忙又改口,哦,我的意思是,帝释天以前是个女人,后来虽然变成了男人,成了佛……但相貌没变,是吧?广宣禅师勉强回道:算是。
萧忆则指着紧那罗,问道:为何偏偏紧那罗是个女子?大约是画圣在作画时,为了表现众生平等吧!其余寺庙都是男众,唯有敝寺画了一位女众,倒是颇受好评。
广宣禅师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说来说去,安成上人的确是在唯二的女相者身上留下了血手印。
除了帝释天和紧那罗,其余几幅画都是男子模样,有些更是面目狰狞、凶神恶煞。
安成上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西岭月垂眸思索着。
西岭。
她正想着,忽听李成轩唤她,便抬起头来,只听他继续道,你可记得上人有多高?西岭月回忆片刻,用手在下颌处比画了一下:这么高。
她刚说完,心中豁然开朗,不禁啊了一声:这血手印的位置……很高!经她和李成轩提醒,众人也都恍然大悟。
这连廊下的壁画很高很大,每一幅画都足有两人高,想来当年吴道子作画时也得踩着梯子。
而安成上人留下的血手印,一个是在帝释天的胸口位置,一个是在紧那罗微屈的手边,位置都不低。
可众所周知,安成上人是扶桑人,扶桑又称倭国,民众身材矮小。
他只到西岭月的下颌处,在大唐男人眼中,已经算矮了。
西岭月试着屈膝到安成上人的高度,抬手去摸紧那罗身上的血手印,伸直手臂恰好能摸到。
她又走到帝释天的壁画前重复动作,却触摸不到血手印的位置。
如此说来,安成上人若要去摸帝释天的胸口,须得高高跳起才能勉强够到。
可他当时已经身受重伤,濒临死亡,为何还要挣扎着跳起?他是想留下什么线索?按照甄罗法师所言,这是一种佛家的祈福仪式,那他死前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去摸帝释天的胸口呢?郭仲霆也想不明白。
西岭月便问道:请教广宣禅师,帝释天和紧那罗在八部之中擅长什么?抚摸他们的身体,能满足什么愿望吗?广宣禅师绞尽脑汁回想片刻,答道:帝释天乃释尊护法,是投掷雷电的战争之神,由女人修成帝王身。
按照佛经教义,任何人只要行善积德,皆可转世为帝释天。
紧那罗呢?紧那罗能歌善舞,是帝释天的乐神。
也即是说,帝释天象征战争、帝王,和紧那罗是主仆关系。
倘若安成上人是祈愿的话,那么他的愿望是……天下止战?歌舞升平?西岭月这般说着,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然而她这话一出口,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万分可怕的念头,使她渐渐惊疑起来,忍不住看向李成轩。
李成轩与她对视良久,面色也渐渐变沉,就连郭仲霆也看明白了两人之间的暗涌——倘若安成上人真是在暗示凶手的话,那么帝释天只代表一个人——帝王。
就在这时,一直不发言的萧忆突然打破沉默:月儿你别忘了,血手印只在帝释天和紧那罗身上才有。
或许上人不是祈愿,也并非暗示什么主仆,他只想告诉我们凶手是个女人。
女人?!这个推断抛出来,其余几人都觉得合情合理:帝释天是由女人修成男身,紧那罗本身就是女身女相,的确符合凶手是女人的推测。
至少比凶手是当今圣上要合情理。
倘若真是天子派人下手,动机是什么?紧那罗身上的血手印又作何解释?况且如果天子想杀人,定会派高手一击即毙,绝不会在安成上人的背后乱砍一通,让他有机会在壁画上留下线索。
天龙八部、女人、钥匙……西岭月喃喃自语,心头蓦然闪过一个人选。
显然,不只她想到了,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就连广宣禅师也有了怀疑,指着那幅紧那罗的壁画:啊!贫僧突然想起来……紧那罗还有个梵文名字,叫……叫……叫什么?蒋维嫌他结巴。
叫……甄陀罗。
甄陀罗?甄罗法师?几人都想起了安成上人帮她运送箱笼的事情,那把钥匙是不是和箱笼的秘密有关?就连李成轩向来平静的面容之上也是阴云密布,疑惑不定:甄罗法师有没有问题,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