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楼全称为勤政务本楼,位于兴庆宫南城墙处,楼高四层,曾是玄宗皇帝为督促自己勤政爱民所建。
只可惜他晚年开始宠信杨贵妃,从此荒废朝政,此楼便成为其每逢年节喜事举行庆典的地方,早已失去建造的本意。
腊月的天气酷寒难耐,滴水成冰,天地间一派苍茫。
西岭月随天子登上勤政楼,将半个长安内城尽收眼底,只觉眼前铺展开了一幅水墨画,氤氲出黑白两色的繁华。
其间间或夹杂着朱红点点,是家家户户为了过年而挂出的灯笼,以及贴出的年画桃符。
李纯神色黯然,西岭月也不敢作声,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临风而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缓缓伸出右手指着一处雕栏,沉痛地叹道:去年上元节,怜怜就是从此处坠楼的。
他所指的位置是勤政楼的东北角,属于楼面的背后,紧挨着楼梯。
而观景的位置在南面,天子与众位妃嫔当时都是背对纪美人,视线不及,守卫更不会很严密,才会致使纪美人坠楼身亡。
西岭月心中有诸多疑点,开口询问:圣上,您为何怀疑纪美人之死另有内情?因为当天怜怜突然感染风寒,已决定不来勤政楼了。
据宫人交代,是有人假借朕之名写了情诗给她,邀她同来观景,她才强撑着赶来。
李纯说起前情,脸色阴沉得吓人。
如此听来,纪美人之死的确另有内情,但让西岭月不解的是,李纯当初既然怀疑过,又为何对外宣称纪美人是失足坠楼,把案子判定成是一桩意外呢?李纯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叹出一道雾气:当时朕刚刚登基,朝中流言纷纷……若再让外人知道朕连个后宫都管不住,朕该如何取信于朝臣、取信于百姓?原来是为了自己的龙椅。
西岭月已经学会不去评价天子的作为,只问:当时您就没暗中调查吗?朕查了,还没等查出个结果,先帝也在兴庆宫病逝了。
朕忙着丧葬典仪,便耽搁了此案。
纪怜怜虽是他的宠妃,但比起先帝之死却不值一提。
在先帝驾崩这桩大事面前,他身为新帝自然不敢懈怠,便只能将爱妃之死搁置下来。
但查案讲究时效,这一耽搁,案子便无疾而终。
想到去年正月的光景,李纯依旧止不住哀痛: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示警,上元节怜怜先去了,四日后先帝也去了,那段日子……简直不堪回首。
请您节哀。
西岭月犹豫片刻,还是不敢轻易接手此案,圣上,此事都过去快两年了,证据早已流失,如今重查此案很难再有个结果。
朕明白。
李纯叹道,你只管放手去查,无论结果如何,朕不怪你。
可您为何偏偏选我……选月儿呢?西岭月不解地问,宫里有宫正专查后宫的案子啊。
李纯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别人朕也信不过。
家丑……西岭月敏感地抓住这个字眼,再结合昨日李纯说过的话,她知道他是怀疑郭贵妃。
也只有他的正妻,才担得起家丑二字。
可是我是贵妃姑姑的亲侄女啊,您难道不担心……西岭月迟疑着,没有把话说完。
李纯淡淡一笑:上次甄罗法师的事,你能与福王撇清干系,朕就知道你心思剔透。
他转头看她,刻意强调,你也无须担心,你姑姑是朕的正妻,为朕育下一儿一女,就算查出了什么,朕难道还会追究她?是不会追究,但会导致夫妻离心。
不过这话西岭月可不敢说。
况且她是你的亲姑母,朕还是你的亲舅舅呢。
李纯竟还展开几分笑意,难道你只帮她,不帮朕?西岭月心中一个激灵,忙回:于公您是君,于私您是舅舅,月儿当然是向着您的。
李纯很满意这个答案,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晚间朕会把所有线索交给你。
西岭月点头称是,跟随李纯走下勤政楼,顺着兴庆宫的南城墙往大明宫方向返回。
眼看马车已经行至春明门,再有片刻工夫便会离开内城,她才踌躇着开口问道:圣上,您不去瞧瞧皇太后吗?李纯背脊一僵,神色沉沉:不了,回宫吧。
当日晚,李纯派人将纪美人一案的所有线索都交给了西岭月。
而且派来的人很令她惊讶,居然是秦瑟!想起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两人皆是不胜唏嘘,彼此倾谈起来。
西岭月这才知晓,皇太后迁往兴庆宫时并没有将秦瑟带走,想必是知道秦瑟这一走便等同于进了冷宫,身份会一落千丈,婚事也再无着落。
而郭贵妃接管凤印之后,理所应当掌管了六局二十四司。
她不仅没有架空秦瑟原先的权力,反而事事过问其意见,与皇太后一样倚重秦瑟。
不得不说郭贵妃这招极为聪明,毕竟秦瑟侍奉皇太后多年,对六局事务了如指掌,郭贵妃若要尽快上手,倚仗秦瑟是最便捷的法子。
毕竟秦瑟只是个县主,迟早要出宫嫁人,并不会与她争权。
这次帝王将她派来协助西岭月查案,可谓是极其微妙的心思,想来秦瑟自己也清楚。
两人各自聊过近况之后,便开始分析纪美人的案子。
天子送过来的线索并不多:有案发现场宫人、侍卫的证词,与天子所言基本一致;也有服侍纪美人的宫人的刑讯笔录,没有任何异常;还有内侍省和工部修缮勤政楼的记录,除了让西岭月学到一个新词金丝楠木之外,更无用处。
这些线索大多因为时间久远而不可考,只有一样线索可用,就是那首假借李纯之名写给纪美人的情诗,是一首五言绝句:夜登勤政楼,明月入我怀。
阶上影如玉,只待佳人来。
纪美人就是看到了这首诗,才会强撑着病体来到勤政楼,最终坠楼而亡。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后宫倾轧,但纪美人是天子的初恋,又生下了皇长子李宁,恩宠极盛,故而不排除是后宫妃嫔心存嫉妒,下了毒手。
尤其自古储君的册立不是立嫡就是立长,那么纪美人所生的皇长子李宁和郭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李宥,都是储君的有力竞争者。
从这个方面来看,天子怀疑郭贵妃也不无道理。
倘若此案真是后宫的争宠风波,则除了主使的妃嫔之外,必定会有宫人在暗中执行。
西岭月和秦瑟一致认定纪美人身边有内应,故而上元节那晚她突然发病缺席,幕后之人才会及时得到消息,写了首情诗引她去勤政楼。
而能谎称是天子亲笔却不让纪美人起疑,这个亲手把信交给她的人,一定是她身边服侍的宫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去年到如今,后宫里并没有宫人流失出去。
除了几个病死的以及被主子打杀的,所有应该年满离宫的宫人都被天子拘着没放,他就是怕将可疑之人放出宫去。
尤其是纪美人身边的宫人,全部守着空空荡荡的丽正殿,直至最近那里被拨给了杜秋娘,他们才开始侍奉新主子。
那么在幕后主使不能确定的情况下,唯有先找出丽正殿的内应了。
西岭月望着面前这唯一的线索——那张皱巴巴的假情诗,心中渐渐有了主意……翌日一早,六局二十四司刚刚上工,西岭月便在秦瑟的陪同下来到了尚仪局。
尚仪局下设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四司,而其中的司籍司掌管经籍,宫内上至皇后下至皇子公主,所用的案几、纸笔、书籍,皆由此司供奉。
尚仪局有两位主官,一姓姚,一姓魏,二人各自分管两司事务,司籍司便归属于姚尚仪负责。
秦瑟将姚尚仪和文司籍召来问话,先是交代道:西川县主所问之事乃是圣上亲自交代,你们绝不可有丝毫隐瞒,事后也必须守口如瓶,可能做到?姚尚仪和文司籍都是宫中老人,熟知宫廷规则,忙恭敬地回道:下官明白。
秦瑟这才示意两人上前,又对西岭月道:县主请问吧。
西岭月便将那封伪造的天子情诗拿出来,询问二人:你们可能瞧出来,这首诗用的是什么纸、什么笔、什么墨?姚尚仪和文司籍从没遇见过这种问题,不禁一愣。
但文司籍毕竟掌管着宫内所有笔、墨、纸、砚,反应极快,接过那首情诗用手触摸材质,不消片刻就回道:禀县主,这纸乃是宣州所产的硬黄纸。
可有什么说头?宣州乃是纸乡,宫内用纸多产于此地。
这硬黄纸是经过染色及涂蜡制作而成,光泽莹润、易于久藏、下笔润滑,还可以防蛀。
听起来这硬黄纸造价不菲啊。
西岭月若有所思。
文司籍细细回禀:是,硬黄纸工艺较为复杂,成本也高,宫内多用于抄写经文、临摹名帖。
哦?西岭月转了转眼珠,即是说,这硬黄纸并非随随便便就能领取了?文司籍极其聪慧,已然猜出她的意图,遂主动说道:不瞒县主,因硬黄纸名贵,只有秩正三品以上的内命妇才可领取,司籍司皆会登记在册。
西岭月闻言大喜,命她:你去把近五年的领取记录拿来,记住要谨慎行事。
文司籍连忙领命称是。
待她走后,西岭月又拿起那张假情诗,继续询问姚尚仪:这纸是确定了,可笔墨还没有着落,姚尚仪有何头绪?姚尚仪为难地回道:禀县主,这硬黄纸好查,笔墨却不好查,毕竟时隔太久了。
哦?你怎知时隔太久?西岭月登时听出她话中漏洞。
按照方才文司籍所言,这硬黄纸的特性便是耐于保存,可使墨迹光泽如新。
若非西岭月知道这假情诗的来历,信纸又皱皱巴巴,她根本分辨不出来这诗是何时所写。
姚尚仪万分紧张,忙解释道:县主别误会,硬黄纸虽耐于保存,但味道却不会。
下官是闻到那纸上的墨香已淡,推测这首诗应该是很久以前写的了。
墨香?西岭月灵光一闪!对啊,她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墨迹不好确定,墨香还不好辨别吗?自己对气味可是最敏感的!西岭月立即将那首情诗置于鼻息之间,果然闻到一股别致的气味,隐隐约约带着些许麝香。
她立刻挥手命道:快,把宫中所有种类的墨锭全都拿来!姚尚仪恭敬领命,不多时便将所有品类的墨锭各取来一锭,每个墨锭又专门配上一副砚台,按照独有的顺序摆放到西岭月面前的案几上。
宫中所用之墨,皆产自易州和歙州,再由司籍司精心挑选,共分为八大类三十等,都在此处了。
姚尚仪边说边摆下最后一方墨锭。
西岭月看向面前的案几。
乍一看,这些墨锭似乎材质都一样,只是形态不一,有的方方正正,有的细细长长,还有圆柱形、月牙形、鸟兽形等,大多绘着金漆的字画,甚是精致。
但她仔细观察片刻,便发现这些墨锭色泽不一,有些黑亮如漆、彩绘均匀,有些更泛着微微的紫色、青色,气味也有所不同。
西岭月命姚尚仪拿来一沓硬黄纸,又将每一种墨锭都在砚台里兑水磨开,分别在硬黄纸上写出几个字。
待三十张纸上的字迹干透,她便左手拿着那首假情诗,右手拿着新写字的纸,开始认真比对气味。
当比对到第十七种墨香时,她终于发现了与假情诗上相同的气味,只不过浓烈许多。
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将剩余十三种墨香也对比了一遍,但再也没闻到类似的气味。
至此,她几乎能够确定假情诗上所用的墨就是方才那种。
她抬手指向对应的墨锭,询问姚尚仪:这是什么墨?这是歙州所产的文府墨。
此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所研磨的墨汁微呈紫黑色,乃是御品。
姚尚仪如实回道。
这些不都是御品吗?西岭月指着其他的墨锭。
禀县主,这文府墨是天子御用。
天子御用!西岭月蹙起眉心,暗道这幕后之人心机不浅,连写情诗的墨迹都用了御品,这可就不好查了。
秦瑟方才一直旁听,此刻也觉得颇为棘手,不由问道:姚尚仪,这文府墨除了圣上之外,可还有其他人所有?姚尚仪摇了摇头:既是御品,尚仪局绝不会再给予他人。
不过……不过什么?西岭月追问。
不过若是圣上随手拿来赏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赏人?朕要想想。
李纯听了姚尚仪的推测,认真回忆起来,半晌才道,这文府墨贵重,朕好像只给过你姑姑、怜怜,还有皇太后。
只有这三人?西岭月睁大眼睛,想要再次确认。
嗯。
李纯的表情渐渐变得猜疑,如此说来,郭贵妃她……圣上!西岭月急忙打断,事情未明之前,您可不能妄加猜测啊。
怎么,你还是要帮她说话?李纯面露不悦。
不是不是,西岭月自然不会这么蠢,急忙摆手解释,月儿不是替谁说话,可贵妃姑姑是您的正妻,您若轻易猜忌到她头上,就会致使后宫不宁啊。
也许这正是有心人的圈套,先除掉纪美人,再借您之手嫁祸给贵妃姑姑,让邓王和遂王失去储君的资格!邓王、遂王,正是李纯的长子李宁、三子李宥的封号。
就连西岭月都能想到的问题,李纯又何尝想不到?而这也正是他一直隐忍的顾虑,更是他让西岭月来查此案的原因。
虽然郭贵妃面有凶相,与纪怜怜也一直相处不睦。
朕也不希望你姑姑是凶手。
他叹了口气。
西岭月寻思着,总觉得这条线索还有极大的疏漏,见李纯凝神回忆,她脑海中反而灵光闪现,激动地补充:圣上,也许这文府墨不是您赐下的,是先帝赐下的呢?李纯闻言眉梢微挑,豁然开朗。
是了,他前年四月开始监国,八月逼父退位,去年才正式改元。
而上元节是在正月十五,距离他改元还不到半个月。
写情诗之人手中的文府墨锭,极有可能是先帝在位时所留下的!先帝在位时中风严重,文墨皆由内侍省宦官伺候,这事不难,一问便知。
李纯记下此事,又问,除却这条线索,你还查到了什么?西岭月遂将今日在尚仪局所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李纯听后有所不解:这硬黄纸、文府墨都是朕所常用,你若不提,朕根本不会在意。
难道真能查出什么线索?西岭月也不敢保证,只将想法如实说出:这笔、墨、纸的确都不是稀罕之物,但能同时凑齐这三样东西,可不常见。
月儿是想先查出笔、墨、纸分别的去向,再列出名单比对,找到能同时拥有这三种东西的妃嫔。
好主意!李纯不禁暗道西岭月果然是查案的一把好手。
原本此事已过去一年多,所有线索都已模糊,但只短短两天时间,她却能独辟蹊径,重新找出一条线索来,将嫌疑人的范围缩到最小。
只可惜纸张和墨锭的种类都已找到,毫笔却不好查证了。
西岭月说着又把那张假情诗掏了出来,自言自语道,查字迹呢?也不知能否查得出来。
字迹?李纯似乎想到了什么,眯起双眼。
西岭月顺势问道:圣上,这笔迹与你有几分相似?七八分,但足以骗过怜怜。
李纯边说边朝她伸手,你再将诗拿来让朕看看。
西岭月依言将假情诗奉至帝王手中。
李纯仔细观察着笔迹,突然说道:朕刚发现此人的笔画很奇特。
怎么奇特?你看这‘夜’‘政’‘入’‘人’‘来’几个字,最后一笔都是捺,他写得不顺滑,尾处微微上钩。
李纯指着那几个字,寻常人练字,这一笔是基本,绝不会这样写。
经他这般一提,西岭月也发现了,口中说道:这倒也是个线索。
李纯顿时振奋些许:朕这就安排下去,让阖宫书写这几个字,定能找出可疑之人。
圣上别急,西岭月阻止他,阖宫书写范围实在太大了,月儿有个办法可以……陛下,陛下,不好了!就在此时,一个小宦官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行色匆匆地打断西岭月的话。
李纯见到来人脸色一变,径直问道:是秋娘出事了?小宦官连连点头:秋娘娘她……她被郭贵妃罚跪在含象殿外……不等来人把话说完,李纯已像一阵风似的离开。
西岭月本不欲掺和后宫诸事,但郭贵妃毕竟是她的亲姑母,她也怕天子一怒之下夫妻失和,思前想后,还是抬脚追赶而去。
含象殿是郭贵妃的居所,离皇太后的蓬莱殿不远。
西岭月随李纯匆匆赶到殿门外,一眼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身穿宫装的女子正跪在庭院正中,双肩微微耸动,应该是在哭泣。
李纯飞奔过去将她扶起,神色刹那柔和如水:秋娘,怎么了?杜秋娘娇滴滴地起身,对李纯摇了摇头:是杜秋无礼,惹贵妃生气了。
李纯脸色骤然变沉,生出一腔怒火,但他到底没有发作,只问一旁的小黄门:贵妃人呢?话音刚落,郭贵妃已经施施然从正殿里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向李纯行礼:臣妾见过圣上。
李纯的呼吸有些急促,压抑着情绪问道:秋娘犯了何事,竟让贵妃如此动怒?郭贵妃神色不改,大方回道:禀圣上,您尚未下旨册封杜秋娘,丽正殿宫人便以‘秋妃’相称,杜秋娘竟也受之。
这几日后宫传言纷纷,诸多妃嫔不满,臣妾奉旨掌管凤印,自然要整肃此事。
李纯听闻此言,心头气焰顿时灭掉一半。
自杜秋娘进宫之后,他的确是酒后承诺过会封她为妃,但她进宫时日尚短,镇海之事还未完结,宫内都知道她曾是李锜府中的歌舞姬,是身份低下的掖庭罪奴,也并非处子之身。
虽然他身为帝王不介意,但后宫礼法犹在,他一时片刻也无法给她名分,便只能徐徐图之,先为她改名、撤销奴籍。
一定是丽正殿空置太久,宫人们好不容易迎来后宫新宠,上赶着讨好,便将他酒后戏言当了真,公然称杜秋娘为秋妃……这岂不是让人抓住了把柄?想到此处,李纯面色稍霁,对郭贵妃温和说道:贵妃别生气,秋娘她进宫时日尚短,不懂宫规,这次就算了吧。
朕会责罚丽正殿的宫人,给你一个交代。
圣上不是给臣妾交代,是给后宫一个交代。
郭贵妃义正词严,杜秋娘既已进宫,就必须遵守后宫的规矩。
臣妾想派一名女官去丽正殿指导她学习宫规,不知圣上是否允准?李纯自然无法拒绝:还是贵妃想得周到,此事就这么定下吧。
他生怕郭贵妃会再行刁难,急忙又道:朕还有事找秋娘,先把人带走了,她还年轻,以后你再慢慢教她。
郭贵妃也是见好就收,给了帝王一个台阶下,盈盈俯身行礼:臣妾恭送圣上。
李纯不好当众抹了正妻的面子,便轻咳一声,又故作严肃地对杜秋娘命道:你还不谢过贵妃不罚之恩?杜秋娘梨花带雨地依言照做:杜秋谨遵贵妃教导,谢过贵妃不罚之恩。
郭贵妃适时绽开一抹笑容:去吧,好生服侍圣上。
帝妃二人便携手而去。
临出含象殿时,李纯才想起西岭月也跟了过来,连忙朝她使眼色:唔,月儿你来得正好,多陪陪你舅母。
西岭月知道帝王是命她安抚郭贵妃,只得领命。
让你看笑话了。
含象殿的偏殿之中,郭贵妃斜斜倚着一张鎏金乌木美人榻,有气无力地说道。
舅母,西岭月心中纠结,不知该如何安慰,圣上他只是……眼下无人,你还是叫我姑母吧。
郭贵妃摆了摆手,舅母哪比得上姑母亲。
是,贵妃姑姑,西岭月从谏如流地改口,月儿方才观察,圣上他并不是针对您,只是……只是‘色欲熏心’?郭贵妃勾起一抹讽笑。
倒也不至于,西岭月试图解释,圣上还是很敬重您的。
他是敬重郭家,不是敬重我。
郭贵妃似乎已经看透了,目中闪过失望之色,你此次进宫,可是为了调查纪美人的案子?呃,这……西岭月心中吃惊,不知郭贵妃的消息为何如此灵通,正想着是该承认还是否认,就见郭贵妃又笑了,那笑容中满是洞察世事的通透。
圣上真是欲盖弥彰,光瞧杜秋娘那模样,谁不会想到纪怜怜?她低头拨弄着指甲上的蔻丹,若论揣摩圣心,这后宫里没人能及得上我。
贵妃姑姑,那您……西岭月想问又不敢问出口。
郭贵妃知她话中之意,倏然抬头望她:我没做过,这种下作的法子我还不屑用!区区一个美人,若要整治她,我大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何必冒这风险?姑姑息怒。
西岭月顿感心头一松。
这几日来,她最担忧的就是此案会牵涉郭贵妃,如今对方已经表态,她相信郭贵妃不会说谎。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查清此案,洗脱嫌疑。
郭贵妃蛾眉微蹙,从美人榻上直直坐起,你不知道,当时纪美人掉下勤政楼,圣上看我的眼神……就像是要杀了我一样!虽然他没有说破,但为着此事,他总是不肯立我为后。
郭贵妃语带不平。
圣上不立后,原来是因为此事?西岭月终于醒悟。
郭贵妃再度冷笑:这是明里的缘由,暗里的自然是因为我姓郭。
圣上他为人谨慎,不希望郭家压他一头。
是啊,自从安史之乱开始,郭家已经繁盛五十年了,与李唐皇室休戚相关,可谓朝中第一世家,若再出一位皇后,就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外戚。
而圣上才刚刚即位两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是不会允许这样一座泰山压在他头上的。
可是历朝皇后哪一位不是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圣上因此而不肯立后,甚至防着郭家,是不是太过分了?西岭月如是想着,尚未发现自己已经渐渐接受了郭令月这个身份,开始站在郭家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了。
你别看圣上摆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纪美人就是死了,还要被他利用一把。
郭贵妃索性从榻上起身,讽刺道,去年间,朝臣先后上书立我为后,他便以纪美人坠楼之事搪塞,说是我管理后宫不力,无法服众,容后再议。
郭贵妃说到此处,眼中已是蓄了点点晶莹,愤愤再道,我朝开国以来,哪一任帝王不立后?只有先帝在位时间太短,尚未来得及册封!圣上他根本不顾及我的名声,任朝堂后宫指指点点!眼见她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西岭月连忙安抚她:贵妃姑姑息怒,此事也没您想的这么严重,圣上对我提起此案时,言语间还是很回护您的。
你不必安慰我了。
郭贵妃转身看向窗外,眸中闪过倔强之色,此事若不给我个交代,索性我也从勤政楼上跳下去,自证清白,一了百了!哪有这么严重。
西岭月口中劝着,也只当她是说了句气话,并不当真。
可当时西岭月并没有想到,这个念头已经在郭贵妃心中生了根,渐渐地发芽滋长。
数十年后,当郭贵妃已经做了四朝的太皇太后,她终究还是站到了勤政楼上,想要纵身一跃。
而给她致命一击的,正是郭仲霆和西岭月举荐入宫的奴婢——郑婉娘,这个出身低微的女子,最终与她平起平坐。
当然这已是后话。
此时的郭贵妃对自己的命运仍是未知的,她只是着眼于眼前的挫败与难堪,抓住西岭月的手叮嘱:月儿,姑母的清白可都系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查清楚此案,还姑母一个公道。
我……月儿尽力。
西岭月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些。
郭贵妃将积郁在心头近两年的话倾诉出来,心里也好受许多,和缓了情绪再道:好了,姑母已经没事了,你快去忙吧。
不急。
贵妃姑姑,您得帮我一个忙。
翌日,天子派人告知西岭月,经询问服侍先帝文墨的宦官,已经确定了先帝曾给三位太妃赏赐过文府墨,这三位太妃又分别赠予过别人,其中就有四位是现任天子的妃嫔。
她们分别是:含象殿郭贵妃、浴堂殿张华妃、温室殿徐婉仪、丽正殿纪美人。
与此同时,尚仪局司籍司也将近五年来领取过硬黄纸的妃嫔名单交给了西岭月,三品以上的妃子总共十位,而拥有文府墨的四位都在其中。
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此事竟然泄露了出去,宫内已有宫人听说了西岭月进宫的目的:重查纪美人坠楼一案。
郑婉娘也听说了。
一转眼她已经入宫一个月了,因为郭仲霆提前招呼过,她被安排在了郭贵妃的含象殿当值,专职伺候郭贵妃洗浴,算是很清闲的差事。
可没过多久,她便听说杜秋娘也进宫来了,还受到天子的恩宠,住进了从前纪美人的丽正殿。
想起自己以前是李锜的妾室,而杜秋娘只是府中奴婢,如今两人的身份却颠倒过来,郑婉娘心中很是不平。
可她并不傻,自然不会为着私心去得罪皇帝新宠,反而趁着不当值的工夫,悄悄去了一趟丽正殿求见杜秋娘。
婉姐姐太客气了,我竟不知你也在宫里,否则定要去探望你的。
杜秋娘见是故人前来,心中很欢喜,连忙命人奉茶看座。
郑婉娘不敢坐下,只站在殿里答话:如今尊卑有别,婢子不敢轻易来求见。
你这是哪里的话!杜秋娘连忙拉过她的双手,诉苦道,你不知道,我原已经被发配到掖庭,谁料圣上突然传唤,问了我几句诗,又让我跳了支舞,然后便……将我留下了。
我孤身一人进了这后宫,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还有那些妃子,个个鄙夷我的出身,没有人愿意与我结交。
杜秋娘语气哀怨,这日子真是……无趣得紧。
郑婉娘听了这话,暗叹杜秋娘身在福中不知福,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劝解道:快别说这话,您这际遇是多少女人羡都羡不来的,只要您别再得罪郭贵妃,宫里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说起郭贵妃,杜秋娘迄今还心有余悸,娇滴滴地捂着心口:也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贵妃,莫不是她看我出身低微才拣着我欺负?她不解地说着,又关心起郑婉娘,婉姐姐你呢?在她宫里当差可受过委屈?郑婉娘摇头:没有,其实贵妃她人很好,待下人也不苛刻。
婢子进宫这一个月以来,也没见过她与哪位妃嫔红过脸。
杜秋娘闻言不解:那她为何要刁难我?几次见她都没给我好脸色。
郑婉娘犹豫片刻,才低声说道:您也别生气,她或许不是针对您,而是针对……过世的纪美人。
纪美人?杜秋娘似乎想起来什么,就是这丽正殿原先的主人?郑婉娘点了点头。
这与我有什么干系?难道就因为我住了她的丽正殿?杜秋娘仍是费解。
郑婉娘叹了口气,再次压低声音:我也是听说的,您与纪美人姿容极像……而郭贵妃……从前与纪美人不大和睦。
她每说一句,杜秋娘的脸色便白上一分,转头看向服侍在侧的宫婢:我真的与纪美人长得极像?丽正殿的宫婢都是从前纪美人留下的,自然晓得杜秋娘承宠的内情,闻言便有些尴尬,支吾地回道:其实不大像,只不过您与纪美人一样擅文墨、通音律,性子也接近。
那宫婢说得极其委婉,杜秋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似是受了打击一般落下泪来:我原还以为圣上是欣赏我的才气……没想到,他竟是拿我当个替身!身字出口的同时,郑婉娘猛然捂上她的嘴,亟亟提醒:这种话您怎么敢说出来,也不怕惹怒了圣上。
杜秋娘拽开她的手,一个趔趄跌坐在席面上,脸上淌着泪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从前是被李锜糟蹋……如今承了圣宠,又只能做个替身,还要被郭贵妃刁难……我……郑婉娘见她哭得岔了气,忙出言劝慰:替身又怎么了,当务之急是要怀上子嗣,您明白吗?杜秋娘是李锜府上的家养奴婢,见识有限,人也单纯,此刻听到郑婉娘肯替她出主意,忙擦掉眼泪仰头问道:只要怀上子嗣,日子就好过了吗?郑婉娘见她一派天真之色,便指点她:昨日您在含象殿受罚时,可看到随圣上一起来的女子?杜秋娘回忆片刻,点头:看到了,不就是西川县主?在镇海我还见过她。
郑婉娘欲言又止,示意她将殿内的宫人屏退,才继续道:你可知西川县主此次进宫来,便是为了重新调查纪美人失足坠楼一案,而郭贵妃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杜秋娘听得双眸大睁,直感到不可思议:贵妃她……她……郑婉娘示意她噤声:您想想,圣上如今要重查此案,可见是对纪美人旧情未了。
您长得像她,这是您的优势啊,您应该抓住机会早早怀上子嗣,让圣上给您个名分,如此才是长久之计,明白了吗?听了这一席话,杜秋娘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拽住郑婉娘的衣袖:我明白了!婉姐姐,我把你要过来吧!有你在我身边出主意,我心里会踏实许多。
郑婉娘故作踌躇,为难地道:您才刚进宫,不要因此与贵妃起冲突,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不迟。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杜秋娘默默点头,不舍地目送郑婉娘离开丽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