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击车一路开进医疗队,然后猛地刹车,汽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丁梓钧率先下车,将陷入昏迷的李国栋从车厢里抱出来。
苏朵朵跟另一名战士也赶紧下车帮忙。
医护人员匆匆赶过来,将李国栋架到担架上,朝着手术室快速奔去。
丁梓钧跟苏朵朵他们一路紧跟着,脸上的神色严肃而又紧张。
国栋,到医院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千万别放弃!丁梓钧看着陷入昏迷中、奄奄一息的李国栋,一遍又一遍地低吼道。
是命令,更是鼓励。
担架被抬进手术室,一名医护人员见丁梓钧也要跟着进去,连忙将他拦在外面。
先生,您不能进去。
说完这句话,医护人员转身走进手术室。
手术室门缓缓关上,将丁梓钧他们阻隔在外面。
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高高大大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孤立、无助。
向来建拔笔挺的脊梁微微有些弯曲,仿佛身上担负着难以承受的重量一般,浑身散发着悲怆、忧伤的气息。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凝视着手术室门,原本迥然有神的目光看上去有些空洞,凝滞。
男人的手掌紧紧地攥成拳头,因为过度用力,掌心里的灼伤裂开,渗出一缕缕的血水,从指缝里流出来,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面上。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一样,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怔怔地凝视着前方。
又或许,此时的他不只是感觉不到痛楚,他把所有的感觉全都屏蔽了。
苏朵朵走到丁梓钧身边,看着男人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是涌上一阵阵的酸痛。
为了他,也是为了正在手术室里抢救、生死未卜的战士。
她伸出手,轻轻拉过男人的手掌,温柔地包裹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想要缓解他此时的悲痛。
当她看到男人掌心里被灼烧的黑糊糊的印记时,本就干涩的眼眶瞬间变得通红,有热汽慢慢地氤氲开来。
女孩儿站在男人身边,无声地凝视着他。
她没有开口安慰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
因为她知道,此时的他肯定非常的脆弱、难过,需要一个人陪着他。
更是因为,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去安慰他。
五、六个维和战士听到李国栋受伤的消息,匆匆赶来。
当他们看到地面上已经渐渐干涸的两条血迹时,眼眶顿时变得通红,隐隐有泪水在里面打转。
丁副营长,李连长他……一名士兵哑着嗓子问道,当他看见丁梓钧脸上的灰败时,声音陡然停了下来。
几名士兵静静地站在一旁,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脸上的悲伤、担忧清晰可见。
一名年龄较小的士兵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着。
他担心自己发出声音,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另一只手放进嘴里,牙齿咬在手背上,留下两排深深的血痕。
只是,即便他努力压抑着,仍然有一两声抽噎声偶尔泄露出来。
隔了几分钟,手术室门被推开,他们连忙看去。
只见两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手术室里出来,然后手术室门被再次关上。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他们面前经过,上面残留着斑斑血迹,有的甚至还没有完全干涸。
直到他们走远,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鲜血所特有的血腥味。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手术室门突然被推开。
丁梓钧听到声音,连忙抬起头来,身体下意识里迎了上去。
或许是他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又或许是过度的悲伤让他的肢体失去了协调,他的脚下不稳,身体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副营长!小心!苏朵朵连忙扶稳男人的身体,用自己的躯体作为依靠,支撑着男人。
医生,他怎么样了?丁梓钧不能身体站稳,连忙看向医生,急切地问道。
病人的伤势非常严重,而且由于失血过多,他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简单地跟他们说了一下李国栋的病情,然后紧接着开口。
现在我们这里血袋不够,病人急需输血。
你们……我是o型血。
不等医生把话说完,丁梓钧连忙走上前,开口说道。
其他几名士兵见状,此时也来不及多想自己的血型合不合适,纷纷走过来,对着医生说道。
我也是o型血,我可以给他输血。
医生,用我的。
……最小的那名士兵也不甘示弱,撸起衣袖,对着医生说道。
医生,我的血多,抽我的!他的眼眶还红通通的,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原本灰败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光亮。
你们跟我来。
医生对着他们说道,然后带他们去采血室。
苏朵朵也想跟上去,丁梓钧扭头看向她。
你的血型不合适,在这里等着吧。
苏朵朵知道就算自己去了也帮不上忙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嗯。
苏朵朵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着,不让自己停下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大脑闲下来,不去想那些最坏的可能性。
她不时地瞅一眼紧紧闭合着的手术室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虔诚的祈祷跟希冀。
突然,跟急救区只有一墙之隔的大院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隐隐地还夹杂着一声声的哀嚎跟痛哭声。
苏朵朵的神经线本来就绷得紧紧的,此时听到声响,身体不自觉地一颤,快步走向窗前,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看向外面发生的一切。
一辆装着机、枪跟其他武器的皮卡车停在医院门口,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被炸掉了一半,另一半仅靠着下面的几个铆钉跟车体连接着在一起,似乎随时都会脱落下来。
整个车体密密麻麻的满是弹孔,就像是一个庞大的马蜂窝一样,看上去触目惊心。
一个身穿政/府军军装的士兵被医护人员从驾驶座上架下来,放在担架上。
他身上的军装被炸得支离破碎,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身体,那副样子,就像是一个刚从血海中逃脱出来的血人一般。
过了不到三分钟,一阵凌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快速朝着苏朵朵所在的方向走来。
是刚刚从皮卡车上救下来的那个政/府军。
在他们从身边经过的时候,苏朵朵朝着担架上的那人看了一眼。
那人趴在担架上,处在半昏迷、半清醒状态。
他不停地□□着,眉头紧紧皱起,沾满血迹的两只胳膊无力地耷拉着。
或许是痛到了极点,那双手却诡异地紧紧攥成拳头,仿佛这样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一样。
他后背上的防弹服被炸得支离破碎,甚至有好几处皮肤因为没有布料遮盖,暴露在空气当中。
那人的后背上似乎有三、四处伤口,其中有一处像是被子、弹击中所留下来的枪伤,鲜血正从中间的弹孔中不断地向外涌出。
鲜血、残余物堆积在伤口处,整片后背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他被送进了另一间手术室。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苏朵朵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距离李国栋被送进手术室已经有三十分钟了。
明明在平时看来很短的时间,此刻却觉得异常的漫长。
大约又过了二十多分钟,丁梓钧快步走了回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士兵,紧张地说道。
副营长,我扶着你吧,你刚才献了那么多血,身体肯定吃不消。
丁梓钧仿若没有听到,大步朝着手术室走来。
虽然他极力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稳,但是那有些漂浮、无力的脚步声还是泄露了他此时的虚弱跟乏力。
苏朵朵心头一紧,快走两步迎了上去,不着痕迹地支撑着男人的身体。
怎么样了?丁梓钧看着苏朵朵,出声问道。
因为抽了过量的血液,那张略显黝黑的脸庞透着几许苍白。
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刚强,添了一丝脆弱。
苏朵朵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仿佛被针扎了一般,生出阵阵刺痛。
她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
还没消息。
苏朵朵见他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虚弱,眼神里透出浓浓的疼惜。
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丁梓钧的目光凝视着紧紧闭合着的手术室门,摇了摇头。
不了,我在这里等着他出来。
苏朵朵握着男人的手掌,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时间缓缓流逝,每过去一秒,所有人的心都更加揪紧一分。
不远处不时有枪/炮声传来,医护人员不停地穿梭在救护车与手术室之间,不敢松懈半分。
十几分钟过去,手术室门被缓缓推开。
丁梓钧神情一紧,快步向前迈出几步。
可是,他所期待的人并没有出现,一名医护人员从手术室里出来,走到他们面前,缓缓摘下口罩。
医生,他怎么样了?丁梓钧紧紧地盯着医生的眼睛,紧张地问道。
病人的伤势太严重,我们已经尽力了。
医生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无奈跟凝重。
听到对方的声音,丁梓钧的身体猛地绷紧,眼睛里的沉痛不加掩饰地倾泻而出。
苏朵朵挨着他,能够感觉得到,他的身体正不停地颤抖着。
你是丁团长吗?医生对着丁梓钧问道。
丁梓钧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病人想要见你。
医生这般说着,向旁边侧了侧身体,示意对方进去。
丁梓钧闻言,大步朝着手术室走去。
他的动作急促而又匆忙,脚步也带着少有的凌乱。
医生,我能进去看看吗?旁边的士兵走到医生面前,看着敞开的手术室,眼睛里流露出急切跟慌乱。
医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得到医生的同意,那名士兵没有丝毫的迟疑,迅速跑进手术室里。
苏朵朵红着眼睛,强压下即将流出来的泪水,看向面前无奈叹气的医生,开口问道。
医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能不能先把他的病情稳定住,转到设备比较好的医院试试?医生闻言,饶是他见过了无数的生死,神情里也不由得染上了一丝悲切。
以他的伤势,他能撑到现在,就已经算是奇迹了。
听到对方的回答,苏朵朵缓缓垂眸,嘴唇紧紧地抿了抿,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过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用手擦了擦眼角。
下颌微微抬起,努力将泪水逼回去。
然后,朝着手术室缓缓走去。
手术室里开着灯,跟外面晦暗的光线比起来,这里亮得刺眼。
不算宽阔的空间里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们本就悲伤的心情又添了几分凝重。
李国栋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眼睛半开半合,全然没有了以往的生机跟活力。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丁梓钧,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
掩在氧气罩下的嘴巴张了张,却是发不出半分声音。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示意一旁的医护人员把氧气罩给他摘掉。
团……团长,难民营没……没事吧?李国栋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即使没有氧气罩的阻隔,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虚弱、无力。
没事,你放心,那里已经安全了。
为了让对方听得清楚,丁梓钧弯下腰,凑到李国栋跟前说道。
为了不给对方增加心理压力,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跟平时一样。
那就好……那就好……李国栋听到他的回答,嘴角吃力地向上扬起,扯出一丝清浅的笑容。
他的动作牵扯到了颌面上的伤口,丝丝鲜血渗了出来,他却像是没有了知觉一般,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痛苦。
团长,对……对不起。
我……我应该是等……等不到回……回国那天……了。
李国栋看着丁梓钧,吃力地说道。
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地消失,眼睛里涌出一层雾气,那张满是伤痕的脸上也透出浓浓的遗憾。
别瞎说!丁梓钧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哑着嗓子说道。
你会好起来的。
你不是总说自己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有八大金刚护体吗?这点小伤,你肯定会扛过来的。
听到丁梓钧的这番话,李国栋压下面上的伤感,微微笑了笑。
团长,如果我……我真练成了……这几门功……功夫的话,那我肯定传……传给你。
即使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恐惧,就像往常一样,还不忘在这个时候开个玩笑。
丁梓钧强压下心头的酸涩,唇角微微勾了勾,努力扬起一丝浅笑。
等你伤好了,咱们一起练。
突然,他似是想起什么,把手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放到李国栋的手心里。
李国栋感觉到手心里冰冷的金属触感,有些迷茫地看向丁梓钧。
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块儿劳力士的手表吗?这个,就当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等我们一起完成任务回国了,我再重新给你买一块儿新的,就当是给你的奖励。
丁梓钧缓缓说道,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喑哑。
旁边的士兵背转过身体,抬起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掉,看向李国栋,哽咽着开口。
李连长,你千万不能放弃!你不是跟我说,最期待我们回国的那天吗?你一定要挺住!丁梓钧想起前几天李国栋跟自己说过的那番遗言,接着士兵的话茬儿继续说道。
还有几个月就能回去了,你可不能半途而废。
你想想,等我们回国那天,不只会有人给你献花,部队领导也会亲自迎接你凯旋归来,甚至,还会给你戴上荣誉勋章。
那么光荣神圣的时刻,你身为我们维和步兵营的一员,可不能错过了。
李国栋闻言,眼睛看着房顶,神情流露出一丝向往,似乎正在脑海中描绘着他期待已久的时刻。
片刻过后,他的眼珠转了转,看向丁梓钧,无声地笑了笑。
团长,这还是我……我第一次听你说……说这么多话。
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一下,吃力地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团长,我想……想给家里打个电……电话。
好,好。
丁梓钧一边说着,一边连忙摸向自己的口袋。
可是他的口袋里空空的,并没有摸到手机。
他这才想起来今天出任务的时候,他把手机放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没有带在身上。
用我的吧。
苏朵朵连忙从衣兜里翻出手机,递到丁梓钧面前。
丁梓钧接过手机,见李国栋光是呼吸就已经非常吃力了,更是无力拿着手机,于是对他说道。
你说号码,我帮你拨通。
李国栋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吃力地张开。
1…3…6…5……丁梓钧按下扬声器,把手机放到李国栋耳边。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对方接通。
喂?电话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声音听上去有些粗嘎,带着点儿南方口音。
娘……李国栋听到对方的声音,一直压抑着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二娃?是二娃吗?女人惊呼道,声音里隐隐地夹杂着几分颤抖。
娃儿他爹,二娃给俺们打电话了!随即,手机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还有两人激动的交谈声。
二娃?电话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颤着声音问道。
爹。
李国栋的嘴唇颤了颤,虚弱地喊道。
唉!男人爽快地应了一声。
二娃,咋想起来往家里打电话了?俺听说那叫啥丹的地方打仗了,是你去的那里吗?你咋样?有没有受伤?男人噼里啪啦地问了一连串问题,女人在旁边忍不住催促道。
你问问二娃,他啥时候回来?咱家的母猪生了,等二娃回来给他宰一头。
李国栋听到父母在电话里絮絮叨叨,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嘟……嘟……手机响了两声,提示电量过低。
爹,娘,我不在……在的时候,你们要好好……好好地保重身体。
李国栋拼命地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
二娃,你声音咋这么小?是不是信号不好?男人在电话里问道。
此时,李国栋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
他的嘴巴蠕动着,声音越来越小。
还有,告……告诉燕儿,叫她别……别等我了。
二娃,你说啥?大点儿声,俺听不清楚。
男人在电话里急切切地喊道。
随即,电话里传来两人拌嘴的声音。
叫你买个好点儿的手机,你偏不听!这下好了,连娃儿说什么都听不清楚!男人在电话里嘟嘟囔囔地嚷道。
俺这不是存钱给娃儿娶媳妇嘛!那啥……俺明儿就去买,就买那个……那啥富士的。
那叫俺跑!你买那老贵的作甚?买个千八百的就行!……两人在电话里絮絮叨叨了一通,这才想起电话这头的李国栋。
二娃?能听见吗?喂?喂!今天你生日,记得吃点好吃的。
这时,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消失。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出现被啃了一口的苹果标志,预示着手机正在关机,然后屏幕重新变为黑色。
团长,对不起,我没……没能完成……任务。
李国栋的眼睛半开半合,望着虚无的空气,吃力地说道,声音几近于无。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国栋,你是我们步兵营的英雄,更是我们的骄傲。
丁梓钧见李国栋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紧紧握住他的手,郑重地说道。
李国栋听到这句话,眼睛缓缓闭上,一滴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笑容,神态安详而又从容。
国栋?丁梓钧见状,眼睛倏地睁大,颤着手探向对方的鼻息。
随即,他的手用力握住对方渐渐失去温度的手掌,脑袋无力地垂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