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捉捕的人在审问中没有透露任何话, 刘项良来请示薛盈是否要严刑拷问。
薛盈摇头:先将此人关押起来,明日再行审问。
后半夜里, 刘项良匆匆出现在院中求见薛盈。
薛盈已经睡下, 白湘披着外衫从耳房走出:大人,我们娘娘都歇下了, 你有何事不能白日再来。
是急事……薛盈听闻声音已经起身:出了什么事?刘项良在门外禀报道:皇后娘娘,那被抓住的犯人在牢中自尽了。
薛盈一怔。
确定是自尽, 现场没有别的蛛丝马迹?仵作与卫兵都检查了, 确定是自尽身亡的。
薛盈立在门处,许久才道:此事就此过去, 此人不必再提。
刘项良愣, 俯首应诺离开。
白湘走来薛盈身边朝她行礼道:娘娘一心想揪出背后的人, 为何此事就此打消, 不再追究了?牢中的人敢用命来博,势必下一个人也会如此,此事暂缓, 为今之计只能守着女学馆别再出差错。
薛盈回房歇下,子时的夜万籁俱寂,她经这一惊扰已经睡不着,起身拿出一个锦囊。
锦囊里装着一些短小的头发, 是小五的胎发。
薛盈握着锦囊许久才睡过去。
徒兴城中一切恢复如常, 女学馆在重建的过程一直未再出差错。
薛盈这日里见天色好,便穿着常服去了街中想体验体验这里的民俗风气。
江媛与白湘陪在薛盈身侧,白湘是第一次来这偏远城邦, 瞧着摊铺上卖的首饰双眼放光。
薛盈见她如此,笑道:去看看,我买给你们。
奴婢们是陪着夫人出来的,不用去看了。
江媛拉着白湘的手:白姐姐去看看嘛,你瞧那对银镯子雕工很是细致,我带了月钱,我给你买。
白湘拗不过,跟江媛在摊铺前试戴起镯子。
银镯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款式,她二人手腕纤细,戴着很适合。
薛盈见她二人高兴,吩咐随行的卫兵给钱买下。
白湘与江媛忙朝薛盈行礼:奴婢们多谢夫人。
薛盈头戴帷帽行走在热闹的街道,她瞧了许多商铺,转头问身边随行的老妪:这里的炊饼卖得甚好,是因为徒兴人都爱吃饼?老妪是当地人,是刘项良特意派在薛盈身边陪同的。
回夫人的话,正是。
徒兴城往前几乎都以种地为生,大伙儿下地干活为图方便,便带着这炊饼在身上当干粮。
到如今,这炊饼有了各种各样的口味,大伙儿更加爱吃。
薛盈吩咐江媛:去买几个咱们尝尝。
老妪笑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不嫌弃咱们这小地方,奴婢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在今日侍奉娘娘。
薛盈抿起笑:在外唤我‘夫人’即可。
巷口有家铺子里走出二十几名魁梧壮汉,他们抬着重物吃力地往几辆马车上运送。
薛盈被这阵仗吸引住目光,毕竟那二十几名壮汉都太过魁梧,阵势也大。
他们在做什么。
老妪眺望着道:回夫人,应该是打铁铺子在搬运铁器吧。
江媛拿回热腾腾的炊饼:夫人,好香啊,咱们找个茶楼坐下吃吧!薛盈颔首。
傍晚,郡守府内。
霞光从远处山峦落下,信鸽飞入屋墙停在院中的一张石桌上。
江媛取下信忙小跑进屋里:皇后娘娘,陛下又来信了!薛盈正在执笔记录今天在徒兴城中的所见所闻,忙停下笔接过。
盈盈可曾念我?我与小五甚安,只是日夜思你。
小五近日贪吃,能喝白粥大半碗,音容渐甚……薛盈读完信,瞧见落款有五个小小的手指印。
那小巴掌印一瞧便知是小五的,这是盛俞顾念薛盈的思子之情而别出心裁为她留的。
薛盈一笑,提笔写着回信。
三日后,盛俞在宫中收到信。
薛盈批评他婴儿肌肤娇弱,不能沾朱砂,并警告他下不为例。
盛俞好笑,坐到御案前提笔写回信。
小五就在寝殿的摇床上睡着,眼下正巧醒来,一时啼哭个没完。
闵三焦急跑到御前:陛下,皇子已经醒了,一直在哭,奴才怎么哄都哄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让宫人随你先照看着,朕写完这封信就来。
盛俞皱着眉,头也未抬。
闵三不得已,回到寝殿跪在摇床前耐心哄着:皇子别哭,奴才扮只白兔给您瞧瞧。
闵三两手放在头顶假装兔耳朵,噘嘴模仿萌态。
小五眼珠一滞,转瞬哭得更厉害了。
盛俞从殿门走来,瞧见这一幕一脚踹在闵三后背:你这是哄皇子还是吓唬皇子。
他见闵三噗通栽在地毯上,忙低低呢喃不能在孩子身前无礼,朕要做表率。
闵三听不真切,请示了一句。
盛俞薄怒:瞧你把皇子吓成这样,去叫乳娘过来。
盛俞记着薛盈的话,不能在孩子身前暴力,哪怕如今小五并不懂事。
他抱着孩子在殿中转圈圈,小五这才没再哭,咧着小嘴咿呀笑起来。
翌日早朝散后,盛俞问及薛子成两民女官的事。
薛子成道:臣近日巡查,她二人已如常步上正轨,行事严谨专注。
盛俞颔首,未再担心:午时随朕去一趟练兵营。
盛俞在整治军队,周朝如今是文盛武衰,他十分重视军队的改革。
薛子成陪练至傍晚才从军营离开。
他选了一条小道回府,这条街巷因为鲜有房屋,少有人至,只有京中乞讨者夜里会回到此处择个地方当家歇息。
薛子成自从发现这条路后,在夜里回府都会选这条道,他会命侍卫施舍途中一些乞丐银两,却从不曾留名。
今日一如往常,侍卫施舍完银两便护在马车旁离去。
车行至一条巷口,宁静的夜忽然被一道呼救声打破。
是女子的声音,在喊着救命。
侯爷,属下去看看。
侍卫请示完连忙寻向声源处。
薛子成也下车疾步走去,巷口那头临河,有女子被多名乞丐簇拥着要下石梯去河里洗澡。
那些乞丐嘻哈疯笑,拖着女子不放手。
侍卫大喝一声拔剑喊着放人,乞丐一愣,转瞬又是疯疯癫癫地拖起女子要下河去。
侍卫提剑就要冲上前,薛子成疾步行来:别伤人。
随行的侍卫此刻统统跟在薛子成身后,乞丐们见人多,吓得跪下哭嚷着喊:别赶我走,别赶我走,我不敢了。
临着月光,薛子成终于看清乞丐堆里的女子是顾心兰。
顾心兰也听出了薛子成的声音,她打着哭腔冲来:关内侯……她一把握住薛子成手臂:救我。
你怎会出现在此处?我要回家,这是近路。
我被他们拦截了,他们要拉我下河,要害我。
嘻嘻,一起洗澡啊……几名乞丐嬉笑起来,瞧着神志不清。
顾心兰急道:你别听他们胡说,他们不是要拉我洗澡,不,他们嘴上说拉我下河洗澡,但是他们想要我死,他们力气很大,我看出来了。
薛子成沉吟一瞬,说道:他们就是这条巷道上的乞丐,身着褴褛,神志不清。
你没有受伤此事就罢了吧。
不!顾心兰大急,但不知该如何解释,你听说我,他们真的想致我于死地……侍卫道:侯爷,不如把这群乞丐抓起来审问……右平史是女子,她受惊此刻胡闹也就罢了,你也跟着胡闹么。
薛子成的薄怒令侍卫不敢再言,顾心兰却是一愣,她松开手臂,目中失望道:关内侯,你为什么不听信我的,他们真的有问题。
我多次途径此处,此地的乞丐生活窘迫,十分可怜,这种神志不清者比比皆是。
薛子成道,我时常施舍他们,难道你就不信我的话。
我看右平史是受惊不浅,明日还是不要去寺里了。
薛子成转身离开,顾心兰连忙追上他的脚步:我原以为你关内侯是个睿智的人,但今日看你也不过如此!经此一闹,那些乞丐不敢再追,都在原地哭嚷着要下河洗澡。
薛子成回到车上命车夫赶车离开,沉声下令道:派一人护送右平史归家,派两人守在巷道,莫让那群乞丐发现异常。
侍卫不明所以,照做安排下去。
等到子夜里,侍卫匆匆回来禀报:侯爷,有一名乞丐去了太师府!……翌日朝堂,薛子成在乾坤殿上押解几名乞丐道出昨夜的事。
此事盛俞震怒,严查之下是太师刘钰的设计。
太师一官设立至今已历经四朝,但自摄政王掌权后此官职便形同虚设,盛俞继位以来也不曾让太师受过重用。
他根本不需太师辅政,又提倡女学,才致如今的局面。
昨夜的计谋原本是天衣无缝,疯疯癫癫的乞丐拉着顾心兰下河洗澡,让她溺水身亡,一切都不会怀疑是刻意谋害。
顾心兰第一次上朝堂当证人,她怔怔看着薛子成,才明白昨夜一切都已在薛子成的掌控中。
他救下她后发现不对劲,但没有当场透露,给了乞丐回去通风报信的机会。
可昨夜里她回到家非但没有感谢那名保护她的侍卫,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底里将薛子成咒了一晚上。
刘钰被押解入廷尉寺等候发落,早朝散后,众臣离开,顾心兰冲出人群追上薛子成的脚步。
关内侯,你昨日怎么不告诉我呢,害我误会了你,我……她拱手作揖,深深一拜,恕小臣昨夜冒犯你了,我向你赔罪。
昨夜你冒冒失失指责他们,却并无证据在手。
记住了,今后遇事要沉稳一点,有了证据再出手才会给对方致命一击。
顾心兰连忙点头。
薛子成垂眸望向她腰,官服有些宽大,她的玄布腰带束得衣衫有些松垮。
方才在指证时她似乎捂了下腰,那一刻他瞧见了,她蹙着眉心,有些痛苦。
你身上受伤了?顾心兰点头:不过是小伤,昨夜里那群乞丐太狠毒了,我觉得我应该习武,练好力气。
薛子成颔首,准备离开。
顾心兰唤住他:关内侯,你身手了得,我能向你请教武艺,让你教教我吗。
薛子成回首淡笑:我奏请陛下,让他在女学馆内开设一门防身课,你得闲了便去女学馆请教吧。
此事后,开设防身课的圣旨一下,薛盈远在徒兴城也知道了。
王旭负责在城中招募会武艺的男女当授课师傅,薛盈对这个新课程十分满意。
这是她都忽略掉的问题,幸好被薛子成记起。
薛盈每日都在书房做笔录,白湘与江媛不知道薛盈都在记些什么,江媛伺候笔墨,一时好奇问起。
薛盈笑道:记我们所到的各个城邦里的风俗啊。
记这些有什么用?等回了京城,我要在各个城邦都开一家当地的小食铺。
有着帝后的名气,这铺子便不愁赚钱,这些钱拿来做些善事或建设革新不正好么。
江媛恍然大悟:奴婢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还能开皇家食铺,娘娘英明!薛盈搁下笔,撑了撑筋骨。
她久坐后人都变得慵懒起来,在书房踱步几回,再去城中看看吧,我想吃上次那家糕点铺的点心了。
薛盈换了常服,戴上帷帽去了城中。
白湘在一家三层高的茶楼订好了位置,靠着窗的雅致包间能瞧见街市繁华,薛盈目光远眺着街景,忽然滞住神,目不转睛望着一处地方。
白湘与江媛顺着她视线望去也不知所以,白湘问道:夫人,您在瞧什么?那家杂货铺是关了?白湘寻声望去,点头:瞧着该是关了吧。
前日我想吃楼下的点心,你来买时说那家杂货铺里在搬运铁器,是么?是,夫人,这有何干系?薛盈没有再开口,她想了许久,似乎觉得不对劲,但又觉得自己是操心得太多。
回到郡守府,薛盈在听王旭禀报女学馆的每日授课情况时游了神,她平常从未这般失神过,一时责怪是自己思虑过重,不再去想白日那间杂货铺的事。
时光一如平常度过,几日后的一个夜里。
原本熟睡的薛盈被帐内的蚊虫吵醒,等她睁开坐起身时才听到门外有江媛与白湘的呼声,还有刘项良与王旭、宋红玉等人急迫的声音,原来不是蚊虫吵了她。
薛盈透过窗纸望见庭院里似乎举着许多火把照明,她怔了一瞬间,猛地起身下床。
白湘见房门打开,噗通跪在薛盈身前,颤抖的双唇仿佛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气氛不寻常。
薛盈目光落在刘项良身上,刘项良噗通一跪: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东朝与西宋联合攻打我周朝了!西宋巨轮自北疆广水由南北上,事出突然,北疆守兵不足,西宋军队攻破占城,屠尽城中百姓。
东朝自南袭击我南疆扈城,也……侵占了扈城,进军南上了啊!轰然一声,薛盈仿佛如遭雷击。
她僵硬好久才厉声喝道:快,快下令紧闭所有城门,严厉封查岭东、兴拥城、水昌等郡州的铁器杂货铺!一旦遇运铜铁者,押入大牢严加审讯。
刘项良在问为什么,薛盈失神没有再回答,他连忙带着衙役下去安排。
薛盈终于在此刻明白前几日里的游神是为什么了,终于知道哪个地方是她想不通的了。
盛俞在举国重金收购铜铁,更是下令铜铁官用为先。
可那日她在街头瞧见大批人押运铜铁,那时她虽诧异,却说不出原由来。
而这般生意火爆的铺子却突然关闭,为什么他们放着钱不挣,因为他们不是周朝人,因为他们已经达到目的了,运空了周朝的兵器原料!去岁东朝与西宋战火连天,可激烈的战争持续了四五个月便突然停战休和。
原来这是一个计谋啊!夜风拂过庭院,薛盈浑身一凉,她耳边在这瞬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会带你走,但不是现在。
那场冬夜,山林中,封恒劫持她后说了这句话。
寒意从薛盈脚底窜起,她五指死死扶住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