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这一躺根本没有睡意。
到夜里她才恢复了些体力, 殿里的宫女端来晚膳,小心翼翼来到床前请示:主子, 皇上命奴婢等伺候您, 到时辰了,奴婢们服侍您用膳吧?一瞬间的安静后, 薛盈已经起身走到餐桌前。
几名宫女颇有些诧异,但没有问, 忙帮她摆膳。
薛盈明白自己眼下不能绝食, 她的确没有胃口,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是饥饿无力的, 为了时局, 她得养好体力。
菜入口中, 跟她平日里吃的周朝的菜肴没有差别。
但薛盈很早就知道东朝的菜常以清淡或甜食为主, 不难想到这是封恒特意为她准备的。
薛盈用过膳问:你们皇帝呢。
宫女忙敛眉回:回主子,皇上应该在处理政务。
我住在什么地方。
回主子,您在宫里呀。
什么宫, 离皇帝多远。
宫女一一答复薛盈,她眼下就住在封恒的偏殿……薛盈道:我想出去走走。
宫女云归有些为难:主子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如过两日再去,可以吗?那让江媛来见我。
遵命, 主子稍等片刻。
不多时宫人便带来了江媛。
眼前的江媛依旧是婢女服饰, 但她行动稍有不便,行礼时手背上都是青紫的伤痕。
薛盈也不知为什么要见江媛,也许她还有些想不到的, 想问问清楚,以后不让自己再这么蠢笨吧。
但薛盈一直没有先开口。
江媛道:主子召奴婢来此有何吩咐。
你还是奴婢。
这是自然,奴婢永远是您的奴婢。
薛盈淡淡一笑:我以为你是喜欢东朝的皇帝,才这般拿命帮他。
主子误会了,奴婢对皇上只有恩情,愿意誓死效忠,并无它念。
誓死效忠?薛盈讽刺道,你从前不也对我说过这般话。
从前奴婢对您说的,都是真的。
江媛抬头凝望薛盈,是皇上命令奴婢对您誓死效忠,主子在寺庙郊外被薛淑所害,奴婢宁愿不要双腿也要保护您的护身符,只是因为记着皇上的交代,事事都要让您开心。
恭亲王叛变,奴婢舍身护您周全,是因为皇上嘱咐奴婢,我的使命就是保护您。
江媛继续道:皇子诞生那日逢雨后七彩天虹,那是不详之兆。
主子知道吗,奴婢是个粗人,并不懂那些道理。
一切都是皇上提前告诫奴婢的,所有意外他都想到了,可能会发生的,不会发生的,他都交待着奴婢。
他待您情深义重,一点都不比周朝皇帝差!可我的丈夫只有一人。
主子,你想想,奴婢在您身边有伤害过您一分么。
江媛失笑,哦,除了得知您怀着身孕那日。
薛盈震住。
奴婢会些医术,搀扶您时把到您的脉搏,得知您怀上身孕后想让您滑胎。
那次是奴婢私自做主,皇上得知后命奴婢自罚。
薛盈忆起来了,山林中那一日,她瞧见白湘与江媛时江媛额头青紫一片,白湘说是江媛自责,才跪地一直朝老天爷祈福。
此刻薛盈内心愤懑不已,可她望着江媛如今的遍体鳞伤,哪怕她现在要了江媛的性命她也出不去这样啊。
皇上只派奴婢保护您,从来没有让奴婢伤害您。
江媛望着薛盈问,难道主子心里就一点都不感动,皇上在您心里已没有一席之地了么。
薛盈道:你做尽卑劣之事,险些害了小五,还想指责我么——不敢。
江媛跪地俯首,是我害了皇子。
您看到奴婢此刻的伤了吧,因为这一路奴婢给您喂了药,皇上得知后怕您身体受害,所以早已惩罚了奴婢,您还想如何罚,就一并罚了吧。
薛盈许久才开口:你对子成的情,也是假的。
江媛脊背一颤,沉默后道:是,都是假的。
为什么。
我一旦动情,你们更不会疑心我。
薛盈失笑,她原来还没有一个婢女精明,今日所受的一切都是她几年前种下的因。
江媛已经退出了殿,外边已是深夜,薛盈想去殿门外看看,被宫人挡下。
主子,请不要为难奴婢们,您需要什么跟奴婢说吧。
殿外响起一道脚步声,封恒走进殿中,宫人忙朝他跪地请安。
薛盈站在寝殿里,封恒屏退了身后的随行宫人,他穿过珠帘走到她身前。
饭菜合口吗。
我想出去走走。
好,我带你去。
但是薛盈行走的范围只是这座皇帝寝宫。
华章宫里守卫森严,宫灯摇曳着拉长薛盈的影子,她垂眸沉思,恐怕她如今只能智取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但是她该如何智取?她的心思怎么比得了封恒深。
行到一处花园,薛盈不再往前,停在了□□中。
盛俞如今怎么样了。
白日你已经问过了。
薛盈袖中的手握成拳头,她问:小五如今怎么样?我不会伤害孩子,那是我护下的孩子,我会保他永远平安无事。
薛盈松了口气:他在皇宫还好好的,对吗。
封恒颔首:等擒下盛俞,我会派人接弘至跟你团聚。
薛盈横眸,一双柔美的桃花眼里生出恨意:你就这般想拆散我们一家三口。
盈盈,你在说此话的时候,可曾想过会伤我的心。
封恒苦笑,老天捉弄,让我与你就差了那近在咫尺的距离,如果承启十二年我接走了你,你如今就是我的妻子。
双十育儿女,三十做嫁衣。
你从前想要的,我也许早已帮你实现。
难道你还不懂那些都过去了么!薛盈深深无力,她握住封恒的手臂昂首望着他,在我得知你为了我断掉双腿后,我其实一点都不恨你了。
可是你不能将我带到这里,因为我已经嫁人了,我心里只有我的丈夫与孩儿!我求你醒醒吧,世间不如意事常有,你如今坐拥江山,比我好的有无数人。
比你好的有无数人,但能走进我心,慰我那些年彷徨的只有你。
封恒收起情绪,郑重地望着薛盈,盛俞必败无疑。
我并不想要挟你,那不是君子所为。
你我回到过去需要时日,我给你时间。
等攻下周朝,我会看在你的面上不让两军羞辱盛俞,会给他一个体面。
我也不会伤害薛氏与温氏一族,会给你家人无上荣华。
这些都不是薛盈想要的。
她甩开封恒,穿过花.径疾步回到寝殿。
她走了,但空气里还余下她的芬芳气息。
一桠梨树枝被薛盈疾走的身影拂动,在封恒身侧轻颤许久。
绿叶繁茂,封恒抬袖拂过繁叶。
他多想留住薛盈,等明年春时,满宫梨花白,他想,她该是喜欢的吧。
……薛盈重复着每日一模一样的生活。
封恒没有动她,他的确像从前她认识的那个样子,守着礼节,一点都不曾逾越。
江媛被派来伺候她,但仿佛知道她不待见,江媛只敢留守在殿外伺候。
薛盈的活动范围只在这华章宫,她但凡想走去外边,宫中禁军便会将她严正拦回。
薛盈度日如年,她担心盛俞,思念小五,也担心薛子成与整个周朝。
直到过去五日,薛盈在晨间对镜梳头时才发觉自己眼底一片青色,她已在这几日憔悴太多!江媛入内端来盥洗的热水,又安安静静退出寝殿。
薛盈望着那背影,她想到江媛说的那句话:我一旦动情,你们更不会疑心我。
薛盈握着手中的香木篦子,指节渐渐泛白,也在隐隐颤抖。
她仿佛下定决心,望着镜中这张虽然憔悴但依旧还算年轻的脸做下了一个决定。
封恒没有强硬地逼迫过她,他身为帝王,如从前盛俞处理政务那般,会在每个夜里才有时间过来瞧她。
此刻深夜。
薛盈穿着东朝的一袭宫裙静立在院中。
东朝女子的服侍讲究长度,裙摆越长越显身份尊贵。
薛盈穿着一袭碧色长裙,裙摆在身后迤逦绕地,她于盛夏里握着一把宫扇,就这般静立着,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停下。
封恒就在她身后。
她回身,眸光安静落在他身上。
他褪下龙袍,穿她最熟悉的那抹青衫。
他眸中含情,隽逸清冷的人一向都是不苟言笑,却在此刻打量她时微微抿起唇角。
他想靠近她,但是却至于礼,握了握拳,终究没有走上前来。
薛盈开口:这些像梨树。
嗯,华章宫、皇后寝宫,我都种下了。
薛盈似笑非笑,她举起手中的宫扇,将夜空的圆月罩在扇中。
明月尽在我手,可却不能解思乡之苦。
封恒动容,走到她身侧:你只要能放下,就不会再觉得是苦。
我该如何放下。
薛盈抬眸望他,你是皇弟了,我不敢相信你的话,就算我为了小五与我的亲人放下盛俞,你保证就不会伤害小五,伤害我的亲人?我保证。
封恒眸光一亮,你想通了?薛盈苦笑:我不知。
我与盛俞是夫妻,我怕成为世人口中笑话的那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可我更怕小五不能平安……不要怕。
封恒闻言已动容,盈盈,小五我能视如己出,温氏与薛氏一族我也会为他们加官进爵。
就算你暂时无法忘记他,我会给你时间。
你要相信,封恒还是那年你眼里的小青哥哥……小青哥哥。
薛盈恍惚忆起来,她在景北别院被薛元躬斥责,坐在梨树下哽咽掉泪,她朦胧里只有那一袭随风飘飞的青衫。
那时的封恒年轻,隽逸而清冷。
她不知名讳,就喊他小青哥哥。
可是她只喊过那一回。
他却记了这么多年。
薛盈凝望眼前的男子,他那样熟悉,是她韶华里最单纯的感情,像月光一样的澄明。
她望着望着,却望见眼前之人是盛俞。
他朝她温情含笑,时而又佯怒凝威,她抿起唇角笑,泪水溢出眼眶。
封恒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泛着颤抖,他那样呵护地拥住她。
薛盈缓缓回抱住他后背,宫扇掉落在地,风将她裙摆吹拂。
这就是薛盈做下的决定,她要动情,她必须早些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