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事,我看十有八九是能成了。
冯令仪和弟弟谈话完毕,回来,对焦心等待着的父亲这样说。
我是看着小九长大的。
他的脾气,我还是有点数的。
要是真的像以前,他是不会在我面前说考虑的。
既然说考虑,应该就是有意愿了。
以儿子见到孟兰亭后的种种冷淡表现来看,老冯原本几乎不抱指望了。
万万没想到,竟能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简直是喜出望外。
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好,太好了!让他考虑,让他考虑……老冯喜笑颜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
事情定下来前,你这个做长姐的,要再费点心。
再忙,也先把别的事放放,继续劝,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汉之也很关心,昨晚还特意问起过。
不用爹说,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一见到长姐,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
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
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
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
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
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
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
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
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
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
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
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
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
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你什么你!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
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
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
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
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
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
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
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
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
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
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
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他转过脸,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对望着。
所以,我可以接受家人的安排,日后方便的时候,考虑和你结婚。
毕竟,迟早我也是要结的,娶什么人,于我而言都没差别。
但是——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
有一点,你必须要清楚。
做我冯恪之的妻子,除了侍奉我父亲,你要对我言听计从。
听话点。
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孟小姐,我对未来的妻子,就只有这么一点要求。
懂了吗?他说完,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既没了他皮鞋踩过地板的橐橐的脚步声,也没了他滔滔说话的声。
孟兰亭的耳畔,隐隐传来楼下大厅里,冯家姐姐们洗牌时发出的清脆的骨牌碰撞声和说笑的声音。
孟兰亭和他相对站着,忽然记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那会儿,乡下有个自家的佃户,养了头小黑骡,嚼口力气都拔尖,就是脾气很犟,喜欢和人作对。
赶它往东,它要往西撒开蹄子跑,抽鞭子,脾气上来,冷不丁还撂一蹄子,有回险些把人给踢坏。
佃户很苦恼,想便宜转了。
孟兰亭的父亲听说了,就教那个佃户,下回想去东边的丁庄,就赶它往西边的李庄。
佃户被点醒,大喜,回来照办,从此再没烦恼。
小时候的这桩趣事儿,本来早就已经忘了。
现在突然浮上心头。
孟兰亭的心里,也随之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和这个冯恪之,前后也就这么遇了这么两回。
原本根本谈不上什么了解。
但就凭着这两次的碰面,孟兰亭也可以断定,对方心高气傲,眼里容不下半粒沙。
尤其,如果这粒沙,是来自自己的。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立刻就下了决心,决定赌一把。
这不是什么忍忍就能过去的小事。
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难以收场。
这门婚约,她固然无法开口先说不。
但冯家的儿子,他完全可以。
这就是个送上门的好时机。
和那头骡子一样,他也只是缺了一个正确的驱赶方向。
听不懂吗?我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
孟兰亭慢慢抬眼,望着面前这个双手还插在裤兜里,一脸倨傲地等着自己表态的冯家儿子,说:冯公子,中午吃饭时,我曾用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来譬你。
但你知道这话的后半句吗?冯恪之双眉微微一抬。
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
你当得起吗?我不过是不想令尊尴尬罢了。
她笑了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