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025-04-03 15:37:30

空空荡荡的大殿,光线昏暗,幽阒无声。

十四岁的少年,孝衣如雪,面容苍白,一抹削瘦单薄的身影,静静跪在十年前死去的母亲的长生位前。

牌位之前,供了一盏长明清灯,一点灯火,日夜不灭。

前头是张神案,上头摆了只小鼎炉,里头插了燃香,近旁还有一壶供酒,一盘供果。

少年的目光,凝视着那点长明灯火,一动不动。

殿口,渐渐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之声。

大周朝的开国皇帝,他的父皇,深夜踏雪,终于来到了他母亲的灵宫。

但他没有进来,而是止步于殿外。

皇帝正当盛年,男子一生当中最为精壮的年纪。

虽在为太后服孝,脸上亦带倦容,但九五之尊,帝王威严,依然令人不敢直视。

他望了眼幽暗的内殿,转向慕妈妈,问:何事?这些年一直伴着熙儿的慕妈妈跪在槛内,低声说道:陛下,明日便是元后十年祭,故殿下斗胆,今夜请陛下移步至此。

身后狂风怒号着,裹着来自漆黑夜空的雪,从高大的殿檐上空扑向了洞开着的大殿之门。

风掀动皇帝的衣袂,孝服下隐隐露出内里所着黄团龙袍的一角。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终于迈步,跨进门槛。

你们都出去。

慕妈妈叩首,起身,退了出去。

一扇殿门,将漫天的风雪,关在了殿外。

皇帝循着大殿深处那团晃荡昏暗的长明灯火的指引,缓缓走到少年的身后,停住。

少年从母亲的长生位前起身,转过来朝向皇帝,再次下跪,叩拜。

他不能说话。

十年前起,从蒲城脱身之后,他便不能说话了。

曾经那样一个聪明活泼的孩子,一夜之间,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变成一个哑巴。

后来,尽管太医用尽方法,也是全无功效。

宫人们暗中传言,道皇长子殿下这是年幼时受了极大惊吓,以致失声不能言语。

皇帝望了眼长生牌位,沉默了片刻,对着面前向着自己拜于地上的单薄身影说:明日父皇会叫人来此祭奠你的母后。

少年依旧俯伏于地,恍若未闻。

皇帝走到少年面前,弯腰,伸手轻轻握住了他肩膀,要将他从地上扶起。

少年慢慢地抬起脸。

这张脸,苍白而清瘦,但眉目五官,实是清俊秀美。

皇帝起于微,马上夺的天下,被大臣们奉为不世出的明君大帝。

但据说他年轻时,容貌俊秀,风度譬如文士。

少年的面颜轮廓,和皇帝很是肖像,而一双眉眼,宫人们传言,其实更像元后。

元后十年前便身故了。

据见过她的人传,元后有长沙国第一美人之称,一代国色,貌若天仙。

皇长子殿下的容貌,结合父母所长,龙血凤髓,自然出众。

唯一遗憾,便是他失了言语的能力。

皇帝注视着面前这双望着自己的似曾相似的澄澈眼眸,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低低地道:熙儿,朕知你心里应当有些不平。

你莫怪父皇。

你是朕的长子,朕亦知你聪慧过人,倘若不是你不能言语,朕怎会不让你做皇太子?他顿了一顿。

你虽做不成太子,但朕必会保你一生安乐。

你的母亲倘若有灵,她应也会放心的。

少年凝视着皇帝,唇边露出微笑,朝皇帝叩了个头,随即起身,来到供桌之前,端起酒壶,将三只倒扣着的杯子翻起,一一斟酒。

他取了第一杯,洒到地上,祭奠亡母,第二杯,恭恭敬敬地敬过长生牌位,自己饮了。

做完这些,他退到一旁,再次跪在地上,双目望着皇帝,向他郑重叩首。

皇帝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上前,端起第三杯供酒,向亡灵祭奠过后,饮了。

他放下杯子,转身说道:你起来吧。

地上冷。

此刻倘若有外人在侧,必会惊讶。

皇帝说出这句话的语调,是平日罕见的温柔。

少年并未起身,双目依旧望着皇帝。

父皇,儿子多谢您的看重。

但我并不想做皇太子。

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只是想问父皇一句,明日,十周年祭,如此重要日子,父皇你自己为何不来祭奠我的母亲?少年的声音有点低沉,却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大殿里的空气瞬间仿佛被冰雪冻住。

长生位前的那点灯火,突然摇晃,明灭不定。

皇帝看着少年,半晌,仿佛才回过来神来。

熙儿!你能说话了?你何时能说话的?一时之间,他顾不上少年这话里隐含着的对自己的不敬,上前一步,脸上露出无比的惊喜之色。

早几年前,我就已经能说话了。

只是不想开口罢了。

少年道,看了一眼长生牌位。

父皇,倘若儿子没有记错,这些年间,你从没有到过这里一步!今夜,倘若不是儿子的请求,父皇你大约也是不会来此,是不是?皇帝望着神色淡漠的少年,面上方才的喜色消失了,没有做声。

父皇,你是不屑来,还是根本就没有将我母亲的死放在心上,哪怕一分一毫?少年蓦然提高声量,字字句句,宛若质问。

皇帝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皱眉。

大胆!你敢如此说话?少年看着皇帝,笑了。

是啊,您是大周的开国帝君,这个新的皇朝,在您的治理之下,正欣欣向荣,万民安泰,日后,必洪图社稷,国祚延绵。

儿子可以预见,许多年后,当史官为您作帝王列记之时,就算功不比三皇五帝,秦皇汉武,足以比肩。

您不但是帝君,亦是我的生身之父。

倘若没有您的精血,何来我今日血肉之躯?可是我告诉您,不管他们如何赞颂您,敬拜您,在我的眼里,父亲,您就是个没有良心的冷血之人!皇帝盯着的面前的少年,脸色阴沉了下去,眼底隐隐有怒气流动。

少年面上却不见丝毫惧色,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直起了他单薄却挺峭的腰身。

翰林编修们为您修祖谱时,小心地避过您的少年时代,只说您从小便心怀大志,英武过人,他们不敢说您半句不好。

可是您自己心里清楚,您就是一个江洋大盗的出身!您是借了我外祖父而步入官途,从此青云直上。

说我母亲那时下嫁,应当没有半分冤屈您吧?可是您是怎么对待她的?她嫁您的第一年,您就迫不及待地将别的女人收进了门!那几年里,我记不清父亲的模样是怎样的。

等我稍大些,我只记得每日清早,不分寒暑,我的母亲必须早早起身,为祖母端茶奉食。

而那个名为妾室的戚氏,却能够陪在祖母的身边,笑看着我原本高贵的母亲,在她的眼皮下,忍受着来自祖母的各种挑剔!皇帝眉头依旧紧皱,但方才面上的那片怒色,仿佛渐渐消退了些,默默望着少年,并未打断他的话。

那些也就罢了。

父亲,后来我的母亲死了!她在送走我之后,不愿做你累赘,更知道你是不可能为她退步的,她自尽而死!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日,当袁将军带着我出逃,我挣脱了他捂住我眼睛的手,回头之时看到的那一幕!少年的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

她是长沙王女,原本那样美丽高贵的一个女子,她不该被那样对待的!她死了,那些人也没有放过她。

天气那么冷,她身上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

有的,只是被恨你的敌人用刀剑砍斫过后留下的伤痕。

血,满身都是血!她头朝下,脚上缚着绳索,被倒吊在了城头之上,风吹得她不停地晃,她在那些士兵肆无忌惮的羞辱笑声里,是那么无助,那么凄惨……少年流下了眼泪,孤瘦的身影,僵硬得仿佛成了一尊岩石。

皇帝神色僵硬,闭了闭目,睁开,朝着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熙儿……他唤着少年的乳名,声音发涩。

少年眼底却掠过一丝厌憎,一把挣脱开来自父亲的手掌,猛地后退了几步。

父亲,十年了,您应当早就已经忘记我的母亲了。

但我却忘不了她!我总是梦见她。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被吊在城头上的那一幕!我不敢指责您,在长达一年的囚禁里,您在打着您的天下之时,是否也曾尽心尽力地想法去救过我们。

我更没有资格,要求您为了母亲和我,放弃那座用将士的牺牲换来的城池。

您有您的考虑和权衡,我理解!可是父亲,我不能原谅的是,后来您都做了什么?您是如何对待我母亲的?您封她一个元后的虚名,在她的名号之前,加一串辞藻优美的谥号,再给她建个放置牌位的地方,从此您觉得您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吗?少年的语气变得激烈,苍白的面庞之上,也泛出了红晕。

我总觉得她没有离开这里。

她在看着我,也在看着你,我的父皇!熙儿!够了!皇帝猛地喝了一声。

远远不够!要不是你当初利用她,娶了她,又害了她,她怎么可能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些年,如果你对她还怀有半点愧疚,我也就罢了。

但你却无情无义,连她的十周年祭,你竟也不来亲自祭奠!谢、长、庚!少年双目赤红,宛若染血,盯着面前的皇帝,一字一字,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不但配不上我的母亲,你还是害死她的元凶!你放肆!再给我胡言乱语,朕就治你重罪!皇帝的脸色铁青。

顿了一顿,他又放缓些语气。

你还不知,当年害你母子落入敌手之人,便是戚氏。

是这贱妇,将消息漏给了齐王之人。

朕也是后来才得知此事。

便在方才,朕来这里之前,已下令将她正法。

少年定定地望着皇帝,神色古怪,突然大笑。

父皇,你觉得你这样做了,我母亲便终于能瞑目,乃至感激你替她复仇了吗?他狂笑个不停,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方停了下来。

十年的时间啊!我母亲死了十年,你竟然到了现在才动手……父皇,容我问你一声,你是真的为我母亲复仇,还是出于恨恶戚氏对你的背叛,这才等到太后去了,你才动手?皇帝眉头紧皱,冷冷地道:你祖母中风后,人也糊涂了,愈发离不了她。

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何必计较早晚。

不早了,你该回去歇息了!他说完,转身迈步要出灵殿,才走了几步,脚步渐渐凝滞,身影随之一晃。

他定了定神,慢慢地转过身。

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长剑。

烛火摇曳,剑芒森森。

皇帝迅速地望了眼案上那壶供酒,随即盯着少年,双目之中,放出不敢置信似的惊怒之色。

你竟敢对朕下手?他咬牙切齿。

少年笑了起来。

父皇,你现在是不是感到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连站都站不住了?告诉你吧,我平日时常看我母亲留下的医书,有一天,我在书里看到了一个极厉害的方子,我就自己学着调制……你这孽障!皇帝面容扭曲。

来人!他朝着殿外,厉声吼道。

吼完了,皇帝突然想了起来。

他的皇长子,这些年来,绝不允许任何外人踏入他亡母灵宫一步,认为是对他母亲的冒犯。

他怎不知这一点?故方才来时,为了避开他这个平日总觉亏欠了的长子,特意将随行全部留在了宫门之外。

直到这时,皇帝方顿悟了过来。

为了等这一刻,自己的这个儿子,想必已经准备了很久。

他这个儿子的隐忍和心机,竟深沉可怕到了这等地步!皇帝的吼声,回荡在灵殿之中。

大门被推开,慕妈妈奔了进来,看到皇帝摇摇晃晃的背影,大惊失色,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长明灯火,被卷入的夜风吹得猛烈摇晃,憧憧晃动的人影里,皇帝怒视着自己的儿子,不退反进,朝着他,跌跌撞撞,一步步地逼了过去。

孽障!朕不信,你真敢杀朕!他走到了儿子的面前,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了地上。

少年冷眼看着他,便仿佛看着一具没有生命的被摆到了祭祀供桌上的牺牲之品,直到皇帝倒在了自己的脚前,方笑了。

他抬手,修长的指轻轻抚过冰冷剑锋。

父皇,你可还认得这把剑?这是当日你攻下蒲城,见到我后,你从身上解下送给我的。

这上头染过无数人的血,你让我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少年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到倒在地上的父亲的面前,和他四目相对。

皇帝怒目而视。

少年脸上的笑意消失,抬臂,朝着皇帝挥剑而去。

在慕妈妈的惊叫声中,皇帝感到一道冰冷的剑锋,掠过了自己的面额。

并无血光。

叮的一声轻响。

他头顶的发冠断成两截。

束在发冠里的他的头发,齐根断裂,散落在了地上。

皇帝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儿子,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父皇,我听说你和我一般大时,为报父仇,出手杀人。

儿子没用,但为母复仇之心,并不逊父皇你半分。

倘若以我自己心性,我原本现在便已杀了你。

可是我不能取你的性命。

你若死了,天下就会再起动乱,我怕我见了母亲,她会责备。

你听着,我此刻断你的发,便如同杀你。

子弑父,天理不容,从今往后,我便没有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他用剑尖挑起地上那束漆黑的断发,再不看皇帝一眼,转身走到元后的长生位前,放在供桌之上,自己下拜叩头之后,站了起来,向着长生牌位,一字一字地问:阿母,儿子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大殿里没有回音。

只有跪在一旁的慕妈妈发出的压抑的哽咽之声。

长明灯火,剧烈摇曳。

少年慢慢环顾一圈,凄凉道:阿母,这些年来,儿子总感觉,你就在我的近旁。

我记得小时,他总不在家。

有时儿子半夜醒来,看到阿母你还醒着,那么孤单。

其实当日,你本不该让袁将军带我走的。

儿子不想你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去。

儿子这就来陪你了。

往后,再也不和阿母你分开了!他闭目,猛地仰头,挥剑朝着自己的脖颈,横了过去。

熙儿!更多小说关注公*众*號:早*侒*推*文皇帝大吼了一声,目眦欲裂,亦不知何来的气力,竟从地上挣扎而起,与慕妈妈一道,朝着前头那个白衣少年扑了过去。

但是迟了。

剑锋刎过,血溅灵台,一下将长明灯浇灭了。

大殿瞬间陷入了黑暗,只剩下皇帝发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之声。

片刻之后,终于被惊动的宫人提着灯笼涌入殿门,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皇帝披头散发,怀里抱着皇长子殿下,倒在了元后的长生牌位之前,口中喃喃地道:熙儿……不是为父不想来……是不敢来……宝剑横地,两人身上,斑斑点点,皆为鲜血。

……那种仿佛万箭穿心般的痛,再一次地朝她袭来。

慕扶兰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来。

她紧闭双目,将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整个人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慕妈妈等在外头,忐忑不安之时,突然看见门打开了,谢长庚走出来,急忙迎了上来,正要开口,却见他脸色阴沉,迈开大步便朝外走去,也不知刚才发生了何事,一时也顾不上他,忙转身入内,先去看翁主如何。

谢长庚径直出王府,回到驿舍,便下令连夜动身。

他的随从十分惊讶。

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脸色却相当难看。

众人暗自心惊,也不知夜宴到底出了何事,竟惹他至此地步。

但又怎敢多问,忙收拾行装,很快完毕,一行人便离开驿舍,往城门而去。

快到城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阵追赶的马蹄之声。

长沙国的丞相陆琳骑马追了上来,大声喊道:谢节度使!留步!谢长庚缓缓停马。

陆琳追到近前,翻身下马,朝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没戴官帽,脚上靴子,左右也穿反了。

谢节度使,这是怎的了?何事竟要连夜离开?谢长庚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笑道:谢某方才离开之前,已留书在驿丞那里,本是叫他明早代我转呈上去的。

谢某此行目的,一是拜祭先王,二是接回夫人。

先王已经拜过了,夫人那里,因她到我夔州之后,水土不服,身子不妥。

这趟既回来了,索性让她留下再休养些时日。

因谢某另外还有要事在身,故连夜动身。

多谢长沙王和丞相的款待,谢某感激不尽。

丞相请留步,谢某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陆琳方才回府,刚躺下去没一会儿,就得报谢长庚一行人要连夜离开,不知何故,慌忙追了上来。

原本担心哪里又得罪了他,才怒而夜走。

此刻追了上来,见他言笑晏晏,便松了口气。

出言挽留了一番,也就作罢,说长沙王夜宴醉酒,由自己代劳,送他出城。

谢长庚也未推辞,任由陆琳送自己出去。

城门打开,陆琳送他出去,又是一番客套,最后,目送他的身影纵马消失在了夜色里,这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半信半疑,回城不提。

谢长庚纵马奔驰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

随从见他似乎有事,也跟着停马,齐齐望着他。

谢长庚转头,眺望着身后那座被夜色勾勒出黑漆漆轮廓的城池,半晌,转过脸,吩咐一个擅长追踪情报的名叫朱六虎的随从:你留下,潜藏行踪。

长沙国有什么消息,就传给我。

尤其是翁主,给我留意她的动向。

一切事,越详细,越好。

谢长庚神色平静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