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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不要被第一章吓到

2025-04-03 15:40:02

☆、02怕是要下雪了。

沈氏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眉头深锁着。

正月十五雪打灯,好兆头啊。

吴娘跟在她身后,转过连廊,朝出云阁走去。

老远便瞧见院儿里石板上齐刷刷跪着一排人,打头的便是小姐身边的两个大丫鬟,采芙和采薇。

小姐一天没醒,这些护主不利的奴才就一天不能起来,只是这么冷的天,膝盖怕是要跪坏咯。

吴娘心里叹气,继续宽慰道:今儿早上听采芙说,小姐昨晚上睡得挺安稳,没说胡话了。

咱们高僧也请了,法事也做了,大夫说小姐身体没有大碍,很快就能醒过来,夫人您也别担心了。

说来也是蹊跷,自从年前定了大婚吉日,小姐便一直待在家中,未曾出过门,前几日却突发奇想要去恩庆寺上香,怎么都劝不住。

赶巧夫人有事出门,老爷上江陵述职还没回来,想着恩庆寺离家近,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这段日子刚好雪化完了,路也不难走,吴娘便没阻拦,只叮嘱随行的丫鬟家丁好生照看。

哪想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岔子。

听采芙说,上完香打算下山时,突然有个一身破烂、疯疯癫癫的独眼道士撞上来,虽然被家丁及时挡开,却在小姐手上抓了一下,嘴里呜呜啦啦喊着一堆听不懂的话,只隐约能听得出大劫、破解之类的字眼。

当时只以为是坑蒙拐骗的臭道士,把人赶走便算了。

谁料当天夜里小姐便发起高烧,一众人折腾到早上,烧是退了,人却迟迟不醒,时常像是被脏东西魇住似的,哭哭啼啼,说些奇怪的胡话。

大夫请了一波又一波,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

至于那个独眼道士,老太爷派人上恩庆寺找了几趟,但从来没人见过这样一个人。

沈氏的视线转向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几人,刚好看到采芙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地上。

她这几日白天罚跪,夜里还要守着发梦魇的小姐,脸色已经十分憔悴。

罢了,沈氏并不是一个狠心苛待下人的主母,看到这情景也心有不忍,摆了摆手,叫她们都起来吧。

吴娘迟疑:老太爷知晓了怕是又要发怒。

就说是我说的。

沈氏道。

她那个公公就是脾气太大,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因为皇帝不听他的话就一气之下辞官回乡。

他不过是心疼艾艾,又不是想要他们的命,跪了三天,也够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跟前,采芙连忙膝行过来,要向沈氏汇报小姐的情况。

她已经虚弱得不像样子,沈氏挥手打断,让她回去休息,转过身,打算推门进去。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门扇忽然哗一下从里面打开了,只穿着中衣的小姑娘光脚站在门内,竟然是已经昏睡多日的姜艾!十五岁的小姑娘,被父母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娇惯着养大,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长成了非常标致的美人。

她从小就懂事,敬重祖父,体贴父母,疼爱幼弟,小小年纪便有了稳重样子,不过之前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尚有几分娇憨可爱,如今大病一场,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上那点肉感也没了。

此刻脸色煞白,双眼呆滞毫无生机,看着就教人心疼。

……娘?姜艾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画面。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沈氏,喃喃叫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迟疑。

天知道她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房间时有多震惊,还没搞清楚是什么状况,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

她什么都没想,立刻就冲了出来,居然真的看到了母亲,活生生的母亲。

沈氏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我的艾艾,我的心肝,你终于醒了!院里众人从惊诧中回神,吴娘大大松了口气:姑娘可算是醒了!这个像极了梦境的场面,姜艾却真真切切地感受了母亲熟悉的温度和味道,多年来积压的对双亲的思念,和受尽煎熬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她顾不上去计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扑到母亲的怀抱里,痛哭出声。

管它是梦也好,幻觉也罢,此刻,她只想再抱一抱母亲。

娘,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姜艾紧紧攥着母亲的衣服,无比真实的触感,反而更加提醒了她母亲已经不在的事实,悲痛更盛,哭得几乎断气。

是我害了你们……你这孩子,怎么又开始说胡话了?沈氏顿时心里一紧,连忙抹了抹眼泪,拉着女儿仔细打量,努力分辨她到底有没有恢复正常。

姜艾却依然大哭不止,忽然跪到沈氏身前,伏下身体,额头隔着手掌贴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沈氏鼻子一酸,俯身拉她,声音也带着哽咽:艾艾,你到底是怎么了,别吓娘啊。

吴娘连忙上前帮忙把人拉起来:快进屋吧,这里风大,仔细别又着凉了。

就这一会儿工夫,姜艾已经被冻得手脚冰凉,沈氏将她裹紧暖烘烘的被子里,又塞了暖炉进去。

姜艾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依然抱着母亲不肯撒手。

冷静下来,她慢慢意识到,这里真实得不像梦境,她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像皇宫里那场暴.乱,从她耳畔擦过的那只利箭一样真切。

所以她搞不懂,她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活了过来,还回到了荆州家中?到底哪个才是梦,她已经分不清了。

不多时,大夫匆匆忙忙赶到了。

姜家的千金得了棘手的怪病,城里早已经传开了,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明明一切体征都正常,偏偏人昏迷着醒不来,简直是邪门。

如今总算是醒了,大夫给号了脉,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虚弱,开了个补身体的方子,便赶忙离开了。

姜艾怕再吓到母亲,没再说惹人生疑的话。

沈氏耐着性子,像哄小孩似的哄着她,又逼着她吃了点小厨房熬得软糯可口的粥,看着她喝了药,手在床边看着她睡下,这才轻手轻脚离开。

姜艾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纷繁复杂的画面在眼前来回跳跃,一会儿是五岁的她淘气不肯喝药,闹得爹娘追着她满院跑;一会儿是面目狰狞的士兵和身首异处的死人;一会儿是少年时期萧嘉宥从夫子家里偷了最艳的一朵花,乐颠颠地跑来送给她;一会儿又是他胸口插着一支箭,满脸鲜血地向她爬来……她是被熟悉的声音唤醒的,采芙一脸担忧地守在一旁:小姐,你梦到什么了,怎么哭了?姜艾定定地看着她,却想到了深宫中漫长而煎熬的那些日子里,一直都是采芙陪着她。

采芙和采薇随她出嫁,又随她入了宫,只是采薇在斛贵妃进宫的那年秋天,为了给染上风寒卧床数月不见好转的姜艾熬药,跟斛贵妃宫里的人起了争执,当天便被斛贵妃借题发挥关了起来。

姜艾拖着病体去求皇上,最后要回来的却是遍体伤痕的尸身。

姜艾忽然握住采芙的手,拍了拍。

采芙却没觉出异样,嘀咕一句手怎么这么凉,立刻塞了暖手炉给她,然后叫了热水,洗了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脸。

小姐,你刚才一直在叫世子的名字。

采芙道,世子这几日被郡王爷打发出去接人了,听说有个大人物要来。

算着时间今儿也该回来了,他要是听说你生病,肯定会先来看你的。

嘉宥?姜艾愣了愣,她醒过来就浑浑噩噩的,竟然一直没搞清楚如今是什么年份。

采芙擦完脸,又拿了玉梳来帮她通发,故意说轻松的话逗她:老爷夫人肯定不让他见你,定了亲就不兴见面了。

不过也没多久啦,等到下个月办了喜事,你们小两口就可以天天守在一起了。

定亲、办事……这么说,她是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一时间心头百转千回。

姜艾和萧嘉宥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老早就定下了娃娃亲,一直到姜艾十四岁的时候,定下婚期。

只可惜大婚前夕出了差错,她和萧嘉宥的婚事吹了,他娶了母家表妹,姜艾则在同年嫁给了当时还是昱王的萧维。

良久,姜艾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回过神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十五了。

小姐你都睡了三天了,可把我们给吓坏了你知道吗。

下个月办喜事,那么,现在是正月?正月十五!刹那间姜艾脸色大变,忽然慌乱地抬起手,抓住了采芙。

小姐,你怎么了?采芙惊道。

姜艾定了下神,沉思片刻,神色凝重道:拿纸笔来。

小姐醒来之后,好像有哪里跟以前不太一样了,采芙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她性子好像沉郁了几分,除了看到老爷和夫人时大哭了两场,其他时候很安静,也有些低落。

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问,连忙照做。

姜艾匆匆写了封信,交给采芙:你立刻差人送到郡王府,亲手交给嘉宥。

采芙更加纳闷,虽然世子原计划确实是今日回来,但小姐怎么这么笃定?拿着信云里雾里地往外走,忽然又被叫住,只见小姐拢起眉头想了一想,又吩咐她:给我找一身布衣来。

☆、03躺了太久,身子乏得很,姜艾披上衣服下床,活动手脚。

她外祖父沈家,乃是夷陵州首富,在荆州一带颇负盛名,这一代家里只沈氏一棵独苗,万贯家财便全都交到了她手中。

因此虽然姜寅每月只领七石五斗的俸禄,长房的日子却过得相当富足,尤其是在姜艾和弟弟的衣食住行上,从不吝啬。

姜艾的闺房极尽奢华,每样家具都是请工人定制,用料精贵、费工浩大,从那架大小足以抵得上普通人家一间屋子的千工拔步床便可见一斑。

几日前她戴的那副头面,此刻便随意地摆在妆奁之上,珍贵的血玉,对她的小库房来说却是稀松平常。

她真的回到了十五岁——姜艾坐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竟分辨不清心头翻腾的诸多滋味。

几年后的她,并没太大变化,无外乎成熟一些,内敛一些,没了从小被父母宠爱出来的娇憨可爱。

她见过斛贵妃在萧维面前娇娇滴滴的样子,一个女人只有被宠爱着,才会有那般情态。

栖凤宫好心的嬷嬷私下常常劝解她,说善解风情的女人才招男人喜爱。

可姜艾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风情可解,她只有一条解不开的锁链。

深宫中不见天日的日子,只是想一想就觉得绝望,因此姜艾愈发感激,能够重新活过来的机会。

恩庆寺撞邪、高烧昏迷、独眼道士……她毫无印象。

在她的记忆中,十五岁那年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从小被爷爷教习圣贤书,对鬼神之说是不信的,除了陪同母亲之外,也从不会主动去寺庙上香。

想不通,便只能选择相信,这一切不合常理的状况,都是为了让她回来。

能重新来过已经是最大的幸事,姜艾不再伤春悲秋,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避免上一世的悲剧。

按照她的记忆,那位要来夷陵的大人物,便是十八年前先皇仙逝后,那场血流成河的夺位大战中,除了当今圣上之外,十几个兄弟当中存活下来的唯一一人——昱王萧维。

物以稀为贵。

作为当朝独一无二的亲王,昱王虽无实权,平日只管寻欢作乐游山玩水,却是东澜郡王拼命巴结的对象。

萧嘉宥奉父命前去迎接,今日回到夷陵,晚上郡王府设宴款待贵宾,他喝得不省人事,醒来才发现自己酒后失德,占了表妹的身子。

他本性纯良,并非好色之人,这一点姜艾毫不怀疑,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但既然重新活了过来,总要拼力去试一试。

傍晚八岁的姜麟下学归来,第一件事便是跑来看望终于苏醒的姐姐。

从学堂狂奔回来,大冷的天跑出了一身汗,扑到姜艾身前怕撞了她才急忙停住,小脸儿上一片担忧。

姐姐,你身体可好些了?小家伙从小跟着父亲祖父,学了一副老成样子,性子闷闷的,小书呆子一个,常常气得母亲骂他木头。

这副焦急的模样倒是不多见。

好了,好了……看到弟弟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姜艾情绪差点再次崩溃。

半蹲下来,轻轻抚摸着他汗津津的小脸,动作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戳破美好而脆弱的梦境。

姜麟仔仔细细打量她一遭,这才松了口气,小大人似的拉着她往拔步床走去:你现在这么虚弱,要多躺着休息。

看到母亲和弟弟都好好的,心里又一块地方活了起来,姜艾的精神力气都恢复不少,抱着弟弟说了好一会儿话,傍晚沈氏迁就她让下人直接把饭菜摆到了出云阁,一家三人一起用晚膳时,她胃口也好了些。

很久没有和母亲弟弟一起吃过饭了,姜艾心里百般滋味,占据最多的便是夙愿达成般的满足了。

可惜父亲人在江陵,不能一家团圆。

外头天黑下来,绒绒的雪花飘落,室内却是一片温暖光景,烛光如豆,喃喃细语透过窗子融进窸窣的风声中。

沈氏陪了一会儿,离开时催姜麟回去做功课,姜艾却把人拽住,说想跟弟弟多说会话。

沈氏拿她没辙,叮嘱几句便先行离开。

姜麟却没被骗到,当着母亲的面没戳穿,等她走了便拿怀疑的小眼神瞅着姜艾。

阿麟,姐姐带你去看花灯吧。

姜艾说。

姜麟一副你蒙不了我的严肃表情,他又不喜欢看花灯,是姐姐自己想去凑热闹吧。

虽然识破了她的小诡计,姜麟还是很贴心地说:姐姐想看,阿麟就陪姐姐去看。

姜艾一双杏眼弯了弯。

她本能地不想让人认出,换上灰不溜秋的布衣来,束成男子发髻,未施脂粉。

从后门溜出去时,心跳得极快,说不准是为了萧嘉宥,还是为了也许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命运。

外头热闹非凡,四处张满了花灯,一片红火,姜艾却没心思多看,直奔信中约定的地方而去——河边第三棵柳树,幼时他们一起傻乎乎用柳条钓鱼的地方。

街上十分拥挤,姜艾一直紧紧牵着阿麟的手,一直到快到河边时,远远便瞧见树下熟悉的修长身影,背着双手,一身常服,比穿上坚硬盔甲的样子,多了许多已经远去的回忆中柔软的味道。

姜艾脚步顿住,忽然不敢上前。

她想起他跪在她面前悲恸落泪,执拗地一刀刀挥向坚韧的铁链。

想起他胸口被箭贯穿,满身鲜血挣扎着向她爬来……兵荒马乱的景象历历在目,而此刻轻柔无声的绒绒雪花,水面上粼粼闪动的波光,他等待时习惯性踢石头的小动作,将一切都衬得像是一场迷离的梦境。

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也许是心有灵犀,萧嘉宥突然转过了身。

哪怕姜艾穿成了这样子,他依然能一眼认出,不偏不倚,非常精准地望向她所在的方位,然后遥遥挥了挥手。

姜艾甚至没看清他的脸,刹那间却有许多相似的记忆涌上心头,很轻易就能想象出他兴高采烈的样子。

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她忽然拔腿向前跑去,与此同时萧嘉宥也往她的方向跑来,像是一阵雀跃的风,眨眼间冲到她跟前,打了个旋儿。

艾艾!萧嘉宥双眼神采奕奕,我听说你大病了一场,身体好可好些了?他注意到姜艾头上落了雪,抬了抬手想帮她拨掉,又不敢碰她,中途拐了个弯,挠了挠头。

好多了。

姜艾说。

看到他活生生的人,一时竟分辨不清心头翻腾的诸多滋味。

思绪一通乱,她努力压下心酸,尽量用正常的口吻问道:昱王殿下到了?萧嘉宥点头:本来都准备好酒菜招待皇叔了,我好不容易才说服我爹跑出来的。

那么,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姜艾一下子充满了希望,冲他笑了一笑,声音放得很柔: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虽然此刻她满脸麻子奇怪得很,萧嘉宥却被那个笑容蛊惑到了似的,一阵猛点头,不自觉地也把声音放温柔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也只有他会什么都不问就做出这种承诺了。

姜艾有点心酸,看着他说,不要喝酒,答应我,什么时候都不要喝。

萧嘉宥明显对这个要求感到惊讶,不过还是很快就应了:你不让我喝我就不喝了,反正我也不爱喝。

顿了下,又看看四周,扭扭捏捏,小小声地问:那我们成亲那天,也不能喝吗?这大概是最动听的假设了。

姜艾不由得笑了:那天可以。

萧嘉宥也抿着嘴笑,不知道在窃喜什么。

他不知道定亲有这么多规矩,快两个月没见到她人了,没人知道他日里夜里都在想着她。

一想到一个月之后她就会披上嫁衣,成为他的新娘,萧嘉宥就欢喜得睡不着觉。

现在两人面对面站着,他有点心痒痒了,往前蹭了一步,偷偷想去拉她的手。

有时候反而会怀念幼时,可以一起玩耍,无所顾忌地手拉手。

忘了从几岁开始,被父母教导着男女有别,他连小手都牵不到了。

有贼心没贼胆,萧嘉宥扭捏了半天,一根手指头都没能伸出去。

姜艾还在思索着他表妹的问题,没有察觉他的意图。

萧嘉宥眼睛盯着她垂在身侧的手——布衣有点大,袖子盖住了她的手,只露出几个指尖,白白的,细细的。

她穿得薄,会不会冷?他要是帮她暖一暖手,会不会被觉得轻浮?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也并不尴尬,反而因为某人身上的热情多了点缠绵。

一阵安静之后,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满含笑意的男声:密谋什么呢,这么久还没聊完?这个声音……姜艾瞬间全身都紧绷起来,汗毛倒竖,像是被什么刺到一般,反射性弹开,倒退几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身材颀长的男子立于雪中,身披华贵的白色狐裘,眼若明星,面如冠玉,嘴角噙着清浅笑意,看起来像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04姜艾的反应过于激烈,两个人自然察觉到了,萧嘉宥只以为她胆子小被吓到,连忙往她身前挡了挡,朝萧维揖了一礼,恭敬道:皇叔。

萧维没有错过他维护的动作,挑了挑眉:这位是?他的目光却令姜艾一阵的不自在,只想躲他远远的,偷偷给萧嘉宥递了个眼色。

萧嘉宥收到,遮遮掩掩地答:小厮而已,替他家主子给我捎个口信。

这样的回答显然没有成功糊弄到萧维,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若有所思。

事情还没说完,但有萧维在场,姜艾没有办法提醒萧嘉宥离他表妹远一些,片刻也不愿意多留,正要带上阿麟回家,一转身却发现阿麟不见了!阿麟呢!姜艾霎时惊慌起来。

她急着跑来见萧嘉宥,竟然忘了身后还有个阿麟!你带了阿麟出来?萧嘉宥往四周瞅了一圈,也跟着紧张起来,艾艾,你先别急,阿麟应该只是去玩了……姜艾却一下子想到上一世的种种,弟弟还未成年便因她获罪,惨死于流放途中。

她没有看到家人的遗体,却夜夜都能梦到他们的惨状,那种窒息般的压抑再次袭上心头,姜艾捂着心口,脸色煞白。

这一次若再连累弟弟出事,她宁愿自己从未醒过!萧嘉宥担心她,忙道:我这就陪你去找。

可是谁走丢了?萧维开口询问,长什么模样,我派人去寻。

姜艾不想与他产生任何瓜葛,果断拒绝了,说话的时候依然低着头,不与他对视:谢过王爷好意,不敢劳烦您费心,民……草民自己去寻便可。

言罢不等对方回话,急匆匆跑开。

萧嘉宥拔腿跟上去,萧维站在原地,目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冲进人群,极轻地勾了下嘴角。

奇得很,夷陵这个小地方,他第一次来,除了东澜郡王一家,还未见过任何人,竟然就有人能认得出他。

这个小厮倒是有点意思——或者说,是这位姑娘?.夷陵固然不如京都繁华,却也是个富庶之地,尽管下着雪,街上闹花灯、耍龙灯、放烟火的人不计其数,想从汹涌人潮中找一个不足四尺高的孩童并非易事。

姜艾一路跑来撞上不少人,看到相像的男童便拉住辨认,免不了被孩子父母当做坏人,被推搡被怒骂,急得直哭,一边高声叫着阿麟的名字。

太过慌张连路线都没注意,不知不觉进了一条窄一些的巷子,人流明显少了一些,路两旁挂满了各种精美奇特的灯笼,七彩斑斓十分炫丽。

四周庭院灯烛辉煌,空气里飘着若隐若现的脂粉香味,笑语阵阵。

姜艾丝毫没有注意,急匆匆地跑过。

突然间背后有劲风袭来,身体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姜艾大惊失色,正要回头,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仿佛一堵山挡在了眼前,一股带有极强侵略感的男性气息萦绕鼻端,与此同时一只粗壮而有力的手从她腋下穿过,绕到身前,不由分说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姜艾什么都来不及想,耳边似乎有尖锐的叫喊,听不清,只觉得身体像突然腾空一般,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双脚才又踏踏实实落在地面上。

砰——一声巨响在不远处爆发,甚至能感觉到地面轻微的震动。

短短刹那间接二连三的突发情况令姜艾一时陷入了恍惚,还有些轻飘飘的,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胸前忽然传来异样的感觉,她回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正是身体最柔软的部位,被捏了一把。

姜艾又惊又怒,用力掰开依然箍在她胸前仿若千斤重的铁臂,迅速转身,狠狠推了那登徒子一把。

手心下触感有些粗糙,更令人震惊的其实是那铜墙铁壁般的身躯,她竟丝毫撼动不了。

姜艾一边戒备地瞪圆了眼睛,一边连连后退。

她这才看清,对面的人身长足有八尺,体格魁梧,满脸蜷曲连鬓的络腮胡,此刻依然抬着远比她大腿还要粗壮的一只手臂,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茫然。

姜艾当然知道那便是刚刚捏她的那只手,顿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身侧不远的喧哗还在继续,她瞧了眼,这才发现自己竟跑到了烟花巷来,刚刚经过的院子上头挂了藏香阁的招牌,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二楼摔了下来,此刻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位置刚好便是她刚刚经过的地方,所以不难猜出,其实是面前这个人救了她。

但姜艾犹记得被侵犯的耻辱,感激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也不再看那登徒子,咬唇低头跑走了。

魁梧大汉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往她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是下意识的一眼,淡漠的视线很快收回,转身走过喧闹的人群,迈进了藏香阁,直奔二楼,一脚踹开了某个雅间的门。

进门起便有打扮得花红柳绿,一身香味隔着几里地都能闻见的姑娘们堆着笑迎过来,还未近身,被冰冷肃杀的目光一扫,便立刻讪讪住了脚。

这会儿见人进了刚刚大闹一场的房间,立刻有多远躲多远去了。

房间里已是一片狼藉。

同样一脸络腮胡,体型更宽一倍的胖汉子正叉着腰,一脚踩在侧翻的凳子上,骂骂咧咧不停;对面瘦削许多的中年男子坐在唯一一张完好的凳子上,脸色也不好看,瞧见来人,这才收敛了神色,微笑起身,动作中隐隐透着恭敬:黑熊来了?三叔,四叔。

黑熊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反手关上门,往里走了两步便停下,瞧着一脸怒容的胖汉子,三叔怎么发这么大火,桌子掀下去不怕砸到人。

胖子三叔怒气未消,指着四叔大骂道:让他自己说,个没用的玩意儿!四叔脸色有些尴尬,解释道:我去晚了一步,东西已经被人买走了。

黑熊微微拧眉:对方是什么人?说是个富商打扮的,穿一身紫羊绒鹤氅,听口音正是湖广这一带的人,随身带着几千两银票,肯定是个大户人家,我再派人去打听。

四叔道,福顺偷的那些珠宝,这些年断断续续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样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他人我带回来了,你看怎么处置?三叔骂道:那个死太监,剁碎了喂熊最好。

被黑熊乜了一眼,惊觉失言,立刻讪笑一声,我说后山的熊……黑熊没搭理他,对四叔说了句随你们处置,转身下了楼。

.姜艾将所有地方都跑了一遭,累得几乎喘不过气,但根本没见到姜麟的影子,便又回到河边,想看一看他会不会自己回到那里等她。

不料萧维竟然还在那里待着,站在河边草地上,眺望着五光十色的水面。

姜艾转身要走,却听他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开口:这位小兄弟还是休息片刻吧,不然还没找到令弟,你也累倒,让尊父母情何以堪。

姜艾回身看过去时,他已经转了过来,依然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一双眼睛仿佛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已经派了人手去找,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听闻夷陵民风淳朴,无奸邪之辈,想必令弟不会出事。

他说着朝姜艾走了过来,视线在她已经冻得发紫的脸上停留一瞬,忽然脱下狐裘,往她肩上披,你好像很冷,先穿上暖一暖吧……姜艾却在他靠近的刹那猛地后退躲开了,眼里的戒备很容易就被萧维看了出来。

他动作一顿,收回了手,将狐裘搭在手臂上,不在意地微笑。

多谢王爷好意,草民不敢僭越。

姜艾垂着眼睛,躬身行了礼,转身便走。

忽然有种无力感。

她开始怀疑今晚跑出来提醒萧嘉宥是否是正确的决定。

避免上一世的错误是她的执念,但过早地跟萧维产生交集,却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老天好像在跟她开玩笑,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却没有给她掌控一切的能力。

冥冥之中的宿命让人身不由己。

姜艾低头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次走进拥挤的人流中。

不管以后会如何,现下最重要的是找到阿麟!哪知一抬头,竟然又看到了方才那个登徒子!姜艾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下意识就想避开。

目光掠过时,却意外地在他大块头的身躯和手臂之间,瞥见了一颗熟悉的脑袋。

姜艾定睛一看,大喜,立刻跑上前:阿麟!那登徒子显然也认出她了,意味不明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接着低头看着怀里那颗脑袋:这人你认得?姜麟快被憋死了,闷闷的声音从铜墙铁壁的禁锢中传出来:我家姐。

既然已经找到他家人,黑熊便将人放了下来,一句没多说,一刻没多留,转身沿原路返回,似乎对接下来姐弟相见的感人场面毫无兴趣。

他走得倒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姜艾心情却有些复杂,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把弟弟检查一遍。

她没有责怪他乱跑,红着眼睛说:是姐姐不好,没照看好你……是我自己乱走,害姐姐担心了。

姜麟反倒不好意思了,解释说,我看姐姐和嘉宥哥哥在说话,想去给姐姐买糖葫芦,但是钱袋子被一个小乞丐偷了,追他时迷了路,遇到刚才那个黑熊叔叔。

以后不要自己走开;钱丢了就丢了,不要去追,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想到那个凶神恶煞的人,姜艾抿了抿唇,还有刚才那个叔叔,离他远一些,他……不是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黑熊:日行两善,请叫我雷锋熊︿( ̄︶ ̄)︿等等,谁说我不是好人!(╰_╯)#☆、05姜艾不愿意再面对萧维,领着阿麟在街口等了片刻,萧嘉宥便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瞧瞧姐弟俩都没事,大呼一口气,抬手在阿麟脑袋上梳得光溜溜的小发髻上抓了一把:小不点儿,跑哪去了你?嘉宥哥哥,姜麟颇有礼貌地躬身向他行了一礼,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方才的遭遇又解释一遭。

那你给你姐买的糖葫芦呢?姜麟更难为情了,挠了挠头说:被送我回来的那个叔叔吃掉了。

当时人太多,他个子小老是被撞到,那个叔叔就一只手把他拎了起来,往咯吱窝里一夹。

他把糖葫芦举得高高的害怕被蹭到,没想到那叔叔顺手就接过去了,咔嚓一口。

什么人呐,居然连小孩子的东西都抢。

萧嘉宥鼓了鼓眼睛,牵起姜麟另外一只手:走,嘉宥哥哥给你买好吃的。

一边偷偷往姜艾那里瞄了一眼。

要是他的艾艾也这么大就好了,就可以这样牵着她。

但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立刻又被萧嘉宥给挥到一边,兀自摇了摇头,要是他的艾艾这么大,那他还得再等七八年才能娶到她呢。

不划算,不划算。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四周缤纷斑斓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来往的人影不断从余光中闪过,耳边充斥着喧杂的吵闹欢笑声。

姜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热闹的节庆气氛全无感知。

已经提醒了萧嘉宥,也得到了他的承诺,至少这一晚是可以安然度过了,她心里却还是惴惴不安。

这样不够。

远远不够。

若真的是他表妹居心不良,这一晚过去,还会有许多个同样的夜晚。

在他们成亲前这二十个日子里,她有的是机会下手。

姜艾叹了一声,这个表妹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艾艾?——艾艾?姜艾猛地回神,什么?萧嘉宥举了举手中的糖葫芦,一颗颗山楂鲜艳饱满,包裹在玲珑剔透的糖稀中。

他和姜麟已经一人一串开吃了,怀里还抱着几个油麻纸袋,姜艾这才注意到,鼻关一阵热乎乎甜腻的糕点味道。

好久没吃到这些小零嘴了。

姜艾伸手接过,咬了一小口,瞬间被酸得皱了皱鼻子。

她没错过萧嘉宥脸上瞬间放大的笑意,连忙侧了侧身,不让他看到自己这副丑态。

然而这酸甜生津的滋味,真是教人欲罢不能。

萧嘉宥嘿嘿笑,他可不觉得她丑,皱一皱鼻头都娇俏可爱。

刻意放慢了步调,距离却是无法缩短的,再不舍,终究还是到了姜府。

将姐弟俩送到后门,萧嘉宥一股脑将买来的吃食都塞给姜麟,煞有介事地嘱咐他不能独吞,要多给姐姐吃。

他又不是贪嘴的小孩子。

姜麟打了个小呵欠,敷衍地应着。

月近中天,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做完功课睡下一个时辰了。

在外头吵吵闹闹的还不觉得,一到家,倦意上头,眼睛都睁不开了。

艾艾……说完了道别的话,姜艾领着阿麟正要进门,萧嘉宥突然又叫了一声。

姜艾回过头,却发现他悄没声息地已经到了她身后。

我有个东西给你。

想拉一下小手的渴望几乎要破胸而出,他极努力才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隔着理智的半步距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前倾,靠她近了一些。

他低着头,背着光的脸看不清楚,眼睛却是一片晶亮,黑夜里像发着光。

姜艾被他热切的注视烧得脸热,垂下眼睛,避开他仿佛带了滚烫温度的炽热目光。

什么东西?她轻声问。

萧嘉宥差点就忍不住狂性大发向她扑上去了,攥成拳头的手动了动,抬起来,微微汗湿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精巧的虎头纹玉佩。

姜艾认得,他属虎,这枚玉佩从小就戴在身上的。

你的护身符?嗯。

萧嘉宥道,给你。

姜艾这才抬起眼睛看他: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想给你。

萧嘉宥说,然后心一横,一把将她垂在身侧的手抓起来,将玉佩塞到她软软的手里,又飞快放开。

仿佛真的心无杂念,不是为了趁机摸一把。

但到底是心虚,他连退几步,在擂鼓一般的心跳中努力保持着最后的镇定:你快进去吧。

我看着你进去。

萧嘉宥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有多么依依不舍,姜艾将那块还带着温热体温的玉佩握紧,缓缓掩上了门。

.到底是大病一场,伤了元气,一晚上又是惊吓又是奔波的,受了不少累,翌日姜艾醒来时浑身乏得厉害,掀开被子,锤了捶发酸的小腿。

采芙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瞧她满面疲累,便放下东西,熟练地帮她敲打起来,悄声问:小姐,你昨晚上出去做什么了,怎么累成这幅样子?没留神把阿麟弄丢了,四处跑着找他来着。

她手法好,姜艾舒服地抻了抻腰。

采芙大惊:小少爷丢了?嘘……姜艾食指贴在唇上示意她小声,瞧你吓的,找不回来我能安心躺这睡大觉吗。

可吓死我了!采芙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伺候她洗漱好,采芙拿了一件竖领对襟的葱白米色绫袄,蓝缎马面裙,又问道:今儿个走百病呢,小姐去吗?正月十六有走桥消百病的习俗,妇女行游街市祈免灾咎。

上一世自定了亲事她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场合自然也没有露面。

沉思半晌,姜艾道:去。

正好她想见见萧嘉宥的表妹,也许能遇上。

换好衣裳,姜艾坐在镜前,看着采芙一双巧手麻利地为她挽了一个随常云髻。

姜艾已经很久没见过梳少女发髻的自己了,一时新鲜,不免多看了几眼。

采芙没忍住噗嗤一声,连忙捂住嘴,侧过身偷笑起来。

小姐这是看自己也看入迷了?姜艾嗔她一眼,跟着也笑了。

正巧采薇端了一碗自己亲手做的点心进来。

昨天晌午才被免了责罚,她回到下人房里就昏睡过去,没有跟采芙一块过来侍候小姐,正有点不安呢。

这会儿瞧见小姐醒来,精神气儿分明比昨日好了不少,她咧着嘴巴,开心全写在脸上。

姜艾回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不免想起她受尽折磨惨死的模样,一阵鼻酸。

小姐,我做了杏仁酪,加了桂花,特别甜!采薇眉飞色舞地说。

她不及采芙聪慧,有点迟钝,却得到了她南方家乡做厨娘的母亲的真传,一手顶好的厨艺,最擅长各种点心小食。

一大早没来小姐跟前伺候,就是在厨房里忙活呢,将杏仁捶出浆汁,拌入米粉,再加糖熬制,又热又稠,香甜可口,寒冷季节来一碗再温暖不过。

姜艾早晨没什么胃口,闻着杏仁酪香甜的味道反而有点腻味。

她拉住采薇的手,柔声问:膝盖好些了吗?还是有点疼,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采薇实诚地回答,心思却全在被搁在一旁的杏仁酪上,怕冷了不好入口,焦急的眼神直往桌子瞟。

小姐,你不喝吗?姜艾摇摇头:你喝吧,暖暖身子。

那怎么行!这是给小姐做的。

采薇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刚刚在厨房喝了一点……一点点。

小姐食量小,每次做的东西都有剩,采芙不贪嘴,就全便宜她了。

这姜艾是知道的,失笑道:那便给采芙吧。

小姐早晨不爱吃这么腻的。

一旁采芙将最后一直发钗插好,笑着点了一下采薇的头,你啊,是自己想吃才做的吧。

采薇赧然。

她真的是做给小姐吃的,但是嘴笨,每次都说不过采芙。

姜艾笑起来:喜欢吃就吃吧,采薇还在长身体呢。

采薇挠挠头,她最近饭量又变大了,每回吃饭都被采芙她们取笑说憨吃晕长,只长个儿不长心眼。

幸亏小姐不嫌弃她,采薇诚心正意道:小姐对采薇真好!正说笑着,忽闻外头一阵喧哗声,紧接着有人推门而入,却是母亲房里的一个小丫鬟,慌手慌脚地进来禀报:小姐,夫人派奴婢来给您通个信儿,老太爷那儿马上就会来人,请您过去!姜艾正好要去拜见爷爷,只是看小丫鬟的慌张样子,显然叫她不过不是话家常。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沉声问。

是,是苏姨娘!小丫鬟急得手脚发抖,苏姨娘一早告到老太爷那儿,说小姐夜不归宿,私会男人!说到最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暖气氤氲的闺房中霎时静默下来,空气凝滞。

姜艾眼皮子跳了跳,像是预见到了即将袭来的暴风雨。

采芙手一抖,立刻把目光转向姜艾,也有些慌张起来。

苏姨娘是如何知晓小姐昨夜出去过的?一大早告状又是什么居心?私会男人……这可是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最严重的指控,她是存心要糟践小姐的名声吗?!☆、06晚膳后姜家女眷结伴出门,二房的苏姨娘和与堂妹姜芊也在,只是这两人素来与长房不对付,这些年争争吵吵的,关系僵硬,见了面一声问候都欠奉。

姜芊穿一身绣花鸟纹的桃红纱地披风,满头珠翠,花枝招展地出现,只是一看到姜艾身上内衬柔软毛皮的白色绸缎斗篷,立刻有些眼热,哼了一声,走向另一边。

上一世她和苏姨娘都因自己而死,如今姜艾面对她们,反而有几分愧疚。

毕竟是一家人,这母女俩虽然小家子气,却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何况姜艾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没去在意二人。

一人持香走在前头,众人浩浩荡荡向黄柏河走去。

巧的是,在石拱桥上,遇到了来自郡王府的妇女,从河对面而来。

已经结了亲家,见面少不得一番寒暄问候。

郡王府支庶不盛,女眷除了当家主母郡王妃,便只有无依无靠前来投奔的外甥女杨思思一人,外带一众仆从。

姜艾跟郡王妃见了礼,便将目光转向她身后一身玫红袄裙的姑娘。

姜姐姐。

对方主动问候。

杨思思五官秀丽,明眸善睐,也是个美人胚子,福身的姿态娇媚动人,着实是个惹人怜爱的尤物。

但姜艾乃至整个姜家的悲剧都是拜这个人所赐,哪里欣赏得来她的美,能忍耐住怨怼已属不易。

听说姜姐姐前些日子染了病,不巧姨母身体不适思思走不开,没能前去看望,今日见姐姐精神奕奕,想必已经大好了。

劳思思妹妹挂心了,内心起伏,姜艾的神态却很平和,甚至冲她笑了一笑,我身体已经恢复了,只是一个人待着闷得慌,想邀思思妹妹到舍下小住几日,陪我说说话,不知妹妹可愿意赏脸?这……杨思思显然有些讶异,为难地望向正在交谈中的沈氏与郡王妃二人。

郡王妃适时转过头来,面上带着和蔼的笑意:那敢情好,正好思思一个人在王府也无聊呢,你们小姑娘凑在一起可以互相解解闷。

姜艾便笑着向郡王妃福身:那艾艾谢过王妃,肯将思思妹妹割爱借给艾艾。

都是一家人了,客气什么。

郡王妃亲自扶起她,拉着她仔仔细细打量着,慈爱地叮嘱,可怜我们艾艾,瘦了这么多,可得好好养身体,不然这么瘦骨伶仃地嫁进门,我这个做婆母的可不依的。

郡王妃对她是真心疼爱,姜艾眼眶一热,连忙垂下眼睛压住泪意,艾艾记住了。

这一出婆媳融洽的戏码落在杨思思眼中,便不那么痛快了,她咬了咬唇,秋水明眸中有一丝不甘,转瞬即逝。

姜艾抬眼时,只看到她婉婉一笑。

短暂的交汇过后,两拨人群继续往各自相反的方向行去。

已经与杨思思约定好,后日便会来姜府陪她小住,这几日内必定不会再有差错,姜艾总算可以暂时安下心了。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便传来好消息,姜寅前往江陵述职,离开数日,终于回到了家中。

姜艾迅速更衣梳妆,迫不及待地小跑着去了前院。

姜家父子三人都在,姜学林年过六十,头发已然半白;姜寅奔波几日,稍显瘦损,身上紫羊绒鹤氅满是风尘;唯独姜宸年仅四十,着青水纬罗直身,皁皮靴,倜傥风流,不减当年。

姜艾到了跟前,噗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姜寅已经听说了女儿大病的事,正惦记着见完父亲立刻去出云阁一趟呢,没想到她自己跑来,突然哭得那么伤心,令在场几人猝不及防。

艾艾,快起来,姜寅心疼不已,连忙将人扶起,笨拙地哄道,莫哭,有什么事跟父亲说。

艾艾莫哭,你祖父和二叔都在,绝不会叫你受委屈。

她所经历的那些又如何说出口。

姜艾轻轻摇头:女儿只是太想念爹爹了。

姜寅神色一松,献宝似的说:爹爹这次出去,给艾艾带了好些东西回来,你先回去歇着,待会儿爹爹就让人给你送去,不哭了啊。

父亲和母亲都还把她当孩子一样哄着,姜艾内心虽然已经不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对父母的宠爱却永远都受用,自个儿擦了擦眼泪,道别祖父和二叔,先回了出云阁。

不多时姜寅亲自过来,带来了他这趟出行为了给宝贝女儿添妆,搜罗的诸多奇珍异宝。

不仅有整套血玉打制的簪珥手钏、雪白无暇的狐裘,还有江陵时下流行的胭脂膏、玉簪粉、珍贵的波斯螺子黛,等等。

其中最得姜艾心意的,却是一只极为精巧的玉虎,眼睛胡须栩栩如生,可惜只有一半,像是剖开用作什么信物的。

这可是上好的于阗白玉。

姜寅颇有些得意,邀功似的,滔滔不绝地讲起从卖家那里听来的奇闻。

这些话姜艾已经听过一次,因为太过喜爱这只玉虎,至今仍清晰记得——据父亲说,他某日黄昏在江陵闲逛,偶遇一人,长相阴柔,自称曾是东宫内侍,大乱时逃出宫,顺了不少宝贝出来,这玉虎便是当年动乱尚未发生之时,太子安王亲手雕刻用以讨太子妃欢心的。

姜艾不知道这故事真假,却是真心喜爱,偷偷送给了肖虎的萧嘉宥,退婚时被他还了回来。

这一次还是要送的,毕竟他已经把自己佩戴多年的护身符给了她。

父亲还要去州衙,没待多久便离开。

姜艾把玩着玉虎,正思索着怎么找机会再见萧嘉宥一面,却听下人禀报:二小姐来了。

纳闷之余,姜艾将人请了进来,却见姜芊一脸的老大不乐意,显然这趟来出云阁并非自愿。

确实不是出于自愿,要不是刚刚父亲突然问起,得知姜艾染病几日她从来没来探望过,厉声训诫了一番,姜芊才不愿意踏进出云阁呢。

进来叫了声姐姐,目光便落在了还未来得及收起的一堆东西上。

如今姜艾对这个堂妹反倒多了点疼爱,没有像以前那样冷淡,反而叫采薇给她拿点心,又亲手把那件雪狐裘送给了她:我不常出门,这狐裘也用不上,你拿去穿吧。

姜芊诧异地瞪了瞪眼,显然怀疑她突然对自己示好的居心。

你干嘛突然对我这么好?以后想要什么东西,可以和我说,能给你的我都给你。

其实也有一些补偿的心思,姜艾道,我们是一家人。

什么一家人,她们明明过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姜艾成天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可以嫁进夷陵最尊贵的郡王府,而她只是一个没人在乎的庶女。

姜芊哼了一声,手上却一点不含糊地接了过去,紧接着注意到姜艾手里极为精致的玉件,双眼立刻亮了亮:那我想要这个。

这个不能给你。

她还真一点都不客气,姜艾有点头疼。

她不愿意给,姜芊顿时觉得这个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回到逸纤阁,立马就气哼哼告诉了姨娘。

苏姨娘却捧着姜艾打发姜芊回来给的那套纯金头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姜艾果真是中了邪了,竟然如此慷慨。

可是我就想要那个玉虎,她那么宝贝,一定是最好的东西!金的才不好看,俗气!越想越不甘心,姜芊吵吵闹闹不停,见姨娘也不理她甚至呜呜哭了起来。

苏姨娘被折腾得没脾气,半呵斥半诱哄地说:别哭了,娘给你买一个还不行吗!傍晚已经有下人在议论长房老爷一掷千金送给大小姐的珍贵玉器,姜芊哭闹更厉害,苏姨娘只得揣上银票出了门。

她其实也舍不得花钱,但就剩这一个女儿了,从小就处处被长房的姑娘比下去,也不像人家命好早早定了一门好亲事,今年都十三了也没人给张罗。

孩子就想要个玉件都没有,别人不管,她这个做亲娘的还能不管吗。

玉器铺子里漂亮的物件倒是不少,苏姨娘也没见那传说中的玉虎到底长啥样,不过也就是老虎嘛,她挑挑捡捡,选了块虎头小吊坠,不及和田玉名贵,倒也精巧可爱,芊芊一定会喜欢。

出门时遇上交好的妇人,对方亲热问候,瞧见她手里的精致檀木盒,奇道:哟,这是买了什么宝贝?虎头玉坠而已。

聊得投机,苏姨娘不免抱怨起了家里的糟心事儿,还不是我那偏心的夫家!长房的姑娘要出嫁,你是不知道那嫁妆准备得多丰厚,我大伯还特地从江陵淘了宝贝回来,什么于阗玉的老虎,价值连城呢,可把我家姑娘羡慕坏了,这不买个小玩意儿哄她开心嘛。

妇人惊讶:于阗玉可是罕见呐……两人并肩而行,嘀嘀咕咕地说着闲话,在姜府门前分别。

苏姨娘颠颠地哄女儿去了,没注意到一路有人尾随,看着她进了门,方才折身往郊外的方向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结尾做了一点修改,姨娘告状的情节删掉,直接走百病,为了加快进度,早点让黑熊哥哥出现。

改动不大,不看也没影响。

☆、07杨思思原籍归州,也曾是养尊处优的大户千金,母亲早亡,十一岁时父亲病故,唯一的亲姨母怜其孤苦无依,将她接到了身边,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姜家与郡王府来往密切,姜艾与杨思思彼此相熟,却谈不上热络。

这次开口相邀只是出于防备她算计萧嘉宥的目的,如果能用最简单的方法杜绝隐患,那最好不过。

然到了约定的日子,姜艾左等右等,人迟迟不来,随后郡王府派人来递了信儿,说杨姑娘突然身体不适,此趟怕是不能成行了。

采芙并不明白自家小姐怎么会邀请那个虚脾假意的杨小姐,这会儿见小姐似乎因为对方无法履约有些不开心,便安慰道:小姐要是闷,不如叫几个人来打马吊?姜艾摇了摇头。

她可不是无聊。

杨思思不来,反而更加印证了她存心不良,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放任她留在郡王府了。

姜艾寻思半晌,叫采芙附耳过来,悄声交代了几句。

采芙大惊:小姐为何……姜艾将食指贴在唇前嘘了一声。

我昏迷那几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到,我和嘉宥没有成亲,他娶了别人,我也另嫁他人……权衡一番,姜艾还是将上一世的遭遇换了个方式讲给采芙听。

毕竟许多事情需要采芙为她做,让她知道反而便于行事。

采芙目瞪口呆,小姐怎会做这样的梦?您和世子天造地设,很快就会完婚,再说世子对您倾慕有加,采芙从没见过比你们更般配的一对了,怎么会……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小姐切莫再胡思乱想了!只是那个梦太真实了,还是小心为好。

姜艾道,采芙,这事我从未告诉过旁人,连父亲母亲都没说过,除了你,再无第三个人知晓,你可愿意为我保守秘密?采芙连连点头:采芙绝不会辜负小姐的信任!小姐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采芙,采芙愿意为小姐分忧!那个梦境太过匪夷所思了,但采芙能理解小姐的不安,关乎到一生的幸福,自然要万分谨慎,一点差错都不能容许。

白绒绒的雪又下了起来,晌午姜艾便乘了马车,在采芙的陪同下,亲自前往郡王府。

东澜郡王照例不在,姜艾先去拜见了郡王妃。

知道她爱吃甜食,姜艾特地让采薇做了几样点心糕饼带着,其中有一碗煮好的水粉汤圆,放在塞了棉花的保温盒中,一路带过来,还是热乎的。

前些日子您身体不适,艾艾自顾不暇,没能来探望,原本约了思思妹妹,不巧她也染了风寒,便趁今日来看看您,也顺便探望妹妹。

姜艾将水粉汤圆端出来,笑着说:这汤圆是我新手煮的,水磨粉和的面,非常滑腻,馅儿里加了松仁核桃和糖,采薇家乡的吃法。

您要是喜欢吃,我再让采薇多做一些送过来。

我们艾艾煮的,一定美味极了。

郡王妃满面笑容。

汤圆却被她身边的老妪立刻接了过去,见温度刚好,又背过身用银针试了毒,这才呈给郡王妃。

东澜郡王花名在外,府里姬妾养了不少,夫妻不和,郡王妃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处处小心姜艾也能理解,便只当没看到。

陪郡王妃说了会儿话,姜艾便到杨思思的院子去探望。

杨思思本就是装病,自个儿在房里绣帕子,贴身丫鬟丹翠得了消息,立刻飘进来禀报,杨思思当即将秀气的眉头一皱,摔了花绷子:她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怎的突然缠上我了?以往可是根本看不上她,病了一场居然转了性子,三翻四次主动凑上来。

她确实有过结交这位知州千金的心思,但如今已经没必要了!她有自己想要争取的东西,哪有闲工夫应酬这个绊脚石!心里万般不耐,却不得不应付,杨思思摘了珠玉发钗脱了外衣,往脸上铺了层□□,上了床榻。

姜艾随着丫鬟进门,见杨思思正匆忙下床,身体发软摇摇晃晃,面色确实有几分憔悴,连忙上前制止了她:快别起来了,听说你病得厉害,下不了床,我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

只是小有不适而已,没想到惊扰了姜姐姐的清净,思思失约在先,还劳烦姐姐奔波,真是过意不去。

杨思思神态满是愧疚,等病好了,思思一定亲自去向姐姐赔罪。

你好好休息便是。

姜艾笑着应付。

两人说话间,各自的丫鬟安分守在一旁。

忽然,采芙面露难色,悄悄往丹翠那儿挪了一步,用手遮着,极难为情地小声问:我好像要闹肚子了,你们这儿恭房在哪儿啊?出了院子右……丹翠话说一半,采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难受地捂着肚子,央求:不行不行,你带我去吧,我等不及了!丹翠连忙向两位小姐请示过,匆匆带着采芙出了门。

这一去便是一刻钟,姜艾的耐心已经快要告罄,看得出来杨思思也在勉力应付。

两个丫鬟一同回来,姜艾望过去一眼,收到采芙的示意,心中大定。

离开郡王府时,刚巧遇上一同外出游玩的萧嘉宥与萧维二人踏马归来。

萧嘉宥立刻从马上跳下来,缰绳随意一抛丢给小厮少礼,三两步跑到姜艾跟前,披风上的雪花扑簌而落。

艾艾,你怎么来了?我来探望王妃和思思妹妹。

姜艾说,去哪里了,跑得一身雪?带皇叔去西山别院看梅花了,那儿梅花开得正好,以后我也带你去看。

他身上裹着寒气,眼神却炽热无比,姜艾看着他睫毛上颤颤巍巍不肯离开的雪瓣,不禁露出微笑来,掏出帕子,顾忌着有旁人在,让他自己擦。

这时萧维也下马走上前来,依旧眉眼含笑,仿若从未见过一般,询问:嘉宥,这位姑娘是?哦,这是知州姜大人家的千金,也是我没过门的媳妇。

介绍时脸上得意尽显,艾艾,这位你见……这位便是昱王殿下。

差点说漏嘴、原来是姜小姐,久仰。

萧维很和气。

姜艾福了福身,眼睛并未看他:民女见过王爷。

姜小姐不必多礼。

姜艾看了萧嘉宥一眼,后者会意,立刻转向萧维,几日来两人相处投机,说话也不再拘束,直言道:皇叔先回府歇息吧,我跟艾艾说几句话。

萧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先行进了门。

艾艾,你有话跟我说吗?萧嘉宥怕帕子小心叠好,递还姜艾,她没接,抬手放上去一个东西。

萧嘉宥眉梢一扬,将质地细润、晶莹无暇的白玉虎拿在手中把玩,爱不释手。

这是送我的吗?他难掩惊喜。

姜艾点头:父亲从江陵带回来的,说是宫里的物件,但我想大约是对方哄骗他编的故事,不过这玉料倒是极好。

你喜欢吗?萧嘉宥猛点头:怎会不喜欢,太喜欢了!这是艾艾送我的,我一定好好收着。

姜艾笑了一笑,心中却叹道,只愿这次不会再退还给她。

.隔天,姜艾在采芙的陪同下出来逛了片刻,踏进一家并不起眼的茶楼,要了一个雅间。

不多时,一个穿紫衣粉裙、梳双丫髻的清秀少女悄悄推开了雅间的门——面色紧张眼带忧虑,正是杨思思的大丫头丹翠。

掩好门,丹翠立刻跪在姜艾身前,从袖袋中掏出一颗足有拇指长的金元宝,正是前一日采芙接着去恭房偷偷塞给她的那个。

丹翠惶恐,还请姜小姐收回这金锭。

姜艾不接,只问道:听说你在归州还有家人?是,有母亲和三个弟弟……你父亲呢?父亲被歹人所害,已过世多年。

那你家人以何为生?母亲种田,最大的弟弟十三,在地主家做长工。

且不说一个女人种田的辛劳,靠十三岁的孩子做长工养活一家人,生活有多艰辛可想而知。

姜艾道:你家小姐家中已无人,如今在夷陵有了依靠,极有可能不再回归州,那你呢,要弃家人于不顾吗?丹翠霎时泪盈余睫,痛哭道:丹翠并非抛弃他们,实乃生活所迫,如今虽离家遥远亲人不得见,却能靠这微薄的收入贴补家人。

我知道你们生活不易,这金锭便是对你母亲弟弟的一点心意,有了这些,至少能在归州做一些小生意,你母亲不用再那么辛劳,弟弟可以继续读书,他日中举光宗耀祖也未可知。

丹翠啜泣不止,并未接话。

姜艾又道:你放心,不是让你做伤天害理的事,只是请你帮一个小忙,绝不违背道义,于你家小姐也无损害。

啜泣声渐渐止息。

很长一段时间,雅间寂静无声,只有茶盏轻微的碰撞,清脆,短促,仿佛直入心灵。

姜艾慢慢喝完了一杯茶,将茶盏搁下,用手帕抿了抿唇,才又道:你若考虑好了,便起来吧。

……是夜。

姜艾梳洗过后上床休息,明明一切已经按照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不知为何却有些心绪不宁,总担心计划会再次出差错,翻来覆去睡意全无。

三更的梆子敲过,姜府异乎寻常的静谧。

姜艾心中郁郁,掀开被子下床,将萧嘉宥送她的那枚虎头纹玉佩拿出来握在手里,再次躺下时,总算是心静了一些。

幽静的深夜,针落可闻。

倏然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将姜艾刚刚养出的一点瞌睡惊走了。

声音似乎是从外间传来,像是门栓发出的动静。

大约是采芙她们起夜了吧,姜艾想着,正要闭上眼睛,却隐隐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飘飘忽忽极淡薄,像是某种花草。

姜艾不禁感到惊异,外头冰天雪地,怎会有花香?采芙?姜艾下床,叫了一声。

却无回应。

微弱的光辉透过窗纸投进室内,一门之隔的外间,采芙昏睡在榻上,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

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被内室忽然响起的喊声所惊,悄无声音隐到墙根。

脚步声渐近,轻巧翩然,在人眼前展现一副女子轻移莲步的婀娜姿态。

几息之后,门从内室打开,微弱如豆的烛光先闯进了黑暗的空间,随之便是一道纤瘦的身形,只着素色中衣,空气浮动中送来一缕幽香。

采芙?姜艾看着毫无反应的采芙,微微皱眉。

怎么会睡得这么死?怪异的感觉渐渐从周遭聚拢而来,不知怎的,姜艾突然觉得脊背发凉,霎时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下一刻颈后钝痛袭来,姜艾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史上第一个家暴的男主诞生了!(⊙v⊙)☆、08夷陵城西边有一片连绵广阔的山脉,其中以望云峰最为雄伟挺拔,因峰顶云雾缭绕得名。

望云峰地势险峻,难于攀登,常年人迹罕至的山上却有个黑熊寨,养着一窝……土匪。

深山气温有如寒冬,天际微亮,校场上万籁俱静,隐隐能听到嘶嘶破风之声,一道黑色身影矫健如游龙穿梭,手执锋利长剑,腾转挪移,在空中挥出一道道寒光。

直至天光大亮,喧哗声由远及近,三三两两的青年结伴而来,瞧见校场中央骤如闪电的身影、凌厉逼人的剑招,说笑声戛然而止。

各个端正姿态,恭敬叫道:大当家。

不知疲倦的黑色身影这才停下来,利落收势,肃杀恢弘的剑气随着利剑入鞘尽数收敛。

黑熊转过身来,看也未看他们一眼,大步走过。

一群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闪到一边为他让出通道,大当家一张黑脸明显心情欠佳,没人敢上去触霉头。

回到寨子,黑熊径直去了草堂。

这两天伤风的人多,好几份药要煎,胡子花白的丁师傅早早就忙活起来了,院子里架了一排四个炉子,每个砂锅中药材都不尽相同。

许是因为烧着火,院子里要比外头暖和不少。

他正看着火候,回头瞅了一眼,瞧见来人立刻把头扭了回来,理都不理。

还为昨日黑熊逼着他配迷烟生气呢。

黑熊又丝毫不懂委婉,上来第一句话便是:老头,你那迷烟不顶用。

丁师傅立时大怒,气得胡子都抖了一抖,用扇火的蒲扇指着他:胡扯!你逼着老夫做那迷烟去为非作歹也就罢了,竟还信口雌黄说不顶用!那配方可是老夫祖上传下来的,迷昏一头牛都不成问题,你要不是含着老夫给的那叶子,包你闻一下也立刻人事不知。

一只毛茸茸的东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蹭到了黑熊脚边,仰着小脑袋,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像个棕褐色的毛团子,背上五条花纹,蹲在那儿跟他的手掌差不多大。

它不是冬眠了?黑熊问。

这小东西是入冬时他从后山捡回来的,受了伤,差点被冻死,交给丁师傅医好了伤,一直养在它的院子里。

冬眠又不是一直睡,总要醒过来晃荡晃荡补充食物。

但是丁师傅生气呢,懒得跟他解释,哼了一声道:别打它的主意,它冬眠还没结束。

黑熊盯着脚边那一团,小东西立刻像爬树似的,扒着他的衣服刺溜刺溜爬上来,蹲在他肩膀上,显然跟这个魁梧健壮的人类很亲近。

丁师傅转头看了过来,黑熊立刻道:你那药真的不顶用,有人闻着依然活蹦乱跳。

当真?!丁师傅狐疑地盯了他几眼,见他并非说谎,立刻双眼放大,猛地凑上前来,原先的恼怒不见踪影,颇有几分热切地望着黑熊,果真有此奇人?在哪里,可否带来给老夫瞧一瞧?黑熊不答,只将剩余的几管迷烟还回去,趁他仔细检查的时候,伸手将肩膀上的小东西拿下来,揣进怀里。

手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件,他拿出来看了眼,是那枚虎头纹玉佩——黑灯瞎火中被他误当做了要找的东西。

你祖传的配方需要改良了。

言罢转身就走,健步如飞,刚出门便听到丁师傅大喊大叫起来:个熊崽子,把松鼠还回来!回屋时刚巧遇上伸着懒腰出来的石头,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瞧见他立刻跑上前,鬼鬼祟祟又满含期待地问:老大,找到东西了吗?黑熊依然是话都懒得说一句,脚步未曾有一丝停滞,随手抛给他一个东西:拿去玩吧。

.姜艾从昏沉的梦境中醒来,刚一动,便觉颈后一阵酸痛,疼得立刻嘶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肿了,手指一碰就疼得厉害。

她想起来了,昨天夜里似乎有人闯进来,她被袭击了。

心下一凛,她立刻坐了起来,环视一圈,房里一切与平日并无二致。

姜艾皱眉,那歹徒无声无息闯进她的房间,意欲何为?她低头瞅了瞅身上盖得好好的锦被,她不是晕倒在外面了吗,为什么又会在床上醒来?采芙扶她回来的?采芙?她立刻扬声叫人。

小姐,您醒了。

采芙很快推门而入,像平日一样,笑盈盈端着热水进来。

夫人一早就来过了,老爷今日休沐,说要带小姐和小少爷去西山看梅花呢。

姜艾此刻却完全没有游玩的心情,拧眉看着采芙:你昨夜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小姐听到了什么了?采芙惊讶,奴婢昨夜睡得特别香呢,什么都没听到,连梦都没做。

姜艾疑惑更甚,总不会是她做的梦吧,哪有这么真实的梦。

她低头,将头发拨到一侧肩上,露出天鹅一般纤细白皙的脖颈:你看一眼,这里……话未说完,采芙便惊呼出声,瞪大了眼睛盯着她颈后那道触目惊心的淤青:天呐!小姐不小心撞到哪里了吗,怎么会这样?那便不是梦了。

姜艾立刻道:你仔细检查一遍,屋里可少了东西?采芙不明所以,依言将放置贵重物品的柜子和箱子打开,一一清点;又亲自去小库房看了一遭,确定没有任何东西遗失,才来回禀。

这个消息反而令姜艾的心更沉了几分,那样一个躲在黑暗中连气息都让人无法察觉的高手,一不图财,二不贪色,恐怕怀揣的是更大的目的。

紧接着她又猛然意识到——嘉宥送她的玉佩不见了!昨晚被她拿在手里,此刻已经没了踪影。

这事简直匪夷所思。

且不说那块玉佩只是嘉宥的随身之物,并非值得那样一个高手大费周折的名贵宝物,除了她、阿麟和嘉宥,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那块玉佩在她手里,那人又是如何得知?越想越惴惴不安,姜艾梳洗完,立刻去找父亲母亲。

姜寅本打算趁着休沐带妻儿一起出去赏花游玩,女儿马上就要出嫁,一家人能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了。

已经派人去学堂给姜麟告好了假,不想女儿却睡起懒觉迟迟不起,夫妻俩都是极纵容她的,不舍得扰了她的美梦。

反正西山不远,晚些起程便是。

姜艾急急忙忙跑来时,姜寅和沈氏正在玩你画画来我题诗的游戏,夫妻两人其乐融融,姜麟则一个人趴在另一张桌子上,安安静静地画自己的画。

姐姐!姜麟完成时,刚好看到姐姐从院子里进来,立刻便将自己的画作拿给她看。

姜艾心急如焚,被弟弟一拦还是停了下来,接过他举起的画,耐心欣赏。

八岁的孩子画工稚嫩,但线条简洁明了,能辨认出是绿草葱翠的河堤上,一男一女两个人并肩而立,头顶柳枝蔓生,随风轻舞。

画的是她和嘉宥吧。

姜艾心头软软的,抱了抱弟弟,温柔夸他:画的真好,我们阿麟是写意派的小画家。

姜麟不好意思地抿嘴笑,身后那两个为人父母的,一个忍俊不禁,一个则毫不掩饰地朗声大笑。

姜艾让采芙领阿麟出去玩,接着掩上门,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父母。

然而他们第一反应都是不信的,昨夜府里风平浪静,一早起来也并未发现任何异样,若是有贼上门,那么多贵重东西不拿,怎会偏偏偷走一个年轻男女定情的玉佩?艾艾莫不是睡迷糊误将噩梦当真了吧?姜寅道。

姜艾也知道这事听起来太过荒诞,但颈后隐隐的疼痛绝非她的幻觉。

我颈后的伤痕还在,爹娘若不信,一看便知。

沈氏大惊,立刻查看她颈后的伤痕,只见白玉一般的肌肤上一片呈长条状的青紫,的确像是被人手刀砍出来的,而且下手不轻!这样重的痕迹,若真是睡梦中不小心撞到,早就把人给磕醒了。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脸色均变得凝重起来。

艾艾莫怕。

姜寅道,为父马上安排人手到你院里守着,绝不会再让歹徒有可乘之机。

家里也要再增添护卫,女儿总觉得这事不会这么简单,若那歹徒别有所图,恐怕还会再来,爹娘也有危险。

姜艾担忧不已。

姜寅点头,立刻便着人去办。

沈氏见女儿满面愁容,将她抱在怀里温声安慰:艾艾莫再担心了,这事交给你父亲处理就好。

雪停了,难得的晴天。

尽管心中思虑重重,一家四口的出行计划并未受到影响。

毕竟能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姜艾一点一滴都不愿浪费。

安排好一切事宜,收拾停当,四人便乘坐马车,带着侍女仆从前往西山。

西山一年四季风景独好,山上修建了不少庄园,是富贵人家的休闲胜地。

姜家也有一座别庄,距离郡王府的别院有一段距离。

庄子不大,不及后者奢华,梅花开得也不如人家好,但位置得天独厚,西山仅有的三个汤泉池,便都圈在姜家的庄子里。

姜家一行人在山脚下了马车,步行上山。

尽管距离不远,姜艾来的次数并不多,尤其从未在冬季来过。

山路积雪深厚,有些地方甚至没过小腿。

行走颇受阻碍,但别有趣味。

这样跟亲人一边爬山一边赏花,互相搀扶,谈天说笑,那些烦扰忧虑一下子都被抛在了脑后,姜艾醒来后第一次如此快活。

别庄建在半山腰,路程不算远,但对常年待在闺阁中的女子来说,还是挺累人的。

一路上和阿麟打闹追跑,姜艾到达别庄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雪中泡汤泉别有一番风味,难得来一次,自然不会错过这一番体验。

四人分好房间各自休整。

沈氏依然像以往一样,与女儿一起,将幼子交给丈夫。

只是大男人照顾孩子难免有不妥之处,她便先留下来安顿两人,姜艾一人先去了另外一间。

宅子人气不盛,但有汤泉在,热气蒸腾,仿佛置身春天。

采芙在里头整理行装,姜艾在屋子里走了走,打开窗子通风。

噗通——沉闷的声响,像是有重物砸在了雪地中。

抬眼看去,却只看到白茫茫的雪地,和三丈外墙头下盖满了雪的井。

姜艾疑惑,刚才是什么声音?正要叫丫鬟出去查看,视线中忽然出现一抹小小的影子,在雪地上扑腾扑腾跳了几下。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褐色的小松鼠,个头太小,每次落下去都整个埋进了雪中,奋力扑腾着却无法逃脱困境。

姜艾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o(╯□╰)o☆、09从丁师傅那儿回来,进了屋,黑熊将桌子上匕首地图之类杂物拂到一侧,掏出松鼠搁了上去,接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花生来,丢给了它。

小东西立马飞快捧着一颗花生就囫囵塞进了嘴巴里,一侧脸颊都撑得鼓了起来。

黑熊就站在桌子旁边,好整以暇地盯着,看它做贼似的不停往嘴巴里塞啊塞,直到再也再也塞不下为止。

这才转身走向床榻,和衣一躺,闭上了眼睛。

两个时辰之后石头在外面奋力拍门,黑熊这才睁开眼睛下床,找遍屋子才在斗柜顶上一块灰布下头翻出腮帮子鼓囊囊的松鼠。

大当家让你过去一趟。

石头鬼鬼祟祟地进来,半遮着嘴巴小声说。

他口中的大当家,指的是上一任大当家段洪。

段洪早年受过重伤,肺上落了毛病,随着年纪增大身体状况愈来愈差,便专心养病,将寨子交给了黑熊。

石头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

八成是已经知道了他昨晚干的好事。

黑熊把柜子顶上的碎皮屑搓下来丢掉,又给松鼠抓了一把花生,才不紧不慢地出门。

一路上石头都在叽叽喳喳打探昨夜的情况,但除了中途打个呵欠,黑熊连嘴都没张过。

问了半天一个屁都问不出来,石头叹了口气,放弃了。

自己第一次立功,似乎并没能得到好的结果。

黑熊进门,正堂上坐着一人,年纪五十有余,瞪着眼睛故作威严,脸上却显出一种苍老和病态,身上裹着一袭针毛细密的深棕色熊皮,不时抑制不住咳嗽几声。

义父。

昨晚上做贼去了?段洪没好气地问。

黑熊脸不红心不跳地嗯了一声。

段洪看到他那混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激动便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咳嗽。

黑熊亲手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一声不吭,却隐隐带着几分关切。

个熊玩意儿!瞧你那样子,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一点都不像……话说一半又突然噤声,段洪叹了口气,接过他递来的水,几口喝完,气儿顺了不少。

可有被人察觉?没有。

黑熊毫无迟疑地回答。

那找到东西了?没有。

段洪冷哼一声,你不是能耐么!事情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四叔得到消息亲自前往江陵,不料还是晚了一步,东西已经被人从福顺手中买走,只知对方家住湖广一带,其他线索全无。

石头只知老大在找一枚于阗玉虎,却不知所为何故,碰巧那日下山采买,听到两个妇人在谈论,立刻留了个心眼。

也亏得当初三叔叫嚷着叫将阉人喂熊时,被二叔拦了,留了福顺一条小命,拿姜府那位姜大人的画像给他看过,证实当日买走玉虎的人正是姜寅无疑。

义父和二叔恐打草惊蛇,主张从长计议,黑熊却性急等不得,昨夜便瞒着他们夜探姜府。

可惜最终一无所获,白忙活一场。

往后不许再擅自行动!我们在这山上躲藏近二十年是为了什么?若是行迹败露那狗皇帝如何会放过你!段洪吼完又咳嗽起来,用力喘着气,呼吸急促嘶哑。

梗着脖子油盐不进的黑熊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上前搀扶。

以后万事先找你二叔商量,段洪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捏了捏,若是让老子知道你不听话,掀了棺材板也非出来揍你不可!黑熊却因这话动了怒,眉头紧拧,冷硬道:你若不放心就好好看着,你以为二叔能奈何得了我?你个混账东西!段洪大怒,挥手将茶盏砸了出去。

方向明显是偏离的了,以黑熊的身手很随意便可避开,但他硬挺挺站着,不躲不避,任凭茶盏狠狠砸在他左侧额头上,半杯茶水顺着脸颊流下。

臭小子,傻站着等死吗!段洪吼了一声,再次剧烈咳起来,扶着桌子差点顺不过气来。

黑熊懊恼,忙笨手笨脚为他顺背,等他平复下来,才抹了把脸,攥着拳头说:你莫再动气。

他大步离开,石头忙跳起来跟上,不想一路跑着竟都追不上。

他回来时黑熊正脱下打湿的衣服,头也不回地道:去打桶水来。

太,太冷了……石头气喘吁吁道,西山,三当家的说西山有个庄子里有汤泉池子,咱们去泡澡吧,老大?黑熊略缩思忖,套了件干净外衣,将嘴里含着花生醉生梦死的松鼠抓过来,放在肩膀上,晃悠着下山,在半山腰拐上去西山的曲折小径。

有钱人家的庄子都常年闲置,这么冷的天,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石头在前头带路,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三当家口中的那个庄子,兴奋道:就是这儿!我先翻进去望风!墙头有些高,石头将衣摆往腰里一扎,助跑几步猛地一跃,双手扒在了墙头上。

这种时候才能体会到认真练功的好处,吭哧吭哧好不容易才爬上去,他骑在墙头上,只见空旷的园子一片苍茫,零星点缀着一些傲然的红色。

没人!他转头招了招手。

黑熊纵身一跃,极轻松地翻了上来,脚尖在墙头一点,健硕的身躯便如一片雪花一般,轻轻巧巧落在雪中,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石头嘀咕一句,将两条腿都迈进来,打算往下跳。

正在此时对面的那扇窗子忽然动了一动,屋里竟然有人!石头霎时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出溜下来,结果脚下一软,噗通一声整个人扑进了雪中。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窗子从里头打开了。

黑熊一个闪身贴在墙上,石头趴在雪中,屏住呼吸,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

屋里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刚才摔落的那一声,好奇地在窗口看着,亏得前面刚好有一口井将他挡住。

黑熊距离打开的窗扇不过一步之遥,敏锐的耳力能捕捉到极轻微的呼吸声,他知道有人一直站在那里,像他们一样,一动不动。

雪里太冰,石头渐渐扛不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

无声的对峙持续着,他表情变得扭曲,仿佛下一刻便会抑制不住哇哇大叫着窜出来,呲牙咧嘴地朝黑熊的方向做了个救——命——的口型。

肩膀上的松鼠不知是被吓到还是怎么,毫无预兆地从黑熊身上跳了下去。

扑哧——小小的毛团子几乎整个被雪埋住,努力往前蹦着想逃离铺天盖地的雪,但每一下都掉进去被埋得结结实实,顽强的样子实在好笑又可怜。

姜艾心软,转身走向门口,听到正在准备沐浴用具的采芙在身后问:小姐要出去吗?有只松鼠掉进雪里了,怕是会被冻坏,我去把它捡回来。

冰天雪地的怎么会有松鼠?采芙惊奇不已。

姜艾已经打开了门扇,采芙急忙叫了声等等,拿了斗篷过来被她披上,小姐病刚好,可不能再冻到了。

就出去一下,不碍事的。

姜艾担心那只小松鼠,没等采芙系好带子,便迫不及待走了出去。

从屋檐拐过来不过几步距离,白茫茫的雪中只有一个褐色的团子在拼命蹦来蹦去,姜艾快步上前,怕惊到它,很小心地蹲下来,试探着伸出手,将它从雪里挖了出来。

可怜的小东西,从哪里跑来的呢?小东西似乎不怕人,冰凉的小爪子踩在她手心里,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姜艾动作极温柔地抚摸它的身体,将沾在毛毛上的雪粒弄掉。

她在放归山林和带走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片刻,将小松鼠包进斗篷中,转身回去。

屋顶上,被揪着领子拎上来的石头趴在黑熊旁边,两个人都沉默着。

半晌,石头终于忍不住动了一下。

黑熊的目光转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卷曲的胡须遮掉了一半脸,一双眼睛毫无波澜,却令人不寒而栗。

石头不禁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地说:那姑,姑娘,长得真好看…….沈氏安顿好那边的丈夫和儿子回来,瞧见女儿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从外头回来,不禁纳闷道:艾艾做什么去了?你看。

姜艾笑盈盈地将小松鼠抱出来。

哟,哪里来的小东西?沈氏奇道,艾艾去抓的?雪里捡的,都快冻僵了。

姜艾捏了捏它的小爪子,小松鼠显然不喜欢,飞快缩了回去,逗得她咯咯笑出声。

母女两人泡在温暖的泉水中时,姜艾便让采芙拿了脸盆过来,舀了些热水,想给松鼠也泡个热水澡,好让它快点温暖起来。

不料小家伙惧水,碰到水便剧烈挣扎起来,敏捷地从姜艾手中逃脱,钻来钻去不见了踪影。

姜艾澡也不泡了,立刻擦干身体出来,披上衣服,和丫鬟们在屋里一通找,最后在她斗篷里寻到了,窝在温暖柔软的皮毛里。

它很亲人,姜艾将它抱起来,它便舒舒服服地窝在她温暖的身体上,小小的一只,让人心头不由柔软起来。

姜艾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小东西了,原本只是看它可怜想救它一把,哪知道逗弄片刻便舍不得它离开了。

傍晚回府时,她便将松鼠也带上了,姜寅和沈氏看她欢喜,也就由着她了。

黑熊和石头在房顶上坐到日暮西沉,竟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最后眼睁睁看着那一家人整装下山,那姑娘裹着厚厚的白色斗篷,松鼠被严严实实抱在怀里。

两人站在山头,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石头瞄了老大一眼,忐忑道:那姑娘好像很喜欢它……黑熊盯着那几乎和雪融为一体的白色斗篷,半晌没言语。

乘马车从西山回来后,姜艾剥了些和核桃和瓜子仁喂松鼠,吃饱喝足小东西在房间里窜了一会儿,趴在温暖的被子上睡起觉。

姜艾让丫鬟用蓬松的棉絮做了一床又轻又软的小被子,晚上将它安置在床榻里侧,不料半夜它却自发拱进了她颈窝,姜艾心软不已,便这样与它相拥而眠。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小可爱哪里去了,怎么不和人家玩了呢?_(:зゝ∠)_☆、10昱王殿下驾临夷陵,不大肆庆祝一番实在不是东澜郡王的作风。

姜寅这才得知夷陵来了这样一位大人物,不敢怠慢,与姜宸兄弟二人亲自登门拜访。

城内知名乡绅皆在邀请之列,携各家女眷前往,只为一睹传闻中俊美无双的昱王真容。

宴席当日郡王府好不热闹。

姜家既为一方父母官,又是乐善好施的首富,在夷陵颇有声望;两位千金也是美名远播,一露面便有不少同龄小姐上前攀谈。

姜艾略略应酬一番,便留下热衷于此的姜芊一人享受众星拱月的待遇。

姜艾进去拜见郡王妃,留在她身边说话,见一向跟在她身侧的杨思思不见人影,便问了一句:怎么不见思思妹妹?一上午忙碌着招待来客,郡王妃连喝口茶的空闲都没有,被她一提才意识到今日一直没见外甥女,忙遣人过去查看。

派去的下人很快回来,面色仓惶地向郡王妃耳语几句,只见她当即皱起眉,压低声音难掩焦急道:快去请大夫!思思妹妹可是身体有恙?姜艾道,我去看看她吧。

却被郡王妃拦住:不可不可。

思思那孩子突然起了疱疹,怕是会传染,等大夫来看过再说,艾艾别过去了,当心感染。

她心里担忧不已,却脱不开身,不时露出焦急的神态。

姜艾便在她身旁帮手。

直到大夫赶来,确诊杨思思发了水痘,开具药方,嘱咐许多事项,同时建议将病患暂时隔离开,以免传染他人。

郡王府倒是有几处别院可以安置,但郡王妃哪里舍得将唯一的外甥女孤零零赶到庄子去。

还是身边的老妪劝说世子马上就要大婚,病人留在府里不妥,她才勉强同意,命人先打点好行装,翌日再出发。

姜艾从未主动去害过什么人,尽管这次是因为杨思思蓄意破坏她和嘉宥的婚事,关乎到自己的一生,不得已出此下策;并且发一次水痘对人并不大碍,好生休养便不会留疤,她心中还是会有不安。

更令她忐忑的是,偶然间听到郡王妃对身边的老妪说了一句:思思这些日子都待在府里,没见过外人,你去查一查,可是哪个下人接触过发水痘之人,将不干净的东西带了回来。

害了我可怜的思思,总要惩戒一番,也免得再祸害其他人。

姜艾心头一跳,与采芙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不多时来了一位郡王妃的贵客,姜艾便说出去走走,识趣地离开。

郡王府比姜府要气派得多,花园中遍地珍奇花草,山茶、杜鹃、君子兰等等,被精心照养,寒冷季节依然满目缤纷。

有花的地方便不乏赏花之人,姜艾心事重重,为了避开喧闹人群,沿着小径走进僻静的深处。

这里距杨思思的院子倒是不远,采芙借机溜了过去,没有引人注意。

姜小姐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一道温润带笑的嗓音忽然响起,正是姜艾所熟悉的。

她乍然回神,身体已经反射性后退一步。

萧维负手立在一座小院门前,星星点点的腊梅在身后悄然盛开。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眼前一身水绿衣裙的姑娘,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可以将任何素淡的颜色都穿出不寻常的韵味,生得娇媚,却处处透着冷淡之感。

他眼中兴味渐浓,姜艾低头行礼:民女不知王爷在此,搅了王爷雅兴,望恕罪。

无妨。

萧维笑着,向她走了一步。

姜艾紧接着便道:民女告退,不叨扰王爷了。

言罢不等他有所反应便急忙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萧维的目光追随着那道仿佛躲避洪水猛兽的背影,水绿色的裙摆随着行走的动作在空气中拂动,像粼粼水波荡漾开去。

一直到那抹颜色消失,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片刻后迈开脚步,沿着同样的路线返回喧嚣的宴席。

……随后的几日风平浪静,姜艾却过得十分煎熬。

尽管丹翠已经有了合理的说辞,没有必要将她供出来,但一丁点的可能都让她难以安心。

郡王妃对杨思思视如己出,若是知晓一切都是她的授意,怕是不仅会怀疑她的人品,更会与她心生嫌隙。

她是姜艾敬重的长辈,更是未来婆母,婆媳离心是姜艾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唯有机灵可爱的小松鼠能给她一点慰藉了,让她能短暂地忘记那些烦恼。

出云阁多了一只小动物,气氛都欢乐不少。

它跑起来速度可相当快,整天窜来窜去,姜艾闺房里就没有一个安生的时候;大概是松鼠的天性,不仅每次都像偷粮食似的把食物狂塞进嘴巴,还到处偷偷摸摸地藏,晚上姜艾就寝前还要先将被褥都检查一番,免得哪里藏了花生核桃之类,硌得她睡不好觉。

小丫鬟们也都喜爱这只不怕人的松鼠,每天都争着抢着来小姐房里伺候,可以趁机摸上几把。

然而到了某一日,小松鼠却迟迟没有醒来。

它每天都和姜艾睡在一起,窝在她身上,睡得暖呼呼的,毫无防备。

姜艾醒来后便会轻手轻脚将它抱起来,等采芙整理过床榻,再放回用柔软厚实的垫子做的小床,盖上小棉被。

她特地差人去买了松子回来,剥好了放在小碟子里,等着它醒来吃。

小姐对这只松鼠也太好了。

采芙看着自家小姐娇娇嫩嫩的手被用来剥松子、核桃这些坚硬的果子,有些心疼,也在一旁帮忙。

小姐打算养到什么时候,这东西怕是不能带到王府去。

提到郡王府姜艾便有些惆怅,叹了一声道:能养多久便养多久吧。

等天暖和了它若是想走,便放它走;愿意留下来就在府里养着,总归养得起,它一天才也吃不了几两东西。

那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采芙提议。

唔……姜艾回头瞧了一眼还在睡懒觉的松鼠,笑道,叫懒懒好了。

采芙噗嗤笑了:这名字真合适。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可不是懒蛋么。

然而一等便直到傍晚,睡懒觉的小东西依然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死了一样。

姜艾渐渐便有些怕了,过去看了好几次,小家伙呼吸还在,微弱而平稳,摸上去可以感觉到身体在轻微地起伏着,就是怎么都不醒。

姜艾担心它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急急忙忙跑去向母亲求助。

沈氏随她到出云阁看了看,也纳闷,猜测这只松鼠是不是开始冬眠了,尽管如今已经是春天。

最后为了让焦急的女儿安心,沈氏派人去寻了城里仅有的一名马医来,亲眼看过,确定小东西是冬眠。

姜艾这才稍稍放下心。

晚上姜艾照例搂着懒懒一起睡,夜里睡得正沉,身体却莫名感觉到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仿佛有危险的东西一步步悄然靠近,恐怖的气息生生将她从沉睡中惊醒,募地睁开了眼睛。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上方!——黑熊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这个白白软软面团似的的小姑娘,正犹豫着不知如何下手,对上她陡然睁开的双眼,整只熊一怔。

啊——!姜艾霎时无比惊惧,反射性大叫出声,身体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倒退着向墙角缩去,眼中全是恐惧。

惊慌之际她甚至忘记身旁还有东西,手心堪堪冲着懒懒压下去。

电光火石之际,一只巨大的手掌敏捷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同时口鼻被捂起来,喊叫声戛然而止,变成了微弱的呜咽。

姜艾什么都分辨不清,只能看到这个黑影高大如同猛兽,钳制着她的手掌力大无比,仿佛再用一分力便能将她的骨头捏碎;而捂着她嘴巴的手同时严严实实遮住了她的鼻子,姜艾无法呼吸,身体本能地开始剧烈挣扎。

濒死的感觉再次袭来,眼前恍惚出现了一支破风而来的利箭,尖锐的、森寒的箭尖直冲着她的面门,带着能穿透骨肉的千钧之力。

妈的!什么狗屁杏林世家,迷药连个女人都制不住!眼看着手里软的跟面条似的人已经快被自己捂死了,黑熊当机立断将人往床里侧一丢,抄起在这巨大的变故中仍然安睡的小松鼠,一掌拍开窗户跳出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算是新尝试,写得太艰难了,更新可能会慢一点,会尽量日更的,爱你们☆、11姜大人府上的千金身体抱恙,距上次生怪病痊愈不过十数日。

人人都道福极祸生,好事得进,却没人知道那一晚姜艾的小命险些遭遇第二次终结。

被捂紧口鼻的那段时间里她几乎窒息,有一刹那她真的以为这得来不易的新生会以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结束,到最后眼前已经开始恍惚,连那片想要她命的黑影也看不清了。

万幸最终还是死里逃生了,那歹徒不知为何松开了她,虽然被那一下砸得眼冒金星,久久缓不过劲儿,幸运的是性命保住了。

只是差点被捂死又差点被摔死,连番的惊吓和身体受到的伤害令姜艾再次病倒,休养几日才恢复过来。

这次由不得姜寅和沈氏不信了,夫妻二人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姜寅立刻再次加强了姜府的守卫,尤其是姜艾的院子,三队护卫轮班巡逻,昼夜不停,丝毫不敢松懈;沈氏也暂时搬到了出云阁,陪伴守护女儿。

恐有损于女儿家的清白,那一晚的事并未张扬,只姜寅夫妻二人及少数几个心腹知晓。

那一晚的惊吓,使得姜艾再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夜夜都会惊醒,白日也精神不佳,有母亲日日陪伴安慰才渐渐好转。

但心中记挂着丢失的懒懒,依然郁郁不乐。

惊险中她自顾不暇,后来才意识到懒懒不见了,大概是在混乱中受惊逃跑了,所幸雪已经融化,天气渐渐转暖,它跑出去大约也能自己活下去。

总归不会是被歹徒带走的。

放倒院里的守卫、迷晕外间的丫鬟,费那么大工夫闯进来,只抢走一只松鼠未免太可笑了些。

但转念想到他第一次来时拿走了嘉宥送她的玉佩,姜艾也无法断言。

她想不明白歹徒究竟为何而来,袭击她,却又没要她的命,贵重财物似乎丝毫也没看在眼里。

简直莫名。

姜艾卧床的那几日,郡王妃曾亲自登门看望,言谈间与从前并无分别,依然当她是亲近的小辈,疼爱关切,这也令姜艾的忐忑有所缓解。

随行的除了一众仆从,还有一个心急如焚的萧嘉宥,然而碍于礼法并未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再次向姜寅确认她身体无碍,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此后便每日书信一封差人送来,一则表示关怀,二则倾吐衷情。

他执着又痴心,姜寅夫妇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姜艾的回信却不多。

一日日风微浪稳地过去,大婚的日子愈来愈近,一切都朝着她预期的方向行进着。

杨思思被送到了郡王府在西山的那座别院静养,在丹翠的悉心照料下病情迟迟没有起色,脸上发着水痘见不得人,连婚礼都无法参加。

萧维虽然一直待在郡王府,大有长住下去的意思,但鲜少露面,也无其他动作。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她和嘉宥的婚事似乎并没有什么阻碍了,然而姜艾心里却没着没落的,莫名有点慌。

从她醒来的那一刻起,所有事情的轨迹便不同了,她身在其中,却不是神通广大的神仙,世事变幻莫测,她无法掌控,更无法预知,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城里最好的绣房绣制的嫁衣,在大婚前几日便送到了姜府。

上一世婚约取消,姜艾连自己的嫁衣都未曾看过一眼,后来嫁与萧维,大婚时穿的便是命妇朝服。

这一身嫁衣远不如当初的吉服华贵,却令她爱不释手,触摸的动作极轻柔小心。

嫁衣缝制的整个过程,沈氏都亲自盯着,无论尺寸还是绣工,每一个细节都极为妥帖。

可姜艾试穿的时候,却有一种不真实感。

也许是幸福来得太过容易,她反而有点慌。

……望云峰上的雪也开始融化,暖阳普照,最后一点寒冷徘徊着不肯退场。

春意姗姗而来,黑熊寨却因为大当家段洪的病陷入了压抑的氛围。

陈年旧疾,药石罔效,连被整个黑熊寨尊为神医的丁师傅也束手无策。

段洪的身体每况愈下,偶尔甚至咳血,被他极其谨慎地隐瞒着,但最终还是被黑熊发觉了。

那一日他亲眼看到,义父咳得剧烈嘶哑,扶着桌子直不起身,随手拿起一块灰布抹了把嘴,擦掉了血迹。

看到他进来立刻不动声色把破布拂到一边。

那块带血的破布和他佝偻的身体像尖锐的针扎在黑熊心上,他一言不发地离开,直接去找了二叔。

不妥。

二叔听完他的打算,认为他还是太过冒进,立刻摇头否决。

你之前两次夜探都被人察觉,如今姜府守备森严,怕是不好下手。

况且此事与姜家其实并无干系,只是偶然牵扯其中,我们的目标只是玉虎,还是不要伤人的好。

那些守卫不足为惧,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黑熊站在崖边巨石上,身后晚霞如斑斓绸缎,缠绕于山间。

我们只需将姜寅绑起来,问清玉虎下落再放了他便是。

二叔依旧不赞同:贸贸然行动怕是会惹祸上身。

姜家不比一般人家,姜寅乃是夷陵地方官,被绑之后定不会善罢甘休,彻查起来,恐怕很快便会将玉虎暴露。

那你说应当如何?黑熊不耐,转身望着山涧中清冽的河水,声音很沉,没有时间了……二叔沉默下来,半白的鬓发被轻风拂动,额间眼角俱是光阴留下的不可追回的印记。

片刻后,像终于作出什么决定一般,他复又抬头,沉吟道:几日后便是姜家嫁女的日子,倒不如到时动手。

……姜府早早便装点的一片喜气,婚礼当日更是天没亮便热闹起来,装扮喜庆的下人忙忙碌碌,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曾经认为漫长的日子竟然眨眼便过去了,终于到了大婚的日子,姜艾紧张不已,连着几日都没休息好。

前一夜要听母亲传授夫妻相处的学问,以及新房中的隐秘之事,一早又要起来做准备,只短短休息了不足两个时辰。

做母亲的甚至比女儿还要欣喜期待,沈氏亲手为姜艾换上嫁衣,凃脂画眉,戴上翟冠金簪,对自己的杰作满意不已。

并非出自于一个母亲的私心,她家艾艾是真的好看,尤其是如今穿上嫁衣,美得摄人心魄。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不知怎的,姜艾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前却总是闪现出杨思思身穿大红嫁衣的样子。

她心里不踏实,转身想要从母亲身上想要获得一点真实感,却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湿了眼眶。

姜艾知道母亲是舍不得她,她嫁给萧维的那天母亲甚至哭肿了眼睛。

大概天底下为人母的都是这样,盼着女儿能寻到一门好亲事,却又舍不得把宝贝嫁出去。

娘……姜艾伸手抱住她,母女俩依偎在一起。

娘是太高兴了。

沈氏拿帕子擦擦眼角,仔仔细细地用目光描摹女儿的眉眼。

以后真真是看一眼便少一眼了。

她感慨万千,轻轻摩挲这姜艾的手:艾艾,你开心吗?姜艾立即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压下眼泪。

太没出息了,她在心里骂自己。

自醒来她便执着于纠正上一世的错误,费心费力去阻止杨思思的阴谋,她想要嫁给嘉宥,曾经活得太悲哀,她希望这一次能够真的得到幸福,更希望能够保全姜家。

可是真正到了实现的这一刻,竟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开不开心。

不过为了让母亲安心,她也必须得说:我开心的,娘。

沈氏摸着她的脸,感慨一句:艾艾长大了,有心事了。

没有人能比一个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孩子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

她隐隐觉得她的艾艾不如以往开朗了,有时甚至心事重重,女儿家到了这个年纪总会有自己的心事。

嘉宥是个好孩子,郡王妃也是好婆母,把你嫁过去娘很放心,但夫妻相处难免有摩擦,我们女人要懂得以柔克刚,沈氏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哽咽道,但娘却不是要你委曲求全,娘是舍不得让我们艾艾受一丁点委屈的。

倘若以后在那儿受了委屈,尽管回来,娘和你爹永远是你的依靠,知道吗?这话跟上一世她出嫁时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时她嫁的是堂堂王爷,父母完全没有能力与之抗衡,可母亲还是告诉她说——若是他让你受委屈,爹娘一定为你撑腰。

姜艾一下子便忍不住了,扑到母亲怀里,哭成了泪人。

沈氏也不停地落泪,抱着她又哭又笑地说:你爹若知道我这么说,又要数落我不教你好了。

爹才不会呢。

姜艾抽了抽鼻子,说。

两个人这一通哭,姜艾脸上的妆便花成了一片,沈氏不得不重新帮她补好。

很快郡王府的迎亲队伍便到了,为首之人骑着马,率领仪仗威风凛凛地来到姜府门前。

萧嘉宥穿一身大红吉服,皁皮云头履鞋,意气风发地跳下马,拂动的衣摆都透着一股兴奋劲儿。

入门拦门自有一套习俗,当姜艾盖着红盖头,在搀扶下缓缓走出来时,萧嘉宥眼睛都看直了。

被身旁的人戳了一下才晃过神来,在周围人的哄笑声中红了耳朵,却还是忍不住偷瞟的目光。

姜寅亲自将姜艾背上了花轿,看着花轿帘子落下,娇养了十五年的宝贝女儿仿佛一下子被人夺走了一般,眼眶微湿。

他看着萧嘉宥,仿佛有千言万语要交代,最后全化成在他肩膀上重重的一拍。

启程前,萧嘉宥悄摸蹭到轿边,低声叫她:艾艾,艾艾……他不停地叫,大有不得到回应就不罢休的架势,姜艾只好回了一声:嗯。

轻如蚊呐,萧嘉宥居然在一片喧闹中捕捉到了,咧着嘴嘿嘿乐着回到前头,翻身上马。

迎亲归途,要走与来时不同的路,意为不走回头路。

姜家与郡王府分属黄柏河两岸,刚好便有两条通行之路。

仪仗队伍一路敲敲打打,按照原定路线走到了黄柏河上的一座拱桥。

不料远远便听见一阵凄惨的哭喊,随从先行过去查探,片刻后一脸丧气地回来,对萧嘉宥道:世子,那桥上有个妇人哭闹,说是她儿子落进水里淹死了,正有人驾船打捞尸体……大喜的路上遇上这种事太晦气,不得不改道而行。

然而当下唯一可行的路,便是绕道西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地更新,不敢说话……(?-?*)☆、12桥上妇人劝不住,哭得愈发惨烈,渐渐地甚至呜呜啦啦念着一些怪异之语,令人脊背生寒。

少爷,西山虽然路程远,但我们加快脚程,还是能赶上吉时。

身旁小厮少礼道。

萧嘉宥想了一想,跳下马,来到花轿跟前。

这架四人抬的喜轿乃是特意为他大婚定制,香樟木材雕刻金龙彩凤花纹,由织绣丹凤朝阳及四合如意云纹的大红绸缎轿帏罩着,四角悬桃红色彩球,精湛细腻,极为华贵奢美。

萧嘉宥弯下腰,眼睛盯着轿帘上的囍字,温声道:艾艾,前头路被阻,我们要绕道走西山了。

外面吵吵闹闹,姜艾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回应他。

萧嘉宥没再耽搁,上马带领仪仗改道。

赶起路轿子颠得厉害,姜艾渐渐有些不适。

她眼前只有盖头流苏下小小的一块视野,除了自己身上的艳红嫁衣再看不到别的,不得不伸手扶着一侧窗缘,另一手握紧了那颗红苹果。

山脚下人烟稀少,只有一列迎亲仪仗,一百二十抬嫁妆绵延伸展,喜庆的唢呐声传向寂静的四周。

行至某处,空气中隐隐浮来一阵奇异的味道,香馥浓郁,像某种妖艳之花炽烈而迷人的香气。

只是这味道出现在料峭春寒中,便显得有几分古怪了。

这是什么味道?小厮少礼吸了两口气,奇道。

这时节也不知什么花开了。

这个地方好像有些古怪。

萧嘉宥往四处看了一遭,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

他皱眉夹了夹马肚子,走吧。

身下马儿却忽然变得躁动起来,不安地在原地扭来扭去,不愿往前。

紧接着只听一阵气势磅礴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浩浩荡荡,大地随之震颤,仿若千军万马正步步逼近。

所有人俱是一怔,唢呐声戛然而止。

萧嘉宥紧盯着前方渐渐腾起的烟尘,眉头越皱越深,低喝道:保护好艾艾!若这些人是冲他们而来,此刻逃跑显然已经来不及。

众人面面相觑,闻言立刻向花轿靠拢。

采芙?发生什么事了?花轿中姜艾听到外面的动静,紧张地问。

我,我也不知道……采芙守在轿子旁边,难掩惊慌道,好像,好像前面有人来了。

姜艾心头一紧,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轿子猛地一震,竟然直接摔落在地,她重重磕在了轿子上,眼冒金星,混沌间听到外头一片惊慌的叫喊。

滚滚烟尘中相继冲出几十匹高头大马,御马之人各个以黑色布巾遮面,打扮粗野,或魁梧或精壮,仿若训练有素攻城略池的士兵,径直冲向仪仗队伍。

一直听说西山有土匪盘踞,没想到今日竟会撞上!萧嘉宥根本没预料到这连番的变故,并未带多少护卫,随行的多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尽管人数不少,对上几十名身强马壮有备而来的土匪,却毫无胜算。

若起冲突自己这方势必会折损人命,更何况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艾艾还在轿子里!萧嘉宥心中迅速权衡一番,这些土匪不外乎为财,那想要多少给他们多少便是,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最重要的是不能伤到艾艾。

然而这帮土匪行事雷厉风行,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谈判的余地,二话不说便冲了进来。

胆小的女人吓得尖叫不止,甚至有人直接昏倒在地,其他人或仓荒逃窜或与土匪厮打在一起,一时间乱作一团。

姜艾大惊,立刻将盖头撩下来,想要掀开帘子看清外头的状况。

小姐小心!采芙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被这阵仗吓得已经有了哭腔,却以守护的姿态毅然地挡在了轿子前,小姐你藏好,千万别出来!萧嘉宥不得不赤手空拳迎上向他扑来的人。

缠斗中不忘观察形势,发现不远处树下有个高大硬朗的男人安稳坐在马上,完全不参与这边的争斗,八成便是这帮土匪的头子。

萧嘉宥便朝他的方向大喊道:你们是什么人?究竟意欲何为?那人并未搭理他,反而左前方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一脚踹翻一个人,回过头来,讥诮地乜了他一眼,粗犷的嗓音慢悠悠吐出三个字:你爷爷。

欺人太甚!萧嘉宥大怒,挥拳将侧边偷袭的人打下马,夺下兵器向那人打去。

他自小习武,对付几个虾兵蟹将不在话下,然而这一位壮汉显然身手非凡,并且力大无穷,萧嘉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此刻身体不受自己掌控,发软无力,用足全力挥出拳头,却软绵绵地毫无力道。

他体力不支,眼前发昏,甚至骑不稳马,三两下便被打掉了兵器,然后当胸一脚被踹下马,直直摔出数丈远。

砰——萧嘉宥重重砸在地上,身体几乎四分五裂,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剧痛之后,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脚却完全用不上力,眼前变得迷蒙,意识也开始恍惚起来。

猛然间他想起了方才那阵诡异的花香。

那香味有问题!艾艾呢?艾艾……他努力回过头,只见其他人已经全部被打倒在地,无一幸免,那些土匪显然是冲着银子来的,解决了所有人便迫不及待打开了那些嫁妆箱奁。

而前方不远处,便是孤零零矗立的花轿,采芙已经昏倒在轿前。

萧嘉宥艰难地想要爬过去,视线忽然被一片黑影阻隔,他看到有个高大的黑色身影,一步步走向了花轿。

艾艾!萧嘉宥立刻撑着想爬起来,却又重重摔了下去,他咬紧牙关,抵抗着那阵想要夺去他意识的药力,朝那个背影嘶吼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想要金银珠宝拿走便是!那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萧嘉宥对上他的视线,眼前却是模糊的,看不清。

只能判断出,那人似乎看了他一眼,便转回身继续往前,越过花轿,走向了正在兴奋瓜分金银珠宝的众人。

萧嘉宥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意识消散前只有一个念头:珠宝拿走便是,不要伤害他的艾艾…………老大,所有的箱子都找过了,没找到。

黑熊将黑色面巾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望着那绵延数里的一百多抬嫁妆。

石头跑到他身侧,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怎么办?再耽搁万一有人经过就麻烦了。

三当家的走上前来:那就把箱子搬到寨子,回去慢慢找!姓姜的既然说要给他女儿作嫁妆,一定就在这里头。

这……那他们不就真成了打劫了吗?石头迟疑地看向自家老大。

黑熊皱眉,半晌才道:带走吧。

石头便小跑着回去指挥众人搬箱子。

黑熊看了片刻,正要转身,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动静——他募地回头,鹰隼般的目光直直投向那抬花轿。

这姜家可真是富得流油,嫁个女儿这么大阵仗,都快赶上京城高门大户了。

三当家的也将面巾扯了下来,随手一丢,——你去哪儿?黑熊脚步未停,也不回答,大步走向了那顶红艳艳的花轿。

外面一阵异常的安静,姜艾却愈发心慌。

打斗的声音渐渐消失,四周只余下一些陌生而粗俗的声音,她不知道外面的状况,心急如焚,叫了许多声采芙,没有回应,也听不到嘉宥的声音,不知道他有没有出事。

于是偷偷撩开帘子一角,匆忙看了一眼,没能找到嘉宥的身影,竟看到了一张有些眼熟的脸!一时记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那个人,令她慌乱的是有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有人过来了!姜艾惊惧不已,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甚至能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一点点靠近,仿佛毒蛇缠绕在她身上,吐出了凶恶的信子。

而她身边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颗毫无杀伤力可言的苹果。

脚步声已经到了近前!她只得心一横,闭上眼睛歪到一侧。

几乎是在她合眼的那一刹那,轿帘被猛地掀开了。

——空气凝滞。

好半晌黑熊才猛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站在这里莫名放空了一阵。

轿子里的人他并不陌生,尽管他们两次见面……哦不,是三次见面,都不是正经愉快的经历。

她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完全没有了意识,但黑熊一眼就知道她在装晕。

她很紧张,气息不稳,身体甚至在微微发抖,像遇到危险就装死的兔子。

他本无意伤人,但她看到他的脸了。

黑熊,走了!三叔在后头喊道。

黑熊俯身,一只手将人抄起来,往肩上扛的时候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

这是啥?这么细?作者有话要说:  →_→☆、13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令姜艾惊慌地睁开了眼,紧接着柔软的肚子被某种坚硬的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即将出口的尖叫霎时没了声音。

身体随着对方的动作被颠来颠去,眼睛只能看到那人的背部,黑色布料下身形硬朗,偶尔现出石头一般坚硬的肌肉线条。

姜艾再次闻到了一种男人身上带有极强侵略性的阳刚气息,这感觉似乎有些熟悉,电光火石之间,她记起了上元节那晚……是他!那日救她一命,却趁机吃她豆腐,今日又来抢劫……难道并非偶然?这个念头令姜艾背后一凉,危急之中顾不得许多,本能地用手中的苹果狠狠向他的后脑砸去。

嘭——一声闷响,苹果烂成几瓣。

黑熊皱了下眉。

正在此时,已经上了马的石头一回头,便见自家老大肩上扛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十足一副恶霸强抢民女的派头,立刻怔住:老大,你、你抗人家新娘子做什么?他们的计划里没有这一出啊!三当家闻声回头,瞧见这一幕,立刻大笑起来,粗犷的笑声中满是揶揄:你小子终于开窍了!听说这姜家姑娘美得很哪。

说话时,视线从新娘纤细的腰肢,和因为这个姿势被迫撅起的臀上扫过,啧啧两声,瞧这小身段……这一趟走的值了!黑熊没吭声,迈步向一匹黑色骏马走去。

他身上姜艾奋力挣扎,大腿被一只铁臂箍着,竟然动弹不得,只能不停地拿手去打他,然而她那点力气对黑熊来说与挠痒痒无差。

石头良心不安,欲言又止地凑上来。

老大,咱们还是放了人家姑娘吧……今儿个可是人大喜的日子,被我们搞砸就算了,把新娘子抓走算怎么回事啊。

他们本意并非抓她?姜艾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立刻恳求道:求你放了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良田商铺金银珠宝,我姜家定会满足你!只要你放过我,今日之事我绝不会透露半分。

他既被称为老大,定然是这群土匪的头子,姜艾只能祈祷他并非真的奸恶之徒,毕竟曾救她一命。

黑熊将她横放到马上,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允诺的好处全无兴趣。

她没晕?三叔听到这边的动静,讶然。

她看到了我们。

黑熊上马,一手按着姜艾,一手拉起缰绳。

三叔脸色凝了一凝。

若是未曾看过他们的样子,倒可以饶过她一命,但既然看到了不该看的,绝不可能放过她了。

一旦他们的画像出现在官府,狗皇帝的人马怕是很快便会杀到夷陵。

他们躲藏二十年,行踪是万万不能泄露的。

那杀了她便是。

三叔道。

阴沉的语调和话语中的杀意霎时令姜艾脊背生寒。

将她扛来的土匪头子却并未说什么,兀自催马前行。

三叔扫了黑熊一眼,转而又道:罢了,给你带回去玩也是一样。

一旁石头也默默闭了嘴,不敢再劝。

他是被大当家捡上山的,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但行踪暴露对寨子带来的危险他还是知晓的。

姜艾如坠冰窖,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在这短短几句对话中破灭。

她不晓得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朝廷钦犯亦或是其他见不得人的身份,但显然是不可能放过她了。

甚至来不及再去思考,整个人便被忽然颠起来的马背撞得头晕眼花,身体的不适愈发强烈,胸腔里翻江倒海似的,十分难受。

姜艾脸色煞白,眉头紧紧揪着。

眼前是剧烈晃动的山路和交错的马蹄,鼻子贴着紧实的马肚,那种来自牲畜的臭味钻入鼻子,像一个引子,使得她从坐上花轿开始积攒的恶心之感瞬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由下而上冲出。

姜艾再也压抑不住,哇地呕吐起来,但从凌晨到此刻一口东西都没吃过,只呕出几口酸水来。

难闻的味道被黑熊灵敏的鼻子捕捉到,立刻低头看去,见他的马肚子上也沾上了少许秽物,登时拢起眉,停下马,抬手便将身前的人提拎到路边。

三叔已经带着众人赶回寨子,石头和黑熊一起走在队伍最后,这会儿见老大将姑娘从马上丢了下来,张口正欲说什么,黑熊不耐地挥手,他只好老老实实闭了嘴,先行回去。

姜艾慢慢缓过那阵难受劲儿,发现其他人都已走远,偷偷回头瞟了一眼,那土匪就站在她身后不远,正一下一下抚摸着马头,并未留意她。

浑身的酸痛和不适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姜艾忽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想也没想便爬起来,向右侧跑去。

遍地枯草树枝,姜艾只顾拼命往前跑,未曾注意周遭的景色。

只知道这座山她从未来过,此刻下山的路被那土匪头子堵着,只能先跑进山里,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也许能侥幸躲过此劫。

姜艾慌得要命,也怕得要命。

从小养尊处优被娇养着长大,哪里见过这等凶恶之徒,即便上一世也从未有过如此仓皇无措的时候。

一次次被石头和不起眼的杂草绊倒,一次次忍着疼痛爬起来。

凤冠掉了,手心蹭破了皮,腿上也受了伤,身上处处都疼。

前方是未知的山林,身后是凶恶土匪,姜艾终于忍不住无助地哭了起来。

她想回家。

没人能知道她此刻有多么思念爹娘。

她担心嘉宥和采芙,不知他们是死是活。

视线渐渐模糊,姜艾用袖子拭去眼泪,突然间脚下踩空,一块看起来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的草地轰然下陷——姜艾惊呼一声,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掉进足有一人高的陷阱,头磕在地上,昏了过去。

……喜事变灾祸。

姜寅夫妇得到消息匆匆赶到郡王府,宾客已经悉数遣散,只见几队车马正源源不断地将昏迷的人搬进王府,安置在院中,数名大夫穿梭其间为其诊治。

沈氏甚至在其中看到了极其熟悉的面孔。

采芙!沈氏大惊,心脏忽然像被什么紧紧攥住,喘不过气来,一向冷静的她也失了分寸,焦急大喊,艾艾……艾艾呢?姜寅亦是满面凝重,连忙扶住几乎站不稳的妻子:蕙兰,你先冷静一点,我们进去看看,艾艾也许在里面。

正堂内一片肃穆气氛,东澜郡王和郡王妃正在听下人汇报,瞧见姜寅夫妇连忙迎上来。

沈氏焦急问道:找到他们了吗?嘉宥受了些伤,大夫已经看过,所幸并无大碍,等药效过去便会苏醒。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谁能料到大喜的日子竟会遇上这种意外,婚礼毁了事小,只要人还好好的,其他都不重要了。

沈氏不安的心稍稍稳定了一些,又问,那艾艾呢?郡王妃愧疚道:蕙兰,我真是无颜见你……沈氏一震:这话什么意思?艾艾怎么了?她人呢?郡王妃眼眶也是红的,哽咽不已,一句话说得极为艰难:没有找到艾艾……见沈氏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眼泪滚滚落下,连忙又道,你先别急,也许她是自己躲起来了。

已经派出人手在西山搜寻,一有消息立刻就会来报。

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遇上那样一帮土匪,她一个柔弱姑娘怎么可能逃得了。

艾艾……我可怜的艾艾……沈氏悲痛大哭。

另一边,大腹便便的东澜郡王将一块黑布递给姜寅,这是在出事的地方捡到的,应是那些土匪留下的,你看看可能找到什么线索。

他吃喝玩乐在行,遇上这种事却是个没主意的。

姜寅拧眉接过,拿在手里仔细查看,只是常见的黑色麻布,并无特别。

然而展开后,赫然露出一个龙飞凤舞的白色虎字。

姜寅面色骤变:白虎帮?!白虎帮?东澜郡王诧异。

事发地点在何处?姜寅问。

离苍山不远。

姜寅神色愈发沉重。

苍山、白虎帮。

这两个词他并不陌生。

苍山上有一白虎帮,欺乡霸野为恶多年,他任知州后多次围剿,近几年已经销声匿迹,没想到如今竟又卷土重来。

难道此番是为复仇?……头痛欲裂。

姜艾昏昏沉沉醒来,眼前一片黑暗,周围全是陌生的气息。

她霍然坐起来,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依稀能辨认出四周的桌椅摆设。

这不是姜府,这是哪里?昏迷之前的种种惊险再次浮现脑海,姜艾心提了起来,下床奔向紧闭的屋门。

正欲拉开门,忽然听到外头陌生的人声,动作一顿。

石头石头!几个年轻小伙子凑到石头跟前,好奇打听,听说大当家的抢了个姑娘回来?在哪儿呢?长什么样啊?别打听了,小心老大削你!石头是大当家的心腹小跟班,在众人当中颇有地位,此刻翘着二郎腿坐在屋檐下,手里甩着一枚成色上佳的虎头纹玉佩。

我们这不是好奇吗,三当家的说长得娇娇嫩嫩,腰细屁股翘,也不知道睡起来什么滋味,啧。

被石头瞪了一眼,对方立刻收起迷醉的神色,嘻嘻哈哈道,石头,今儿晚上你去我们那睡吧,大当家洞房花烛,你在隔壁听着多上火……姜艾仓皇后退几步。

她被土匪抓回来了!那些污言秽语令姜艾身体不停地发抖,紧咬着嘴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四处张望一圈。

这间屋子不小,摆设却极简单,除了一方床榻、角落一台斗柜、一张摆满了杂物的宽大木桌,再无其他。

木桌旁边便是一扇窗子,姜艾立刻跑了过去,伸手一推。

竟然开了!姜艾大喜,扒着窗台正想爬上去,身后呼啦一声,有人打开了房门。

她猛地转过身。

已是黄昏,日头昏沉暗淡,一个硬朗高大的身影背着光走进来,步伐稳健有力,像一步步迈向猎物的猛兽。

姜艾下意识想后退,背后却已是墙壁。

手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想起刚刚匆匆扫过的一眼,这张桌子放着匕首和□□。

姜艾本能伸出手,将一把匕首握在手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黑熊:你要给我刮胡子嘛?(天真脸)————————————————————男主上线啦,慢慢有点感觉了,我会努力日更的!【握拳感谢小陈子、南南、小吃货投喂的地雷,以及小胖子、小陈子、南南和魔樱杰浇灌的X液,爱你们(*/ω╲*)☆、14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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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15黑熊将人抱回房,放回床上,姜艾已经没在哭了,只是红肿着一双眼睛,了无生趣地坐在那里,仿佛连身上的伤痛都感觉不到了。

她求了他一路,最终还是被带回了这个地方。

很快便有一个白胡子老翁背着药匣子赶来,瞧见是个穿嫁衣的姑娘也丝毫不惊讶,一眼都不曾多看,立刻上前查看伤口。

大红色的纱裙已经被血浸透,与伤口黏连在一起,丁师傅用剪刀将周围布料剪开,小心揭下来,姜艾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手紧紧攥着布料,熬过那阵难以忍受的痛楚,一张小脸已经白得毫无血色,生生疼出满脸泪水。

丁师傅一瞧那伤口便高拢起眉头,这齿状的伤口显然是捕兽夹所致。

黑熊寨与世隔绝,为了防止外人上山设置不少陷阱,寨子里的人自有法子能识别各处陷阱所在,只有不了解的外来人或不幸经过的野兽才会受这种罪。

大当家的抢了个女人回来,整个寨子都津津乐道,丁师傅自然也听过几耳朵,不用想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顿时对黑熊的不满就更多了几分。

细皮嫩肉的姑娘比不得皮糙肉厚的猛兽,那铁齿几乎将纤细的脚腕贯穿,血肉模糊,亏得发现尚不算晚,腿不至于废掉,但近段时间内怕是无法下地了。

一寨子的糙汉子,平日练武打猎时常有人受伤,丁师傅早已见怪不怪,不过这次是个纤瘦脆弱的小姑娘,便十分令人疼惜。

一向简单粗暴的丁师傅难得温柔一次,用酒消毒前温声提醒道:会有些痛,你忍着点。

那个土匪头子人高马大地杵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姜艾一阵不自在,伸手挡了一挡。

丁师傅这才意识到什么,回头不悦地瞪着黑熊:看什么看!出去出去,别在这里碍事!黑熊最后看了一眼,这才转身出门。

丁师傅料理伤口的手法十分利落,不多时便上好药严密包扎起来,夹了两块竹板固定,以防不小心动到伤处。

看病治伤煎药从来都是他一手包办,因此也无需开什么药方,叮嘱了许多,便背着药箱匆匆走了。

消毒上药的过程都极痛,姜艾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痛到极致也没有叫出声。

金疮药敷在伤口上是凉的,最初的麻痹感过去,刺痛渐渐加剧,十分煎熬。

这种时候也不顾不得嫌弃床榻上陌生的气味,姜艾慢慢躺下来,缩成一团。

一天一夜没有进食,又跑了那么久,这会儿整个人虚脱一般,躺下来便不想再动。

她有时睁着眼睛发呆,有时撑不住便会眯一会,但总是很快就惊醒。

门开开合合数次,有人进来又出去,她也不在意,就那样或睡或醒地躺着,仿佛魂魄已经抽离。

不记得躺了多久,左边手臂发麻,姜艾小心地动了一动,想要调整一下姿势,恰在此时门再次被打开,她立刻停住动作,躺了回去。

黑熊走进来,将手中的食案放在屋子中央的方桌上,目光转向里头床榻:过来。

姜艾背对着他,没反应。

吃饭。

黑熊又说。

姜艾还是没反应。

黑熊不耐,正要过去把人抓过来,这才记起她腿受了伤,便是想过来也没有办法。

女人真是麻烦。

他将药和饭端了过去,放在床头,瞧着里侧无声无息的女人,硬邦邦道:起来吃饭。

食物的味道萦绕鼻尖,腹中空空如也的姜艾顿时感到了饥饿,但心中依然抗拒,不愿意搭理他。

安静的对峙中,忽听咕噜噜——一声,姜艾的肚子发出了响亮的抗议,她顿时羞臊不已,难堪地咬了咬唇。

背后不曾移开分毫的灼灼注视令她更觉尴尬,耳朵因为羞愤红得滴血,她用手按住不听话的肚子,把脸往深处埋了埋。

所幸不多时那土匪头子就离开了,姜艾又躺了片刻,终于还是熬不住,慢慢坐起身,看向了床头发旧的木制食案——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两碟菜。

与姜府的饮食相比实在是寒酸,但人都在狼窝里还有什么好挑的。

姜艾端起稀粥,抿了两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整日没有进食更没有沾水,这米汤的味道竟然十分甘甜,正好解渴。

馒头显然不如家里做得精细,但还算松软;一碟她完全不认得的菜,一碟腌制的酸萝卜,酸甜爽口,她就着馒头吃了大半。

她吃得斯文,碟里剩下的一半食物都是不曾动过的,丝毫不凌乱。

黑熊去草堂拿药。

丁师傅今日对他极为看不惯,起初见到他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后来干脆拿他当空气,这会儿见他过来,冷哼一声便进了屋,他十二岁的小徒弟木通上前招呼:大当家,药已经煎好了。

黑熊应了一声,眼睛环视一圈。

松鼠在屋里呢。

木通将砂锅从炉子上端下来。

黑熊便将小指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立刻有颗小毛脑袋从房门探了出来,刺溜刺溜窜到了他脚边。

黑熊俯身,将松鼠抓起来塞进怀里。

木通看了他一眼:你又偷?黑熊在他小脑袋上拍了一下:别告诉你师父。

我知道。

木通笑,抬手用自己的小拳头跟他对了一下。

这是兄弟之间的秘密。

吃完东西有了点力气,姜艾在床上坐了许久,心里很乱,也很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此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纷杂的念头纠缠着,最后不知是哪个驱使她下了床。

尽管这个过程无比艰难,她还是拖着一条残腿,一点一点挪到了窗前那张案台。

上头随意堆放着许多兵器,弓箭、竹节钢鞭、铁尺、以及刀剑。

匕首已经没了踪影,其他一样比一样沉重,姜艾根本拿不起来。

她又到那架斗柜前,拉开抽屉,意外地找到了一把更为短小趁手的匕首,刀鞘雕工精细,镶着蓝色宝石。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关上抽屉,将匕首藏进袖子。

又是那个土匪头子。

见她站在那儿,也没什么反应,径直走进来,将一碗黑色药汁递给她。

姜艾再次抗拒地别开脸。

自己喝,还是我喂你?仿佛是很平常的语调,姜艾却从中听出了威胁,终于抬眼,愤愤地瞪着他。

她眼睛红得厉害,瞪他的眼神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黑熊看着她,把碗往前递了递。

姜艾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在他作势要来灌她的刹那,连忙伸出了手。

那药很苦,她刚喝一口脸就皱成了一团,剩下的全是在土匪头子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被迫喝下去的。

他送完药便走了,房门没关上,留了一条缝,姜艾正艰难地往床榻的方向挪,发现缝隙里忽然钻出一只毛茸茸的东西,一蹦一蹦地进来。

松鼠?姜艾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只松鼠在屋子里兜了几圈,竟慢慢靠近了她,就蹲在她脚边,歪着脑袋,黑溜溜的两只眼睛看着她。

姜艾与它对视片刻,扶着桌子小心翼翼地半蹲下去,向它伸出了手。

松鼠看了几眼,跳上她手心,姜艾抬起手,与它面对着面,越看越眼熟。

这只松鼠,是懒懒吗?……郡王府。

夜深了,您守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

世子昏睡一天一夜,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郡王妃寸步不离地守着,一整日下来身体便有些吃不消了,心腹常妪看在眼里,心疼劝道。

郡王妃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几更天了?快三更了。

您再这样熬下去,怕是世子还没醒,您就要先病倒了。

我哪里能睡得踏实。

宥儿一直不醒,艾艾也没有消息,我这心不安啊,郡王妃愁容不减,你说这好好的孩子,怎么会碰上这种事……常妪看了眼榻上昏睡不醒的世子,迟疑片刻,忽然低声道: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咱们主仆二人何须客套至此,你有话直说便是。

依老奴看,咱们郡王府近日祸事连连,怕是与这姜大小姐脱不了干系啊。

郡王妃惊疑不定:你何出此言?常妪进而道:您想一想,自从正月里姜小姐在恩庆寺撞了邪回来,先是您生病,接着思思小姐莫名其妙地发了水痘,郡王爷被雪宿楼那个妖女勾得五迷三道,不正是那段时间?更别说这大喜的日子,桥上突然死了人,绕路遇上土匪,您不觉得这些事情太过巧合了吗?言下之意便是,姜艾的命数克了郡王府。

你多想了,咱们可是请高僧测过生辰八字的,艾艾可是极旺夫的命格,怎么会克了我们?也许那番撞邪改了命数也说不定,常妪道,再说那土匪抢了金银也就罢了,掳走新娘子未免太奇怪了。

莫不是她早就与那土匪有什么纠葛,引得对方来抢人……住口!郡王妃横眉斥道,莫再胡言!常妪立刻跪下:老奴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黑熊:松鼠给你玩好不好?(._.*)☆、16姜艾将匕首藏在了枕头下面,尽管她很清楚自己即便拿着兵器在那土匪面前也占不到丝毫便宜,只能当做一点安慰。

懒懒的出现使她一直紧绷的状态终于放松了些许,小家伙什么都不懂,只是在床上蹦来蹦去,从某个旮旯找到几颗自己储藏的余粮,没心没肺地往口中塞。

姜艾躺在那里静静看着它,连日来备受折磨的心情稍稍得以舒缓。

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醒来时懒懒暖呼呼的小身子已经窝在了她颈窝。

姜艾心头一软,用手轻轻抚摸它。

终于醒了。

身后冷不丁有人说话,姜艾乍然一惊,下意识回头,手往枕头下摸去。

——匕首不见了!与此同时她看清了坐在塌边梳双平髻的小丫头,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也不知是何时进来的,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来人是四当家的掌上明珠溯英,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匕首,在手中灵活翻转,锋利的刀刃泛着寒光。

她拿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姜艾:你就是他们抢来的那个新娘子?撇了撇嘴,神态隐隐有些不服气,我还以为长得多美呢。

姜艾抱着松鼠坐起来,对方只是个小丫头,她便没那么防备了,沉默了片刻,反问她:你是谁?我是黑熊寨唯一的大小姐,溯英。

小丫头扬着眉梢,露出矜贵之态。

此话不假,黑熊寨几位当家人膝下只这一个闺女,自然从小便受尽宠爱。

姜艾对此一无所知,只看她穿一身蓝袄碧色马面裙,外罩方领织金比甲,着装确实是她在这寨子里见过最为精致的,心下思忖道,难道是那土匪头子的女儿?她脑海中百转千回的念头溯英并不知,将匕首插回镶着宝石的刀鞘,微微歪头挑衅似的看着她:你要跟黑熊哥哥成亲?原来不是女儿。

姜艾抿唇道:绝无可能。

话音刚落,溯英便扬手打了个响指,似乎对这答案十分满意:这样最好!她跳下地,手持刀鞘向着姜艾点了一点,那你以后就做我的丫鬟吧,跟在我身边,好好伺候我。

姜艾不知这又演的哪一出,看着她没说话。

溯英等了片刻没得到答复,便将匕首丢回榻上:给你一晚上的时间考虑,明天我来接你哟。

言罢一甩头,负着双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姜艾觉得有些可笑,却不免羡慕她的天真烂漫,谁不想像孩童一样被人悉心保护着,无需经历世间万般险恶。

她心中怅然,将匕首捡起,藏进床榻深处。

傍晚送饭的换了一个人,十六七岁的少年,面貌清秀,看模样似乎比嘉宥还要小上一两岁。

他在姜艾面前颇为拘谨,甚至不敢抬眼仔细看她,将饭菜和药放在屋中央红木圆桌上,低头摸着脖子道:你、你吃吧,我先出去了……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叫我一声就成。

许久没有收到回应,石头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却见两日来大家口中津津乐道的美人坐在榻上,没了昨日凤冠霞帔夺人眼目的光彩,面色发白,形容有些狼狈,但并不影响她的美,反而更惹人疼惜。

此刻正以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呆呆望着他,眸中泪光盈盈。

石头立时怔了怔,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紧,连忙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也许是桌子离得太远,拖着一条伤腿过去过于艰难,也许是因为从那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一丝嘉宥的影子,勾起了姜艾的悲伤,她没有下床,愣愣地抱着松鼠坐了许久。

石头一直守在外头,中途悄悄打开门看了一眼,饭菜和药都还在原处,没有动过。

石头有些担心,却只能干着急。

偏偏老大一直到夜深后才回来,石头立刻跳起来迎上去,向他汇报。

黑熊没说什么,径直推开门。

屋里头黑漆漆的,他点了灯,转头望床榻看去,却只见一只松鼠傻乎乎立在床沿,人没了踪影。

黑熊立时拧眉,第一反应便是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又跑了,腿断了还不安生。

转身便要去寻,脚步尚未迈出去,便在一侧墙边看到了她。

姜艾扶着墙,与他相望无言。

片刻后,黑熊先移开眼,叫石头进来撤走已经冷掉的饭菜,这才朝姜艾走过去,单手轻松将人夹起,放回床上。

姜艾没有也无法挣扎,被放到床上却似乎有些不安,眉尖蹙着,身子动了一动。

我想出去……她低声扭捏道。

黑熊只以为她还想要逃跑,不冷不热道:那条腿也不想要了?姜艾抿唇:我……太难以启齿,只吐出一个字便卡住,她说不出口。

黑熊不明所以地望着她,静待下文。

姜艾在他直勾勾的注视下愈发窘迫,死死咬着嘴唇。

最终实在是没法子,眼一闭心一横,快速又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习武之人耳力极好,黑熊听清了那一声蚊子哼哼似的话,着实愣了一愣。

姜艾脑袋埋得更低,浑身的皮肤仿佛都烧了起来。

蜡烛无声燃着,火焰婀娜起舞,昏黄的光线流泻一室,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一阵沉默后,黑熊抬脚,慢慢走过去。

这次没有用胳膊夹,打横将她被抱起,走出屋子。

一直到院子角落一棵树下,隐蔽昏暗的草丛,才把人放下来。

姜艾伸手扶住了树,眉尖轻蹙,对于要在这种地方解手难以接受。

可是对着一个绑架了她的土匪说出这样羞窘的话,已经令她丢掉所有的脸面,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开口要求他为自己找一个不失体面的地点。

姜艾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为难地站了片刻,向那土匪背对她而站的地方瞥了一眼,小声道:你、走远一些……黑熊便往前,走出很远,仰头,望着皎皎空中一轮孤月。

这简直是有生以来最为尴尬窘迫的时刻,姜艾只觉得脸都丢尽了,解决好也不好意思叫他,自己忍痛拖着伤脚走了出来。

她贴着墙根,努力离那个土匪远一些,除了怨恨之外,又多了抬不起头的羞耻感。

她避瘟神似的离他远远的,一个人走得很是辛苦,速度堪比乌龟爬。

黑熊几步上前将人抱了起来,她吓得低呼一声,然后便将头扭开,拿红透了的耳朵对着他。

黑熊心里也有些怪异,低头瞅了她一眼就立刻将眼睛挪开了。

回房将人搁回床上,二话不说挥灭了蜡烛。

巨大的身影在黑暗中一步步靠近,姜艾立时惊慌失措地往角落里爬,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你别过来!黑熊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哭腔,动作一顿,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些:我不碰你。

他只是要睡觉。

这是他的卧房。

可这保证对姜艾毫无作用,她只知道是这人将她抓到了这里,随时都可能对她行不轨之事。

说不碰她,恐怕只是哄她放松警惕。

她不相信他。

黑熊说完便径自躺下,和衣而眠。

姜艾没有动,依然缩在角落里,紧张地盯着。

躲在被褥里睡觉的松鼠被这一番惊动吵醒了,钻出来,小毛脑袋转了转,看到姜艾便朝她蹦过去。

然而黑暗中姜艾什么都没看清,只瞥见一团东西老鼠似的东西蹭得一下窜向自己,登时吓得尖叫起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腾地一下弹起来,拼命地往外爬,一边胡乱在身上拍打,唯恐是什么东西跑到了自己身上。

偏在这时那土匪头子坐了起来,倾身向她靠近,姜艾惊吓更甚,立时哭出声来,本能地挥舞双手去打他,完好的那只脚抬起来乱踹一通。

黑熊抓住她手又按住她脚,被她又哭又叫吵得脑仁疼,低喝一声:别叫了!他的手极其有力,掌心带着灼人的温度,姜艾挣扎得愈发厉害,呜呜哭个不停。

再哭我就吃了你!黑熊恶狠狠道。

凶神恶煞的语调很有效,姜艾几乎被吓得一抖,死死咬着嘴唇,努力忍住了哭声,小声啜泣着。

黑熊这才放开她,硬邦邦道:睡觉!姜艾却不敢动,哭得身体一抽一抽的:床、床上有东西……松鼠有什么好怕的,以前不是还搂在被窝里睡呢么。

黑熊心里犯嘀咕,探手将被尖细叫声吓得缩在原地不敢动的松鼠抓了过来,塞进胸口衣襟,躺了下去。

姜艾看到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愣了片刻,慢慢地反应过来,原来那个是懒懒……她顿时为自己方才的惊恐和大哭感到汗颜,但恐惧仍盘绕在心头,害怕屋子里会不会真的有老鼠,抑或其他可怕的虫子。

她想离这个土匪远一些,又不敢再靠近床榻里侧,往里头挪了一些,忽而想到什么,悄悄将手伸向枕头,将匕首摸了出来。

她抱着匕首,看着外侧似乎已经睡熟的土匪,心头一闪而过的念头令自己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黑熊:再哭我就吃掉你!(*/ω╲*)☆、17姜艾是恨他的。

恨这个人毁了她的大喜之日,更恨他将自己劫来这土匪窝,每日被困在这间屋子,有家回不得,提心吊胆地不知何时会被他、或是其他土匪凌.辱。

落到这般境地她毫无办法,逃不掉,也不愿轻易放弃得来不易的第二次生命,不愿再次与亲人诀别。

唯一能稍怀安慰的是,她知道,父亲母亲绝不会放弃她,他们一定在想方设法寻找她。

她只能苟且偷生能活一日便活一日,等待着父亲来救她,接她回家。

而现在这个罪魁祸首就和她躺在同一张榻上,姜艾庆幸他没有兽性大发侮辱她,也免不得在他毫无防备的睡眠中生出一丝杀欲。

她清楚自己这一刀下去未必真的能伤到他,也可以想象若真的下手明天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残酷的后果。

但她太恨了。

是这个土匪害了她!她多想杀了他!可她杀不了人。

她已经将匕首拔出刀鞘,无声无息、一点一点靠近了黑熊。

他呼吸平稳,一动不动,姜艾却在漫长的过程和极度的紧张之下出了一身的汗,背上已经湿透,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紧紧握着匕首,却无论如何都扎不下去。

你想拿着玩便拿着玩,但再用它对着我,别怪我不客气。

——不知多了多久,黑暗中突然响起男人低沉冰冷的声音。

姜艾反而被吓得一抖,匕首霎时脱手,锋利的刀尖堪堪对着黑熊的胸口落下去。

他抬手,精准而随意地捏住刀身,指间灵活的一个翻转,便将刀柄握在了手中。

姜艾身体僵硬地跪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惊恐地睁大眼睛。

黑熊看她一眼,将她手中的刀鞘抽出来,插入匕首,随手往榻上一丢,邦地一声。

接着双手环胸,再次闭上了眼睛。

姜艾没敢躺下,缩成一团靠在床脚睡了一夜。

身在匪窝连觉都睡不安稳,夜里稍有一丝动静便会惊醒,警惕地看向睡在外面的土匪。

期间懒懒不知为何从黑熊的衣襟里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地看着她。

它一动姜艾和黑熊便都醒了,黑熊伸手正想揉一把,却见它一蹦一蹦跑向床脚。

姜艾这次没有再将它当做老鼠,任由它顺着衣服麻溜地爬到她胸口上,舒舒服服地往颈窝里一趴。

它刚刚在那土匪身上待过,姜艾便有些抗拒。

但嫌弃归嫌弃,并没有把它赶走。

她刻意低着头,害怕与那个土匪对视,余光看到他起身下床,天还没亮,却拿上弓箭出了门。

姜艾这才放松下来。

坐着睡了一晚到底是累了,小心滑下去躺着,与懒懒窝在一起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有人敲门。

除了昨天那个少年,没有别人会这么礼貌地敲门,姜艾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被人尊重。

她拢了拢凌乱的长发和衣襟,低声道:进来吧。

石头这才打开门,目不斜视地端着食案进来,给她送早饭和汤药。

昨晚上的动静他可全都听见了,细弱可怜的哭叫,夹杂着老大毫不怜惜的威胁……十六岁的毛头小伙从未经历情.事,一想到某些羞人的画面耳根都红透了,放下东西便逃也能似的溜走。

到了门口犹豫了一下,又回过身,挠着头躲闪道:你趁热吃吧,喝了药伤才会好。

他单纯又守礼,像个好人,姜艾试探着小声道:我想洗脸,你可以、帮我打点水吗?你等着!石头猛地拍了一下脑门,风风火火就跑了出去。

他们这些男人过得糙,完全不知道怎么照顾女人,想来她一个千金小姐,一定很爱干净,现在整个人被搞得一团糟,肯定想要洗一洗了。

他很快打了热水回来,为了方便她用,还搬了个一张黄花梨藤心方杌进来,放在床榻不远。

姜艾谢过他,自己扶着床架挪过去。

半新不旧的脸盆和一条并不干净的帕子,她清楚没有嫌弃的余地,缓缓将手放了进去。

两天了,第一次碰到热水,姜艾几乎有些感动,以前何曾想到有一天连沐浴洗漱都变成奢侈的愿望。

仔仔细细净手净面,将帕子在水中搓了许久才拧干来用。

她知道自己一定特别狼狈,头发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屋里却找不到一面镜子,勉强对着水面整理一下。

早饭依然是白粥馒头和酸萝卜,姜艾吃的时候,懒懒也凑在她旁边,似乎是饿了。

姜艾撕了一点馒头碎屑,懒懒却不爱吃,尝了一口便没了兴趣,自个儿窜来窜去在房间里面找存粮。

好笑的是竟然真的从某个柜子中找到了花生,吃完还悄悄往床上藏了几颗。

姜艾看着好玩,不知不觉竟将一大碗粥和比她拳头还大的馒头都吃掉了,乖乖喝了药,回到床上躺着。

没一会儿石头便进来收拾,端走了食案,又回来端脸盆。

姜艾看着他,却忽然发现,他腰间挂了一块玉佩,白色通透的虎头,额间一片褐色。

那是嘉宥的玉佩!姜艾脸色一变,立时叫住他:等等!石头端着脸盆已经走到门口,闻声诧异回头。

顺着她直勾勾的目光往下一看,瞧见老大送自己的那块玉佩。

这玉佩……你哪里来的?姜艾愣愣地问。

石头有种不好的预感,往后退了一步:怎、怎么了?姜艾抿了抿唇,终于将视线从玉佩上移开:那是我的。

石头心里一咯噔,瞪着眼睛没说话。

姜艾祈求地看着他:它对我很重要,你可以把它还给我吗?这原本就是她的东西,而且姜艾有理由怀疑当初潜入家里偷东西的便是他们,这样要求也不算冒昧。

令她忐忑的是自己如今身不由己,而他是唯一一个向自己表达善意的人。

……段洪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二当家一早过来,见他咳得满面通红几乎喘不上气,心中酸涩不已。

段洪好不容易缓过劲儿,喝了口他倒的茶,嗓音嘶哑道:如何了?二当家摇头:几十个箱笼里里外外翻了三遍,还是没有找到。

兴许根本不在里头。

段洪叹气。

他不赞成他们采取这样打劫的方式,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快捷的方式。

遗憾的是恶人已经做了,想要的东西却依然不见踪影。

为今之计,只有当面问那位姜姑娘了。

二当家道,左右她人在我们手中,即便知道什么,也不会走漏消息。

也好。

切记不可动粗,把人家好好的孩子祸害成这样已经是我们的罪过,别再伤着人。

段洪道,顿了顿,突然又问一句,她人你们安置到哪儿了?二当家有一刹那的迟疑。

黑熊带走了。

段洪立刻眼睛一瞪:带哪儿?咳,二当家搓着半百的胡须,不敢和自家大哥对视,他自己屋。

混账!段洪气得一把将茶盏摔了出去。

石头被叫到段大当家的院子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段大当家虽然脾气很凶,对小辈却非常照顾,以前身体还康健时常常亲自指点他们功夫,带他们去后山放风打猎,有什么好东西就让大伙分享。

石头挺喜欢他,高高兴兴就跑来了,不料一进门瞧见他满脸怒火,顿时就蔫了,还在门槛外头的一只脚差点抬不起来。

大、大当家……石头缩着脖子站在门口。

石头,我问你话,你老实答。

段洪坐在太师椅上,按着扶手,拧眉看过来,姜家那姑娘是不是在黑熊屋里?石头迟疑地点头:是。

他欺负人家姑娘了吗?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石头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不想出卖老大,也不敢跟段大当家说谎,眼睛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地答了一句:我、我不知道……段洪还有什么不懂的,猛地一拍桌子,大怒道:混账玩意儿!……黑熊傍晚才回来,猎了一头野猪,喊了几个人抬到厨房,交代晚上吃烤肉。

他回房间换衣服,发现松鼠和人没了影子,立即皱起眉头。

老大,我有事跟你说……石头扒在门口,吞吞吐吐地。

说。

黑熊在桌旁坐下,看着他。

石头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递给他:姜姑娘说这个是她的,问我能不能还给她。

这是你送我的,我就没给……你看,要不要还她?黑熊伸手接了,没说什么。

还有,石头忐忑地瞅他一眼,段大当家叫你回来了立刻去见他……什么事?黑熊抬起眼。

石头战战兢兢道:他、他知道你那个啥、欺负姜姑娘,特别生气……作者有话要说:  黑熊:今天送媳妇一头野猪,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呢?(._.*)☆、18黑熊换了身衣服才去见义父。

段洪气没消,但也没骂人,只冷冷瞪了他一眼,压着怒火道:那个姑娘,我让人把她送到丁一那儿了。

黑熊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段洪不满地盯着他:你打算怎么办?先关着吧。

黑熊道,我与二叔商议过了,与其毫无头绪地找,不如直接与她摊牌。

这事他跟我谈过了,眼下也只能如此。

但是我问的不是这个!段洪怒道,我问这姑娘,人好好一孩子,你就想这么白白糟蹋了?谁教你的强占民女!他什么时候糟蹋那个胆小鬼了。

我什么都没做。

黑熊说。

夜里睡一张炕还什么都没做?段洪气得直想揍他,石头都听到了,你还不承认!敢做不敢认,我就是这么教你的?黑熊转头看向石头。

石头战战兢兢地看着老大挨骂,本就内疚得不行,这会儿被他一瞪都快哭出来了,哭丧着脸说:老大,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你听到什么了?黑熊拧眉。

怎么都没想到冤枉他的原来是他忠实的小跟班。

昨天夜里,她在哭……石头低下头,几乎把自己缩成个虾,又哭又叫……黑熊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一下,抬手想揍他又忍住了,强压着脾气解释道:她被松鼠吓哭了,我没碰她。

被松鼠吓哭,呵!段洪冷笑一声,坐在太师椅上,神色肃穆地盯着地面,许久没有说话。

二当家在一旁打圆场:大哥,黑熊是我们亲手带出来的,绝不是那种没有担当的人,兴许这其中真的有误会。

段洪沉默了片刻,冷声道:能有什么误会?即便他没做什么,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被掳到咱们这儿,清誉哪儿还保得住?说着又狠狠瞪了黑熊一眼,更何况被他关在屋子里,同床共眠,他若不负责这姑娘一生就毁了!段洪急火攻心,再次猛咳起来,二当家连忙上前为他顺背。

咳完了,段洪深深叹气:教他做出这种强盗事来,日后我有何颜面去见王爷。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二当家诧异抬头,看了黑熊一眼,面露难色,可……黑熊光明磊落地站着,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一时间几人均沉默下来,只剩弟子们练武的吆喝声遥遥从校场传来。

半晌,黑熊忽然开口道:你若想让我娶她,我娶她便是。

他心中只有未竟的大业,从未想过,也并不在乎,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若是那个女人也无妨,他并不排斥。

……姜艾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早便被转移,到了一个满是药味的地方。

一个白胡子老翁,是帮她包扎伤口的那个;还有一个比阿麟大几岁的男童,机灵又爱笑,亲热地问可不可以唤她姐姐;令一个叫静荷的年轻妇人,说奉大当家之命来照顾她。

他们专门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虽然十分简陋,被褥很久没晒过太阳似的泛着潮味,姜艾却无比感激,同时也纳闷不已。

这是那个土匪头子的意思吗?她竟搞不懂他们究竟在想什么了。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三番五次与她扯上关系?先是潜进她闺房偷走嘉宥送她的玉佩,又莫名其妙去偷松鼠,还大动干戈在大婚之日将她劫到这山寨来。

姜艾百思不得其解。

恰好静荷烧好了热水,用一个洗刷得很干净的木盆端进来,水里泡着一条崭新的布巾。

姜艾本想泡个澡好好将自己洗干净的,无奈腿上有伤,沾不得水,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简单擦身。

姑娘,水好了。

静荷将水放到一张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破旧屏风后头,又去插上门闩,便来扶姜艾下床。

姜艾柔声道谢,在她的搀扶下慢慢过去,坐在她非常贴心地擦过几遍的干净凳子上。

静荷帮姜艾将已经脏掉的嫁衣脱下来,姣好的身段和凝脂般的肌肤霎时暴露眼前,看得静荷都呆了一瞬。

回过神来连忙移开视线,洗了热帕子给她擦背,一边道:现在天儿还冷,容易着凉,得动作快一些。

若是我力气重了弄疼姑娘,您就提醒我。

没关系。

有劳你了。

姜艾道。

她腿脚不便,能有个人来伺候,感激还来不及。

静荷伺候人很得力,分寸拿捏地极好,似乎极为娴熟。

姜艾好奇问了一句:你从前是哪里人,为何来了这里?静荷从小便被卖到县城一个豪绅家里做丫鬟,不想长大后出落得有了几分姿色,好色老爷起了色心强占了她的身子,被主母发觉后,惧内的老爷反诬陷她蓄意勾引。

她一个小丫鬟哪里斗得过堂堂一家之主,况且无论主母相不相信,都不可能放过她。

最终静荷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丢在了乱葬岗。

好在我命大,没死成,从里面爬了出来,遇上一个好心人,将我救了回来。

这无疑是一段悲惨的经历,但静荷提起来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怨恨,脸上反而透出小女儿情态。

姜艾被她的幸福神色感染,不禁也笑了起来:然后你便以身相许了?静荷羞赧点头:我男人叫袁小刀,是膳堂的厨子。

她利索地帮姜艾擦洗完,拿了放在一旁的崭新衣物来,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我男人给我买的,还是新的,您放心穿吧。

只是料子便宜粗糙,姑娘别嫌弃。

哪里,姜艾诚恳道,你帮我这么多,我真的感激不尽。

静荷摆手:您千万别这么说。

擦完身子换上干净的衣物,姜艾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外面阳光并不足,但被褥实在太潮,静荷便拿出去晾着,又勤快地将房间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

姜艾过意不去,让她别忙活了,她却笑着说自己闲不住。

木通拿了自己珍藏的零嘴给姜艾吃,趴在床边好奇地问起山下是怎么样的。

姜艾看着他就像看到阿麟一样,很有耐心地给他讲城里热闹的街市,和花样繁多的美味小吃。

这样悠闲的时光实在难得,不过很快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前一日大言不惭要收姜艾当丫鬟的黑熊寨大小姐溯英。

她一来便气愤地指着木通:你竟然背着我偷偷跟别的姑娘玩!好你个负心汉,见异思迁!不是的,不是的!木通慌忙上前想要解释,溯英却一跺脚愤愤跑了,他急匆匆追了出去,留下哭笑不得的姜艾。

中午的饭食有荤有素,比起前两次的馒头腌菜,已经丰盛许多。

姜艾喝了药,又让静荷帮她拿了点坚果,喂饱了懒懒。

她吃饭的功夫,静荷已经将晾过的被褥拿进来铺好了,姜艾躺下,很快便安心地睡了过去。

黄昏时寨里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处,围坐在院子里。

燃起的篝火上架着一头肥硕野猪,另有野兔、野鸡其他猎物若干,正烤的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垂涎的肉香。

二当家坐在段大当家下首,不停交谈,一旁黑熊漫不经心地坐着,看着下头众人喝酒作乐,笑闹声不断。

随着肉逐渐烤熟,香味愈发浓郁,许多人几乎按耐不住满口生津,只得先吃些其他小食缓解大开的胃口。

冬日猎物难寻,黑熊寨已经有段时间不曾有过这样的盛会,人多肉少,厨子将几只野鸡野兔切片,先孝敬过几位当家人,剩余的不过眨眼功夫便被一群馋极了的虎狼抢食一空。

烤至表皮焦黄的野猪终于被取下时,人群中甚至响起一阵欢呼,段洪被这动静引得抬起头,看到那一片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冲锋陷阵般的年轻人,不由失笑,摇了摇头。

转而看到身旁的黑熊,发现他桌上的肉竟一口未动,不禁惊奇。

黑熊一手搭在膝上,百无聊赖地喝着酒,不时将视线投过去,留意进度。

厨子袁小刀已经忙得出了满头汗,他女人在一旁打着下手,不时拿帕子给他擦汗。

黑熊看到他每次切肉都会先预留一点出来,给他女人吃。

袁小刀亲自将烤得喷香、洒了椒和盐的猪肉送到了当家人桌上,便匆匆赶回他女人身边。

黑熊看了他们一眼,把每样肉都拨出一半,放在一个干净的碟子里。

就着酒大口将另一半吃完,他端起那个碟子起身,想了想,又拎上一壶五叔亲手酿的杏花酒。

……这几日提心吊胆耗费心神,姜艾这一趟下便昏睡到了傍晚,屋子里已经暗下来。

她唤了静荷一声,却没有回应,外头静悄悄的,似乎没人。

也不打紧,左右她现在已经学会了依靠自己。

静荷跟她讲过恭房在何处,只是距离有些远,她自己怕是要费些功夫。

姜艾下床点了蜡烛,这才发现屏风里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恭桶,同样洗刷得非常干净。

静荷着实细心又妥帖。

姜艾心中不免触动。

她挪到屏风后面,倚在墙上,慢慢解开衣带,恰在此时门轰地一下被人推开了——尽管有屏风挡着,姜艾还是吓得不轻,惊呼一声:谁!她慌手慌脚地想要拉起中裤,却越急越乱,怎么都穿不好。

屏风外有低沉的声音回了一个字:我。

姜艾听出来了,事实上也猜到是他了,毕竟除了他没有人问都不问一声便那样开门的!她气极,一边胡乱将衣服拢起,一边气恼道:你出去!那头沉默着,片刻后响起哒的轻响,紧接着便是关门声。

姜艾僵立许久,确认人真的离开了,这才心有余悸地重新褪下裤子……走出来时,她往外头瞥了一眼,见桌子上多了点什么,走近去看,竟是满满一碟野猪肉炙,和一壶醇香佳酿。

作者有话要说:  【黑熊今日心得】有吃的要先喂饱媳妇儿。

(⊙▽⊙)☆、19姜家一片肃穆气氛,沈氏终日以泪洗面,伤心过度病倒了,魏氏日日守在塌前照看;姜寅与姜宸兄弟二人谋划多日,唯恐贸然攻山触怒白虎帮会对姜艾不利,不敢轻举妄动,但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派往西山搜寻的人增加了一批又一批,依然没有找到姜艾的任何踪迹。

姜寅未曾合过眼,整个人疲态尽显,眼中全是熬红的血丝。

再拖下去人即便不在土匪手中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姜寅以巨额赏金为酬劳,招募会武之人,在姜艾失踪的第三日,亲自带领官兵与侠士数百人,前往苍山剿匪。

凌晨天未亮他便从家中出发,沈氏在春娘的搀扶下亲自来送他,满面泪痕地拉着他道:老爷,求你一定要把艾艾带回来……想到至今生死不明的女儿,姜寅心中大恸,握住她冰冷的手,难得露出狠厉一面:夫人放心,我一定将艾艾完完好好带回来。

若是艾艾少了一根汗毛,我姜寅必定让他们百倍奉还!数百人马披星戴月出城,姜寅纵马走在队伍前方,抵达苍山脚下后,停马,转身对身后数百壮士抱拳:各位英雄好汉,姜某在此先谢过大家此次倾力相助。

此行虽为剿匪,姜某最担心的却是小女的安全,还请各位到时留心,刀剑无眼,切莫伤了她。

若能安然救回小女,姜某必定重金酬谢!他日诸位有需要姜某的地方,姜某万死不辞!姜大人不必如此见外,有正义凛然的侠士站出来,拱手道,这些土匪为非作歹十恶不赦,早就该被消灭了,我们这一趟不为了别的,只为替天行道!身后数百人齐呼:替天行道!替天行道!姜寅心中触动,再次抱拳,深深向众人鞠了一躬。

正在这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原来是萧嘉宥昏迷两日终于苏醒,得知姜艾失踪至今未曾找到,悲痛不已,听下人说姜大人亲自带人剿匪,不顾身上重伤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姜伯父!萧嘉宥到了跟前立刻跳下马,噗通跪在姜寅身前,痛哭道,我对不起艾艾,对不起您,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嘉宥快起来吧。

此番能否成功全在于一个快字,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上山,攻其不备,以免白虎帮察觉有所防备,其他的我们回去再说。

姜寅如何不怪他,但深知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萧嘉宥起身,赤红着眼睛,咬牙道:我一定会找到艾艾!一山之隔的西山,郡王府气派的别庄里,一片冷清萧索中,忽然响起一阵连续不断的瓷器碎裂之声,夹杂着丫鬟们胆怯惶恐的颤音:姑娘息怒!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竟如此欺辱于我,这些东西是给人吃的吗?杨思思大怒道。

姑娘,这是大夫吩咐的……丫鬟哭着辩解。

正在此时有人敲响了紧闭的门扉,一个绿衣小丫头匆匆跑来开门,领着身穿绿地圆领袄的老妪领进门。

常妪脚步匆匆地进了里屋,见一地狼藉,吃惊不已,这是怎的了?常妪,您终于来了!杨思思惊喜迎上前来,又忍不住委屈抱怨,我早就已经痊愈,姨母是不是忘记我了,为何迟迟不派人来接我?这不是让我来接你了嘛。

常妪喜道,快随我回去吧,西山近日不太平,姜家那姜艾被土匪掳去,至今没有消息,姜大人正带人去剿匪呢。

杨思思震惊过后大喜,当真?还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了,没想到……哪里来的土匪竟如此善解人意,日后即便姜艾被找回来,这般脏污的身子也配不上表哥了,真是天助我也!常妪立刻捂住她嘴,正色道:这话切莫再说!回去以后,切记谨言慎行,万不可让人抓到把柄。

催促丫鬟们收好行装,常妪挽着杨思思出门,上了马车,又附耳提点她,世子今早刚刚醒来,极为悲痛,倒是你的好机会了。

杨思思点头:我晓得的。

……姜艾从小尝过许多山珍海味,野猪肉却是从来没吃过的。

肉已经有些凉了,但仍然很香,她正发愣,懒懒已经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灵活地爬上桌子,饿虎扑食似的扑向了那一碟喷香的烤肉。

姜艾顿时笑了,上前将它的小身子抓了回来,挠了挠它脑袋,嗔怪道:鼻子倒是很灵呢。

不讲究的土匪们喜欢大口吃肉,因此将肉切得又厚又大块,姜艾怕它噎到,撕成很碎的肉条,放在一个干净的茶托里,喂给它。

懒懒飞快地埋头苦吃,姜艾拿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看起来蛮好吃的野猪肉,咬了一小口。

还未咽下去,门再次被推开,这次显然比刚才要轻柔了一些,但姜艾还是被吓着了,差点呛到,掩唇咳了起来。

黑熊走进来,在她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

姜艾蹙眉看他一眼,黑熊也看着她,四目相对。

姜艾不清楚他的来意,看到他这个人便反射性地身体僵硬,正要放下筷子,他忽然面无表情开口道:吃你的。

可哪有姑娘会安心将自己的吃相暴露在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面前呢,尤其这是一个自己害怕并讨厌的人。

跟他面对面坐着姜艾都如坐针毡,哪还有心情吃东西。

你……她神色犹疑,咬了咬唇,问道,你有什么事?黑熊没听到似的,径自揭开了酒坛子上的红布,顿时一股更加浓厚的酒香飘出,姜艾不自觉抬手掩鼻。

黑熊拿杯子斟满酒,递给姜艾,吓得她连忙往后躲了一下,见他一本正经仿佛真的只是想请自己喝杯酒的样子,摇头道:我不会饮酒。

哦。

黑熊默默把手收回来。

正埋头吃肉的懒懒似乎是闻到了酒香,突然抬起小脑袋,转了转,探向黑熊手中的杯子。

黑熊挑眉,好玩地将酒往它跟前递了递。

懒懒立刻凑上来,鼻尖几乎伸到酒杯里,闻了一口,立时像被刺激到似的,猛地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身子软软地摊了下来。

扑哧……姜艾被逗乐,笑出了声。

黑熊眼皮子一抬,看她秀气地将手遮在唇前,眉眼舒展,眼尾弯弯的,白净的小脸上漾开一抹柔柔的笑意。

心头霎时像一阵带着暖意和清香的春风拂过。

姜艾没留意对面那道异样的目光,伸手将懒懒抱了过来,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它毛乎乎的小身子。

只是闻了一下,小家伙很快就缓过来了,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继续吃肉。

姜艾抬眼时,黑熊已经恢复如常,一言不发地饮着酒。

他不说话,姜艾便不再问,索性也放松下来。

总归一张床都睡过了,同桌而食算得上什么。

只是当她终于说服自己,慢条斯理地低头吃肉时,却总是觉得那个土匪似乎在看她,而当她抬起头时,他或低头,或看向别处,眼睛从不曾在她身上停留。

好像哪里怪怪的。

一碟肉分量太足,姜艾对着这个土匪胃口也好不起来,吃了一些便搁下筷子,轻轻用帕子擦拭嘴角,像在家与家人一起用膳时一样,习惯性说了一句:我吃好了。

她吃得好少,黑熊一瞧,碟子一边干干净净,一边大半的肉并未动过。

他抬眼看过来,姜艾以为他责怪自己浪费食物,有些忐忑地低下头,小声说:我吃不下了。

不想他竟伸手将碟子端过去,大口吃了起来。

这情况令姜艾有些懵,口瞪口呆地看着他用自己用过的筷子,毫不避讳,一时心中尴尬又怪异。

一直到他将肉解决掉,抬起头来,姜艾才回神,连忙收回视线,脸颊有浅浅的红晕。

你父亲是姜寅。

烤肉也吃了,该说正事了,黑熊终于开口道。

姜艾看他一眼:是。

那你叫什么名字?黑熊忽然问了一句题外话。

姜艾愈发奇怪,顿了顿,回答:单名一个艾字。

姜艾……黑熊兀自点了点头,接着又道:你以后放心在这里住着吧,没有人会伤害你。

姜艾一惊,正欲摇头拒绝,他已经继续道:当日破坏你的婚事并非有意,我在寻一样东西,而这东西恰好与你有关,你老实回答我便是。

你父亲从江陵带回来的于阗玉虎,黑熊看着她,你究竟放在何处了?姜艾心里一沉。

原来他两次潜入她家中,光天化日拦路抢劫,肆意将她撸到这山寨里,目的竟是那块玉虎!那玉虎早就被盗了。

霎时间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姜艾佯装镇定道。

她心慌得厉害,不知该如何应对,怕他若是知道玉虎在嘉宥身上,会对嘉宥不利,不得已选择撒谎。

黑熊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姜府何时遭贼了?姜寅回来当日他便派人盯着,从未听说曾经失窃。

更何况在他夜探之后姜府两次加强守卫,一般盗贼根本进不去。

姜艾知道轻易糊弄不过去,只好道:当日潜进我房中偷走玉虎的不就是你们的人吗?石头手上那块便是。

那块并非于阗白玉。

黑熊面色渐渐冷下来,眸光沉沉。

那玉佩乃独山玉,虽也是其中珍品,价值却远不及于阗白玉。

重要的是,黑熊知晓,那并非他要寻找的东西。

他锐利的目光令姜艾愈发紧张,硬着头皮扛着他逼人的注视,回答道:那大约是父亲被黑心商人骗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黑熊:【求助】媳妇撒谎了,我应该怎么惩罚自己?在线等,也不是很急!(。

﹏。

*)☆、20私心里,姜艾并没有将父亲讲的故事当真,知道他哄自己开心的心意便好,那块玉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但所谓皇宫宝贝的说辞,她更倾向于是黑心摊贩为了哄骗父亲编造的噱头。

先入为主有了这种想法,这时候拿他来当挡箭牌,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

但她没有料到,那个摊贩早就落在这土匪手中了。

巧了,黑熊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添了杯酒,嗓音微微透出冷意,你口中的黑心商人,就在这里,需要我叫他来与你当面对质吗?姜艾霎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黑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还有什么能比谎言被当面拆穿更难堪的?姜艾本就不擅长说谎,没想只说了这一次竟如此轻易地被识破了,一时间简直无地自容。

小姑娘家脸皮薄,整张脸都红透了,低头咬着下唇,白玉一般的脖颈也泛起粉色,窘迫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我不想为难你,黑熊说,仰头饮下一杯酒,将空酒杯捏在手中转了一圈,又抬眼看向她,但你不老实。

姜艾霎时脸更红了。

但经过这几日,她现在也有点明白了,这些土匪并非全是坏人,石头、静荷、丁师傅、木通,都对她以礼相待,甚至悉心照料;而她面前的这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行事野蛮,其实细算起来,真的不曾有过伤害她的意思。

甚至此刻知道她在骗他,居然也没有拿她怎么样。

人总是善于捕捉到一丝希望便将其无限放大,姜艾不可避免地再次产生了妄想,她抬起头,壮着胆子与他谈条件,想拿自己的自由来交换:如果我告诉你,你可以放我回去吗?黑熊看了她一眼,将酒杯搁下,没有说话。

答案无需言明。

从期望到失望,不过只有一线之隔。

姜艾扬起的心再次跌落谷底,委屈、不甘、怨恨种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眼眶里渐渐泛起泪水,情绪有些激动道:我说过绝不会将你的事泄露给任何人,你既然已经可以得到你要的东西,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她又哭了,黑熊反而有些不自在,嘴角抿了抿,绷着脸皱起眉,凶巴巴地道:你是在逼我亲自去问你父亲吗?别!姜艾瞬间气势全无,无力地垂下头,紧绷的肩膀耷拉下来,扣在桌子上的手也缓缓松开了,你别动我的家人……有一阵两人都没说话,静默的屋子里只有懒懒醉生梦死吃肉肉发出的小小咀嚼声。

姜艾颓丧地坐着,半晌,才哽咽道:那玉虎我交给别人了。

告诉你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她抬头看向黑熊,泪花闪烁的眼睛里盛着最后一丝执拗和孤勇,你不许伤害他,一丝一毫都不许。

……西郊山脉连绵,与望云峰比邻的一座小山名为苍山,白虎帮盘踞在此十多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顽瘤般难以剿除。

七年前甚至绑架了时任知州大人家不满十岁的幼女,讨要万两赎金,最终将其虐待致死,可谓猖獗之极。

而那位知州大人受此打击一蹶不振,一夜之间白了头。

此后姜寅接任,不遗余力出兵围剿,终于将其剿灭,夷陵这些年才得以太平无事。

何曾想竟有余孽存活了下来。

姜寅熟谙此处地形,临行前已经画好详尽地图,交于带头的青衣剑客,带领一队人马先行上山。

萧嘉宥冲在队伍前列,昔日眉眼间和风般的温柔被悲怒取代,手持一把圆战刀,与青衣剑客一起率先杀上了苍山。

一路竟见到几块已经种下春麦的庄稼地,而快要抵达白虎帮所居寨子时,竟然碰上一个穿灰色粗衣的男人挑着一担水走向一片菜地,远远瞧见一帮人马冲过来,大惊失色,扔下扁担拔腿便跑。

萧嘉宥当即纵马冲上去,挥刀抵在他咽喉上:站住!大侠饶命!灰衣男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什么都没做,不要杀我!做贼心虚!萧嘉宥更加坚信了当日拦路打劫的便是他们,眼睛赤红,面色冷如鬼煞,带我去找你们帮主,敢耍花样我立刻宰了你!不敢不敢!有人带路更要快捷几分,萧嘉宥等人很快便到了白虎帮破败萧索的寨子前,他神色肃然地看着身旁剑客:我们兵分两路,我去救艾艾,你带人去围捕,务必抓到所有人,一个都不能逃!剑客点头,挥手叫上人手,踹开寨门冲了进去。

萧嘉宥骤然反手将刀鞘掷出,堪堪将趁他不备打算逃跑的灰衣男砸翻在地。

他跳下马,走上前当胸一脚踩下去,将刀尖抵在灰衣男额间眉心处,厉声问:你们绑来的姑娘在哪里?什么姑娘,我不知道啊!灰衣男哭着求饶,大侠饶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寨子里已经传来混乱打斗之声。

不论这人是装蒜,还是作为一个小喽啰真的不知道,萧嘉宥已经没有耐心再同他耗下去,狠狠朝他踹了一脚,急匆匆进入寨子搜寻。

.大当家,大事不好!黑熊从姜艾那里逼问到了准确答案,正与义父、二叔、三叔等人商讨下一步如何行动,便听到一阵嚷嚷声,一个小兄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惊慌失措道:姜大人带人攻山了!屋内四人脸色俱是一凝,二当家起身,递给他一杯茶道:你先喘口气,把话说清楚。

当日行动时故意留下了白虎帮的线索,姜寅没道理这么快便查到他们身上来。

那位小兄弟感恩戴德地接过二当家亲自递的水,捧在手中却没敢喝,呼哧呼哧把气喘匀了,立刻道:就是咱们那个知州,姜大人,带了数百官兵和江湖人士,这会儿已经打到苍山上了!二当家立时松了口气:冲着白虎帮来的。

小兄弟猛点头,又道:不过有大批人在这周围四处搜寻,有人不知怎么进了一线天,中了我们的陷阱。

除了通往西山的那条捷径外,一线天乃是进入望云峰必经的一道关卡,设有机关,外人轻易进不来,但并非万无一失。

白虎帮这次必定要被一网打尽了。

三当家快意道,那帮畜生,含鸟狲猢,早该他娘的千刀万剐。

二当家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莫高兴太早。

要不是当初他们帮主被黑熊割断手筋脚筋成了废人,白虎帮何至于没落至此,这些年在我们威胁之下才不敢向外透露,如今走投无路,难保不会泄露出去。

再者姜寅这次必定是为了营救他女儿,剿了白虎帮找不到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生疑,恐怕很快便会猜到我们的存在。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只能把那小娘子还回去咯?三当家怏怏道,你又怎么知道她回去了会不会将我们的模样全都画下来,最好再给她爹指着路,亲自来灭了我们。

没人接茬,他哼了声又道:我看她心眼可多着呢,女人可是比白虎帮那些畜生要难搞多了。

你瞧瞧老四,在外头吆五喝六人模狗样的,家里居然让他婆娘做主;还有老五,成天惦记着村里那个寡妇,一辈子攒了那么点家底,全让人骗走了,被人卖了还乐颠颠地给人数银子呢。

说着忽然在黑熊肩上拍了一拍,揶揄笑道:黑熊啊,依我看这事还得靠你。

女人其实也简单,跟谁睡了心就是谁的,有的喜欢玩忠贞不屈,其实多睡几次就成了……好好地谈着正经事,不知怎么就从严肃的话题扯到了这事上。

黑熊乜了他一眼,没搭理。

段洪发怒,一拍桌子斥道:胡言乱语!三当家在大哥面前一向不敢放肆,立刻讪讪住了嘴。

一旁来报信的小兄弟一脸呆滞,被段大当家这一喝才猛地回神,缩了缩脖子。

二当家摆手让他先回去,继续道:姜寅那边怕是不好糊弄,大哥您看?段洪将目光投向黑熊,显然是将这事交给他处理的意思。

而黑熊似乎也已经有了主意,不咸不淡道:他要找女儿,给他一个便是。

……曾经令乡民闻风丧胆的白虎帮早已今非昔比,当年帮派被剿灭,有几个漏网之鱼在苍山上苟且偷生无声无息存活下来,加上之后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的乌合之众,共计四十余人,却没一个厉害角色。

姜寅的人没费什么功夫便将所有人都抓了起来,五花大绑丢在院子里。

姜寅负手而立,疲惫不堪的脸上只剩不安和焦灼。

这些人拒不承认曾拦路打劫掳走艾艾,只能等待嘉宥那边的结果了。

大人冤枉啊!现任帮主是个只会些花拳绣腿的怂货,哭天抢地道:我们早就金盆洗手不做土匪了,自己种地吃粮食,不偷不抢,不信您看下面那些地,都是我们自己种的!姜寅愈加烦躁,摆手让人把这些张鬼哭狼嚎的嘴都堵上,这才得了片刻清净。

瞧见萧嘉宥带人过来时,姜寅立刻亲自迎上去,难掩急切道:找到艾艾了吗?萧嘉宥颓丧摇头,姜寅一滞,脸上现出灰败之色。

萧嘉宥却猛地冲向被绑着的十几个土匪,抓住为首帮主的衣领,歇斯底里大喊道:说!你到底把艾艾藏到哪儿了!有人上前来拦,被他大力推开,接着一拳将呜呜挣扎的帮主打得侧翻在地,发泄般愤恨地拳打脚踢,一边大吼着,你说啊!姜寅没有阻拦,依然站在刚才的地方没有动,眼睛越过破倒的院墙,望向苍茫幽深的山谷。

艾艾,你究竟在哪里?帮主在暴打之下昏死过去,萧嘉宥终于停下手,脱力似的跪了下去,沾满了血的手掌撑在地上,低着头,眼泪滚落下来,跌入尘土。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有人高呼着大人,一路奔跑着冲了进来。

正是曾在出云阁当值多日的姜府护卫,到姜寅跟前单膝跪下,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俯首沉痛道:大人,小姐的尸体,找到了……作者有话要说:  黑熊:媳妇又要生我气了,怕怕的……(。

﹏。

*)☆、21萧嘉宥六岁时父亲获封郡王,举家迁至夷陵,他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姜艾。

当然,严格来说,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姜艾彼时刚刚度过三周岁生辰,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并不懂得什么。

萧嘉宥见她第一眼便喜欢,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那份喜爱只增不减。

他们相识十二年了,他以为,还会一起度过一生。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明明满心欢喜地来娶她,为什么转眼间,他最爱的小姑娘,他想要倾尽一生来宠爱的人,变成了面前一具面目模糊的冰冷尸体。

他们还没有拜堂呢。

他心心念念那么久,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她。

艾艾……萧嘉宥嗓子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颤抖地将手伸过去,碰了碰她的手。

掌心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他一怔,小心地掰开已经僵硬的手指,赫然露出一块细腻通透的玉佩。

——是他送给她的那块。

透水白独山玉,虎头纹样,他贴身佩戴多年。

萧嘉宥霎时崩溃,俯身紧紧将她抱住,嘶哑地痛哭起来。

沈氏早早便让春娘搀着,在姜府门前翘首以盼,然而等到的,却是一具尸身——那身嫁衣沈氏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她亲自盯着绣房缝制,也是她亲手为出嫁的女儿穿上。

但原本精致华美的嫁衣如今已经破烂,片片血污,她甚至不敢去想,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沈氏难以置信地摇头,后退,她抓住姜寅的手臂,眼泪汹涌而出,老爷,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艾艾还好好活着,她一定还活着!我能感觉得到她,她没死,她还活着,她在等我们救她,老爷……姜寅心如刀割,抱着悲痛不已的妻子,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他知道自己一旦出声,便会哭出来。

艾艾,我的艾艾……沈氏不愿去看那触目惊心的尸身,伏在姜寅身上哭得肝肠寸断,渐渐开始喘不上来气,一下一下用拳头捶着自己心口,紧接着身子一软,昏厥过去。

夫人?夫人!姜寅慌忙将人抱起,匆匆送回卧房,一边焦急大喊,叫大夫!姜府瞬间一片大乱,下人焦急地将大夫领进门为夫人看诊,结果无外乎受到冲击,心里一时承受不住。

姜寅心中悲痛,却要强打起精神,夫人已经病倒,他不能再倒下,家里需要他主持大局,还有许多事要做。

女儿的身后事需要他来料理,那些万恶的土匪也必须惩治!姜艾的尸身已经被白布遮起来,安置在姜家祠堂中。

萧嘉宥一直跪在旁边,像是没了魂魄,一言不发,动也不动,对周遭的一起似乎全无感知。

姜寅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注意到他时,夜幕已经降临。

老爷,您去看看吧,小的怎么劝,世子都不肯起来。

下人为难地禀报。

姜寅仿佛一日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走过去,每靠近一分,心中悲痛便多一分。

他甚至不敢去看白布掩盖下已经没有气息的女儿,强压着情绪唤了萧嘉宥一声:嘉宥,你起来吧。

萧嘉宥不动,没听到似的。

姜寅沉默许久,声音饱含沧桑:嘉宥,这事怪不得你,你不用太过自责。

你对艾艾的心意,伯父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但希望你能体谅我们的心情,你伯母的身体,已经经受不了任何刺激了,往后,你就别再过来了。

……沈氏苏醒后,不吃不喝,只不停地哭泣。

魏氏守在身边,温言相劝,自个儿眼睛却也是红的;姜麟趴在娘亲塌边,无声地掉着眼泪。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下人偷偷说起,才知道本来要嫁去嘉宥哥哥家里的姐姐突然不见了,家里这几日乱糟糟的,父亲忙得焦头烂额,母亲日日以泪洗面,爷爷和二叔也是满面愁容。

今日却又说姐姐死了,尸身此刻便停在祠堂里,他想要看一看姐姐,父亲却不许。

姜麟抹了抹眼睛,他想姐姐了。

姜寅抽空过来了一趟,便瞧见这样一幅压抑的景象,个个都在哭,房里的下人都在难过。

他看了眼已经冷掉的饭菜,叫下人拿去热一热。

魏氏擦了擦眼泪,便起身告辞,将空间留给一家三口。

姜麟唤了声父亲,小脸上泪水涟涟,姜寅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接着牵起沈氏的手,哑声道,夫人,艾艾尸骨未寒,你这样不吃不喝,是要让她走也走得不安心吗?沈氏摇头落泪,喃喃道:她这样抛下我们,又如何安心?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她嫁出去的,我应该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都留在身边……姜寅叹气:那阿麟呢,你不顾及自己的身体,难道要像艾艾一样,弃我们父子于不顾吗?姜麟立时伤心地扁了扁嘴巴,委屈道:娘不跟阿麟说话了……她不是不理阿麟,只是太难受了。

姐弟俩都肖母,眉眼有七分相似,姜寅看着儿子,眼前却总浮现女儿的音容笑貌。

姐姐真的死了吗?姜麟哭了起来。

八岁孩童已经懂得一些死亡的含义,他知道那意味着一种告别,意味着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他的姐姐了。

阿麟莫哭。

姐姐只是暂时离开了我们,先去了另外的地方,她会在那里等着我们的。

姜寅道,以后姐姐不在了,阿麟要代替她陪着你娘,知道吗?姜麟点头。

那阿麟帮爹劝一劝你娘。

姜麟便趴回去,将脑袋靠在沈氏身上,乖巧道:娘别哭了,阿麟会一直陪着娘的。

姐姐还在等我们,娘要乖乖吃东西,和阿麟一起去见她,好不好?姜寅霎时心中无比酸涩,别开头忍下泪意。

沈氏则坐了起来,哭着抱住儿子,歉意道:阿麟乖,是娘忽略阿麟了……翌日清晨姜寅早早动身去州衙,一出家门便有人纵马急匆匆赶来,高呼着:姜大人!姜寅停住脚步,见是昨日的青衣剑客,对方下马大步上前,将手中用布仔细包起来的东西交与他:姜大人,昨日有个兄弟不慎中了陷阱,却意外捡到了一样东西,不知是否是贵府千金之物,您看。

黑布打开,竟是一顶摔坏了的翟冠,正是艾艾大婚当日戴的那顶!姜寅一讶,忙问:敢问那位英雄是在何处捡到的?可是苍山附近?非也。

青衣剑客却摇头,面上有些许不解:听我那兄弟说,他带人去了紧邻苍山的那座陡峭山峰,误入一个地方,在枯草丛间发现了此物。

紧邻苍山的便是望云峰了,艾艾若是被白虎帮掳走,翟冠何以出现在那里?姜寅面色凝重起来。

.姜艾被闷在屋子里太久,都快憋出毛病来了,晌午歇过午觉,便叫静荷扶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一走。

她的脚未伤及筋骨,丁师傅的医术又十分高明,康复速度出乎预料,丁师傅说再休养几日应该就能行走自如了。

天儿渐渐暖和起来,日头暖融融的,懒懒便不爱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没留神就窜没了影。

姜艾与静荷相处投机,偶尔听她讲起那个做厨子的相公。

姜艾从未见过,却能从静荷的言谈与神态间看出来,夫妻二人极为恩爱。

静荷当初被主母强灌了药效猛烈的避子汤药,亏损了身子无法再生育,她相公却并未因此轻视她,反而极风趣地宽慰她:他既非王侯伯爵又非巨贾豪绅,家里又没有爵位和金财需要继承,不需子嗣。

你们感情真好。

姜艾不免羡慕道。

静荷羞赧一笑,转而道:大当家对姑娘也很上心呢,这几日姑娘的吃食都是膳堂单独做的,寨子里一直吃的粳米,今日大当家还亲自下山去买糯米了,粳米口感不如糯米,怕您吃不惯。

那个土匪头子?姜艾却很难相信他会专为自己跑这一趟,若真有心,直接放她回家岂不更好。

她心中不忿,面上却不显,只是没再说话。

草堂狭小,不大一会儿便走了个来回,姜艾往门外望了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企盼。

她回眸祈求地问:我可以去外面走走吗?静荷有几分为难。

段大当家将人安置在这里时虽没明说,不许离开的意思她却是知道的,但身为女子设身处地一想,静荷总会对她生出几分同情。

这姜姑娘跟自己不同,她是无家可归,姜姑娘却是有家归不得,一个良家女子被囚禁在这里,委实可怜。

想着总归她现在腿脚不便,自己又陪在左右,出去走一走也无大碍,静荷便搀着她走出了草堂。

我陪您转一转,咱们早些回去,不让大当家知道便是。

哪料一句悄悄话刚落地,便听马蹄声踏踏而来,姜艾正想对静荷道谢,脸上尚带着感激的笑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到,诧异回头,便见那土匪头子骑着一匹十分精神的黑马,直直向着她们冲来,到了跟前才勒紧缰绳,马儿嘹亮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继而落地。

黑熊坐在马上,视线落在似乎被吓到的女人脸上。

怎么出来了?他问了一句,嗓音听不出喜怒。

静荷忙忐忑解释:屋里太闷,我陪姑娘出来走走……黑熊看也未看她一眼,闻言从身侧抽出一样东西丢向她,接着倾下身,大手一抄将姜艾懒腰抱起,搁在身前马上,调转方向一夹马腹纵马离去。

静荷慌手慌脚接住兜头砸下来的大物件,懵了一会儿才回神,低头一瞧,竟是一匹名贵的花罗布料。

作者有话要说:  黑熊:今天给媳妇做新衣服(⊙3⊙)————————————前面改了一个小bug,白虎帮是几十个人,不是十几个人哦☆、22身体骤然腾空,姜艾惊呼一声,下一刻已经身在马上,腰间被男人结实的手臂环着,整个人包裹在一个宽厚的胸膛中,隔着衣服仍能感受到灼人的体温。

那热量逐渐从背部蔓延到全身,姜艾身体僵硬,只觉得哪里都不自在。

而身下马儿已经狂奔起来,她完全不敢挣扎。

你做什么,放我下来!姜艾脸颊上泛起红晕,羞恼道。

出去走走。

黑熊并未停下,反而一甩缰绳加速。

这是姜艾第一次骑马,最初的惊惧逐渐被驰骋在风中的奇妙感觉所取代,两侧景象快速从眼前闪过被抛于身后,沁着凉意的风从耳畔拂过,将她的发梢肆意扬起。

这是极新奇和特别的体验,以至于姜艾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种种不如意。

她喜欢这种被风追赶的感觉,有一刹那她甚至想要大叫出声,想将胸腔中所有的的阴郁痛苦全都发泄出来。

但从小所接受的淑女行为约束准则,却不允许她做出这种放肆的事情来。

她不知道这样在风中奔跑了多久,心中烦闷仿佛被风吹走,很痛快。

但停下来后接踵而来的,却是一阵尴尬。

她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身体接触,哪怕是一起长大互相倾慕的萧嘉宥,也只有幼时才牵过手。

前几次受伤时他抱她,尚能算作无奈之举,今日莫名其妙将她掳上马,这样紧紧抱在怀里,实在没有必要了吧。

他是真的不懂得男女之防,还是认为她的清誉根本不重要,损辱也无碍?不管他如何想,姜艾却难以接受,浑身都不自在,马一停她便想下去离他远远地,但这马十分高大,她下不去,刚不安地动了一动,腰上的手臂立刻便收得更紧了。

你放开我……姜艾说不出是难为情还是气恼,脸颊上泛着红晕。

你自己下得去?他轻飘飘的口吻问道。

姜艾咬了咬唇,无言以对。

黑熊便一手抱着她,从马上跳下来,将她安稳放在地上,这才松开手,径自走向崖边。

这是一处悬崖,空旷平坦,枯黄草地中已冒出青芽。

悬崖下是一汪碧潭,对岸山色苍茫,漫无边际的青翠中点缀着零星白色。

青灰色的山脉巍峨绵延,山野静谧,带着清新味道的风鼓起衣袍猎猎作响,姜艾看着那土匪负手立在悬崖边上,融入画卷般的景色之中,竟有几分孤寂之感。

姜艾没有走上前。

这地方风景壮丽,人的心境也随之开阔,之前的烦闷得到了些许舒缓,姜艾放松身体,沉浸在大自然挥毫泼墨创造的奇美景致中。

碧树抽芽,杏花盛开,是春回大地,是万物苏醒,被寒冬冰封的世界活了过来。

这让姜艾感觉到希望,也是她来到这里之后,内心最为宁静的一刻。

第一次想到父母,想到嘉宥,没有落泪的冲动。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某个地方,在许多人心里,作为姜艾的她已经死去了。

回山寨时那土匪依然是我行我素直接将她抱在怀里。

未婚男女之间的接触显然于理不合,但姜艾却对与他理论不抱任何希望了,讲不通。

况且这是他的地盘,惹恼他总归对自己没有好处。

想来今日这样的抽风行为也不会有下次了,忍耐过去算了。

不想天不遂人愿,去时一路并未碰到任何人,回到寨子却哪哪都是人了。

刚进寨子便有一群年轻男子勾肩搭背结伴而来,瞧见两人一马齐齐躬身唤道:大当家。

姜艾低头躲避,只听身后男人不失威严地应了一声,从众人让出的道路中央不紧不慢御马走过。

没走出多远竟又遇上一人,正是那位虎背熊腰的三当家,姜艾听到身后人唤了一声三叔,对方粗犷大笑:这么好兴致,大白日上山里……三当家话没说完便被黑熊横了一眼,一夹马腹越过了他。

姜艾其实并未听懂那句话的内涵,只是本能地对那调侃取笑的语调感到排斥,一想便知不是什么好话。

她坐在这马上愈发难受,觉得自己像巡街的囚犯一样,暴露在许多不含好意的目光之下,毫无自尊可言。

他口无遮拦惯了,不用放在心上。

黑熊的声音忽然从头顶飘下来,姜艾不免诧异于他突如其来的体贴。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一声喜出望外的呼喊:大当家!竟是一个身穿赭色劲装的女子,利落洒脱,颇有一股侠女风范。

姜艾看着她迎面跑来,满面欣喜笑容却在看见自己之后一点一点消失了。

黑熊勒马,冷淡问:什么事?那女子连忙躬身抱拳道:碧柳替四夫人回赣县找寻亲人,今日才回到来,特来向大当家禀报……四夫人的事便向四夫人去禀告。

黑熊没等她把话说完,便再次像方才略过三叔那样,略过了这个不知从何处借了胆子、竟敢挡在他马前的女人。

相对而过的刹那,那女侠盯着姜艾,姜艾分明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甘。

到了草堂,姜艾被黑熊抱下马,见他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垂眸低声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黑熊却仿佛没听到,不顾姜艾的要求和挣扎,直接将人横抱着送进屋。

姜艾被气得脸上又泛了红,黑熊把人放到榻上,看到她小脸红扑扑的气愤模样,不知为何反而心情不错。

他大大方方迎着她恼火的瞪视,在她先扛不住移开眼后,愉悦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言罢转身潇洒离去,留下呆若木鸡的姜艾。

.郡王府,谷风堂。

萧维着一身天青色常服,负手立在桌案后,微微拧眉,讶异地重复了一遍手下刚刚向他报告的话:姜艾死了?桌前一普通侠士装扮的手下单膝跪在地上,俯首答:是。

姜大人亲自带人剿了白虎帮,在苍山上的乱葬岗找到了姜小姐的尸体,已经死了有几日,面目全非。

萧维缓缓坐下,半晌没有言语。

他在调查姜家时得知姜寅从江陵带回一块于阗玉虎,怀疑正是当年大皇兄亲手雕刻、在大乱中遗失的那块。

他曾数次邀姜寅会面,却未能从他口中套出一点消息,只听姜府的下人说那是给大小姐做嫁妆的。

姜府守卫不弱,未免打草惊蛇他没敢贸然行动,本想等姜艾嫁入郡王府再想法子谋取,不想大婚之日却杀出一伙土匪,将人和贵重嫁妆一并掳了去。

被劫走的箱笼可有找回?手下摇头:姜大人抄了白虎帮,未曾发现被劫走的几十想金银财宝。

这倒是奇怪了。

萧维沉思,手指在木椅扶手上轻轻敲着。

世子从姜小姐身上找到一样东西,属下离得远未能看清,不知是否是殿下要找的那块。

手下道,昨日从姜府回来世子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未曾出来,只叫下人送了许多酒进去,怕是要借酒浇愁,殿下可要亲自去看一看?为情所困难成大事……罢了,本王过去看看吧。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萧维对这个晚辈除了怒其不争,倒也有几分感情。

他单纯善良,为人热忱,只是太过于重感情,说得难听一些,便是懦弱。

起身出门前,又吩咐道:继续派人去姜府盯着,本王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萧嘉宥此刻人却已经不在房间了,喝的醉醺醺地冲向池塘,被紧跟着的下人拉了回来。

萧维赶过来时,郡王妃也在,满面悲愁,双眼泛红,不停地对瘫坐在地上的萧嘉宥劝说着什么。

见到萧维她立刻迎了上来,殷切道:殿下来得正好,快帮我劝劝嘉宥吧。

这孩子想不开要去陪艾艾,我怎么劝他都听不进去,他一向敬重你,兴许会听你的……您莫太过担心,他只是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发泄过便会清醒了。

萧维宽慰道,您劳累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我过去看看他。

萧嘉宥倚着池边栏杆,神色呆滞仿佛没了魂魄,只机械地拎着坛子往口中灌酒。

萧维叹了一声,上前将他手中的酒拿走:一个女人而已,值得你如此寻死觅活?你不懂!萧嘉宥忽然爆喝一声,你根本不懂!她怎么会是一个女人而已,她是我的艾艾啊,这世上只有一个艾艾……我口口声声说爱她,说会保护她,到头来却害她因我而死,是我没用,我太没用了……他再次抱头痛哭起来:为什么夺走她,为什么!有功夫在这里买醉,为什么不为她手刃仇人?萧维揪着他已经被酒浸湿的衣领,哭哭啼啼能换回她的命吗?他猛地松手,萧嘉宥倒倒在了地上,蜷缩起来,从怀里拿出了姜艾送她的那枚玉虎,贴在心口上,喃喃道:我应该陪她一起去死,我应该陪着她……萧维一震,还未来得及看清具体模样,萧嘉宥忽然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开,一众下人连忙追上去,以防他再次做傻事。

萧嘉宥跑回房间,又将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一坛一坛地饮酒。

艾艾不让他喝酒的,他这样不听话,艾艾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回来骂他?回来吧,骂他也好,打他也好,他只想要她回来。

昏昏醒醒,反反复复,下人送进的饭菜一口没动,空坛子却一个接一个地丢在地上。

黄昏后他终于昏睡过去,吵闹整日的院子终于清静下来,下人们才敢悄悄进来收拾满地狼藉,为他擦面盖被,好睡的舒服一些。

夜深了,忙忙碌碌的下人才终于得以休息。

三更天时,忽然有个纤细人影出现在寂静的院子中,轻轻推开门,进了世子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大家,昨天食言了,回来太晚,没码完,熬不住就去睡了。

这一章是今天的更新,然后原定今天入v三更的,肯定是完不成了,所以今天暂时只有双更,然后明天就不按惯例断更了,照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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