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珊逃跑时, 苏阙正在看心理医生。
她对葛梅如何搭上苏明远的事一无所知,按道理,葛梅和方雪桐是没有交集的, 所以交换孩子的说法不成立。
但葛梅有没有见过苏明远就不好说了。
她直觉自己小时候失去的记忆是关键,尽管时间线有些对不上,但可以从苏明远的行为上看出端倪。
那时她和苏珊珊都才出生不久,说不定苏明远和葛梅还有联系呢?她请一位权威专家做催眠, 每月进行两次治疗, 不过或许这段记忆是她潜意识里不想记起来的, 一连几个月过去, 总是没有成效。
心理医生认为她太着急, 建议她趁春节多多休息。
今年的金像颁奖晚会设在年二十九啊, 你到时要参加吧?心理医生是一位干练的女性,为苏阙做完治疗后,边收拾东西边和她闲聊。
苏阙嗯了一声:不知道今年搞什么, 二十九颁奖,三十又是宋氏的晚会, 之后连续七天都要去各大电视台做节目, 真是一点休息都没有。
她打了个哈欠,精神还没有从刚才的治疗中恢复过来。
心理医生笑了笑:人红是这样的, 年后又有电影要拍吧?是, 听说是和京城那边合作, 还不知道能不能谈好。
苏阙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她其实听说是和京城合作还期待了一阵,结果一接触,才知道对方根本不是正规电影厂, 也和她认识的人没关系。
和商爻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是一家新起的私人工作室, 几个主创的名字她听都没听过。
她对这事也就不怎么上心了,反正公司谈好了会通知她。
心理医生看她神情恹恹的,笑道:你要是太累就在这睡会,正好我下个病人取消了。
苏阙想了想:那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正好她也很久没睡过饱觉了,要是提早回去,说不定又要被苏希缠着陪她玩。
她于是又躺回治疗椅里,闭上了眼睛。
心理医生为她调暗室内光线,悄然离开。
不知是否刚才的治疗起了作用,苏阙很快进入黑甜的梦乡。
然后,很意外的,小时候住过的农场轮廓破天荒地清晰起来。
这个农场是姑奶奶方晓仁从最后一任丈夫手里继承来的遗产,后来留给了方雪桐,苏阙六岁以前都住在这里。
方雪桐过世没多久,苏明远就带着她搬去了洛城。
一开始住在downtown的公寓,后来苏明远的剧本卖了钱,成立了苏氏影业,他们才搬进了海滨那幢别墅。
据苏明远说,苏阙可能是因为方雪桐骤然离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发烧烧到快四十度,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的院,醒来后就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老实说,她对这个农场没有多少记忆,也谈不上感情,纵使这个农场现在变成她的产业,她也没有打理过。
农场属于方雪桐遗嘱的一部分,一度是苏珊珊逼着她归还的资产,尽管现在苏珊珊已经没有能力再跟她提起此事,可她一想起这个农场,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苏珊珊。
那感觉很恶心。
再加上方雪桐也是在这里去世,她几乎从不回忆这里。
每次做治疗,她都有意识地避开这里。
却没想到,在这个意外的时刻,那原本模糊的农场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她感觉自己缩小了,变成小小的一个孩子。
一种家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她低头看着自己穿着锃亮小皮鞋的脚,终于鼓起勇气,跨过了农场的栅栏。
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院子,院子里有方雪桐侍弄的花朵,她很喜欢一种叫铃兰的植物,还曾教过苏阙辨认。
现在那花开得正好,随着微风左右摆动着。
在两棵巨大的伯尔橡树之间,是工人们住的屋子。
现在屋里没有人,大家都在屋后的农场干活。
他们养很多动物,有马、有牛、有鸡、有鸭。
一个黑人老妈子提着水桶从她面前走过,微笑着问她:苏,你想跟我一起去挤牛奶吗?好呀。
她听见自己说。
然后她的小皮鞋就变成了鹅黄的小水靴,脚踝处还各有一只可爱的小鸭子。
她换上了干练的背带装,胸-前还系着一条粉红色小熊围裙。
她接过黑人老妈子递过来的小水桶,哒哒哒地向前跑。
一只叫南希的母牛等在那里,她跑过去,踩在小板凳上,学着黑人老妈子的样子拽着母牛挤啊挤。
挤啊挤。
她没有多少力气,什么也没挤出来,母牛甩着尾巴,并不拿她当回事。
她感觉自己被轻视了,叉着腰像小大人一样数落南希。
南希眨眨眼睛,听不懂。
她气得要爆炸了。
这时一只少年的手从头顶伸过来,用力一挤,牛奶喷了她满脸。
然后她听见一个嘲讽的声音说:就你这样的小不点挤什么牛奶,平时连牛奶都不怎么喝的……她更气了,张牙舞爪地向少年扑去。
少年的脸逆着光,她只能看见他微微上翘的嘴角。
他比她高出一大截,她拼命拽他的衣服,想把他的脸拽下来。
她拽啊拽,拽啊拽,骤然大喊着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她有个哥哥。
可是为什么她从未听苏明远提起过?这个梦境是真的吗?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她望着那被城市灯火映照得苍白的夜空,心中的疑团更大了。
究竟,什么才是真实呢?与此同时,同一片夜空下,苏珊珊终算寻着记忆走到了城寨。
她记得叶嘉文就住在这里。
现在她走投无路,只有叶嘉文一个朋友。
叶嘉文一家已经被从原来的房子赶出来了。
和字头的大鱼因为她被茅奇志动了家法,当着手底下几十个兄弟的面挨了一顿板子,颜面尽失,从此以后隔三差五找她家的麻烦。
原本还能和叶国华聊上几句的大鱼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不仅把叶国华手掌砍了,还把叶家的家抄·了。
叶家本来就没多少积蓄,如此一来更是雪上加霜,街坊也嫌他们晦气,当面不说,背地里把自家的夜壶泔水往叶家门口倒。
再加上叶嘉文找工作不顺,只能从原本的好地段搬出去,搬到更加偏僻杂乱的城寨角落。
这事儿她没告诉苏珊珊,苏珊珊也不知道,只是在往城寨中心走的时候,不小心和蓬头垢面,出来倒夜壶的叶嘉文撞了个对眼。
四目相对,彼此都很尴尬。
叶嘉文扭头就走。
苏珊珊赶忙追上去,明知故问地道:叶嘉文,你住这?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啊?你说我怎么这样了?叶嘉文吊着眼角,上下打量她,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嘛,新闻里说你苏氏继承人的美梦破灭了。
提起这个苏珊珊都恨得咬牙:那是苏阙害我!叶嘉文才懒得理她,哼了一声径自掀门进屋。
屋里狭小极了,叶国华躺在床上嚷着要吃饭,她从床上方的木板上取下锅子,拿到门口的蜂窝炉上安置。
菜板没地方放,用小马扎摇摇晃晃地撑着。
旁边门帘微动,一个卷着美发卷的中年女人走出来,一脚把她的蜂窝炉踢倒,骂道:作死咧,大冬天你在公共地方烧这种炉子,起火了怎么办,叫我们大家给你陪葬啊!说罢也不看叶嘉文,扭着腰摇摇摆摆地走了。
现在叶嘉文在城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都要踩上一脚。
叶嘉文敢怒不敢言,自己默默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认命地蹲下身重新把锅架好。
苏珊珊站在旁边看了她一会,觉得她这日子过得还不如自己在唐人街,不由得啧了一声:你这就是认命了?不认命怎么办,难道我打得过你?当初你承诺的钱一分没给,我现在看见你就来气,给我滚远点!叶嘉文挥着菜刀作势要砍她。
苏珊珊往后退了一步:你不也没给我办成事?这是我的错吗?不,拜托你搞搞清楚,害你的是苏阙。
我们都被她算计了!那又怎么样,人家现在大红大紫,出入都有保镖,你还想弄死她?为什么不能?苏珊珊道,我才是苏明远的女儿,她不是,这点做不了假。
只要我躲过这阵风头,回去米国,我爸爸知道我受的这些苦,一定不会放过她。
到时候你想要多少钱都行。
省省吧。
叶嘉文只当她放屁,头也不抬,你连今晚住哪都不知道吧。
苏珊珊:……她确实忽略了这个问题,光想着报仇了。
现在已近半夜,她没地方去,正要开口求叶嘉文,叶嘉文说:少打我的主意,我家什么样你看见了。
我跟我爸都只能挤一张床,你识相点,别烦我。
苏珊珊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过去两人家里富裕的时候,叶嘉文因为被亲爸管着,不敢乱花钱,而她却没这种顾虑,没少在叶嘉文面前显摆。
那时候叶嘉文一口一个珊珊姐地叫她,不知道多亲热。
现在她还没落迫呢,叶嘉文就摆这种嘴脸,果然是个忘恩负义的。
显然叶嘉文也想起了过去,忽然眼珠一转,放下了手里的锅铲。
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
苏珊珊还没从回忆里出来,闻言怔了怔,随后才又挑眉,觉得叶嘉文还算上道,这才施施然地跟着叶嘉文离开。
叶嘉文一路沉默,带着她穿街走巷,往城寨的深处走去。
里面乌烟瘴气,不少门口挂起了红灯笼。
苏珊珊心里莫名有些发毛,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呀?反正是住的呗,又不收你钱,难不成你要去外面住宾馆?苏珊珊摸摸口袋,她没钱。
算了,住城寨还安全,警方找不到。
她不再多问了,没多久跟着叶嘉文停在一扇简陋的小门前。
进去吧。
叶嘉文呶呶嘴。
苏珊珊四下打量,有些不满:你就让我住这?太脏了吧!话虽如此,她还是往里走,微弱的灯光传过来,她一怔,只见那张破旧的单人床上,躺着吞云吐雾飘飘欲仙的钱远山。
叶嘉文!苏珊珊勃然大怒,转身就要走。
谁知,叶嘉文猛地关上了门,把邻居的拖把插在了门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