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阙站在沈青身后, 一只手虚虚扶着她的背,轻声说了句:没事。
然后跟门口的卫小东示意了下,卫小东立刻跑到蒋文星那桌, 把属于沈青的椅子拉开了。
苏阙扶着沈青坐下,转身要走,沈青忙拉着她,迟疑道:你……陪我坐吧?沈青旁边的男演员马上会意, 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苏阙。
蒋文星狐疑地打量两人:你们怎么回事?不是说她俩交恶, 关系一直不好么, 怎么又一起来了?苏阙淡淡摆手:没事, 沈青姐找不到包间, 我带她进来而已。
这样啊……蒋文星有点尴尬, 刚才的话不知道她俩听去了多少,可看苏阙这反应,似乎……没听见?他也不好纠结这个问题, 招呼大家喝酒。
那几个小姐妹赶紧就坡下驴,端着酒杯把气氛炒得热烈起来。
可谁知, 过了会卫小东拿着酒瓶来给她们敬酒, 她们喝了之后,酸得牙都快掉了。
卫小东你有病吧, 竟然拿醋来敬我们!卫小东装作震惊的样子:不对啊, 这明明是红酒, 怎么变成醋了?是不是你们嘴太酸了啊!刚才这几人痛斥苏阙他就想骂人,奈何人家嘴快,还说方言, 他愣是没插上嘴。
不过报仇么, 怎么都不算晚的, 把红酒换成醋也不过是小惩大戒而已。
见他睁眼说瞎话,几个小姐妹鼻子都气歪了,偏偏牙酸,说不出话,只有干瞪眼的份。
黄娟就在旁边,赶忙起来打圆场:一定是误会啦,没关系没关系啦!服务员,麻烦重新开一瓶红酒!红酒倒进杯中,她仗义地拦在小姐妹面前,对卫小东道:东哥,我跟你喝一杯。
她有意跟卫小东缓和关系,免得这家伙口无遮拦,哪天把她的老底揭穿。
谁知卫小东压根不买账,皮笑肉不笑地喊她:娟儿,你叫谁哥呢。
黄娟:……来剧组这么久了,大家都叫她Amanda,好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她本名叫黄娟。
卫小东这一声娟儿,土得掉渣,把不少人都惊住了。
卫小东又说:娟儿,咱俩什么交情,还用得着喝酒么。
想当初,我跟苏阙在大院游泳池玩的时候,你连门都进不去,只能站在栏杆外头眼巴巴地看呢。
不怪卫小东说话难听。
大院就是一个小型社会,一道高高的院墙把两边世界隔了开来。
大院里有食堂、有学校、有小卖部,甚至还有银行,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他们连大门都不用出,生活就能过得很好。
大院里长大的年轻人是很有优越感的,他们的父辈祖辈基本都有功勋在身,见识和眼界都与寻常人家的孩子不一样。
他们也不屑与外面的孩子交朋友,不是一个层次,玩不到一块去。
黄娟要不是有陆惠铃这层关系,连大院的门都进不去。
可她偏偏认不清形势,老想挤到他们当中去,还要把苏阙挤走。
这可能么?别的先不说,方大明是什么人?就冲着他这个身份,大院里想和苏阙交朋友的都能排一个加强连。
再看黄娟,她爸就是一菜贩子,除了有钱,便什么也没有了。
卫小东自认为自己这话没毛病,这要是换成商爻,恐怕直接就能给黄娟甩脸子呢。
黄娟听见这话挺尴尬的,可当着这么多人,她又不能撕破脸,只能挤出笑脸道:哈哈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早就忘了啦。
她想把事轻轻揭过,卫小东不吃她那套:什么小时候,也就两三年前吧,你这么健忘?……黄娟脸一下就白了。
这特么让她还怎么接?承认自己健忘?那怎么可能!有人发现了问题:不对啊,Amanda不是在哈佛留学吗?两三年前应该在国外吧!黄娟的脸更白了。
一个小姐妹机智地说:游泳当然是夏天啦。
不兴人家回来过暑假哦!……那倒也是。
见那人不说话了,黄娟脸色缓过来了,端庄地冲卫小东笑笑:东哥,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
好啦,知道你跟苏阙是大院出来的啦,我们在座这些人都惹不起,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啦!她说完,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而被她无端卷入的大家脸色却难看极了。
难怪苏阙敢抢沈青的角色,原来是家里有人啊!一个头发花白的剧组人员借酒发挥,拍着桌子叹息:现在这世道啊,真是越来越不给普通老百姓活路了。
人家家里有钱有势的,说抢戏就抢戏,我们呢,给公家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说下岗就下岗……正说得起劲,主桌那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
始终没说话的沈青猛地站起来。
蒋文星一见这架势吓得不轻,当事人都加入了,这桌菜怕是要保不住了。
他忙把沈青往椅子里拽:一场误会,都别说了,消消气!沈青倔强地挣脱他,硬势道:不,趁着今天大家都在,我把话说清楚。
计凝云确实一开始内定的我,但即使没有苏阙,我可能也会辞演。
什么?蒋文星眼睛瞪大了。
其他人也惊得不行,沈青难道还看不上这个角色么?还是说,因为苏阙刚才给她带了路,她只是帮苏阙说话而已?只见沈青深吸了口气,拽紧衣服下摆,花了好大力气才发出声音:自打厂里安排我下岗后,我的状态一直就不太好,我老公你们是知道的,也下岗了。
家里断了经济来源,他就当起我的经纪人,到处联系安排我走穴。
今天去山东农村婚礼,明天去闽西新开张的商场。
可是这年头哪还有人喜欢听京戏,一来二去,不赔钱就不错了。
越是这样,我家那口子就越着急,变着法的给我找事干。
我也不怕你们笑话,为此我跟他吵了无数次,精神压力越来越大。
刚才从剧组离开,我其实是想冲到马路上找死的。
是苏阙救了我。
说到这里,沈青的眼眶红了。
她也没打算再说下去,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
没有人明白她的苦难,所有人都骂她矫情,说她只是适应不了突然下岗的落差。
就连相依为伴的爱人都不断劝她,让她再坚持一阵,等生活又过好了,她就不会再难受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呢?她的状态越来越差。
丈夫不满意,导演也不满意,无数张嘴都在数落她,要求她打起精神。
突然有一天,她再也无法直视自己那一身价值连城的行头,也不想拍戏,脑子里多了一个声音,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冲到汽车的轮胎底下去的,恢复意识后,苏阙正在给她处理膝盖的伤口。
苏阙说:如果你不喜欢这一切,你有权利放弃。
那一刻,长久积压在内心的郁气冲天而出,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她也有放弃的权利。
所有人都逼着她,压迫着她,唯有苏阙,给了她一条活下去的退路。
她哭着问:可是,没有钱怎么办呢?苏阙反问她:如果钱不能为你带来更好的生活,你要它有什么用呢?那一刻,犹如醍醐灌顶。
沈青再也不想日复一日地为了钱,去演自己并不喜欢的角色。
她顿了顿,认真对蒋文星说:其实我知道我并不适合计凝云这个角色。
计凝云才二十岁,天真烂漫,而我却已经三十了,骨子里都是被生活压迫的辛酸。
我这样的状态,连女四号都不想演,可我和你签了合同,你放心,我会继续演下去,尽量不给大家添麻烦的。
一番话说得真挚感人,蒋文星不好苛责她,也开始反思自己的过失。
作为导演,他没有第一时间察觉演员的异样,反而步步紧逼。
要是没有苏阙,只怕要酿出大祸来。
他看向苏阙:你怎么知道要去救沈青?那时候你不是应该跟我们一起来餐厅吗?苏阙叹了口气:沈青姐的状态又不是一天两天,她今天一反常态地来剧组,我就知道要出事。
至于出事的原因?她不经意地瞥了黄娟一眼。
黄娟脸色一白,怕沈青想明白了找她算账,赶忙岔开话题: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啦。
沈青姐,你放心啦,以后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照顾你的啦,今天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啦。
沈青冷冷瞪她:不用了,做好你自己吧。
黄娟不知道,她那些话就是压倒沈青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青吸了口气,握着苏阙的手朗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是苏阙抢了我的饭碗,但这话最早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希望你们都好好想想,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这下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连黄娟自己也承认沈青出事前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沈青的人。
沈青明明那么痛苦了,她还没有半点眼色,一直在旁边说风凉话,如果沈青出事,她跟间接杀人也没有区别。
经沈青一提醒,原本跟黄娟要好的小姐妹也都多了个心眼,渐渐就有人发现她学历造假了。
小姐妹的人脉里,恰好有一个笔友是哈佛的留学生,听说和黄娟是一届的,忙去毕业册里找黄娟的照片,结果根本没找到。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记者那里,八卦记者特意联系了Ada Merlin,问她是否认识黄娟,是否在哈佛留学期间指导过黄娟演戏,结果人家一脸茫然,连黄娟的中文名都念不清楚。
黄娟在剧组渐渐遭到排斥,而苏阙却越来越如鱼得水。
她精通多地方言,在大陆员工和香港员工之间起到桥梁的作用,不仅充当翻译,还跟大家解释文化上的不同,一来二去,大家的理解加深了,工作也就合拍了。
而在她的带领下,大家对待沈青也没以前那么苛责了,沈青的状态明显好起来。
整个剧组越来越和谐,只有黄娟这个带资进组的融不进去。
这天,苏阙正拍着戏,忽然传呼响了,沈一曼给她发信息,说家里有急事,叫她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