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气质儒雅, 眉目清秀,个头很高,大概1米82的样子。
他穿着六十年代流行的燕尾服, 站得笔直,和一身白色婚纱的方雪桐在扎满玫瑰的花架下,向着镜头微笑。
他显然不是苏明远的样子。
苏明远国字脸,个头矮小, 怎么整容也整不出照片里这男人的感觉。
方大明声音有些抖了:那些年书信不易, 就这么一张照片还是托了几层关系, 请一个留洋回国的工程师带的。
松松, 家里就这一张你-妈妈结婚的照片, 你告诉我, 这个男人是谁?苏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认识的苏明远始终是那个国字脸的小个子男人,而显然,她的眉宇间却有几分照片中这男人的影子。
方雪桐到底结过几次婚?谁才是她的亲生爸爸?她直觉记忆中遗漏了什么。
她一定要想起来!快想起来!世界旋转起来, 大脑钝痛,耳畔响着方大明急切地叫喊:松松!苏阙的身子软倒下去, 走进了那个老旧的农场里。
她又变小了, 穿着小鸭子的水靴,像上一个没做完的梦一样, 提着水桶, 费力地踩在小板凳上挤牛奶。
奶牛南希甩着尾巴, 压根不拿她当回事。
一只少年的手从身后伸来,把牛奶挤得溅了她一脸。
就你这样的小不点挤什么牛奶,平时连牛奶都不怎么喝的……她恼了, 张牙舞爪地朝少年扑去。
少年被她扑倒在地, 哈哈大笑, 说:小炮-弹,这会你的力气就大了!她更恼了,小拳头使劲捶着少年胸口,但少年一点也不痛,四两拨千斤把她耍得团团转。
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暖烘烘的。
然后,在少年低头的瞬间,她看清了少年的脸。
与方雪桐结婚照里的男人有几分相似,是一张缩小的,宋莲的脸。
他叫方莲。
苏阙想起来了。
方雪桐从房子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向他们招手:吃饭啦!怎么玩得这么脏?阿莲快带你妹妹去洗一洗,以后不许这么逗她。
她好玩呀。
方莲笑嘻嘻的,牵着她去洗手。
她还没有水龙头高,踩在小板凳上,被方莲来来回回地搓了好几遍,这才被他抱着,进到屋里去。
结婚照里那个男人系着围裙,正在摆餐桌,看见他们进门,眉眼弯弯:阿莲如今在波士顿上学,周末才能回来一次,真不容易呀,猜猜爸爸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方莲还没有回答,小苏阙抢着嚷:爸爸,我要吃番茄炖牛肉!少不了你的,小馋猫!男人伸手刮她鼻子。
她抱着男人的脖子咯咯地笑,喊他:爸爸!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餐桌边吃饭,大家都往她碗里夹好吃的,番茄牛肉高高地堆成小山,她费力地用筷子扒饭,扒得两颊鼓鼓,鼻尖上粘着米粒。
方雪桐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拿餐巾给她把小脸擦干净,忧愁地叹气:我们松松快六岁了还不会用筷子,以后回了国,外公要打屁-股的。
怎么会,我们松松这么可爱,外公舍不得,对不对?男人宠溺地捏她小脸蛋。
她立刻高兴得尾巴翘天上去,奶声奶气地大声说:对,外公舍不得!一家人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可是笑着笑着,男人沉下了脸。
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男人放下碗筷:我去看看。
他开门出去,站在屋檐下大声问黑人老妈子:Joe,发生什么事了?Joe正在栅栏那里和一伙开车的嬉皮士争执,惊慌地大喊:先生,别出来,他们有枪!话音没落,子弹穿过了Joe的喉咙。
四周响起尖叫声、嘶吼声,男人快速反回屋内,将门反锁。
他转身去拿枪,并嘱咐方雪桐:带孩子们藏好,别出来!方雪桐一把抱起苏阙,另一只手牵着儿子,打开阁楼的暗门躲进去。
楼下传来激烈的声音。
门倒了,窗户破了,枪声四起,粗鲁的男人大声吆喝。
人呢?人呢?妈的,躲到哪去了,快找!眼镜儿呢!把人给我叫过来!不一会一个蹩脚的男人声音哆嗦着响了起来:一定是藏起来了!我知道了,在阁楼!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苏阙立刻想要尖叫,被方雪桐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方雪桐颤抖着,将苏阙塞进儿子怀里,用气声说:不能让他们上来。
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妹妹,不许离开!方莲拦着她:我去吧!你听话!方雪桐重重在他肩上一按,又看向苏阙,一咬牙,起身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更加混乱。
方莲死死捂着苏阙的嘴,不让她哭出来,巨大的恐惧像要把她压垮。
妈妈再也没有回来。
爸爸也没有回来。
血从门缝里涌了进来。
后来方莲把她藏在柜子里,也失去了声音。
她感觉自己被黑暗吞没了。
冰冷的、无边的黑暗蚕食着她,她像走在孤寂的汪洋里,无依无靠,不知前路,没有归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重物拖拽的声音。
血顺着柜缝洇湿了她的衣裙,一截死气沉沉的手指戳了进来。
少年的手指。
方莲的手指。
方莲被拖走了。
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她蜷缩着四肢,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她要死了,她想。
没有人能救她。
她将像方莲一样,浑身是血,被人粗暴地从房间里拖出去,埋到冰冷的地下。
她再也见到不到爸爸妈妈了,也再见不到方莲,还有从未谋面的外公外婆,总是不拿她当回事的奶牛南希……一切的美好都在离她远去,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嘲笑。
然后就是砰的一声,柜门缓缓拉开,一个东方男人的脸露了出来。
苏阙想起来了,他叫应泯和。
……苏阙猛地睁开了眼睛。
松松!方大明在床边喊她,你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疲劳过度,累晕了,你这孩子,工作再忙也要记得休息呀……苏阙双眸充血,大脑嗡嗡地响。
她想起来了。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翻身坐起,撑着床头柜缓了缓眩晕。
厉声喝问道:苏珊珊呢!方大明:你还管什么苏珊珊!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看她站起来就往外走,方大明吓得不轻,忙把她往回拽:听话,先休……苏阙猛地瞪来,吓了方大明一跳。
这谁?不像他那乖巧可人的小孙女啊!苏阙现在的表情,连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方大明都觉得可怕。
苏阙连忙收敛目光,冷静地叮嘱他:你在家呆着别出来。
啊?嗯。
方大明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苏阙已经推门出去了。
出来后,她的目光又恢复了那骇然的森冷。
此时天快亮了,苏阙蹬蹬蹬地跑向水房,把正倚着墙打瞌睡的守兵吓得一个激灵。
苏、苏小姐,是要开门?我这就……苏阙一把搡开对方,悍然一脚将木门跩开。
苏珊珊蜷着身子,正迷糊着,冷不丁惊醒,见是苏阙,勃然大怒:你还有脸来……苏阙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一把揪住苏珊珊头发,将她猛地撞向墙壁。
苏珊珊疼得眼冒金星,大声叫喊起来。
苏阙面如恶鬼,紧接着又撞一下。
苏珊珊鲜血长流,发疯地抠她手指:你-他-妈疯婆娘——!放开我——!杀人啦——!!嫌水房太小,苏阙拖着她头发朝楼道外走。
看守小兵吓坏了,试图阻止:苏、苏小姐,这不好吧,要出人命了!苏阙赤目一甩,直把小兵吓得跌坐在地上。
苏珊珊发疯似地挣扎,用力大喊,然而听见声音出来的邻居没有一个敢靠近苏阙。
苏阙径自把她丢向空地,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
苏珊珊起先还反抗,两下过后就肿成了猪头,她的牙齿昨天就被打掉了,现在鼻血长流,浑身都青紫起来。
眼前的苏阙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
过去她觉得苏阙是个不要脸的蠢货,现在她知道了,这个蠢货不仅不要脸,她还十凶恶。
苏珊珊眼前阵阵发花,只感觉自己要死了,再也喊叫不出来,口吐血水地在地上抽搐。
方大明听见动静来阻止,见到这一地的血污,差点没晕过去。
苏阙,住手,不能再打了!而苏阙什么也听不见,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血债血偿!应泯和杀她全家,她为什么就不能在他的女儿身上报复回来?她把苏珊珊海扁得晕了过去。
她仍不想收手,目光四处一转,走向人家浇花剩下的半桶水。
方大明趁此机会赶紧让小兵把苏珊珊拖走,一把按住苏阙提桶的手。
那桶足有半人高,方大明从没见过苏阙这么大力气,都惊住了:松松,你这是干什么?该打的昨天已经打过了,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一觉起来竟敢杀人。
苏阙对着方大明,倒是出奇地平静,条缕清晰地说:外公,不要拦着我。
我要让她清醒地忍受千刀万剐的痛苦。
我要她后悔活在世上,后悔与我为敌!苏阙!方大明几乎不认识她了,这不是过去对待战俘的手段吗,苏阙小小年纪,到底从哪学来的这些!饶是方大明不喜欢苏珊珊,此时也觉得苏阙过了,再错下去就是犯罪,他方大明的孙女,怎么能杀人?!可看着苏阙这张比死更痛苦的脸,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直觉事情不简单,只想先把苏阙劝下来。
他叫了几个人想把苏阙拦住,谁知苏阙力气惊人,六亲不认。
眨眼挣脱开去,拎起水桶朝苏珊珊狠狠泼去。
苏珊珊陡然惊醒,眼里的戾气在看见苏阙那刻仓皇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了,拼命合拢双手,眼神凄楚。
记记中方雪桐的面容和苏珊珊重叠在了一起,也许方雪桐临死那刻,也是这样求着应泯和。
那个杀人魔没有放过她的妈妈,她也不会放过他的女儿。
她再次把苏珊珊跩倒在地,欺身上去,双手掐住苏珊珊的脖子。
苏珊珊无力地挣扎着。
在苏珊珊细碎的求饶中,苏阙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
冰冷。
孤寂。
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若她不死,必叫他们加倍奉还!苏珊珊已经要断气了。
只差一步。
一个清冷的声音喊她:苏阙。
她陡然回头,看见初升的朝阳下,商爻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
所有情绪骤然抽空。
她两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