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导……豹头刚喊了两个字, 被苏阙一个眼刀锯掉了嘴。
红九不动声色踢了他一脚,他挠挠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识趣地缩到了红九身后。
他俩站着不动了,看着苏阙慢慢走进手电的微光里。
商爻斜倚在写着广兰村的立碑边,手里拿着手电筒,一会开, 一会关, 光束顺着苏阙走来的路铺陈开去, 继而向上, 晃到她的脸, 不待她出声, 又往下,落到地下,然后再往上。
如此反复, 苏阙用手挡住了眼睛,问他:你干嘛?看看。
商爻说, 几天不见, 不知道你是胖了还是瘦了,高了还是矮了。
哪有人忽高忽矮的。
苏阙说。
别人不知道, 你嘛, 商爻收了光芒, 向她走来,轻笑一声,瞧你那包重的, 人都压矮了。
他拍拍苏阙的头, 把手电交给她, 接过背包背到了自己身上。
怎么这么重,你都装了些什么?商爻皱眉。
红九豹头这俩是吃闲饭的吗?这么重的包给苏阙背,真不怕把小姑娘累出毛病。
苏阙舒展了一下四肢,晃晃脖颈回答:家里不放心,装了不少东西。
你爷爷也让我带了,可不就重了吗。
下次别带了。
不差这些。
商爻说。
嗯。
苏阙点点头,又踮了踮脚,抻抻脖颈说,好累。
那快回去,给你留了一碗酒酿丸子。
商爻一面说,一面牵起她的手,把光移到脚下,叮嘱她,小心。
好。
她跟着商爻往前走,偷偷回头冲豹头挤了挤眼睛。
豹头:……过了好半天,视野里那道微光缩成一个小点,豹头闷声闷气地问:九儿,我们能走了吗?走吧。
红九抬腿往前走。
豹头问:你不牵牵我?红九用关爱智障的眼神注视他:你长四条腿?草!四条腿那是猪!豹头无语望天。
回到王村长家,王村长媳妇和孩子都睡了,他挤在仓库里,点着煤油灯陪卫小东三个打牌。
摇曳的灯火从油纸窗朦胧地渗出来,老远便听见卫小东高亢的叫嚣:你耍赖!不行,我满脸都是条子了,不能再贴了!推开门,四颗章鱼头齐齐看来。
苏阙,你回来啦!江雨凌扔下牌就扑上来,不管不顾搂住苏阙蹦了蹦。
苏阙有点懵。
这谁?每个人脸上都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白色纸条,数卫小东最多。
他本来就胖,脸比别人大一圈,这一下连五官都遮住了。
向苏阙迎来时,他特意把纸条帘撩起来,露出一口灿烂的小白牙:我的妹妹诶,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哥哥就要想死你了!一面说,一面张开双臂,也想像江雨凌那样给苏阙来个热情的拥抱。
谁知还没走近,衣领就被商爻提住,紧接着连后脑勺都贴上了白条。
去去去,商爻数落他,玩你的牌去,苏阙累了,让她歇歇。
别呀!卫小东说,怎么也得陪着我们玩两把,身体的劳累可以靠智力来弥补,王村长打牌确实不行。
是是,我不行。
王村长乐得跳起来,扯下白条就往屋外跑,都十点半了,我得回屋睡觉了,你们慢慢玩。
他和苏阙打了个招呼,一阵风似地溜了。
商爻边放包边问:你们怎么虐待他了?谁呀!谁虐待他了!卫小东抱住商爻胳膊,把他往八仙桌边拽,你说有他这么打对家的吗,明明手头有小王,非不出,出个方块3,嗨呀,气得我哟!他晦气地吹了口气,脸上白条飘啊飘,活像个长须怪。
苏阙看得直笑,扭头问江雨凌:你们打什么牌?升级。
江雨凌随手抓了把花生给她,说,会吗?不会我教你。
苏阙抓了颗花生吃,正准备点头,商爻板着脸说:几点了,还打。
来把东西分一分,分完去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呢。
闻言,江雨凌吐了吐舌头,小声对苏阙说:你是没瞧见,这两天越发像个领导了。
你们要是有苏阙一半让我省心,我也就不说了。
商爻耳朵尖,听见了,忍不住替自己辩白一句。
江雨凌做个鬼脸:得啦,谁不知道你,想苏阙了呗。
说实话,我也想,就是不知道跟你是不是一个想法。
胡说什么!商爻跳起来就去跩她。
江雨凌尖叫着朝苏阙身后躲。
一阵鸡飞狗跳。
没多久卫小东和原野也加入进来,八仙桌都被掀了,纸牌和花生米洒了一地。
最后所有人抱成一团,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看着漆黑的屋顶。
张三李四走了真好。
苏阙轻轻说。
你回来了也好。
卫小东说。
四下里静得只有秋末最后的虫鸣,气温也转凉了,苏阙窝在同伴中间,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由于手长,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压住了。
卫小东翻着白眼喊:干什么干什么,压死我了!苏阙咯咯地笑。
你还笑啊。
好哇,我让你笑。
江雨凌翻身过来挠她痒痒肉,苏阙边躲边反击,笑得愈发欢快。
她现在有家了,也渴望友情的温暖,只是短暂的分别几天,她就如此想念他们,以至于现在,他们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她还是好想好想把他们都抱进怀里。
玩闹了一会,原野把他们一个个地拉起来:起来,看看家里带什么好东西了。
说着,他打开背包,找自己的东西。
家里听说他们发生的事,心疼得不得了,塞了不少吃穿用度的东西,生怕他们饿着、冻着。
江雨凌的包裹里还塞了一封信,信里有两百块钱,附江妈的只言片语:死丫头不声不响地就走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来封信。
独自在外,不要委屈自己,该吃吃,该花花……她怔怔捏着薄薄的信纸,眼眶有些湿润。
我妈……还好?她小小声地问苏阙。
嗯。
苏阙在她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肩,把家里的事说了说。
听完后,江雨凌沉默不语。
她是离家出走的逃兵,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和家里有交集了。
在她心里,妈妈更爱哥哥,因为哥哥比自己有出息。
离家出走的那刻,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家里,她不需要亲情,而妈妈也不需要她。
可是现在,看着妈妈写来的简单书信,尽管嫌弃的口吻扑面而来,她仍然感动不已。
她并不是没有家,她只是和大家一样,没有回去。
苏阙,我……我想给家里写信。
她迟疑着说。
写呀。
苏阙什么也没问,只是递了笔给她。
这一天,江雨凌开始和家里通信。
耽搁了几天的电影再次开拍,有了苏阙加入,一切都顺利许多。
紧赶慢赶,所有广兰村的戏份预计都能在元旦结束。
1989年的最后一天,全村都放了假,齐聚在王村长家的院子里,拍最后一场戏。
这一场也是电影的最后一幕,苏阙饰演的春花在经历了堕-落与变故后,拿着菜刀回到老家,发现大军家中张灯结彩,新妇入门。
而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正在院中吃席,父亲甚至高举酒杯,讨好地对大军说吉祥话。
春花怒从中来,举刀挥向人群。
这场戏定在黄昏时拍摄,以商爻近日来的观察,黄昏时光影正好,日落也很美。
通知一早就发下去了,王村长媳妇和另外几个厨艺不错的大嫂子早早便起来忙碌,院里炊烟袅袅,乱中有序。
商爻指挥着卫小东把设备架好,进屋去看苏阙化完妆没有。
苏阙拿着粉刷,妆化了一半,一脸愁容。
怎么了?商爻问。
苏阙对着镜子用粉刷在自己脸上比比划划:色号不对,你看,盖不住。
她啪地把镜子按倒在桌上,闭上眼,仰起脸给商爻看。
天光从窗缝里渗进来,毫无保留地铺在她脸上,即使一半脸盖上了厚厚一层深两个色号的粉底,她那脸看起来依然白皙,充满了十足的少女感,而并不像一个经历了苦难的中年妇女。
商爻半倚在桌边,看着她的脸,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用拇指把她那半边深色的粉底抹花了。
苏阙睁开眼,问:干什么?……没事,就看看。
商爻下意识缩回手,他也不知怎么了,那一刻,就是很想碰碰苏阙的脸。
指尖传来残留的体温,以及细腻如绸缎般的触感,他忽然心慌得厉害,把手背到了身后。
苏阙压根儿没看出他的小心思,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可怎么办,角色和我不贴了,又不能给自己换张脸。
她轻轻拽了商爻衣角一下,问他:你说怎么办?你是导演,拿江雨凌的话来说,你得对我负责。
负责?负什么责?商爻不动声色瞧着她,感觉她这话的意思是,你摸我了,你就得对我负责。
商爻眸光幽暗,半晌轻轻地笑起来。
你还笑!眼看离开拍没多少时间了,苏阙想把他捶死。
商爻揉揉她脑袋说:别急,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商爻没回答,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他手里端着一盆从水田里挖来的新泥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