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扑鼻的烂泥味儿, 混着点稀薄的青草香,说不清是好闻还是臭,但那颜色绝对不符合苏阙审美。
她一见, 就情不自禁地皱起了鼻子。
你干嘛?她戒备地问。
拿这个抹脸上,能让皮肤糙一点。
商爻一只手伸进盆里,拿和面一样搅拌着泥土,很快把伤人的小颗粒都搅碎了, 把大的石子也挑捡了出来。
苏阙跳起来就跑:谁跟你说的?王村长。
商爻不动声色, 勾起腿。
砰。
把门踢上了。
苏阙:……倒不是说她有多娇气, 不能在脸上抹这玩意儿。
她过去快穿的时候, 很多世界条件不好, 经常也是不修边幅的, 脸上烂泥风沙没少抹。
但那毕竟不是她真正的身体,在乎的人也有限,她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可现在不同, 她要是顶着这一脸泥出去,保管被江雨凌她们笑一辈子。
私心里, 她明白自己躲不过这关, 要想拍好戏,只能不顾形象怎么沧桑怎么来, 可在商爻面前, 她总是控制不住想拖延。
她一弯腰钻到八仙桌底下去了, 像只小奶狗,扒拉着桌腿可怜兮兮地望着商爻。
商爻没料到她这招,差点笑了个仰倒。
四下看看, 空无一人。
他佯作吓唬地道:好哇, 是因为没人所以连形象也不要了吗?苏阙下意识想反问他, 是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人。
但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诉求,她学着小狗的模样,用力点了点头。
商爻不知说她什么好,一想到她这副样只有自己能看到,心底又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愫,像蜜糖融在水里,丝丝缕缕地化开了。
他也玩心大起,学着电影里的坏人模样,狞笑着向她靠近: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可喊人了?苏阙挑衅地冲他扬了扬眉,吃准了他不敢喊。
商爻于是也不肯认输,抻长脖颈就喊:江……刚出口一个字,苏阙脱兔似地跳起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商爻顺势把泥糊到苏阙脸上。
……苏阙呆了呆,然后也把手伸进盆里,拍了一把泥在商爻脖颈。
商爻又气又好笑:你敢糊我?就糊你,就糊你!苏阙推开他就跑。
商爻端着盆在后头追。
两人围着八仙桌转来转去,最后商爻失去耐心,踩着凳子跳到了桌面上。
苏阙说:小心!那桌子本来就不稳当,加了一个人的重量后,直接翻了。
两人冷不丁地撞到一块儿,盆里的泥土劈头浇下,把他们都糊成了泥人。
苏阙眉毛睫毛都被粘住了,有点睁不开眼,气得把脏兮兮的双手往商爻衣服里伸。
商爻一把按住她,哑声说:干嘛呢?苏阙:……她看不见,只想对商爻报复回去,顺便把手擦干净。
但好像、似乎,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脸腾地就红起来,也不知那层泥厚不厚,是不是能严丝合缝地遮住脸。
她进退两难,呆住了。
商爻的胸膛有些剧烈地起伏了,慢了半拍,一点点地把她手拖出来,然后带着点恶意似的,狠狠给她按进盆里剩下的泥里。
苏阙:……一个成熟的演员要学会自己倒饬自己,给你半小时,收拾好了再出来。
商爻近乎逃命似地奔出了仓库。
回身关门,瞥见苏阙还呆坐在那里,又觉得好笑,嘴角扬起一个连自己也没发觉的弧度。
然后他全然忘了自己的形象,踱着小虎步过去看卫小东调设备。
卫小东正专心致志从镜头里看着远景,察觉到商爻靠近,百忙之中睨了他一眼。
这一眼差点没把卫小东看出毛病来,后背冷汗噗一下蹿了起来。
爻爻,你……卫小东很想发表一番锋发韵流的言论,奈何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憋半天只想起了国外球赛看台上那些涂着油彩的观众。
虽然泥土与油彩差着十万八千里,但他莫名就想,这是广兰村的最后一场拍摄了,怎么也算有纪念意义。
这儿又条件艰苦,把泥土当油彩……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迟疑片刻,从商爻脖颈抠下点儿泥,抹在了自己脸上。
商爻:??等到苏阙化好妆出门,迎接她的是四张涂满泥浆的脸。
江雨凌嫌弃颜色不够明亮,还把王村长媳妇种的小雏菊摘了一朵下来,嫩黄花瓣一片片地糊在中间,乍看起来跟得了皮肤病似的。
苏阙:……而她自己的泥已经擦得只剩很稀薄的一层了,在这一层的基础上,她化好妆,原本白皙细腻的脸蛋全然不见了,皮肤黯淡无光,眼角也浮出了皱纹,当她弯下嘴角,苦涩一笑时,活脱脱一个从剧本里走出来的春花。
黄昏将至,王村长家的宴席已经摆了起来,村民们围着桌子,提前进入了吃席氛围。
但当苏阙穿着从王村长手里买来的粗布衣服,缓缓拉开门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失去了少女的鲜活,由骨子里弥漫出来的垂死沧桑紧紧地抓住了每一个人。
商爻无声地朝卫小东点了下头,摄影机开始运转。
这是一个很长的镜头。
从春花毫无生气的正脸绕到她身后,跟随着她的脚步,缓缓向院里看去。
全景展开。
低矮的土坯墙上挂满了红绸和灯笼,不大的小院里摆满了酒席,人们高声说着话,大笑着,酒杯相碰,看起来是那样的欢乐。
然而镜头的推动如此缓慢,一股莫名的悲伤悄然蔓延。
镜头继续推动。
最终定格在大军大笑着的脸上,他的身边,春花的父亲举着酒碗,拍着他的肩,近乎谄媚地与他说着什么。
春花的脚步陡然加快,菜刀从她袖子里掉了出来。
她冲进人群,胡乱将菜刀朝父亲背上扎去。
苏阙当然不可能真扎,但那一下爆发力十足,带着经年月久的恨意和愤怒,还有不少对自己的怜惜。
事先准备的鸡血喷溅出来。
人群开始喧哗。
春花奋力推开父亲,又朝大军扎去。
所有人都面露惊恐,所有人都来推她。
她绝望而凄楚地望向镜头。
一秒。
两秒。
商爻没有喊停。
镜头仍旧对着她的脸。
一滴红血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她终于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圆满的微笑。
冰冷的风从酒席间掠过,把院外深黄的竹叶扫落下来几片,竹林发出沙沙的叹息,所有人却又都屏住了呼吸。
关于这个镜头,他们讨论了很多次。
一般的电影镜头,最后一幕习惯用远景,要么是主人公渐渐走远,和风景融为一体,要么是镜头对准天空,留下一大片空白。
但商爻总不满意。
他想要一个具有冲击力的效果,一个能让人记住的,深深印在脑海里的画面。
最终,他告诉卫小东,他不要循规蹈矩,他要真实地表达自己。
于是那滴红血成了画面里最亮的点。
此时光影正好,山里的薄雾把一切笼罩得糊模不清。
树是绿的,房屋是灰的,人们穿着深蓝的浅灰的衣服,唯有墙头的红绸和春花眼角的血是红的,耀眼又夺目。
而这抹红色又与春花的微笑相得益彰,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也带来一阵阵内心的波动。
好半天大家都没能说出话来。
苏阙小小声地问:我还要笑多久?大家这才如梦方醒,在商爻的指挥下开始收拾东西。
卫小东伸了个懒腰说:行啊苏阙,演技渐长,这表情绝了!拍完后把片子寄给国外电影节吧。
原野忽然握拳说道,就凭这最后一幕,我觉得我们能拿奖!对,我也觉得!江雨凌附和着说,两眼迸发出惊人的光芒。
原本他们对拿奖这事不抱希望的。
虽然早已决定拍完后就将片子寄去参赛,但他们是新人,十分有自知之明,都觉得能在电影节亮相,卖一两个版权就不错了。
在他们之前,无数国内电影人满怀希望,不惜花重金在电影节做广告,搞营销,最终却扑得无声无息。
原因无非两种,第一,他们可能是新人,影片质量比不过知名导演;第二,国外评审并不喜欢东方的电影风格,或者,更具体一点,正是因为他们拍的是华夏电影,所以不被喜欢。
今天以前,包括商爻在内都有些担心。
但现在,他们至少战胜了第一种原因。
他们是新人,可影片的质量却不见得差,说句不怕天高地厚的话,他们这片子,比蒋文星的《五里山》还要打动人。
大家的信心都受到了鼓舞,巴不得马上飞回京城,结束最后的拍摄。
临别时,全村人都来送他们,往他们包里塞了不少土特产,还有塞生鸡蛋的,结果没走多远鸡蛋就挤碎了,又闹了一场笑话。
他们和王村长约定好了,如果影片能顺利卖出版权,就给王村长写信,也算是答谢大家这段日子的帮助。
回到京城后,他们在家歇了一天,然后又热情似火地投入到拍摄事业中,争取能在年前把胶卷寄到香港去做剪辑。
商爻联系了部队医院的一个医生朋友,问能不能带着摄影机在门口拍两天。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大家选了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扛着摄影器材前往医院。
谁知好死不死,在门口遇见一个不想遇见的人。
黄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