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阙又庆幸起那一便利店的巧克力来,数一数人头,差点不够分。
当然,阿姨们也没少给她送礼,几乎都是桔子苹果这类水果,还有个阿姨送了她一条亲手缝制的头花。
沈一曼拉着她,挨个儿教她喊人。
一开始说得仔细:这个张阿姨,是你外公老战友赵叔叔的爱人;这个是李阿姨,她小儿子小刘是炊事班的……后来就懒得罗嗦了,直接道:叫周阿姨、赵阿姨、王阿姨……苏阙几乎把百家姓学了一遍,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一味跟着沈一曼喊。
有好几回把赵阿姨认成了李阿姨,又把王阿姨认成了周阿姨。
阿姨们哈哈大笑,每个人都挤过来,看西洋镜似地上下打量她,又摸摸她的小裙子,蹭蹭她瓷白的手臂,嘴里直夸:闺女长得可真俊,看着就跟咱们这的大姑娘不一样!那可不,咱曼姐书香世家呢,基因就好!要我说,还是曼姐有福气,外孙女可不比好莱坞那个玛丽莲梦露差!什么玛丽莲梦露!费雯丽!你瞧她头发是黑的,像费雯丽!阿姨们也不嫌弃,在大门口就聊开了。
方大明老大不高兴,拉长着脸,闷不作声地打开了门。
阿姨们熟门熟路,一把将他往旁边推,就叽叽喳喳涌了进去。
到底还是有人给他面子的,李阿姨扯着大嗓门儿说:老方同志,这我可得好好批评你,大闺女从遥远的米利坚来,你也不知道搞搞卫生!方大明:…………他脸拉得更长了,刺啦啦拖出来一根小马扎,坐在门口虎视眈眈瞪着这群不速之客。
阿姨们大声嚷嚷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给自己找座儿,又自己给自己倒水,完了把带来的桔子一剥,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一会跟沈一曼说在菜市场看见有卖粮油的,一会又问苏阙米国菜怎么卖的。
苏阙回答有专门的蔬菜市场,也有摆在超市里裹上保鲜膜卖的。
阿姨们听得叹为观止。
方大明虎着脸嚷嚷:打听人菜价干啥,就凭你们几个还想刺探米帝国主义军情不成!没人搭理他。
阿姨们注意力都在苏阙身上,一个劲地问她国外生活。
苏阙一一回答。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苏阙有些累,肚子也开始饿起来。
在她第三次回答唐人街卖不卖腊肉这个问题时,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然后空气就陷入突然的安静。
苏阙怪不好意思的,又不知该怎么说,下意识去捉方大明的目光。
方大明眼皮一抬,望天。
苏阙:……阿姨们尴尬了一瞬,又问起别的问题。
苏阙只好耐着性子回答。
肚子咕噜噜抗议,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什么时候吃饭?阿姨们热情如火,又聊了近一个小时,把什么话题都聊完了,这才住嘴。
双方默然坐着,最后连桔子也吃完了。
领头的张阿姨终于站起来: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方大明立刻跳起来扣开防盗门:慢走,不送了啊!这回换阿姨们拉长脸了,一个接一个鱼贯出去。
门还没关拢,大嗓门儿就又埋怨开了:老方真是,这个点儿了,也不说留我们吃饭,曼姐怎么受得了他!方大明支楞着脑袋,使坏地喊了声:哎!拖拖沓沓的脚步声立刻作鸟兽散。
方大明砰一声甩上门,洋洋得意地冲老伴儿喊:开饭!苏阙:…………晚饭是四菜一汤,份量都不小,满满地摆了一桌,苏阙差点以为装酸菜鱼的那个不锈钢盆是用来种花的。
方大明听完哈哈大笑,一面把盛饭的海碗又用饭勺往下压了压。
等到那碗端到苏阙面前,苏阙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比她脸盘还大的碗里米饭垒得高高的,像座小山。
她惊恐地道:太多了!我晚上通常只吃沙拉的。
吃吧,听见你肚子叫了。
方大明顺手往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
由于米饭堆得太高,红烧肉顺着米粒滚下来,眼看要滚下碗沿,方大明用筷子夹住,十分有技巧地在米饭里刨了个洞,把排骨镶嵌进去。
还说:这都是当年挖地道挖出来的技术!苏阙:…………沈一曼没好气瞪他一眼,把苏阙的碗拿过来,往方大明碗里匀了匀,说:别听他的,净胡说。
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就剩着。
方大明说:哎,剩着明天正好给我当早饭吃。
话音没落,又挨了老伴儿一个瞪眼,方大明同志不吭声了,兴高采烈端起自己的碗。
饭量虽然被匀走了一些,苏阙还是觉得夸张,举着筷子无从下手。
沈一曼问:吃不惯米饭?也不是。
苏阙说,家里也有中餐厨师。
但是份量没这么……她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沈一曼明白了:没这么大?苏阙点头。
南方厨子!方大明恍然大悟,为自己找到真理而欢欣雀跃,我就知道,肯定是南方厨子!饭做得漂亮,味道不乍地,粘粘乎乎的,跟他们人一样不痛快!糖醋排骨一口就没了,不够塞牙缝!沈一曼没好气地说:我就是南方人。
方大明:……他赶忙把碗端得高高的,使劲扒了两口饭,企图用碗底抵御老伴的视线攻击。
沈一曼无奈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吃你的饭。
顺手也给苏阙夹了一块:别老吃菜,多吃点肉。
苏阙说:吃肉晚上不好消化,容易发胖。
一面说,一面偷偷用筷子把肉的肥油边夹断,拨在没吃的半边碗里。
这样一来,肉就没剩多少了,她矜持地放进嘴里,咀嚼两口,立即被厨师的手艺惊艳了,紧接着扒了口饭,又挑了块,如法炮制。
方大明说她:你吃皮。
红烧肉就是肥的好吃。
苏阙不太敢吃,他又哄:你尝尝,就一口,不喜欢就不吃!苏阙踌躇半天,一狠心,就着米饭把肥边一起扒进去。
方大明期待地望着她:怎么样?苏阙慢慢咀嚼,眉头渐渐舒展,片刻后又夹了一块,特肥的。
这一下不可收拾,米饭很快就见了底。
方大明拍着桌子哈哈大笑:松松像我!吃完饭,方大明郑重地从胸前衣袋里掏出一叠纸币,选了一张崭新的两元面值递给苏阙:外公以前没给过人零花钱,不知道该给多少,这两块钱你先拿着,花完了再问我要。
苏阙赶忙站起来,推辞说:我自己有钱……你有钱那是你爸的。
你有人民币吗?没有!没有你就拿着!方大明不容分说,把钱塞她手里。
她展开一看,是一张绿色的小钞票。
一面是头像,画着两个少数民族的少女,左半边用可爱的字体写着贰圆,另一面是波涛中的大石头,刻着南海一柱几个小字,还有汉语拼音和发行年份:1980。
70年代起米国开始通货膨胀,到这一年,1美元只能卖一双遍地可见的塑料拖鞋。
这里两元钱,苏阙其实不知道能花多久,但她依然开心。
外公外婆,那些叽叽喳喳的阿姨们,还有这崭新的两元钱,都好可爱。
她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是我们该谢谢你,松松。
沈一曼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眼里闪烁着温暖的泪光,我和你外公三个孩子,你妈妈出生那年内战爆发,不得己将才出生三天的她过继给了美国的姑母。
原以为等战争结束就能回来,谁知一等就是一生。
我们和她,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出生,一次就是她怀着你,回来探亲那次。
你还有两个舅舅,大舅舅50年代跨过鸭绿江,再也没回来;小舅舅后来也牺牲在越南……说到这里,沈一曼捂着嘴哽咽起来。
方大明拽她:好好的你说这些干啥!沈一曼推开他:我要说。
我们老俩口,一辈子没享过儿孙满堂的福,看着人家含饴弄孙,说不嫉妒那是假的。
所以松松,外婆谢谢你。
谢谢你在这样迷惘混乱的时刻还愿意回来。
谢谢你给我们一个机会,像别的老人一样,当外公外婆。
我们或许做得不好,或许也会犯错,但我们会爱你、宠你,不让你受委屈。
所以松松,谢谢你。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