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挂断电话,梁又木把手机放下。
窗外已是夜色满天,风卷进一片黄绿的枯叶,落在桌前,凉气拂过脸颊,带着点秋日独有的淋漓湿意。
她伸手把百叶窗拉下,路间灯光缓缓流进缝隙,温柔又试探。
聊天框里的通话记录是16分31秒,不长不短的时间,梁又木用他的话问他,得到的是和当年自己一样的回答:行吧。
楚弦停顿一下,突然把脖颈间的浴巾往上挪了挪,镜头晃动,向上挪了不少,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声音有点闷:我没生气,你想多了。
他的双眼皮很窄,线条明晰,末端敛入眼尾,或许是因为这样,让他看着总有点吊儿郎当的孩子气。
可这么遥遥盯着镜头,认真又专注,眉眼浓烈,瞳孔漆黑,又丝毫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了。
甚至带着点进攻性。
梁又木学聪明了一点,至少现在她不戳穿了,哦。
她还太小了。
梁又木发觉自己又犯了那个莫名其妙就开始分析别人的坏毛病,连忙晃晃头,不再想了:说不定过几年回头看,会恨不得穿越过来把那些文字都删除。
确实。
袁莎莎一乐,我前几天翻我之前的朋友圈,翻到三年以前就受不了了。
怎么能这么傻缺?梁又木微微弯起唇角。
袁莎莎上学时候的确非常冲动,而且在全校都是风云人物,主要是在同学言语骚扰后直接对着人裤※※裆两脚的女孩子确实不多见——她到后期几乎被全班男生孤立了。
但据袁小姐本人坚持认为,是她一个人孤立了全班男生。
不说这个了。
袁莎莎打了个转向灯,转头道:你刚和楚弦说啥了?我看他脸色怪不好的。
梁又木:……袁莎莎:我刚刚说话很小声吗。
不是。
梁又木直视着前方,手背微不可见地挪了挪,似乎上面还残留着某人的体温。
她认真道: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措辞。
刚刚从书房出来,她和楚弦之间的氛围都快凝固了。
好吧,她承认,是她的反应有点太明显,像是在嫌弃对方一样,或许还不小心把他的手给甩到桌上了——总之她的确有听到一声不小的闷响。
可能是她没有马上询问疼不疼,让楚弦觉得不开心了吧。
但梁又木总觉得,楚弦也应该要明白了,这些儿时的习惯不能再沿用,很有可能会让她误会的。
而且。
梁又木突然凝重地开口,我现在发现我刚刚有点在借题发挥。
袁莎莎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惊人内容,眼睛瞬间瞪大:什么,什么借题发挥?细说!要不是手还放在方向盘上面,她估计都得开始苍蝇搓手了。
因为每次问他,他都说随便,都行,我就有点烦,让他喜欢什么直说就好了,不要让人一直猜。
梁又木的眉峰缓缓皱起来,她侧了侧脸:但是这件事情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吧?袁莎莎:?木头,她该如何回答。
我觉得,幸好梁又木并没有一定要听她给出答案,而是熟练地反省完成,郑重道:我应该就是见不得他莫名其妙就在那生闷气。
你有没有想过,袁莎莎抿唇,强行把笑压下去:你可以不管他的。
人家生不生气跟你有什么关系。
梁又木:我不能不管他。
袁莎莎:你可以。
梁又木笃定:我不能。
他现在已经有很多朋友了,不是读书那会了。
袁莎莎强忍着笑,说,他生闷气,心情不好,自然会有人来关心,又不是你惹的,你管什么?梁又木瞳孔地震:………………为什么这么有道理??袁莎莎在前视镜偷看她表情,差点没笑到飞出去。
况且。
她云淡风轻地再接上一句,你又不是他女朋友,这么关心他心情干什么。
梁又木想想,觉得对:也是……袁莎莎这下真没憋住: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像一只快活的小青蛙,迎风在夜色里飘荡,路上纳凉的行人全都侧目,梁又木不明所以地对上好友略显慈爱的目光,听她突然道:楚弦好可怜。
………梁又木想。
这跟楚弦又有什么关系?*****尽管是这样,后来的一周,梁又木和楚弦相处时都有些不尴不尬。
公共办公室人员流动快,小柳之前还很期待上班后贺永海看到楚弦时精彩的脸色,结果这人竟然主动退出了这个项目,被塞进来的是个新人,天天柳姐前柳姐后的,嘴特甜。
但小柳对嘴甜小新人的兴趣也就持续了半个工作日,敏锐如她,很快就察觉到了梁又木的不对劲。
楚弦在茶水间站着,垂眼接水,在旁边格子衫大叔的称托下更是俊的有点人神共愤,小柳偷偷摸到梁又木旁边去,问:你们俩吵架了吗??梁又木真的迷茫了:为什么你们都看得出来?小柳往外一指:看到那个LED广告屏了吗?梁又木:看到了。
小柳:就跟那个差不多显眼吧。
梁又木:……她真的很羡慕情商高的人类。
她一度认为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罕见才能,能够在人与人的交往之中进退有度,把控分寸,点到即止,各自心领神会就好,这点她实在很难做到。
……梁又木都坐车上了,还是想说,是小学生吗。
感觉像是秋游。
调休一周才放个三天,就这夹缝里的假难不成还要去外地啊。
今天是王凯耀负责开车,出行高峰期,他缓慢而坚定地跟在一辆共享单车后面,安全倒也不是很安全,容易被后方司机暴打,也是我不用上班,我要上班估计只想躺家里。
本来四个人一辆车是刚好够的,但今天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出来玩不要愁眉苦脸的。
袁莎莎戳了戳后座缩着的谢欢,想什么呢?谢欢抖了一下:……没什么。
她不想待家里跟爸妈吵架,又找不到理由出去,看到梁又木要去踏青,病急乱投医说自己高三了得散散心,钻到车上才发现有陌生人,现在尬在原地。
五十二个爱心?!袁莎莎笑的魔音贯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欢:……袁莎莎的笑声实在太有感染力了,她哭着哭着也忍不住笑出声:呜呜呜嘎嘎呜……她不明白为什么没一个来安慰自己的,甚至同仇共忾一下都没有,于是剑走偏锋:凯耀哥,你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你是怎么想的?我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王凯耀握紧方向盘,缓缓道:我庆幸你对象不喜欢男人。
谢欢:?袁莎莎笑的发狂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梁又木:咳。
为什么没人安慰我?谢欢吸着鼻涕,甚至有些茫然:你们不劝我跟他分手吗?nonono。
袁莎莎对她晃了晃手指,我掐指一算,你得和他复合个三次才能分手。
谢欢叛逆了,她奋力解释:我这次是真的分了!我不会回头的!袁莎莎:又木,你觉得呢?没那么夸张。
梁又木顶着谢欢炯炯的目光,淡淡道:两次吧。
王凯耀真有点听不下去了:你俩好歹也劝劝……谢欢呜咽一声,捂住了脸:我为了他,成绩都从年段第五下降到了第九……我付出了那么多……王凯耀:?袁莎莎:?学渣二人的笑容骤然凝固。
一中的年段前十,放在他们那届就已经是冲刺清北其他985随便挑的水平了,现在只会更强。
所以,梁又木静静地给谢欢递鼻涕纸,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劝她了吧。
……车厢内顿时出现了两个小丑。
下车时,袁莎莎沧桑的内心又受到狠狠一击。
怎么说呢,眼前的山确实是山,水也确实是水,风景勉强称得上一句怡人,空气也还算清新,但和小红书上面的景色图已经差的不只是几个像素了,完全就像是两个地儿;正值节日,人还特别多,放眼看过去全都是黑压压的头顶。
千辛万苦爬上山腰,她最期待的草坪也全都被塑料袋子野餐布占据,就差找不到下脚的地儿了。
她不可置信:就这样?!早说了,就一个山头能长成哪样。
王凯耀累的喘气,哪家山头自带饱和度加一百的粉色滤镜?就当个锻炼还行。
袁莎莎冷酷: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阻止我。
王凯耀:?!亲娘——梁又木没说话,克制地喝掉半瓶水,攥着瓶沿想找个地方放时,手一空。
楚弦站在她身后,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水瓶,喉结有些干渴地滚了滚,抬眼看:这有售货机吗?他今天穿了件略薄的白色运动外套,拉链半敞,领口抵着锁骨,黑发没像工作日那样整齐,有些随意地支愣着。
梁又木感觉很多人在看他。
好像没有。
两人的视线没有交汇,梁又木不着痕迹地转回视线,道:你直接喝吧。
好吧,或许她不喜欢矛盾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和好之后也要别扭那么一小会儿——毕竟人和人不是齿轮,能咔嚓一下就扳回到原有的轨道上。
楚弦沉默了会儿,最终还是没喝。
指尖在瓶口缓慢摩挲着,有点燥。
山风划过,附带着喧闹气息。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站着,也不说话,梁又木又嗅到他唇角边的薄荷糖味了,带着点海盐的咸,忍不住嘟囔了句,又吃糖。
嗯?楚弦懒洋洋用舌尖抵着糖块,换了个边,吃糖也要管。
梁又木一本正经:站在客观的角度,吃多了容易蛀牙。
不用操心。
楚弦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垂眼,对着她还挺得意地亮了亮虎牙,好得很。
……像小狗。
尖尖的。
想摸一下。
梁又木默默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压下去,两人默契又心无旁骛的插科打诨一阵,终于又顺利地回到了之前的相处状态,好像之前那些个不太好形容的事情全没发生过,直到袁莎莎在不远处叫起来:又木——梁又木转身要走,余光瞥见楚弦往下顿了一瞬,又立刻站直起来。
怎么了?鞋带松了。
他面无表情地触了触鼻尖,像是在掩饰刚才自己下意识的动作,绑一下。
梁又木走过去,脑海里还在想方才楚弦的神情,迎面就看到袁莎莎炯炯目视着自己。
她刚想问怎么了,袁莎莎就悄悄指了指那边,谢欢正捧着手机,那张方才还愁云惨淡的小脸现在布满了由衷的喜悦。
梁又木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谢欢拿着手机羞答答过来了,开口就道:又木姐,我果然还是……梁又木刚想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下一秒,就已经不需要问了。
在她口袋里连续躺尸躺了两周的丘比特瞬间绽出金光,蹦跳出来,再不复此前疲态,甚至在半空中生龙活虎地打了一套军体拳,随后站定。
它的短脖子缓缓转向梁又木。
凝视。
梁又木:……在这瞬间,她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中当时谢欢发给她的第四条内容:【4.很多时候只能看得见他,看不见别人】果然,下一秒,她的视野再度变化,从此,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人——她谁也看不见了。
是真的,一个都,看不见。
旁边的一团空气还在喋喋不休,又木姐,他说他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你说我该信他吗?又木姐,我要不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这真的绝对是最后一次……梁又木机械地转过头。
一片苍茫天地间,只有楚弦站在不远处,二人视线触碰,又再度远离。
梁又木:………好你个恩将仇报的熊玩意!!等着!!……另一边。
王凯耀站在楚弦身边,沧桑地点了根烟,怎么说。
他也在想,自己之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让兄弟心里不舒服了,必须来安慰两下。
什么怎么说。
楚弦瞥他一眼,烟掐掉,臭死了。
王凯耀:?该忍还是得忍,他默默把烟掐了。
前方人群在看许愿池,不过可能它本身并不具有许愿作用,不知道哪个龟孙闲着没事往里头丢了枚硬币,从此它就被迫具有了这项功能;人挨人挤,密密麻麻,腿稍微长点的都怕迈步就踹到前排野餐哥们的秃头。
二人站的这位置,还算闹中取静,至少方圆十米内没几个人。
半晌,楚弦才注视着前方,没头没尾地冷静道:你说得对。
他是该开始习惯,甚至该开始退却了。
现在梁又木对他的信任与亲密是长年累月潜移默化出的结果,不是她的错,也不代表她对自己有任何的情愫,一开始越界的人是自己,是他利用了她的毫无保留。
她发现异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现在看来,只不过是自己一直抱着侥幸心理,和那点见不得光的一己私欲……楚弦又道:我明白的。
他会主动维持发小应该有的距离。
毕竟梁又木可能不明白,但他再明白不过了。
唉……王凯耀又欣慰又叹息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明白就好。
楚弦紧绷着唇角,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腰际一紧,熟悉的熊宝宝沐浴露味道贴近,他侧头——梁又木不知道什么时候蹭过来攥住了他的衣角,眉峰向下,看上去心情不佳,却又反常地贴得很紧,小声皱眉道:楚弦。
热意从女孩的手臂熨来,传达到四肢,他呼吸一顿,垂眼下去,专注观察着对方神情,嗓音也不自觉跟着放轻,低声道:怎么了?语调柔软的不可思议。
一旁的王凯耀:?谁?谁在说话?我隐形眼镜出问题了。
梁又木又攥紧了一点他的衣服,仰起脸来,理直气壮道:你带我到长椅上去。
她的脸颊被阳光晒得发红,抿起了唇角,看起来相当苦恼。
……也相当可爱。
楚弦没能去看她的眼睛,秋意喧嚣,风摇叶落,仿佛大地在跟着心潮起伏沸腾。
这是突然的依赖,还是笨拙的和好?只是因为他离得近,还是认为他比较可靠?一片如潮思绪中,他没能得到答案,只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所有的关系,本质上都是一场博弈。
而他在这场棋局上毫无筹码可言。
……好。
楚弦喉结滚了两下,反手圈住了梁又木的手腕,犹豫一瞬,终于扣实,哑道:抓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