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眼泪

2025-03-22 06:37:22

43他的发尾仍是湿漉的,梁又木鼻端盈满潮湿的浅淡香气,下巴磕绊着他的颈窝,如此亲密的距离,明明全身上下都被楚弦的气味裹挟,可她却依旧仿佛占尽上风。

楚弦没动,拇指悬在屏上,手机壁纸倒是默认的水滴图纸,寂静一点一点在这个湿热的角落里散发出来。

之前王凯耀就催过不少次楚弦换手机。

他这部从大学用到现在,要是换了个不注意点的人都够摔个十回八回了,也亏他不喜新厌旧,能用这么久。

有些时候,肌肉记忆是很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潜意识,他几年前设置的密码,沿用到今天,各种APP,到现在已经不觉得这串数字有什么特殊意义了。

他手一顿,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歌名。

成年人的心照不宣和表面平衡在这一刻体现到了极致。

楚弦自认不是绝顶天才,但对梁又木语气神情再敏锐不过,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可在此情此境下,他难以细想,只觉得大脑一片山崩海啸。

自乱阵脚。

会唱吗?梁又木看着他神情镇定,耳根却难以抑制地攀上红色,二人触碰的地方连带着紧绷到僵硬,现在倒是不让她离远点了,快点。

她轻轻蹬了蹬他的后脚跟。

……楚弦唇线抿起,紧闭着,像一条怎么扯也扯不开的锁链,终于开口,嗓音有点哑,想听哪段?前半段我已经听过了。

梁又木看他,那双眼睛恹恹垂着,后半段?楚弦侧头,梁又木的发顶和他的下颌轻轻摩挲了一下,一触即离,什么时候听过的?梁又木:就前几天。

……哦。

他的指腹在琴弦上无意识滑动起来,顺着歌谱碰出几段破碎的调子,是吗。

这段弦外之音的简短对话结束,又是一阵不知如何填补的沉默。

像钢琴的黑白键,骤然停顿。

窗外风倚着树枝,流水把叶送去,在昏黄路灯正式亮起来的前一秒,楚弦喉结滚动一下,认命地开口了,等一个自然而然的晴天……楚弦没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他一直都挺独狼,跟许巍压根一句话没说过,估计到现在都觉得怪莫名其妙的。

到底说什么了?他们不会打架了吧?看路!小柳眼疾手快把她从柱子前边拽过来,梦游呢这是?梁又木一呆:谢谢。

都说知道结果更好推过程,她从来没感觉自己这么像名侦探柯南过,每天冥思苦想回忆高中的事情,就盼着能找到点线索。

至于找到点线索之后能干什么?梁又木想了半天,没想个明白,只能想到自己啪一声把这些资料都给拍到楚弦面前。

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狡辩!……也就抱着这点心思,下班之后她难得没去偷吃,先回了家里,把书架内层的灰都扫了干净。

虽然平时都有清理,但一直没有取出来过的书下层还是无可避免地落了灰尘,梁又木刷刷扫扫弄了半天,终于把最底下的那本又厚又重的毕业相册给抠了出来,用湿巾擦干净亮面书皮。

高三(五)班。

可能每个班都有这么本毕业留念相册,又大又厚,书角掉下来能把腿砸青,除了刚拿到的五分钟会随便翻一下,之后就再没有被打开过的机会。

梁又木还记得那时候为了拍照还特地定了班服,班主任选了个醒目无比的西瓜绿,后头用劣质艺术字体印着战必胜!,自己还挺满意;结果后来被抗议的受不了,还是换成了普通且标准的白衬衫套装,女生短裙短裤任选,男生短裤。

年段选了周日下午来统一拍照。

高中校区就那么点地方,假山上,草坪里,体育馆,游泳馆,到处都是齐刷刷的队伍,太阳毒辣,蚊子很多,梁又木还记得自己当时腿上被咬了八个包,最后还是楚弦帮忙涂的青草膏。

来也没期望他的回答。

这么久了,要说早就说了,我回去了。

楚弦没吭声。

梁又木又趿拉着拖鞋出去了,转头问:你不送我?天地良心,就这么几步的距离还送个什么,但楚弦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来了,帮她拉门。

他手搭在门把上,梁又木却没动,客厅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透亮瓷白。

她不着五六的,突然用那种很平静的语气说,从小老师就夸我有两个优点,一是目标明确,效率还很高;二是有话直说,交流比较顺畅。

楚弦垂眼看她,发出点困惑的鼻音:嗯?我觉得老师说的很对。

梁又木转身,这个角度,从外人看来她跟站在人怀里差不多。

她在楚弦的瞳孔里笑了下,瞳孔很亮,口齿清晰道:楚弦,你不会以为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吧?楚弦呼吸一滞,悬在半空中的手背顿时浮上使力的青筋,嶙峋清劲,眉峰也缓缓蹙了起来。

天快黑了,暮色四合,他没说话,神情带着那点狠劲儿,在梁又木眼睛里自动转换成漫山遍野竖起来的小白旗,飘啊飘的。

梁又木就这么盯他半晌,表情和往常没什么差别,终于伸手拍拍楚弦的脸颊,很轻,爪子挠似的。

准备一下资料。

她还是好心地给了点囫囵的余地,说了句只有家里人才懂的话,先去我爸那挂个号吧。

*****王凯耀进门的时候,差点被地板上那些四仰八叉的瓶罐给绊倒。

十一点多了,楚霖林都睡了,他接到消息,穿着睡衣就一路从五金店连滚带爬到这儿来,就为了获得最新一手消息,看门掩着,灯黑着,椅子上一个轮廓,心头一紧:楚哥?神智还清醒没?要不要我帮忙打120啊?他啪一声把灯按亮了。

地上刚踢到的纸盒子红彤彤的,旺仔牛奶。

……王凯耀真是不知用什么表情才合适,借奶消愁是吧。

楚弦斜斜靠在书桌上,神情又冷又颓,还有点想不通:叫我去她爸那挂号是什么意思?不知道。

王凯耀说:可能是关心你身体健康吧,毕竟坊间传言你不举很久了。

?楚弦无语,谁不举?你。

王凯耀道:谁叫你每次女生加微信都拒绝,相亲问有没有喜欢的对象又说没有,要么不举要么gay,选一个吧。

楚弦已经开始后悔把这猪队友招来了: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王凯耀:现在更多人比较相信后一个。

楚弦:…………他真想把人拎着脖子丢出去。

怎么说。

王凯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碎嘴子讨人嫌,相当自如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又木知道了?楚弦一顿,半晌,才道:嗯。

稀罕啊。

王凯耀没忍住自己幸灾乐祸的唇角,我还以为她至少到五六十了才能发现,那会儿老头老太太还能来一段夕阳红。

去趟同学聚会回来就这样了。

楚弦罕见地有点烦躁,他情绪控制能力一向很出色,也不是,早就开始不对劲了。

他看了眼眼镜盒里植物熊状态的丘比特,跳动的火光下,那张曾叱咤风云的歹毒小脸非常安详。

不对劲就不对劲呗。

王凯耀拆了盒奶喝,模糊道:我早就说你瞒不了多久的,能糊弄这么久还是因为人是梁又木,换个情商高点的至少得早个几年。

楚弦没说什么,只是深吸了口气。

王凯耀:她什么态度。

……就那样。

楚弦说这话,颈窝里又传来点痒意,没说什么。

王凯耀:那不就是不反对。

楚弦:嗯。

王凯耀:不代表别的女孩子啊,只是她这性格,要不喜欢早十万八千里就直接拒绝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纠结啥??王凯耀差点把奶喷出来,左右手一阵摇晃,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

两情相悦,直接在一起不就得了!!这多难得的机会啊!这两人到底磨磨唧唧什么,急死他算了!深夜里刺眼的白炽灯下,楚弦终于抬了抬眼,尾音短促,带着点自嘲,她的喜欢跟我是一回事儿么。

说来奇怪。

王凯耀一下给他问没声了。

她可能觉得好玩,起了兴趣,对我有好感,觉得似乎在一起也不错,结果对面是我这样的,不可怕么。

楚弦把手放在曲起的膝上,笑笑,还有心思说俏皮话,人家要电蚊拍你造个火箭炮,要菜刀拖过来艘航母,不吓到就不错了。

谈够了,就得分手。

楚弦不像在跟谁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分的了,我分的了吗?王凯耀想了下,差不多等同于高高兴兴网个恋,结果对面见了面说其实我暗恋你十年了,确实非常惊悚,揪着吸管中气不足道:还没谈呢你就想分手的事,说不定之后就结婚了……他说一半,自动把话咽进去了。

这话能劝别人,劝不了楚弦。

楚弦那对父母摧毁了他对婚姻的所有正面印象,真正毁灭式的,一点渣不剩。

王凯耀酝酿下,又道:你不要非得抱着长长久久的心思来谈恋爱……话说一半又没了。

这不是废话么,要是不图这点长久,楚弦高三那年写的情书早交梁又木手上了,还至于到现在么。

你俩这情况实在太复杂了,我没辙。

王凯耀郁闷地踢了脚拖鞋,那你打算怎么办?昏黑的夜里,楚弦倦怠的侧面印着灯,半晌,才嗓子微哑道:……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和平时截然相反,他对梁又木的相关事情每次都抱有种微妙的逃避心态。

这样才能不断说服自己——可你都喜欢这么多年了。

王凯耀比他还急:草,多可惜啊!楚弦往后仰了仰脖子,感到后颈传来针刺般的疼痛,他闭着眼,道:是啊,很多年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在梁又木小的时候,真的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大一岁,是哥哥,所以要照顾妹妹,他也把这件事情做的很好。

直到小学的生理课。

他从那时候才发现,原来他和她都已经长大了。

然后就是朦胧青涩的情愫。

他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看着她,频繁到异常。

不一样,他知道不一样。

这点情愫很快就被变故折断,他休学一年,再读一年初三,从大一级变成了同级。

那时连他都觉得自己变了,变的阴郁陌生,然后……就是那天。

楚弦闭着眼,漆黑的漩涡中,倒映出初中烈阳下青绿的草坪。

-那个就是复读的?初中也有复读生?小声点!我还以为他进监狱了……未成年人保护法就保护这种人呗,早该修订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从走廊中走过去。

青涩人群中,他的确很醒目,头发很短,脸色很冷,四处视线都朝他这儿扎过来,直到他被袁莎莎从中间拉过去,瞪了那个碎嘴的人一眼:你这么懂,家里开法院的?袁莎莎很泼是共识,那男生缩一下,跑了,丢下一句趾高气昂的好男不跟女斗!。

这些人真是有病。

没见过人一样,整天看看看,上厕所不会也要看吧?初中了还这么幼稚。

袁莎莎扯他一下,若无其事道:王凯耀说等会儿一起去吃午饭。

没事。

楚弦说,你们去。

他其实知道自己脸色很糟糕,从内里透出来的干冷苍白,但他只能尽力不让它变得更难看。

其实没说错,张振刚醒过来就坚决要告他亲儿子,他档案上大概也真的写着少年犯三个字,改教期一年。

对了。

楚弦侧头,又木不在?袁莎莎一下噎住了,半晌,才在他灼灼的眼神中勉强道:……被叫到主任办公室去了。

楚弦点头,往那边走去,我去等她一起。

临走前,他停下脚步,道:不用担心,我会自己调整好。

袁莎莎:可是……只是现在还有点不习惯。

楚弦对她笑笑,去吃饭吧。

主任办公室在另一边,中间隔着块草坪。

是人工植被,所以茂盛青绿的有点刺眼,楚弦迈过走廊,转进无人的区域,步伐终于慢下来一点。

他回来后,梁又木对他的态度和之前没有差别。

就像那一年不存在,照样跟他上学放学,买饭带水,她好像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但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是可怜他吗。

阳光漏过屋檐,在地面上洒下斑马线一样的光斑,楚弦垂眼,把心底翻涌的想法平静按下。

绕过墙角,办公室门没关,楚弦一眼就瞥到梁又木高马尾上绿色的发绳,和沾着点灰尘的小白鞋,紧随着来的就是教导主任震怒的声音:你再顶嘴试试看!那绿色发绳轻轻一晃,梁又木平淡的声音传出来,我是在讲理,不是在顶嘴。

主任一阵呼吸急促,眼看气的够呛,楚弦的唇角刚干涩勾起,就听到梁又木提到自己的名字:老师,你还没说,为什么把楚弦从表彰名单上面单独撤下来?他一怔,蜷紧指尖。

楚弦关你什么事?这件事老师有自己的考量,你一个学生以什么身份来问?主任嗓门更大,表彰名单,三好学生,这都是需要结合别的因素考虑……我不是在说三好学生。

梁又木口齿清晰,表彰名单很公平,一直以来只按照成绩来排,他考了第二名,凭什么直接把他撤下去?这是需要考虑到这个学生的特殊性和维护校方的名誉……校方不需要保护自己的学生吗?您明明知道事情经过是什么,他已经被孤立了,不作为就算了,撤光荣榜只会让别的同学觉得自己的行为被学校默许支持,之后会怎么样?梁又木,注意语气!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老师,人能承受的恶意是有限度的。

那边的主任又是一阵抽气,楚弦却没了笑的心思。

他抿紧嘴唇。

你说的我都理解,但这种事情不能忍耐一下吗?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当时他忍一忍就不会干出这种事,现在也是,他自己读他的不就好了,管别人干嘛?成熟一点!现在的小孩子,心理承受能力一个比一个差,这点事情就哭到天上去了。

你知道老师当年怎么上学吗?天天走几里山路,狂风暴雨都不停,一天吃一个馒头,叫过苦叫过累吗,我……老师。

梁又木打断他:你明明就不理解。

主任一噎,没想到她会这么杠:你说什么?说什么小孩子脆弱,成熟的人就不会这样,只是没把人看在眼里,没同理心而已。

梁又木说着说着,语气越急,越发带着罕见的怒意:婴儿饿了所以哭,你会告诉他不过是饿了没必要哭吗?在他的世界里饿了就是天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哭?老师你有烦恼吗?工作不顺利?家庭有矛盾?钱不够用?我到了七老八十,我能不能也告诉你,你不够成熟,你要是成熟一点这些都是小事——更何况,他明明没有哭!一声都没有!!空气停滞了一瞬,只有她死倔的声音不断回响,很快被另一道怒吼覆盖过去:给我写三千字检讨,星期一国旗下讲话完上去念!!!………………在脚步声响起的同时,楚弦惊醒似的,匆匆退出走廊。

走廊外又是一片烧灼日色,瓷砖都被晒的发烫,他站在原地,竟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茫然。

午休时间,教学楼只有零星几个人,他却也不想上去,踟蹰一阵,在草坪上坐下了。

假草很硬,扎着他的脚踝和手掌,微微阵痛,他仰头看着太阳,光亮到无法直视。

过了几分钟,那边传来窸窸窣窣扒拉草丛的声音,梁又木像是知道他是等她吃饭一样,直接开口:走了,今天有红烧茄子。

楚弦没转头,问:你去哪了?办公室。

梁又木说:跟主任吵架了。

楚弦: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我头绳不美观,要我换掉,我不要,就吵起来了。

梁又木说完,快速眨了两下眼睛,要我写三千字检讨,好烦。

撒谎的标准表情,掩饰都不会掩饰一下。

明明挺好看的。

为了增强可信度,她还转头给楚弦看,主任最近应该是更年期了,我爸也这样,天天发脾气。

楚弦噗一声笑了出来,笑的喘不过气,笑得肚子疼,往后倒在草坪上,被阳光照的一眯眼,伸出手臂挡在眼前。

对。

在梁又木的目光中,他说,……你说得对。

他是真的没为此哭过,一次也没有。

蝉鸣声聒噪起来,眩目日光中,楚弦漆黑的眼前突然湿热一瞬,蓄着那点干涩的眼泪往眼角划去。

毫无痕迹,又悄无声息。

没有人会发现,他是这样想的,直到梁又木的气息靠过来,那滴不可见的眼泪被轻轻抹掉了。

到底什么时候这份感情变质成不可控的模样,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记得梁又木当时擦过自己脸颊的手,眼泪是热的,指尖是凉的——她甚至不会安慰人,只会笨拙地说:晚上记得来我家吃饭。

-楚弦的回忆被王凯耀紧绷的声音打断。

这老狗竟然真敢回来??他收到了什么信息,脸色肉眼可见难看的要命,草,楚弦……楚弦心跳一沉。

张振刚回来了。

王凯耀艰涩道:……好像,是在找他前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