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魔渊的阵法宏大而繁复, 光华流转的线条层层叠叠交织于海水之上。
此时的明月岸还不叫明月岸，只是一片普通而广阔的海。
随着线条的延伸, 清正的灵气逐渐凝聚, 海水都变得清澈起来，明月也为之驻足。
四十九位绝世大能站在各自的点位上，微笑着互相寒暄, 还有人在嘚瑟自己新寻到的宝剑，把边上同样爱剑成痴的剑修气得倒仰。
气氛异样的轻松, 仿佛他们只是去出个远门，而不是去赴死。
林漓站在白衣青年的身边, 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他依旧是无比冷淡的神情，只是一双凤眸紧紧盯着自己的师尊和师兄姐们, 不舍得挪开片刻。
何争身后站着晴阳, 他眼含着泪，看着自己的师祖和师伯们。
林漓心中一动，不管后面晴阳怎么样，起码此刻他是真心为他们的慨然赴死动容和悲痛。
别看了, 再看我就走不动路了。
归一剑尊笑笑, 目光柔和而坚定, 回去吧, 阿争。
何争岿然不动，我不。
夏师兄朝着他指指点点，你看, 别人都在岸边等, 只有你一个人站这么近, 丢不丢人。
何争头都没回, 那是他们太弱了。
阵法波动的灵力太强了, 其余人都不能靠得太近，唯有何争仗着自己修为强悍，带着自己亲传弟子凑这么近。
李师姐快速微笑了一下，眼底含着点点泪光。
她打趣道，还好阿争能打，不然因为这张嘴，早就被人围殴了。
哪有这么直白说别人太弱的。
归一剑尊笑笑，伸手拉过何争的手，何争一惊，想要抽手却没有抽动。
她的动作轻柔，却重于千钧，就这么温温柔柔把何争无意识握拳的手指给一根根舒展开。
然后用灵力抚去他掌心被他自己抠出的红痕。
照顾好自己。
归一剑尊温声道，后面要你做的事情多着呢。
这个结界看上去声势浩大，实际上也很玉石俱焚，但并不是长久之计。
它仅仅是把魔渊意志的本体封印在下面而已。
其余在世间肆虐的魔气仍然需要修士们去清除。
而且，归一剑尊叹口气，不知道它能镇到什么时候。
他们仅仅是给魔渊盖上了一个盖子，并没有剿灭它的内核，只能任由它在暗地滋养生长。
也许，等魔渊意志破开封印再现人间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个人力无可匹敌的庞然大物了。
何争沉默着，归一剑尊也没有期待他会回答，只自顾自拍了拍他的手背，拜托你了。
希望到时候，天道能够降下制裁。
晴阳怯生生的插嘴。
他确实天赋一般，不能说差，但比起其余老祖收的亲传弟子来说，简直就是不够看的。
到了现在堪堪化神，不过幸好何争只收了他一个弟子，再怎么说也是一棵独苗苗，长得慢些就慢些，反正有的是时间。
归一剑尊笑起来，她捏了一把晴阳的腮帮子，都是化神的大修士了，怎么说话还这么幼稚。
活着就是与万物之间搏一丝生机，怎么能把命运寄托于外物之上。
晴阳扁了扁嘴，他想不通，既然他们没有办法去彻底封印和绞杀魔渊意志，那寄希望于天道又有什么错呢。
归一剑尊还想说什么，脚下阵法流光乍起，她眉间神色一变，彻底严肃起来，走吧，要开始了。
何争睫毛颤了颤，黑沉沉的凤眸如同夜色里的寒潭，此刻摇曳着破碎的月光。
他朝归一剑尊、他的师兄姐，以及其余所有的献身大能们深深鞠了一躬。
在他的身后，岸上的所有来送行的修士和凡人齐齐跪下，朝这群即将以身铸成隔绝死亡的屏障的牺牲者们献上自己的敬意。
分明以他们的能力，是可以在乱世中自保的。
但他们用他们的修为，他们的机缘，他们的生命，为天下苍生争取了喘息的机会。
以义死难，视死如归。
阵法嗡嗡启动，一阵阵玄妙的气息波动开来，繁复的光芒阻止了外人的窥探，只能感觉到强盛而决绝的清气压住混沌的魔气，将它一节节压缩，逼回阴暗不见光的地底。
何争带着晴阳退了一些距离，仍然悬空在海上。
即便到现在，他也是面无表情的，线条匀称流畅的侧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就像一棵披霜挂雪的松。
林漓轻轻抽了一口气。
她觉得这太残忍了。
他离得这么近，近到亲眼看着自己最亲的师长兄姐步入死亡。
又离得这么远，远到他一个人被抛下，从此再也没人疼爱地摸摸他手上的剑茧。
她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握住何争的掌心，却像穿过水中幻象一样落空。
林漓心头一跳，然后更浓厚的悲伤涌上来。
这是他的记忆，一切都早已发生，她不过是一个旁观者。
何争就这么静默地看了许久。
直到那光华吞噬一切，再也无法看清里面的景象。
走吧。
他垂眸对晴阳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何争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巨大的阵法。
也离开了所有能够保护他，自上而下关爱他的人。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天下最高也是最坚固的支柱。
正道魁首的位置，从归一剑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沉甸甸的，背负着所有人的希望。
然而，没走几步，异象突生。
巨大的异响穿透耳膜，大阵的运转停止，天地日月的光辉像风中的残烛一般闪烁，混乱的灵力流动撕扯着，岸上人群惊呼一片。
寒潇出鞘，大乘期的修士剑意势不可挡，一剑就荡开了灵力乱流，冰屑在空中闪耀，阵法刺目的华光散开，渐渐显露真身。
这吸收了四十九位大能的一切的阵法美得惊人，每一丝线条都透着无上的美丽与毁灭性的力量。
然而，此刻的线条都在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要绷断。
——这是为什么？林漓呼吸都要停止了，难道是...功亏一篑了吗？那些大能们，何争的师尊，他的师兄姐，都白死了吗？下一秒，阵法中心繁杂的线条缓缓散开，露出一个空位。
林漓瞳孔骤缩。
天衍四九。
因此，整个大阵设置了四十九个阵眼，吞噬了四十九份血肉和修为。
然而。
大道五十，人遁其一。
这个空位，是留给人的。
隔绝魔渊的大阵，需要一个人来操控。
魔渊有意志，自然，镇压它的大阵也要有自己的意志。
那个人将从此失去人的身份，舍弃一切，成为大阵本身。
他的余生，将全部用来镇压魔渊，剿尽一切污秽。
他来守护天下苍生，人间烟火。
但那红尘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
电光火石间，林漓明白了。
她悚然抬头，她看见了何争的眼神——略微的惊讶过后，是无比的平静。
大阵在召唤着何争，它选择了他。
何争微微笑起来，就像是冰雪终于消融。
他拍了拍仍然还处于震惊状态的晴阳，我去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晴阳大惊，他支吾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尊！您去了，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他急急往前追，却被大阵的威压所慑，再不能前进半步。
何争回头，漆黑的凤眸里含着少见的温柔。
问你自己，我怎么知道。
他温声道。
随后白袖一甩，无法抗拒的灵力裹在晴阳身上，将他送回岸边。
晴阳拼命挣扎着，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怀里被塞了何争给的掌门印。
——何争当真将整个万剑宗交给了他。
他修为不高，如果他的师尊走了，晴阳很快就会被同门倾轧，甚至可能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于是何争就把万剑宗的掌门位置留给了他，连同着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晴阳心里各种情绪翻腾，他甚至涌起了一丝自暴自弃般的恨意。
何争这个行为，和他的师长兄姐又有什么区别！而林漓是灵体状态，并不受威压影响，于是跟着何争往里面走去。
越深入，那股宿命般的压迫感越强。
大阵中间的口子，似乎就是在等着何争一般。
何争手持寒潇，身着雪衣，腰间一块竹纹玉佩，面色平静地站入大阵中央。
光华乍起的时候，林漓周围空间波动起来，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要被弹出回忆了。
海水变得清澈湛蓝，一轮洁白饱满的圆月被强盛的灵气永远定在空中，日日夜夜照耀着海岸。
这就是明月岸，原来是五十人的坟茔。
她死死地盯着何争，想保持自己意识的清醒。
不期然间，他的身影却和某一段在黑暗里的剑修身影重合了。
林漓猛然睁大眼睛，与此同时，画面骤然破碎，她维持着清醒被弹出了记忆！强行忤逆阵法的反噬让她喷出一口心头血，但她却来不及擦拭。
就着被何争搂着倒在地上的姿势，她急急伸手，与何争十指相扣。
对上何争逐渐清醒过来，如寒潭一般深邃的凤眸，林漓认真开口说道。
大师兄，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