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摇摇欲坠, 甚至出现了山石的幻影。
幸得有白龙相助,修长身形舒展开来, 庇佑住一方弟子。
老身不赖吧?白龙遭遇大难, 偏偏向死而生直接化龙,心情大好,弯着头炫耀道。
林漓一只手拽着它的脚, 生无可恋脸:既然说话这么活泼,自称就不要老身了...白龙不理她, 顶天顶得兴高采烈,新生出来的龙鳞在落下的碎石中闪闪发亮。
林漓在罡风中被吹得左摇右晃, 深觉得还是大师兄好,载人航天得心应手, 起码她不晕剑。
正思及至此, 只见不远处出现了海市蜃楼一般的幻影——白衣剑修高举手中长剑,周围的弟子就跟求大树避雨遮风一般聚在他身边。
霜色的法阵从寒潇剑上结出,碎片击打在庇护法阵上,流光乱窜。
乱风将他的长发吹得烈烈作响, 似乎是觉得影响视线了, 他侧头咬住自己雪色衣袖, 稀里哗啦撕下一条来, 就这么叼着一端,把头发胡乱扎成一个马尾儿。
姿态随意得很,偏偏正因为此更显潇洒, 配上他锐利的长眸, 恍若天神下凡。
林漓:!热度慢慢攀上耳尖, 林漓心如擂鼓。
在这光怪陆离的一个月中, 一度遗忘却最终寻回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大师兄...她不自觉轻唤出声。
林漓的声音很轻。
隔着空中四处乱飞的海水与砂石, 还有割裂又融合的天空裂隙,她的声音模糊又渺小。
就如雨滴落进波涛汹涌的海里,理应无人察觉。
然而,何争却猛地扭头看过来。
林漓呼吸顿住了。
耳边巨大的轰鸣声似乎远去了,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只有何争看过来的黑眸清晰又坚定。
他说,阿漓。
龙鸣破空,剑光闪耀。
伴随着排山倒海般的震颤,幻阵破灭,天地合一。
一切躁动都归于寂静,秘境重新现世,晴阳等人的身形渐渐显露出来。
漂浮在落星海上的飞舟也像勾勒图画一样,出现在众弟子的面前。
他们活下来了。
白龙长啸一声,朝被众人簇拥着的何争俯冲过去,爪子一松,林漓就这么掉了下去。
一句国骂憋在嗓子里,林漓还没来得及骂出口,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熟稔的怀抱。
清冷的竹叶香一下子扑了她满怀。
林漓:干得漂亮!青年将她抱得极稳,分明指节都因为克制而泛白,却也没有弄疼她。
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何争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里。
这是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拥抱。
做了许久万剑宗首席弟子的本能在提醒他,此刻不应该耽于儿女情长。
他应当点阅剩余的弟子人数,他应当收集信息向掌门汇报,他应当镇定地处理好这一切,做一个最优秀的、世间第一的表率。
但是万千的规则、责任与所有的应当...都抵不过他此刻心中的悸动,也比不过他怀里含着浅笑的少女。
难以描述出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
在某一刻,他突然与那魔气中的剑修共情了。
既然失去她是这么痛苦与煎熬,那不如就不计代价,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去他的责任,去他的万剑宗,去他的守护苍生!他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会呼吸、会吃饭,最后还会归于凡尘的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凭什么他就要一直忍受着、压抑着自己的任性呢?何争垂着眼看着怀里的女孩,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看不清底下的情绪。
是了。
他和那剑修本质上是同一个人。
然而少女手捧上他的面庞,触感温暖细腻。
实在不像是剑修应该有的杀伐果决的手,柔软得过分,却含着比火焰更暴烈的力量。
何争摩挲着她后颈的动作止住了。
眼尾仍旧结着碎冰,带着令人心惊的偏执的痴气。
要是别人看见了,总归会觉得胆寒。
剑修本性就是霸道强势的,不然也没法驾驭剑这万般武艺之王。
然而林漓嘴角翘了翘,露出的小梨涡甜美柔软。
她有些吃力地伸长了手,勾住何争的脖子。
何争下意识顺着她的力道往下去,于是两个人就额头撞上了额头,鼻尖抵上了鼻尖。
林漓轻笑着与他蹭了蹭鼻尖,然后亲吻他的面颊。
温热的吐息融化了眼尾的碎冰,化为盈盈潋滟春水。
阿漓...何争下意识开口,却突然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要是阿漓知道他刚刚盘桓于心的阴暗想法,会不会觉得他和在魔气里搞强制爱还未遂的剑修是一路货色?但对上林漓温和的、暖棕色的杏眸,一切的惴惴不安都烟消云散。
没事的。
她说。
林漓学着何争的动作,按了按他的后脑勺,再次柔声重复。
没事的。
她声音温柔而坚定,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何争一怔,随后黑沉沉的凤眸变得明亮起来,就像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升起了一轮皎月一般。
好。
他珍重答道,低下头轻柔地吻上林漓的唇瓣。
一触及分,却带着十足十的虔诚。
——是时候了。
翻腾着的、无处不在的魔气中,白衣剑修起身,手指轻敲着自己的玉佩。
一片漆黑中,他一身白衣,如同黑暗中的新雪,莹莹生辉。
你甘心吗?又有男人的声音从他耳边炸开,是魔渊意志。
剑修随手斩过去一道霜色剑光,魔渊意志急急退开,滚远点。
魔渊意志险些挨了一记大的,庆幸之余不由恶声恶气道,你就甘心自己一个人消散?你喜欢的女人正在被你的好投影玩着呢!它啧啧道,第一次看见把女人让给自己分//身的,该说不愧是当年的正道魁首吗?剑修都懒得理它偷换概念,自顾自召出了寒潇剑,悬浮在自己身前。
喂,魔渊意志磨着牙,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你死了以后都没人记得你,你跟我干大事,把那小丫头抢过来承欢不好吗?闭嘴。
剑修温和道,我都要自尽了,让我安静点。
魔渊意志沉默了一会。
他们缠斗了数千年,战场是整个世界无人可知的狭间。
切,魔渊意志最后幽幽开口,说到底还是君子难过美人关。
剑修微微一笑,面前长剑的霜光越发强盛,压得魔渊意志不敢上前。
自古做了裙下之鬼的,多我一个也不算多。
他温声道。
不断蔓延的裂纹出现在冰般剔透的长剑上,剑修闷哼一声,双眸却越发锐利。
冷白的手凭空一抓,寒潇剑应声而碎!霜光如月似冰,朝着那日光下明媚的世界奔去。
剑修负手看着外界相拥的二人。
自碎了本命剑的剑修和自毁修为无异,他的身影黯淡了许多,勾得魔渊意志蠢蠢欲动。
它早就想食其肉,寝其皮了。
被压制了这么久,魔渊意志如猛兽掠食一样一扑而上,桀桀怪笑,把本命剑都给出去了,蠢人,蠢人!剑修剑指一并,强横的剑意让魔渊意志猛然刹车,忌惮地瞪着他。
没了剑,他依旧是天下第一的剑修。
蠢物。
他温和一笑,我乐意。
剑修抬步向【过去】走去,两侧的时光碎片如波浪中的海草一般流过,少女鲜活的神色在纷繁的时间里重复播映。
他用温柔的眸光注视着那明亮又倔强的杏眸,语气有些眷念,真好看啊。
终于,剑修站定。
他回眸,对上一直尾随着他过来的魔渊意志。
我走了。
他心平气和,又有些奇异的释然。
接下来,就留给另一个我了。
剑修高高举起手,用力朝着自己的心口一震。
飞溅出的血花落在腰侧竹纹玉佩上,朝下不断坠去。
在不见底的黑暗里不知道下落了多久,突然,它啷当落在明月岸边。
同时,明月岸翻涌着的血海里,线条紊乱闪烁着的大阵中央,凭空出现的白衣青年睁开了眼睛。
三十年前的故事,拉开了序幕。
——咳咳!晴阳真人用力地咳嗽,终于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他不满地看着在人群中拥抱着的两个亲传徒弟,发自内心觉得他师门不幸。
怎么一点点规矩都不讲呢?这种时候是卿卿我我的时候吗?万剑宗的脸都让他们丢尽了!晴阳目光沉沉,扫视着好不容易才看向他的二人。
何争为人板正,自然不会是他的问题,一切都是林漓这个小丫头的错!啊。
林漓突然轻声叫了一下,带着点恍然。
晴阳又咳了一声,背起手来。
看来她也不算无可救药,起码还知道自己做错了。
孽...漓儿。
一声孽徒都到了嘴边,晴阳想起秘境里众目睽睽之下,挽救败局的正是林漓,于是硬生生地转成了亲热的昵称。
过来。
他摆出威严又慈爱的样子,朝林漓招手。
然而下一秒,晴阳真人就睁大了眼睛。
因为林漓真的过来了,只不过她过来的身影携带着热烈的火光。
还没搞清楚为什么,他被一股大力推着,朝后重重退去。
直到狼狈仰倒摔在地上,晴阳捂着火辣辣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单脚踩在他胸口的林漓。
平心而论,她只是金丹期,大乘期的晴阳要挣脱她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是他做不到。
林漓手腕上的镯子闪烁着霜光,是他久违又熟悉的力量。
师尊...他喃喃道。
他望着居高临下的林漓,目光有些涣散,这是师尊的气息...林漓揉了揉手腕,红唇张合着,吐出的话却与她美艳脸庞不同,傻逼。
这一巴掌是替你那个倒霉师尊打的。
她凝视着一脸怔忡的晴阳,内心有些悲哀。
尽管已经是千余岁的大修士了,但这个孩子似乎从来没有长大。
他用拙劣又拼命的手法去处理这一切,过早去承担风雨,没有留下自己成长的时间。
他就像一棵被定格在幼年时期的树苗,就这么畸形地长大了,哪怕枝繁叶茂,但内部依旧是稚嫩的,无法结出甘美的果实。
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但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甚至都动不起同情的心思。
晴阳是有过选择的。
他可以在最初就交出掌门印,而不是为了自保和带着窃喜的自傲将它留下,被迫承担起重任。
他可以在千年的和平与安宁中抓紧修炼与学习,成长成一个真正合格的掌门,而不是自怨自艾。
甚至最简单的,他可以在看见最初出现的何争时,将一切和盘托出,而不是用不得已的理由去哄骗他,操纵他,差点把活生生的人养成一把属于万剑宗的剑。
但他没有。
他有万般的没得选,万般的不可说,以至于都骗过了自己。
可怜又可恨。
震惊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林漓!阿漓!人群中传来惊呼。
虽然十分难以置信,但是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什么很值得惊奇的事情。
毕竟林漓这人本身就离经叛道。
别急啊。
林漓轻笑着转头,先朝着面露担忧的王少白几人和柳嫣点点头,然后对上圣女绝美的面庞。
圣女已经失去了那神秘温柔的微笑,此刻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漓,像一只精致而毫无生气的人偶。
没人主动说话,窒息的沉默在二人的对视中无限拉长,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不对。
...圣女?有人疑惑出声。
就像是扣下了扳机一般,圣女突然大笑起来,精致的脸上裂痕蜿蜒,溢出丝丝缕缕的魔气。
是魔!包括刚爬起来的晴阳,飞舟上五位大能出手极快,各色灵力朝着圣女打去。
然而圣女素手轻轻往下一压,浓郁的魔气席卷开来,倾注了大能的全身灵力的攻击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打散了。
千百年前,你们那些前辈死了不知道几百个,都打不过半个我。
圣女红唇开合,发出的声音却是阴冷的男声,就凭你们这些三脚猫?她抬手,魔气猛然爆发,一瞬间昏天地黯,甚至比秘境中的魔气还要浓厚几分。
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火光灼灼。
这里是明月岸。
林漓说道。
怎么可能?分明刚从秘境出来,他们去到的也是落星海,怎么会是明月岸?晴阳和几个人对视了一下,都在彼此脸上找到攻击失败的反噬之下又增添上的不可置信。
聪明。
魔渊意志开口,我早就在落星海中布下了阵法,你们要是能活着出来,就会被转移到这里。
你还是这么爱解释啊。
林漓轻声感叹道,魔渊意志应该去日式RPG游戏里去做反派NPC。
魔渊意志桀桀怪笑,这不是让你们死个明白吗?本尊....林漓打断它,温和微笑道,挣脱封印是你最脆弱的时候对不对?所以才在这里不断叨叨拖延时间。
图穷匕见,大家都没有装的必要了。
魔渊意志愣了一下,随后狂笑起来,是又如何!它看着被魔气桎梏着无法行动的新生弟子们,再看着因为要护着弟子而投鼠忌器的长老们,深觉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你知道吗?它磨着牙道,那个镇阵的人,你们万剑宗连名字都没留下来的老祖,死了!——是大...不对,何争。
柳行舟喃喃道。
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林漓没能够落下笔的那个名字。
他抬起头,艰难地看向持剑庇护住一方弟子的白衣背影。
猛然,柳行舟睁大了桃花眼。
或许是他的错觉,总觉得何争手中寒潇剑越变越亮,浑身气势逐渐攀升。
就现在!晴阳突然暴喝一声,他带领着另外三个掌门,以万剑宗剑阵为主的绝杀大阵瞬间结起,再次袭向魔渊意志。
这一击,足以秒杀大乘期乃至半步飞升的修士!然而,魔渊意志轻嗤一下,那光芒无匹的剑阵就像玩具一样破碎。
就这?它嫌弃地看着再次口吐鲜血的晴阳,突然挑起一个笑,让你看个大的。
属于圣女的纤手抬起,它打了一个响指。
人群中爆发出了零零散散的尖叫,还有边上人慌张的询问,怎么了?!只见数不清的弟子突然抱头或者跪下,痛苦万分状,身边星光般的剑穗或是玉佩或是丝带泛起诡异的光。
浑身的灵力乱蹿,重新抬头时眼底已经是一片浑浊的猩红。
场面一时混乱,原本性命与共的同门突然刀剑相向,同时乱飞的还有压抑已久的恶言。
凭什么!我恨你,你去死!我才是最强的,你根本不配做我师兄!弟子们震惊着同门的反目,还有人颤抖着自言自语道,...师弟,你是认真的吗?回应他的是他师弟的全力一击。
怎会如此...那个弟子瞳孔失神,眼看道心不稳,只听少年一声大喊,休要着相!王少白用剑鞘狠狠将入魔的师弟敲晕,朝四周惶惶然的弟子大吼道,这不是本心!他指着泛着光的配饰,是它们搞的鬼!看着一片兵荒马乱,魔渊意志摸着自己下巴,动作妖娆美艳,却刮下一大片腐烂的皮,诡谲得很。
喂,它看向连连咳血却勉力支撑的晴阳,玩味道,让你那首席弟子,把小丫头的剑骨拔走拿在手上,也许还能和我打打。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漓、何争和晴阳身上。
林漓站得笔直,何争面无表情。
晴阳抹去嘴角的血,俊美大叔的脸像是突然苍老下去一样,他捂住了脸。
终于,他放下了手,目光疲惫地看向林漓。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间,晴阳突然朝着她重重跪下。
求求你,救救大家吧。
他颤声道。
用你的生命。
作为旧时代唯一留下来的人,他苦苦等待了千年,那个天道降下来的机缘,就是眼前这个含着剑骨的女孩儿。
能够烧尽一切魔气的剑骨,是天道赐下的,能够与魔渊力量相抗衡的生机。
这是他当年朝着归一剑尊许愿,却被她训斥的,渴求着的天道赐予凡间的制裁之力。
求求你,求求你。
他喃喃道,把自己头低得更低了。
周围人的视线让他觉得如芒在背,但是他别无它法。
救救天下苍生吧,他猛然抬起脸,眼睛里闪着孩子般无助的泪水,漓儿,我也不是想让你去死啊!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死!他用力握住自己的剑。
是为师对不起你,是天下对不起你,他带着哭腔大喊道,但是这是你的责任啊!!!你是挺对不起我的。
林漓突然开口,你...话语忽然顿住,林漓转过头去,看见白衣青年朝她走来,神色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