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 下人小心伺候茶点,管事侍立一旁看着面前的傅祭酒心中七上八下,时不时朝门外张望, 心中焦急。
今日侯爷和老爷都不在府,只有四爷和五爷在,若傅祭酒再如当年那般, 不知他们能不能应付得来。
傅徽神色淡然地坐着, 目光随意扫过手边茶几,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眉间微蹙,将茶盏放下。
管事忙道:大人若是饮不习惯, 小人去重新沏一盏。
傅徽沉着脸未有任何回应, 管事一时不知道是上前换茶还是就这样, 犹豫再三,还是鼓着勇气上前端起茶盏退下去。
人刚退出客厅, 吴宁泰带着几个小辈过来, 他瞥了眼茶盏, 又望向厅内的人, 理了下领袖深呼吸一口笑着跨步走进去。
傅二哥真是稀客。
吴宁泰抱拳,跟在后面进来的傅植和吴思义二人忙施礼。
下人毛手毛脚, 伺候不周, 傅二哥海涵。
吴宁泰笑呵呵落座,态度恭敬道,傅二哥多年不来, 今日驾临, 不知有何赐教?有事你能做得了主?一句话把吴宁泰噎住, 家中大事自然父亲和长兄做主, 傅徽这么多年不愿意登门,突然造访,所为必然不会是小事,而且还是十分重要的大事。
他尴尬地拍了下腿,呵呵笑道:傅二哥也没说什么事,或许小弟能够帮上忙。
既然做不了主,那便等侯爷和大将军回来。
吴宁泰笑容僵在脸上,还有小辈在呢,一点都不给他留面子。
傅文征站在厅外廊下,听到里面的对话,无奈摇头叹气,想当年二哥是最体谅他们这些弟弟的,哪里会故意为难。
管事这时端着新茶进去,才稍稍打破窘迫的局面。
傅徽端起茶盏慢条斯理饮了一口,然后神色如常地坐着,望着对面杵着的两个窘迫小辈。
傅文征朝里瞥了眼,见到傅植和吴思义两小子站在一边,像两根木桩戳在那里。
吴思义偷偷厅外瞥了眼,正见到傅文征给他使眼色,他推了下傅植,二人忙朝长辈施礼退出来。
踏出厅门,吴思义一把将傅植拉到旁边,抚着胸口大喘一口气,压着声音道:我就不该跟过来,我大气都不敢喘,祭酒大人今日有什么事,还要见我爷爷和我爹。
傅植也暗暗松口气,摇头道:我没听说。
傅文征已经能够猜到一些,却不敢肯定,毕竟二哥对吴家人不喜,这么多年不登忠勇侯府。
里面又传来了说话声,是吴宁泰想和傅徽套近乎,傅徽并不领情,一句话就怼回去,噎得对方无话可说,气氛可想多冷,两小子庆幸出来了。
傅二哥你对我吴家有怨有气是应该的,是我吴家欠了你们傅家。
傅二哥是通透之人,应该能明白,当年之事我吴家不比你们傅家伤痛少一分。
吴宁泰语气带了几分情绪。
别和我提当年之事!隔着一道墙,傅文征都能感到傅徽语气中的阴冷寒气。
这么多年傅二哥不就是因为当年之事才对我吴家不满的吗?我不该吗?当年你们是怎么说的?最后又怎么做的?吴宁泰顿了一阵,自知理亏,声音放软:谁都不知道军-报有误,否则我爹绝不会让二哥和四郎去。
最后惨死的只有四郎一人。
傅二哥是想我二哥当年也惨死青云谷吗?吴宁泰情绪爆发。
厅内忽然一声响亮瓷器摔碎声音,廊下几人都惊了下,吴思义害怕,抓着傅植问:怎么办?会不会打起来?小人去请五爷过来劝劝。
管事忙插嘴安抚。
五叔来了更是火上浇油。
去请太夫人。
傅植忙道。
管事苦着脸道:太夫人领几位夫人今日去庙里上香了,还没回。
怎么都赶上一天了。
傅植跺脚。
请小姑姑过来。
吴思义吩咐。
管事愣神,不是玩笑吧?里面两位爷争吵请姑娘过来?快去!吴思义着急催促。
管事应了声,犹犹豫豫离开。
傅文征靠在墙上,愣愣听着里面争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死会让二哥对吴家心存怨恨。
当年之事是军-报有误,并非师父决策有误,他也庆幸二师兄领兵与他分开,否则他们都会中北雍埋伏,二师兄和麾下将士亦会丧命。
当年的一幕幕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离京时,师父对父亲说,怎么将他带出去就会怎么将他带回来。
与二师兄领兵分开时,二人定下会合时间和地点。
可最后他没能与二师兄会合,更没有回来。
他身首异处,首级还被冯烈悬于城门数月。
傅兄怎么了?傅植瞧他神色落寞,眸中有泪光,关心问。
没事。
牵强一笑。
里面安静下来,他回头,见到对面廊下走来的姑娘,一身鹅黄色裙裳,面色焦急,脚步匆匆。
姑娘猛然见到他,缓了一步,傅文征欠身施礼,姑娘也点头回礼,便急忙走进客厅。
瞧见脚下摔碎的茶盏,姑娘朝二人手边茶几望去,茶盏是傅徽的。
傅徽面露愠色,吴宁泰也一脸怒气。
吴柠月走上前两步见礼,笑盈盈道:柠月听下人禀报说二哥哥过府来,小妹许久未见二哥哥,二哥哥安好。
傅徽瞥了眼吴柠月,收敛些许情绪。
二哥哥今日过府来想必是有要事与爹和大哥商量,已经让人去通知了,二哥哥稍等片刻。
吴柠月冲厅外唤了声,让人伺候茶水。
吴思义端着茶水进去,吴柠月接过,让他退下,转身将茶水送到傅徽手边:小妹记得二哥哥比较喜欢喝八片茶,八片茶清香甜醇,四哥哥以前也喜欢,不过四哥哥更喜欢喝酒。
她苦笑一下道:我知道二哥哥怪我爹没能把四哥哥带回来,可……她眼中泪光闪动,我爹一直将四哥哥视若己出,失子之痛二哥哥可能体会。
因为当初与四哥哥分开,二哥侥幸活下来,这么多年二哥都活在自责中,七年戍边不回,二哥把自己流放。
吴柠月最终没忍住眼中泪水,她忙抬袖沾掉,抽泣一声,哽咽没再说下去。
傅徽对吴柠月没有任何不喜,反而心疼这个姑娘,见她伤心落泪,怒气也消了。
厅内谁都不说话,至少气氛不会剑拔弩张,更不会争吵。
廊下的吴思义和傅植才稍稍宽心,转头却不见傅文征,四下搜寻,见到傅文征站在远处的游廊中,靠在廊柱上对着面前的青石地面发呆。
吴思义走过去,拍了下他手臂:傅兄怎么跑这儿了?傅文征自嘲笑道:我怕再听下去,祭酒大人和将军要把我灭口了。
吴思义翻他一个白眼:你听得够多了。
厅中没有动静,他们也都不过去,没多会儿下人来报侯爷和大将军回来,须臾见到鬓发花白的忠勇侯穿堂走进院子,虽年过花甲,身姿依然挺拔,步下生风。
他站直身子,没有随吴思义迎上去,站在廊下望着他们朝客厅去。
厅里骚动了一会儿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见到那丫头出来,叫过吴思义不知道说什么,目光朝他这边看过来。
他隔着半个院子,遥遥拱手为礼,吴柠月欠了下身,又和吴思义说了几句,吴思义带着傅植朝这边来。
吴柠月打发厅前伺候的下人,不许人靠近,自己顺着回廊原路回去。
厅中一直很安静,没传来任何声响。
傅文征想应该是他猜测那般ꀭꌗꁅ,祭酒大人是为了海州之事而来,此事机密,才支开所有下人。
果然二哥出面比他快捷太多。
他抬头看了看天,已经过晌午了。
吴大公子,你们府上厨子如何?傅兄饿了?我这一上午打了三场,又站这么久,一口茶水没喝,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吴思义冷嗤一句:我都没饿呢!你饿死鬼投胎啊!他抬手给了吴思义一巴掌,斥道:是啊!上辈子饿死的。
吴思义揉着脑袋恼道:不许打我头!叫来一个下人带他去用膳。
他要叫上傅植,傅植冲厅中望了眼,没有随他去。
傅文征也不管这两小子,自己先去饱餐一顿。
他跟着小厮绕了好几个弯,穿过两条长廊。
侯府和他记忆中没多大变化,年少时他是侯府常客,若说傅府是他的第一个家,这里就是第二个,很多时候在侯府待的时间比傅府还多。
傅府几位兄长平素都是读书,他更喜欢和吴家的几位师兄一起打闹,以致当年父亲不满地教训他 ,让他以后入赘到吴家当上门女婿得了。
随着小厮到一处小茶厅,厨娘还是当年的那位嫂子,烧的排骨一尝就知道。
吃饱喝足,他便让小厮去和吴思义说一声,不过去打招呼,先回了。
人刚走到府门处,见到大将军和吴宁泰送傅徽过来,后面跟着那两个小子,他停下步子待人走近见礼。
傅徽瞥他一眼,目光含着一丝怒气,吴大将军却将他打量一番,目光带着对晚辈的喜爱。
他跟着出门,看着吴大将军将傅徽送走,他才和吴思义告辞。
待人都上了马车,吴大将军问儿子:他就是上次差点被你套麻袋的傅文征?吴思义一惊,忙朝吴宁泰身后躲:爹,你都打过儿子了,一错不二罚。
吴大将军教训: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书生功夫都远在你之上,你身为吴家嫡长孙,不嫌丢人!你爷爷和为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傅兄比我长两岁。
他强行为自己找借口。
为父给你两年时间,你练到他如今功夫水准。
他……爹这太苛刻了,谭师兄如今才勉强和他平手,儿子两年哪能。
他满脸委屈,小声为自己辩解。
吴大将军愣了下,问吴宁泰:是吗?吴宁泰苦笑着点点头。
这帮不成器的东西!吴大将军转身就朝操练场去,吴思义见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抽了下自己嘴巴,这次要害惨各位师兄弟了,他忙跟过去。
傅文征的马车跟着傅徽马车行了一段,到僻静街道,前面马车停下来,他的马车也被迫停下。
他撩起车帘望去,前面马车没有任何动静,明白了傅徽之意,起身下车走过去。
不信任本官?傅徽临车窗教训。
傅文征忙拱手道:学生不敢。
为何还插手此事?学生并未插手。
傅徽没再出声,他抬头望去,正对上傅徽审视的目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自己的那点心思在对方面前根本藏不住,反而欲盖弥彰。
傅徽就那么看着,看得他心慌,感觉自己好似赤-裸-裸的袒-露在对方面前,让他为自己那点心思羞愧。
他终是在这样审视的目光中服输认错。
大人恕罪。
学生明白大人爱护之心,不想学生涉险,但学生身为国子监生,以后要为朝廷效力,有些事不能因为艰险而不去做。
学生谨记大人教训,谨言慎行,绝不冒失冲动。
学生力量微薄,却也愿尽微薄之力,还请大人成全。
对着车窗深深一揖。
傅徽沉默许久,目光转向车内,思索一阵微微点头。
傅文征当即展颜:多谢大人。
看着他明朗开心的笑容,傅徽也不自觉笑了下。
回到车上,他身心轻松,今日祭酒大人去忠勇侯府,可以确定是为了海州之事。
吴家和屈家都是武将世家,相互有不少联系,有吴家帮忙,当年的事情查起来就会容易很多。
看来二哥虽怨吴家人,心底还是信任吴家,大事上比他清醒沉稳。
回去后他就开始准备几日后的月评。
月评前同窗们又讨论起秋季考核,对榜首陈金依旧充满好奇,迫切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够写出那等好文章来。
散学时吴思义找到他,向他讨要上次被他买走的杨厚诗集。
吴姑娘这般钟爱杨公子的诗?京中喜欢他诗的闺阁姑娘多得是,这有何奇怪?你不是也喜欢吗?他说不上多喜欢,但杨厚的诗的确写得好,有不少可学习的地方,只是他们诗风相差太远。
你都知道我喜欢了,你这不是夺人所爱,强人所难吗?我双倍价钱买行吗?十倍。
你坐地起价啊?要不要?吴思义气哼哼道:要!月评成绩出来,他的等第落到二等靠后位置。
知道这个成绩,傅文征就清楚评卷人是谁了,看到贴出的考卷没让他失望,好在没有给他打回三等去。
也因为这个月评,同窗们更加坚定认为,祭酒大人对他嫌恶。
有的同窗还有理有据地给他分析,从第一次进国子监就得罪傅植开始,到后来国子监门口动手,和靖卫司的白褚关系密切,又到传出的烟花女子与他不清不楚,包括前些天他被祭酒大人廊下罚站,全都成为了有力的证据。
傅文征竟然无从辩驳,这些的确都是祭酒大人所不喜的行为,若不是那日祭酒大人当街给他指点文章说出内因,他都无法说服自己不去相信这是真的。
月评后便是重阳,重阳国子监放了假,李蹊也回来,不少同窗邀请他去登高赏景,包括严子岳,他都婉拒,和李蹊商量着去北山赏景。
当日出门登高赏景的人很多,往北山去的路上车马络绎不绝。
刚出城门他们就遇到了谢家马车,车边跟着的是谢璟的小厮。
这半年来谢璟闭门不出,可见青萍山之事对他的打击之大,现在愿意出门,不知有没有从那件事中走出来。
马车行到北山脚下,竟然遇到白褚,未着官服,一身普通装扮,身边跟着几名靖卫使,皆是便服。
这是也来登高赏景,还是暗中办案?若是办案,能让他出面,就不是一般的小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