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 傅植将袖中纸张拿出来,拧着眉头看了半晌,吴思义生气埋怨:你为什么不让我当面问?你要问什么?问他这从哪里得来的, 他这几个字什么意思?他指着纸张左下角六个小字:人非人,何敢归。
还需要问吗?傅植道,你不知道这东西该出现在哪里?他将两年前去西山祭拜发现纸条不见的事情和吴思义说。
真没想到当时的人是傅兄, 拿走纸条的人也是他。
他去你家祖坟做什么?拿这个做什么?这几个字什么意思?傅植摇头不知, 这么一张纸,没有扔掉, 没有随便夹在书卷中,也没有和其他的信件放在一处, 而是单独放在一个小盒中。
盒子在书架上的位置, 看得出是小心藏着, 这六个字似乎是对吴家姑姑的回应,意思他不是很懂, 什么叫做人非人?他莫不是心仪我小姑姑?吴思义猜想, 联想到上元节的事情, 觉得傅文征行为有些上不得台面。
傅植却不这么认为:若如你所言, 傅兄更不会拿这东西,这是你家小姑姑写给我四叔的祭言。
两个少年琢磨不透, 认为这事情古怪, 特别是那六个字。
傅植想了一会儿,这件事不仅和吴家姑姑有关,也和自己四叔有关, 不能先让忠勇侯府知道, 吴家一个个直性子, 弄不好要出事, 吩咐车夫调转方向去傅府。
傅文征的马车行到一半,他忽然想到什么,忙让人停车,冲下车就急急朝后面装箱的马车去,找到当时傅植和吴思义装的箱子。
三两下解开车上绳索,打开箱子,翻出小盒子,急忙打开,里面是空的。
三爷丢了什么,小的回去找。
八斗上前道。
傅文征将空盒子朝箱子里一扔,转身命令八斗:去忠勇侯府。
人两步并作一步上了马车。
三郎,少了什么?李蹊和秦仪皆一头雾水。
你们先去新宅,我去去就回。
命八斗快些。
八斗不敢耽搁,驱车就朝忠勇侯府去。
他脑海中全都是关于那张纸,若是单纯是那张纸也就罢了,他总有话能够圆过去,可恨的是自己还在那张纸上写了那几个字。
这两个臭小子,竟然把他给坑了!到了忠勇侯府,门人说二人没有回来,他有个更坏的预感,转而去傅府,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二人已经进了傅府。
老太爷吩咐过,傅公子来了直接过去就成,不用小人通禀。
门人见他踟蹰不进说道。
傅文征望向府内,胸口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散了。
此时那纸条已经到太傅的手中,自己此时进去要怎么说?他有十张嘴也解释不了。
去向太傅请罪吗?能挽回什么?还是说自己是傅征?连他自己都不信这种鬼话,太傅如何信?他在门口愣站了许久,对门人道:别说我来过。
转身上车回去,留下一脸懵的门人。
与其这么着急去解释,欲盖弥彰,不如就当做什么都不知,当做那只是一时无心而为,事情最坏的结果也不能坏过现在冲进去解释请罪。
回到新宅,李蹊和秦仪等人已经到了,东西也搬进门一半。
李蹊瞧他脸色惨白,扶着他问:出什么事了?吴公子拿了什么?没有。
他想装作若无其事,心悬在胸口,他装不出来。
李蹊问八斗,八斗也糊涂,不知道今日三爷怎么了。
那个盒子他见过一次,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吴公子也不是随便拿东西而不告的人,让他更摸不着头脑。
什么要紧的,你不好开口去讨,我替你讨去。
奚方挺身而出。
不用,没什么,搬东西吧!傅府中,傅植和吴思义本要去见傅律,今日傅律不在府,便去了太傅院子。
傅太傅拿着纸条看了一阵,默默念着六个小字:人非人,何敢归。
念了几遍,笑着将纸条递给身边的傅徽。
傅文征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这几个字错不了。
他真的是。
是啊!傅太傅长长舒口气,笑道,如你所言,是他。
一旁的傅植和吴思义如听天书,不知道二人在说什么,他真的是什么?什么是他?谁啊?爷爷,二叔,傅兄他……这事我和你爷爷处理,你们别过问了,先下去吧!傅植满腹狐疑,也不敢多问,吴思义想开口问,被他一把拉住,二人退出去。
傅徽将纸张小心折起来,笑着道:爹,这事交给儿子去处理吧!傅太傅思忖片刻,点点头:他有他的难处,你别为难他。
儿子知道。
傅文征这一日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常心,还是打不起精神。
第二日在国子监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散学时遇到傅植,傅植未提盒子中纸张的事,而是问他新宅可有安置妥当,是否有需要帮忙的。
哪敢再劳烦你,下人们收拾得差不多了。
傅兄乔迁新居,我和思义都备了贺礼,就等着傅兄请酒呢!少不了你们,只是令尊大人可准你饮酒?他调侃问。
小酌两口还是可以的。
如今新居宅子距离国子监有些远,八斗过来接他,他刚上马车,一人喊住他,走过来的是祭酒大人的随从。
傅公子,大人请公子到茗元茶楼饮茶。
该来的还是要来,对方不会让他继续装糊涂下去。
他朝傅植看了眼,傅植面露几分心虚。
驱车来到茗元茶楼,他跟着随从来到茶楼后院的一间僻静茶舍。
既然来这种地方,今日的事情就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也许会是最坏的结果。
随从推开茶舍的门他便嗅到里面淡淡茶香,屏风后临窗的矮桌边,傅徽正在煮茶。
学生见过祭酒大人。
他走进去规矩见礼。
傅徽朝对面睇了眼,他道谢后忐忑地走过去,盘膝而坐。
可识什么茶?他瞥了眼茶饼,嗅了嗅茶香,回道:八片茶。
你应该还喝得习惯。
还?知道他喜欢八片茶?他念头百转。
可知我叫你来何事?装糊涂都装到这了,也不差这一句半句:请大人明示。
傅徽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条展开放在桌上。
果然不出所料。
祭酒大人早就怀疑他、试探他,现在有了确凿的证据,可以将他问罪。
有了一天一夜的心理准备,此刻他没有昨日那般惊慌,能够稳住心神。
他起身离座撩衣跪下请罪:学生该死,亵渎傅将军英灵,对吴姑娘存不该有的心思,学生向大人请罪。
没有别的想说的?傅文征伏身叩首将请罪的话再说一遍,其他什么都不言,在祭酒大人面前其他的话不过是狡辩之词。
安静片刻,听到咕咕水沸的声音,傅徽开始问话:当日你为何在那儿?傅文征拱手规矩回道:学生那段时间在西山蒋家别院养伤,听闻傅将军的衣冠冢也在西山,便过去祭拜,见到祭台上有此纸条一时好奇取下,随后听到太傅和几位大人以及大公子过来,怕生误会便躲了起来。
为何去祭拜?傅徽追问。
不敢欺瞒大人,学生的二叔是武人,文征从小便常听二叔称赞傅将军,一直仰慕敬佩,少时亦有从军之心。
当时听闻傅将军的衣冠冢在西山,便前去祭拜,学生并无半分不敬之心。
傅徽盯着他看了许久,道:你除了祭拜傅将军,还祭拜了太夫人,当日是太夫人祭日。
傅文征的心猛然收紧,急忙回道:学生不知是太夫人祭日,因为是傅将军母亲,也祭拜了。
若如你所言,你哪里来的亵渎之罪?恰恰ꀭꌗꁅ相反是尊崇敬重。
他清楚二哥这不是被他说服,恰恰相反是一点都不信他所言,他摸不准对方何意,不敢多言。
人非人,何敢归?你给本官解释这是何意?傅徽点着纸条上左下角的几个字问。
傅文征抬头望了眼傅徽,忙垂下目光,拱手认罪。
他此刻心中无比后悔写了这么几个字,当时感情用事,一时糊涂。
如果没有这几个字,一切或许还有回旋余地。
他此时更后悔没有收好纸条,一时大意忽视了它,竟然让傅植和吴思义瞧见。
傅植那小子竟然和他耍起心眼来。
人非人?傅徽问,你是说傅将军如今已入黄泉不再为人,还是说傅将军惨死人不人鬼不鬼?这罪责不小,傅文征惶恐道:学生不敢,学生胡言乱语,学生该死。
或者——傅徽盯着他的眼睛道,如今的傅征已不是当初的傅将军,而是另外一个人?……傅文征感到自己的心脏顿时停了几拍,脑袋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有些晕眩。
好一阵他才慢慢从震惊中缓过来,不敢置信望着傅徽,张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发不出声音。
傅徽目光平静盯着他的眼睛,是审视,更是逼问。
不知多久,脑袋才彻底清醒过来,眼眶温热,眼前模糊。
傅徽放下手中的茶具,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继续说:你拜戴先生为师时,送的是他最喜欢的白水酒;你踢蹴鞠,打马球,用的是军中的踢法、打法;青萍山剿灭三义寨,你熟知兵法;与忠勇侯府谭添比枪,你用的是吴家枪法;你知道北地花的种植,教习思义兵法、阵法;你熟知姜婉此人;你上次吓唬极儿,说将他丢到树上,这是当年吓唬植儿的法子;你对吴柠月关心,取走这份纸条;你这几年的文章偏向军武,还有在太夫人祭日前去祭拜。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每一件你都有理由,这些理由听上去都合情合理,若这些全都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就已经不合理。
一个人是不可能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