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21 章

2025-03-22 06:39:17

傅文征的眼泪再控制不住, 顺着脸颊滚落。

他以为自己没有原来的容貌、身体和年纪,以为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可动摇,即便自己对父兄说自己是傅征, 父兄也不会相信,会认为自己是疯言疯语亵渎他们的儿子,图谋不轨。

原来自己错了!自己已经完全不可能是傅征, 二哥还是从这一点一滴中确定他的身份, 甚至相信了这样荒诞的结论。

他哽咽说不出话。

看着他那张与自己四弟完全不同的面容,傅徽眼眶也红了一圈, 移过目光望向窗外。

两人沉默许久,桌上茶壶中沸腾, 发出咕咕水声, 水汽飘出绕在二人周围。

窗外天色暗下来, 一阵凉凉的秋风从窗口吹进,吹醒了二人。

傅徽责问: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傅文征忍下眼中泪水, 声音低哑发出疑问:如此荒诞, 如此谬妄, 如此……如此不合常理, 大人为何会信?傅徽转回视线,眸中早已噙着泪, 最初有这个猜测, 他自己也觉得荒诞,甚至怀疑自己疯了,随着四弟的影子一点点在面前人身上出现, 他坚定地相信四弟活着回来了。

不过是换副皮囊而已。

他冷笑道。

可……傅文征哽咽许久, 世人只认皮囊。

你当父亲和兄长也是这般吗?父亲……太傅大人也知?父亲怎会不知?你以为只有我怀疑你吗?父亲为了说服自己, 亲自去道观, 向真人请教夺舍还阳之事。

去年太傅大人去城外道观,在道观住了一个多月,他当时只认为太傅是去清修,原来是因为此事,因为他。

他一直怕他们怀疑,而父亲和二哥早就知道他是谁,当初在忠勇侯府二哥给他牵姻缘,不是试探,是真心而为,是他误会。

若非是闹出这张纸条,也许父亲和二哥会一直装下去,他们就这么隔着一层纸,一直相处下去。

他们也因为知道真相多么荒谬,多么匪夷所思。

他朝傅徽俯身一拜,咽下欲夺眶而出的泪:学生多谢大人相信,有太傅和大人的相信,学生已知足。

只是学生这副身骨是傅文征,这辈子也只能做傅文征。

不过是一副身躯……大人!他打断傅徽,压着内心的情感,艰难说道,学生不能只想着个人私欲而不顾二位大人。

世人若知晓二位大人认学生为傅征,他们不会如二位大人这般相信此事,他们会认为太傅大人思念儿子祭酒大人思念弟弟而疯魔。

册立皇后以来,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傅府,学生不能连累傅府上下。

他咽了咽喉咙继续道:世人也会认为学生装神弄鬼用卑鄙手段迷惑太傅大人和祭酒大人,将学生骂得体无完肤。

到那时候不仅学生被世人厌弃,还连累兰县傅家,也连累二位大人遭世人非议。

请大人恕学生这点私心之罪。

傅徽望着他,久久沉默,目光转落在那张纸条上,左下角的六个字异常醒目。

人非人,何敢归?是啊!何敢归?这么久他与父亲没有拆穿他,不也是有此担忧吗?他们一家人关起门来想如何都可以,但是世人不会承认。

他冷笑捡起来纸条,看了片刻,投进旁边炉子里,看着纸条一点点被炭火吞噬,化为灰烬。

过来坐下。

他取过水壶和茶具沏茶。

傅文征顿了下起身走回桌边,静静看着傅徽有条不紊一步步沏茶,最后将沏好的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自己端着茶杯品一口。

尝尝。

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还是当年的味道,让他不由地想到小时候,每次从外面淘气回来,都会跑到二哥的院子讨茶喝,二哥与他一样喜欢八片茶,沏的八片茶也最合他口。

味道如何?很好!傅徽瞥他一眼,相互沉默坐了许久,傅徽又开口问:兰县傅家人待你如何?很好。

顿了顿,补充道,除了逼学生读书科举这点外,其他都很好。

傅徽蓦地笑了,真是没变,还是不喜读书。

当年父亲和我们这几位哥哥逼着你读书,你翻墙爬院,装病耍赖,为了不读书无所不用其极,最后还随忠勇侯从军,兰县傅家老爷倒是有办法,能够管得住你。

可不能管住吗?父兄当年再怎么管他,归根到底是不舍得真打真罚。

傅必进是下死手,原身因为不读书都被活活打死了,他不依着,能再被打死一回,他岂不辜负老天让他重活的一片苦心。

学生这副身骨弱,对疼痛敏感,不宜从武,不得不读书。

他笑道。

傅徽微愕,朝他腰间瞟了眼。

他忙解释:那点伤不算什么。

请了一个月的假,人瘦了一圈,回去后也没精神气,怎么能叫不算什么?疼痛敏感,那伤该多疼!既然要从文,就别再想着打打杀杀的事,依着你如今的才学,明年春闱及第是没问题的。

做了那么多年武将,今后便做个文官。

傅文征想对他吐露几句真心话,又不想他太担心,更怕他和傅必进一样阻止,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二人随意聊了一杯茶功夫,傅徽问及当年青云谷之事。

吴家兄弟说当时到青云谷,见到尸山血海,他们在青云谷没有寻到他的尸身,只知他的头颅被北雍人斩下。

回想当年青云谷几日惨烈景象,看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个惨死,自己体力耗尽,满身是伤,如血洗一般,最后也死在冯烈的刀下。

他放在桌上手紧紧握着,指节泛白,微微发抖。

傅徽注意到他眼中杀意,伸手抓着他的手腕,让他神思抽离回来,歉意道:二哥不该提当年的事。

他也稍稍平复心绪:大人不问,我也该告知,只是……我实不忍说,至于我的尸身……应该被冯烈投入狼群了吧?死前冯烈如是说,冯烈恨他入骨,这么说应该也会这么做。

他不忍傅徽知道这结局,微微摇头,我更不知晓了。

傅徽双眼盈泪,他那个丰神俊秀的幼弟,那个动起来像个难驯的小马驹一样的弟弟,最后尸骨无存。

这样也挺好。

傅文征苦笑,安慰道,若是让我如今瞧见了,我还害怕呢!四郎……大人,我很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我,又是什么时候确定我的身份?他转回轻松些话题。

傅徽也不忍心再提当年事,让他陷入痛苦中,笑着说道:从见到你第一面我便怀疑你,在我用姜婉试你之后我几乎能确定你的身份,真正让我确信不疑的是你吓唬极儿要将他丢树上。

第一面?我和思义打架那次?大人怎么第一面就怀ꀭꌗꁅ疑我?人是第一次见,但在此之前听说你太多事,已经发现你身上诸多可疑之处,那日国子监门口,你制服思义用的招数,与当年你欺负你三哥时候用的招数一模一样。

傅文征想来惭愧,笑道:大人还记得?也对,大人从小记性就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少油嘴滑舌。

傅文征呵呵笑道:学生这是拍大人马屁。

是什么好词?傅徽为他再沏一杯茶,说道,你身边的那个随从身份,想必你也早已知道,我看你还一直留着他。

他朝茶舍外瞥了眼,人应该被支开了。

他虽是严高良之子,但当年是被严家卖到兰县,他跟我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很多事能想在我的前头。

况且在严府那么多年他都以女儿身生活,严家并无人知晓有这个儿子,他对严家也满心怨恨,我真舍不得让他走。

你告诉我,严家那个二公子腿断是不是和你有关?他傻笑几声没回答。

还和以前一样脾气。

看来你对那个随从是不错。

大……学士大人知道他是姜婉之子吗?我不知。

无论大哥知不知道也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人已去世多年,如今大哥和大嫂举案齐眉,连植儿都这么大了,以后不提此事了。

是。

敞开心扉闲聊,这么多年的事说不完,两人聊起来也渐渐忘了时间,当他们意识到此,窗外早已天黑,小炉的炭火也灭了。

傅文征起身:夜已深了,学生不便再去打扰太傅大人,待明日再去拜见。

还是等几日吧。

傅徽起身带着他朝茶舍外走,我会与父亲说,也让他老人家缓几日。

有劳大人。

秋日夜风凉,从茶舍出去,随从上前来递了件披风。

走出茶楼送傅徽离开后,八斗问:祭酒大人见三爷是否为了那盒子中的东西?嗯,别多问,快回去吧,我都饿了。

饿?八斗疑惑望着他。

祭酒大人太抠了,就请我喝茶,一口点心都没有,我现在满肚子都是茶水,饿着呢!钻进马车,催着八斗赶紧回家。

马车行到街口转角,从旁边街道忽然蹿出来一人,踉跄几步人就跌在了马车前,八斗及时勒住马才没有踩踏。

什么人?八斗斥问。

那人躺着哼哼唧唧说什么,像是醉话。

八斗下车一看,还真是醉了,满身酒气,已经不省人事。

傅文征掀起帘子望去,对方书生装扮,夜里凉,这么躺一夜,明天必然是要大病。

让八斗将人扶上车带回去。

吃完晚饭,七步过来同他说:三爷从哪里捡来的人,可真是有意思,醉得不省人事了还在背书,背得挺顺。

听说过喝醉酒喊打喊杀的,听说过喝醉酒胡言乱语或者破口大骂的,从来没听说谁酒醉后还背书的,这才是真正书呆子吧?傅文征好奇故去瞧瞧,刚进门就听到那书生嘴里嘟囔,听不真切,偶尔有一两句清楚些:……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还真在背书。

书生不比他大几岁,模样周正,衣衫朴素。

他上去拍了拍那书生,书生双手挥了下继续背,还越背越兴奋。

不多会儿没声了,人也彻底睡过去了。

真是奇人!第二日,去国子监前书生还没醒,从国子监回来,人已经走了。

从七步口中得知,人叫时燧,太康府举子,进京参加明年春闱,昨夜和几位同乡喝多了。

醒来后人挺正常,不像读书读傻的。

七步道,脑子特别好使。

何以见得?魁叔在算咱们这个月修缮置办的各类花销,好几页的账,他只眼睛扫了一遍就算出来,魁叔的算盘珠子一页都没算完呢!他比咱们酒坊账房先生的算盘都快都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