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征换好衣服, 借口不舒服没再去偏厅,八斗端来饭菜他也没吃,收拾下便休息了。
傅文甲知道他在置气, 他心中何尝不气。
他可以包容弟弟所有的胡闹和任性,但是他无法轻视他的生死。
他们本就是读书人家,已经出了二叔这样的先例, 他不能让自己的弟弟也走上这条路。
翰林院上值太早, 次日傅文征还如那么多年读书的作息一般,天微亮便起来在院子里习武。
只是不能如往昔在国子监读书时时间充裕, 减了一半。
傅文甲闻声走来,见到弟弟舞枪飒爽英姿, 心中说不出滋味。
早膳二人沉默不言, 随后一前一后出了门, 跟着二人的四宝和八斗也都不敢出声。
到翰林院,同僚们不似昨日那般阵仗, 闲下来会问及他与侯府千金定亲之事, 调侃他几句。
他刚报道, 只是熟悉翰林院的运作, 还没有正经的事务来做。
杨厚和探花郎余韧也和他差不多。
余韧年岁大些又通世故,倒是比他和杨厚在翰林院内吃得开, 与诸位大人们都熟络。
有先生和父亲的提点, 他对翰林的各项事务熟悉比较快,不过几日就差不多都掌握了翰林院正在进行的一些列工作。
起草拟招这一类关系朝堂机要的他还接触不到,目前翰林院最大的一项工作便是修宝典。
先帝在位时已经有这个想法, 奈何先帝英年早逝, 这个想法一直没有实施, 当今陛下登基后便开始着手。
他因为对军事方便比较擅长, 被安排了这一块事务。
踏进阁中,一排排书架一丈多高,帙卷浩繁,让恍惚间有点头晕。
上辈子最不喜欢读书,这辈子把他扔进了书堆里。
这方面事务说忙也忙,说清闲也清闲,全凭个人。
军事方面的书籍自古至今相对算少的,人员的配备自然也少。
刚入手第一天,他几乎全天都在翻书,看得两眼昏花。
数日下来,不仅眼花,肩颈生硬,腰腿发酸,就连手腕都无力。
傅大人,我还没瞧过你这般专注的,喊你几遍你都没听见。
同僚上来捏了捏他的肩。
这不是希望多出点力,替咱们翰林院,也替陛下分忧嘛!身子要紧,保重身子才能更好效力不是?大人说的是,受教了。
下值后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脖子,没有上马车,多走走,否则都僵了。
八斗笑他:小的瞧下值的大人们中,就三爷你满身疲态,你瞧那年过半百的大人,都比你步伐轻松。
傅文征回头朝翰林院中出来的同僚们一瞧,好像是这么回事,满脸疲惫的也不少。
任何事都是如此,有人兢兢业业、亲力亲为,就有人浑水摸鱼、当天和尚撞天钟。
翰林清贵,若无大志,就这么混到致仕也一辈子风光。
只是目前ꀭꌗꁅ手头的事是他感兴趣的,若是让他去修他不敢兴趣的医术、占卜什么的,他看书能把自己看睡着了。
走了一段路,身上的僵硬酸软也疏散,他才上车。
次日休沐,他准备去看望戴先生,人还没出门就被忠勇侯府来人给叫去。
他心中忐忑,当日侯府说此事他们来处理,但是这么多天没有任何的动静,连个风声都没传出来,好似这事已经成了既定事实,同僚们见面还会问啥时候喝喜酒。
今日叫他过去肯定是侯府已经有了处理的结果,也是对自己的审判。
踏进府门他就开始紧张,远远瞧见堂中的人,他更加紧张了。
正堂中不仅坐着侯爷和老夫人,几位将军和夫人也在。
这阵势,真够吓人的,审判家族恶贯满盈的后辈也用不到人到这么齐。
吴思义在堂外,耷拉着脑袋,好似受了委屈似,看到他眼里充满怒气。
他规规矩矩踏进堂中,毕恭毕敬一一见礼,十几双眼睛全都落在他身上,将他从头看到脚,他感觉自己被看成蜂窝。
咳!侯爷清清嗓子道,声音浑厚,老夫叫你来,是有要事与你说。
嗯!谁都能看出来。
这阵仗就差没把他绑上刑架审讯了。
侯爷请吩咐。
他恭敬施礼。
侯爷道:老夫已经让人去查此事,虽然你有错,但消息散布的确非你所为。
他松口气,忙认错,为没有及时解释道歉赔罪。
老夫叫你来,就是要问你,如今满朝甚至满城都知道这定亲之事,你当如何解决?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落到他身上,好像一把把箭瞄准他,随时都要将她射成刺猬。
他能怎么解决?辟谣?谣言怎么来还不能说,他如今身份想要辟这个谣,有心无力,还会被骂得体无完肤,到时还让侯府丢了面子。
如果是侯府出面说明,那就不是辟谣,而是另一个谣言,侯府没瞧上他,甚至谣言也会成为他散布,他都能够想到人们在背后怎么骂他,同僚背后怎么戳他脊梁骨。
自己仕途是彻底毁了,连带傅文甲的仕途也没了。
无论是进是退,最后吃亏倒霉的只能是没权没势的他。
他沉默许久。
傅大人解决不了?傅文征抬头望着侯爷和老夫人。
此时此刻,如果他没有猜错,今日侯爷将他叫来不是问罪,问罪不会人都到齐,连女眷都在,更不会众人都能心平气和。
他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
他望向一向心里不藏事的吴宁泰,吴宁泰正舒服地靠着,手中端着茶盏慢悠悠喝着,眼睛却在看他,好似在看一出好戏。
他心一横,跪下道:晚辈冒死有一请,请侯爷成全。
众人相互看了看,吴宁泰当即放下茶盏坐直身子,似乎戏到了精彩处。
侯爷更是和老夫人交流个眼神。
傅文征拱手道:晚辈自知与侯爷掌上明珠泥云之别,本不该奢想,但情到深处难自控。
晚辈心悦吴姑娘多年,奈何无官无职,一直不敢言明。
今日晚辈有微薄官身,才敢冒死开口请求。
晚辈不敢言今后让吴姑娘富贵无边,也绝对会让吴姑娘衣食无忧。
晚辈有三分能力便护她三分,有十分能力便让她享十分福气,只愿能与吴姑娘同心携手。
晚辈冒死向侯爷和老夫人求娶吴姑娘,求侯爷和老夫人应允。
说完深深一拜。
众人目光交错,面上露出微妙表情,吴宁泰却是毫不掩饰自己嘴角笑意。
老夫人和侯爷对望,对侯爷微微点头。
这年轻人她今日第一次见,却从儿孙的口中听说了好几年,今日一见,倒很喜欢,说话直爽坦荡,没有文人的酸腐和花言巧语,倒有武人的利落干脆,与女儿的性子相合。
侯爷没有松口,众人也瞧出来侯爷心里是答应的。
今日将全家人叫来,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就等着对方开口。
如今对方开口,他只是不愿答应这么爽快罢了。
知父莫若子,大将军劝了几句,傅文征又请求两次,言辞诚恳认真,句句实在,没有半句妄言。
这正合侯爷的性子,他最不喜就是迂腐又满嘴吹嘘的文人。
侯爷这才开口:婚嫁之事,乃是父母之命,不是你这几句话老夫就能应。
是!傅文征忙道,晚辈今日唐突,侯爷和老夫人恕罪,晚辈回去后必禀明家父家母,请父母做主,三书六聘迎娶吴姑娘。
从忠勇侯府离开,傅文征开心地像个孩子,扑上去抱着八斗,将八斗吓得一愣,支支吾吾问他:化险为夷?他用力拍了几下八斗,激动情绪难掩,笑得快合不拢嘴:不是化险为夷,是化险为喜。
走,去傅府。
高兴地直接一步跳上马车。
八斗云里雾里,只听到车中傅文征偶尔冒出一两声傻笑,中状元也没见三爷乐成这样。
马车快行到傅府,他猜测:三爷这么高兴,莫不是三爷和吴姑娘的亲事……傅文征笑道:这事我得当面好好谢谢祭酒大人。
八斗担忧地问:老爷和夫人能同意吗?连大爷都不同意这事,莫说老爷和夫人了。
他们不同意也会同意。
之前他担心傅必进他们不会让他娶侯门之女,但是现在事情闹成这样,摆在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两个儿子的仕途断送,一条便是娶侯门之女。
傅必进肯定会选第二条。
到了傅府,他直接去太傅处,傅徽也在。
看到他,二人相识一笑,似乎已经算到他会来。
大人还笑得出来,我半条命都快丢在侯府了。
他抱怨走上前。
我瞧你喜上眉梢。
傅文征难掩欢喜,好奇问:大人是怎么说服侯爷的?傅徽瞪他一眼,卖起关子不说。
太傅笑道:吴家本就有意,何须说服?顺势而为而已。
不过你倒是无赖,直接赖上来了。
他笑着道:大人给学生摆了这么一道,学生初闻吓得不轻,所以也顺势而为了。
无论如何,学生要谢太傅和大人成全。
他郑重向二人施礼。
太傅问及兰县傅家那边的事情,这件事情定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的。
傅文征将自己的计划和想法相告。
回去后他将事情告知傅文甲,傅文甲不似上次那般动怒,而是很平静道:这些天我想明白了,这件事是祭酒大人故意而为,与其说他想害你,想逼侯府,倒不如说他想让我们傅家无路可退,这正中你下怀。
他为何如此帮你?傅文征舔了舔唇,解释道:在京这些年我常出入傅府,与太傅和祭酒大人有些交情。
傅文甲冷笑,自然不信这套说辞,他不过是戴先生众多学生中的一位,在太傅和祭酒大人眼中算不上什么要紧之人,什么样的交情能够主动做到这样,连婚事都插手?三年京中求学,自己这个弟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听话懂事的少年,也不会敞开心扉与他倾谈。
追根到底是他已经长大了,能够主宰自己了。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当年他那么极力想到国子监读书,也许就已经藏了这个心思。
你既然主意已定,大哥也拦不住你。
傅文甲起身回房。
傅文征写信回兰县,信中将这边的事情全都交代,也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免得过来了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清楚。
傅必进接到信时,当即大怒,将他骂了一顿,苗氏担心地抹泪。
京城的九月已经有寒意,这日翰林院临时有事,他下值比较晚,见到来接他的是四宝就知道傅必进进京了。
回到宅子果然不见八斗和七步,奚方从旁边走出来,提醒他:三爷小心些,大爷也被骂了。
他走进堂中,傅必进没有他想的那般盛怒难遏,只是沉着一张脸,倒是苗氏扑上来捶打他,责怪他惹下这事,让她担心害怕。
站在一旁的傅文甲冲他使了个眼色,他扶着苗氏坐下,给二老跪下,又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儿子知道爹娘的担忧,儿子答应爹娘此生不从军。
就是儿子想,侯府也不会让儿子从军。
爹娘或许不知,吴姑娘本与傅太傅四子有婚约,十年前傅将军战死,吴姑娘才会拖到现在未出阁。
吴姑娘是忠勇侯唯一女儿,忠勇侯怎么还会再让自己女儿的夫婿从军。
所以请爹娘放心,也请爹娘相信儿子。
傅文甲在旁边跟着劝说,他不希望弟弟从军,却希望弟弟能够娶到心仪姑娘。
苗氏虽然担心,但她素来偏疼幼子,听儿子保证,又说这番话,她是信的。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傅必进也知道这件事没有回旋余地。
进城时他就听到有人在谈论新科状元与忠勇侯府千金定亲之事,满城皆知。
侯府也看上了自己儿子,这婚事若毁,务必得罪忠勇侯府,两个儿子的仕途前程也都毁了。
他必须答应,在来之前他ꀭꌗꁅ从儿子的信中也知道这事情已成定局。
他沉默许久,语气无奈:忠勇侯府愿意将女儿下嫁,为父无不同意之理,这是咱们家高攀,对你将来的仕途有莫大助益。
但是,咱们家太高攀,为父担心你受委屈。
而且……他看了眼身边的苗氏,侯府千金脾气……为父和你娘担心家宅不宁。
吴姑娘知书达理,不是无礼之人。
爹娘说的千金脾气,只是习惯和想法不同,相互熟悉也便不会有这些问题,儿子能妥善处理。
话说到这份上,傅必进和苗氏皱着一把眉头答应。
正式与侯府议亲后,宅子中也忙了起来,傅文征每日下值后便早早回去,同僚喊着他去吃酒,他都推掉。
听着傅必进和苗氏说着三书六聘,他才知道傅家为了他这门婚事几乎倾尽所有积蓄,这其中花费最大的莫过于重新买了处宅子。
傅必进和苗氏担心此处宅子太小,太委屈吴姑娘。
看着二人为他的婚事操劳,他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婚期最后商定在明年开春,具体的日子还没有定下来。
二月初八吧!他向傅必进和苗氏建议,这一天是吉日。
你寻人算了?苗氏问。
他摇头笑道:这一日绝对是吉日。
永泰十七年二月初八,是他这辈子的始点,定然是天选吉日。
我明日请人算算。
次日,苗氏兴奋对他道:还真是大吉的日子。
最后和侯府商定,日子就定在了太隆五年二月初八。
一切定下,平京也已经入冬,这日午后又飘起雪,他整理了半日书稿,将整理好的交给于学士过目核验。
于学士未有立即核验,而是起身拉着他朝门外去,笑着说道:这么多人就你最仔细,几个月丁点错没出。
大人耐心教导,下官岂敢不用心?于学士心里乐呵,别人恭维的话,他听在耳中总觉得流于表面客气,面前人的简简单单一句恭维或者客气,他都觉得发自内心真诚,让人听着心里舒坦。
他笑道:你这几个月消瘦不少,修宝典非一日一时之功,你也不必如此劳累。
两人走到门外廊下透透气。
此时地上已经覆上一层白雪,雪还在洋洋洒洒下着。
本官听闻你大喜的日子已经定下,可别忘了请本官喝喜酒,本官贺礼早就替你备上了。
这都惦记几个月了,他想忘也忘不掉。
大人能驾临,是下官之幸。
两个人在廊下赏了一会儿雪,见到两个内侍冒雪匆匆而来,去了对面的值房,须臾一位大人跟着内侍过去,应该是陛下传召。
外面太冷,二人又钻进阁内。
下值时,积雪已经很厚,回去的路上遇到傅徽身边的随从,请他去一趟侯府。
他再次和对方确认,是去侯府不是傅府。
询问是什么事,随从并不知。
到侯府见到傅徽的车驾。
侯府正厅大将军、吴宁泰和傅徽都在。
他进门见礼,从吴宁泰口中得知是关于二十多年前海州之事。
这件事查了三年,现在终于找到确凿的证据。
当年宁浦的确是遵屈荣之令出城,意欲偷袭楚王,却遭遇埋伏,最后被屈荣诬陷为弃城而逃。
据我掌握的证据,屈荣当年不是面对楚军宁死不降,恰恰相反是降了楚军,其妻儿非楚军所杀,是知晓他投靠叛军,自杀谢罪。
说着吴宁泰从旁边桌上取出信递给傅徽。
傅文征凑上去看了眼,信纸张泛黄,有些破烂。
字迹发赤又隐隐发黑,像是血书,信是屈荣之子屈恪的一份谢罪书。
信中控诉了父亲调走宁浦将军,投靠楚王,害死海州将士,害死海州百姓的罪行。
最后自感愧对朝廷,愧对海州将士和百姓,因为身为人子,又做不到大义灭亲,唯有以死谢罪。
这信从何而来?傅徽问,将信递到傅文征手中,让他仔细瞧瞧。
吴宁泰狡黠一笑:从屈荣书房偷来的。
四将军在安定侯府安插了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除了这个我还有其他证据。
作者有话说:小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