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宅, 傅文征让八斗将那孩子抱去给大夫瞧瞧,得知健康便交给吴柠月,说了自己想法。
吴柠月觉得那孩子给元元作伴太小, 也太早。
想这孩子可怜的母亲,又同情这对母子。
她如今做了母亲,更能体会母亲对孩子的爱, 便将孩子留下, 交给下人养着。
傅文征抱起小元元,小元元能吃能睡养得胖乎乎, 现在开始长牙了,小手总是喜欢伸进嘴巴里, 沾着口水还喜欢朝傅文征的衣袍和脸、脖子上抹, 甚至还要伸进傅文征的嘴巴里。
傅文征亲了下他的小手, 然后将他的手指咬住,小元元想抽手抽不回来, 当即咧着嘴巴大哭起来, 扭头寻找自己的母亲。
看到吴柠月哭得更厉害, 伸着双手要吴柠月抱, 傅文征去逗他,他委屈抽泣, 眼泪汪汪, 将头埋在吴柠月的脖子里不理他。
小东西,脾气不小呢!吴柠月抱着小元元到榻上玩,榻上有不少婴儿玩的小东西, 市面上见都没见过, 都是时燧送的。
时燧这人不仅算学上有大才, 他觉得他在木工建造上也有天分, 只是此人无心于此。
这时婢女领着傅启棠过来,自从小元元出生,傅启棠就常来他这边和弟弟玩,如今孙氏有孕,傅启棠天天盼着母亲给他生个妹妹,说这样弟弟妹妹都有了。
两个孩子在榻上玩,婢女看护,傅文征拉着吴柠月到旁边说话。
娘子今日进宫,皇后身子如何?他问。
傅兰入宫多年,头一年有孕没有保住,这几年一直没有怀上,前朝后宫私下均议论此事。
太后和鲁国公等朝臣无不借着皇家子嗣做文章,让陛下纳妃充盈后宫,也是想打后宫主意,不少朝臣想将家中妹妹或女儿送进宫。
陛下以与皇后都还年轻挡回去。
这次皇后再次有孕,陛下十分看重,一切都亲自安排,还下旨皇后母亲姚氏可以携女随时进宫看望皇后。
一来是照顾皇后,二来也让皇后多见见亲人,心情愉悦。
吴柠月与傅兰闺中时便交好,傅文征也让她进宫拜见。
吴柠月轻松地说:皇后身子养得很好,这一胎很稳,每日晨昏都有太医请脉,太皇太后也照顾着。
今日皇后心情不错,与我说了好些话,话里话外看得出皇后心里有负担。
这是在所难免,越是被所有人寄予厚望和期待,越是会有压力。
况且陛下曾对皇后说过,长子必须是皇后所出,让皇后肩上的担子更重。
娘子若是得空多进宫拜见,陪皇后解解闷,顺便将元元也带进宫,让皇后多瞧瞧。
吴柠月知他心思,笑着应下。
接过婢女端来的茶水递到他手边,问起如今黄淮灾情。
下面官员报上来的灾情肯定不真实,从如今平京外灾民的情况也能窥得黄淮灾情轻重。
今年多地灾情,不是往年能比。
朝中大臣都忧心忡忡,他当夜也写了份折子。
次日上值,同僚们都在议论灾情,旱灾引起蝗灾和瘟疫,特别是瘟疫肆虐的州县,生者不及十一,丁学士主动奏请陛下,请旨前往瘟疫之地赈灾。
瘟疫不似旱灾、蝗灾,有去无回的官员也不是没有。
丁学士自告奋勇,又有这方面的经验,陛下准了他。
本来年过百半,过几年就能够致仕安养,却前瘟疫最严重的州府,为朝廷出力。
丁学士的这一举动也让不少人触动,希望能尽绵薄之力。
午后,傅文征被陛下召去。
自从西南事后,陛下令他在翰林院读书,这小半年几乎没有召见。
陛下眉头紧皱,面色憔悴,比上次瘦了一大圈。
陛下抬眼瞧他一眼后,将手中折子递给旁边内侍传到他手中。
你的折子朕看了,这两份你也看看。
又径自看起其他折子。
内侍递来的折子均是傅徽所上,第一份折子中内容是关于赈灾的,意见和方法竟然和他的不谋而合,却比他的详细,很多他忽略之处都有提到;第二份是傅徽请旨南下黄淮实地救灾安民。
陛下看完手中折子放到一旁,一边搁下朱笔一边道:你们二人想法相合,朕觉得是良策。
傅文征心中刚有些欣喜,陛下话锋一转,你这段时间书读得如何?不敢懈怠,颇有收获。
这是实话,翰林院的兵武之书快被翻一遍,史书也看了不知多少。
看得他都魔怔了,怀疑老天这辈子这么安排是为了惩罚他上辈子不喜读书。
可知朕为何让你回去读书?陛下问。
西南之事有功未赏,后来又将他赶去读书,这小半年不少官员替他说话,认为将他搁置不用,埋没人才。
倒是平素与他交好的傅家、吴家没有一人开口。
傅文征期初还真有些想不通陛下所为,是吴柠月的一句话提醒了他。
他这两年风头太盛,对他来说不是好事,陛下这么做故意压一压他,反而是为他好。
他恭敬回话:臣才疏学浅,需静心读书,学有所成方能为陛下分忧。
是有长进的。
皇帝起身走过去,拍了下他领着他朝殿外走。
黄淮灾情比朕想象严重。
皇帝满腔忧虑,目光望向南方天际,整个人精神萎靡,就连说话都显得疲倦中气不足。
数百万百姓都在怨朕,朕没能够让他们衣食无忧。
傅文征看着他没有回话,这段时间陛下必定寝食难安。
你替朕去看一看。
陛下怅惘叹声,双手拍在石栏上,晒了半日的石栏滚烫,他抬头望着天上灼灼烈日,天灾朕无能为力,朕不能让地方出现‘人祸’。
臣领旨。
傅文征回到家中与吴柠月说南下之事:这次是暗访,不会太久。
他强调,怕吴柠月担心他离家太久。
吴柠月侯府出身,对于父兄常年在外习惯了,傅文征因公出京在她看来已是平常之事。
她知道傅文征这么说,是觉得有愧他们母子,反过来安慰他:不用记挂我们,你在外万事小心,我会把家里照顾好的。
辛苦你了!我是你妻子,这是我的本分,你怎么说见外的话。
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叫上婢女过去。
苗氏等人舍不得他出去吃苦,上次从西南回来,苗氏心疼到现在。
临行时给他准备了许多东西,傅文征只取了几样要紧的,其他没有带,轻装出行。
随从也只带了八斗、七步。
三人出城不远见到蒋家马车,蒋明忠正从马车内探出头来,瞧见他伸着脖子挥手喊他们。
傅文征骑马靠近。
三郎,你这是去哪儿?蒋明忠指着马背上的包裹。
你准备去西山?傅文征未答,反问回去。
去冯州。
冯州是这次黄淮之地灾情最严重的一个州。
去冯州作甚?听闻冯州因为这次灾荒十室九空,想亲眼去看看,祭酒大人也鼓励我们监生多了解民情,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你去哪儿?蒋明忠问回来。
冯州。
公差?是,所以耽搁不得,我要先行了。
傅文征扬鞭准备驾马,蒋明忠立即唤住:等我一下。
人缩回车内,然后令马车停下来,人拎着一个大包裹从马车内钻出来,从一护卫哪里抢过马,行李朝马背上一甩,自己翻身上马。
我和你同行。
蒋明忠笑道,跟着你还能学点东西。
快马赶路,你行吗?把我当成娇养的大少爷呢?蒋明忠让车夫赶车回去,带着四五名护卫随着傅文征前往。
一行人快马加鞭,头顶太阳火辣辣地晒着。
傅文征以为蒋明忠这个富贵窝里的大少爷吃不了这苦,没想到一路上竟然没吭声。
越往南路上逃荒的难民越多,携家带口,个个面黄肌瘦,看得几分骇人。
途径的村镇,几乎都是空的,留下来也是寥寥迈不动步子的老人,在这里等死。
到达冯州,已经午后,途径一个村子时ꀭꌗꁅ,嗅到空气中有淡淡肉香,香味诱人,却闻不出什么肉味。
蒋明忠好奇要过去看看,傅文征拦住他:还要赶路,别耽搁了。
你不是来暗中巡察的吗,一路上人都逃难了,这儿还有人能吃上肉,你不好奇去看看?不用。
傅文征眸色黯淡,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声音低沉,你要想去看就去看看吧!蒋明忠带着护卫循着肉香味过去。
傅文征望着空空的村落,四周是荒芜干旱的田地,一派死气沉沉。
能吃的百姓全都吃完了,村子上连一只老鼠都没有,哪里还会有什么肉啊!八斗低声劝道:三爷怎么不拦住蒋公子?傅文征望着蒋明忠的背影,无奈道:让他亲眼看看也好。
他从小锦衣玉食,有些事情在他看来不过是书中记载寥寥几字,无关痛痒。
只有他亲眼看到,亲身经历,他才能够真正明白。
他明年就要参加春闱,将来也是要走仕途的,这对他来说也不是坏事。
蒋明忠带着人走进一个半人高的土院子,钻进一个土屋内。
不一会儿就见到蒋明忠跑出来,扶着土墙呕吐不止,跟他进去的护卫也个个作呕。
过了好一会儿,蒋明忠才缓过来,撑着土墙站起身,在护卫的搀扶下走过来。
一张脸惨白,满头满脸全是汗,抓着护卫的手还在隐隐发抖,看着傅文征的眼睛几分空洞。
你知道?蒋明忠又想到刚刚看到的场景,再次反胃,奈何腹中已经吐不出什么,八斗将水袋递过去,蒋明忠摆摆手,他喝不下去。
走吧!傅文征上马。
蒋明忠已经呕吐浑身无力,在护卫的帮助下才上马,还在时不时作呕。
天黑时他们随便找了个无人的村子住下,村前的小河没有水,只要淤泥。
蒋明忠久久睡不下,走到河边坐着,抬头望着星空。
傅文征也睡不着,在他身边石头上坐下。
蒋明忠声音幽幽低沉:我今日才知,现实比史书更可怕,同类相食……他低头吐口气,半晌后转头看向傅文征,我看到那锅中的……他说不下去,又忍不住反胃。
这不是个例,冯州这种事必然还有。
这不过才几个月,怎么会这样?是啊,怎么会这样?傅文征也想知道。
不过短短几个月,怎么就到这个地步,朝廷的赈济粮已经发下来,为什么那些流民说一家五口领到的不足两个人口粮。
来之前,他预想过,朝廷的赈济粮有限,不能够救助到每一个百姓,但八成的百姓是能勉强度日的,实际却是不及十一。
明日进城察看!冯州城的街道马车行人不多,街边乞讨的流民乞丐却很多,妇女老少瘦成干柴。
街道两侧的店铺很多关了门,一家米面铺子更是门板紧闭落锁。
从旁边棉绸铺子掌柜口中得知,上个月铺子的米面已经卖空,还引来了不少百姓哄抢。
现在城中只有一家米面铺开门。
你们想买米买面可以到西边街去,不过现在价钱贵,是平日的一二十倍。
掌柜说。
朝廷不是发了赈济粮吗?提到这个掌柜叹气:发是发了,但是发的那点不顶用,全家三天都吃不上一顿饱饭的。
叹着气转身进铺子,也准备上门板。
百姓吃都吃不饱,谁现在还想着来买棉绸布匹。
傅文征一行人沿着街道继续而行,听到大哭的声音,行到街口,看到两个男人正拉扯着一个豆蔻年纪的姑娘。
姑娘回头声嘶力竭喊着:爹。
而身后的男人含着泪头也不回地提着半袋米钻进了巷子里。
就这么把女儿给卖了?蒋明忠冲两个男人大喝,带着人过去,将姑娘救下来。
两个男人撸起袖子指着蒋明忠怒斥:她是我们老爷花钱买的,你想干什么?当街抢人啊?知道我们老爷谁吗?你们不想活了?多少钱,我双倍给你们!钱不顶用,我们老爷就要人!傅文征也走到了跟前,望着那个小姑娘:身段出挑,模样俊俏水灵。
敢问你们老爷何人?傅文征问。
城西郝举人。
两名男子神色倨傲,态度蛮横,看来这郝举人在冯州也是个土霸主,家仆横行惯了。
小姑娘害怕地缩在后头,紧紧抓着一名护卫的袖子,浑身抖得厉害。
蒋明忠直接让人丢给两人一包银子:这些银子足够买十个你们了。
滚回去告诉你们老爷,这姑娘我买了。
两名男子不服气,对方人多势众,他们一时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先回去复命。
傅文征看着蒋明忠,满脸无奈,这回摊上事了,而且是大事。
蒋明忠却不以为意,要送小姑娘回去。
傅文征也正想借此详细了解下情况,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