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破败的小院, 几间土石房子,门窗陈旧。
院子的一侧原本开辟出一块地种菜养家禽,现在菜地光秃秃, 家禽的笼子也是空的。
啊——屋内传来男孩子哭声,我不吃,我要阿姐, 我要阿姐!声音沙哑。
小姑娘闻声眼泪哗啦啦涌出来, 朝屋内跑去。
傅文征和蒋明忠也跟了过去,走到门口见到男子拉扯着女儿, 一边抹泪一边将女儿朝外赶。
看到门前的几人,愣了下顿住步子, 然后便将女儿朝蒋明忠的身前推:公子带走吧, 带走吧!小男孩却扑上来拉着小姑娘, 瘦小的身子将小姑娘护在身后,昂着头瞪他们, 眼中充满了畏惧和怨恨。
傅文征说明刚才的经过和来意, 伸手抚了下男孩子的头夸赞:是个小男子汉!小男孩将他们打量一番, 许是发现他们和那些蛮横的恶人不同, 紧绷的身子松下来,手臂还紧紧护着身后的姐姐。
男人听他们口音是外地人心里稍安, 请他们坐, 家里没有什么能够招待的,唯一能吃的就只有刚刚换回来的那点米,自己都舍不得吃, 更舍不得拿来招待他们了。
小姑娘到灶房提着一个小木桶, 给他们每人舀一碗水, 这是目前最好的待客之物了。
几人喝了点水, 傅文征先说明他们只是路过本地,见其困难出手相帮,并非真的要买他女儿,让他们父女分开。
取得对方信任,男人对他们没有太多避讳,傅文征这才问起灾情和官府赈灾。
男人眉头立即皱起来,抓了把头,手腕搭在膝盖上,弓着背垂头丧气,声音充满无奈。
前两年发水,咱们冯州收成不好,好在朝廷免了赋税,勉强有口吃的,饿着饿着也就熬过去了。
今年大旱,颗粒无收,米价和面价不断翻涨,吃不起。
男人说到这儿不知想起了什么,话语停了下来,眼眶泛红。
好半晌,他微微抬头,大吐一口气,好似释放心中所有的沉闷和不好的记忆,接着说:官府发了赈灾的米粮,但是咱们一家人连那半袋米都没有分到,怎么活?男人指着刚刚背回来的米袋,是很小的布袋子,根本没有几升。
官府也在城门口设了粥棚,那粥汤汤水水,根本不顶饿。
男人又是一声叹息,神情无奈,旁边的小姑娘和男孩也低着头不说话。
我听闻城中有一家米面铺子,价格已经是平常十几倍。
傅文征提及。
男人无力地摆手。
何止十几倍啊!最差的霉米、虫米一斗米都卖到一两银子,普通的、好的更贵得吓人,唉!傅文征听得心里憋火,朝廷对灾情最严重的冯州赈济了二十万石米粮。
根据户部所报冯州的人口,这些米粮,加上本地州县的储粮,再不济百姓也能撑到入冬,甚至情况好些能够挨过冬,不至如此。
蒋明忠一脸愤怒,起身准备朝外去,傅文征一把拉住他,让他坐下。
我差人到府城去,让商号想办法弄些粮食过来,再不济送些银两也行。
傅文征没再拦他。
这时听到门外嚷嚷人声,郝家的两个仆人带着一群人涌过来,将他们围堵院子里,气势不小。
为首男人朝他们啐了口,怒骂:敢抢我们老爷的人,今个你们谁都别想出这门。
应老三快将你闺女送过来,否则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小姑娘吓得朝后缩,抓着应老三让他不要将自己赶走。
应老三看着傅文征等人,个个像读书人,来人又人多势众,他们想帮也帮不了他。
虽然心里一万个不舍得不愿意,为了自己和儿子的命,他也只能忍痛将女儿朝外推。
蒋明忠拦着不让小姑娘过去。
钱你收了,买卖就成了,你现在要什么人?来人哪里和他讲这些道理,蒋明忠不放人过去,他们就真的上前来抢。
人没靠近被护卫拦下,对方瞧着要来硬的,更加张狂:将这些不知死活的都给我打服了。
一群人朝他们扑过来,他们中除了蒋明忠没有ꀭꌗꁅ什么功夫,其他都有身手,对付这群人绰绰有余。
来人被打得嗷嗷叫,狼狈离开,走的时候还不忘放狠话:你们给我等着,我们老爷不会放过你们!对方被打跑,蒋明忠乐了,应老三却愁死,这是给他们惹麻烦,原本只要将闺女送过去,事情就平息了,现在将人打伤,对方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们,赶明儿必然要了他和儿子的命。
现在只能暂时出城找个地方避一避,当即就收拾东西。
傅文征等人离开应家,去了城中唯一还开着的米面铺子。
铺子门面很大,门外站着两个巡视的人,看到有上前乞讨的就拿棍子赶人。
虽然米面卖出天价,铺子里还是有不少人,他们一边和铺子里的伙计争吵,抱怨米面价格贵,一边又不得不低头咬牙买。
傅文征走进去,看到各种粮食的价格,忍不住倒吸凉气,这岂是普通百姓能够买得起的,就是他也吃不起。
你们这儿有多少米?傅文征转了一圈,走到柜台边问掌柜。
掌柜闻言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眼,问:公子要买多少?傅文征靠在柜台上,一边打量客人一边道:我要的多,怕你们铺子没有。
不可能!掌柜挥手轻笑,将傅文征的话当成玩笑。
傅文征从旁边拉过来算盘,在上面拨了一个算珠。
掌柜愣愣看了眼那枚算珠,以为看错了,眨了几下眼再看那算珠的位置。
有吗?傅文征问,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掌柜愣了一阵,再次打量面前的年轻人,包括旁边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一起打量。
两个人年纪轻轻,有书生气,不似商人,更不像是能够当家做主的。
但锦衣年轻人从头到脚穿戴皆是上等之物,特别腰带上的玉饰,一瞧就价值不菲,出身必定非富即贵,若说买这么多米,也不是买不起。
他不敢怠慢,一脸和气笑问:公子买这么多做什么?数量太大,说不出用处来,对方也不会卖,特别是如今特殊时期。
傅文征胡乱编了个理由:家中祖母病重,大师指点要行善积德才能消病,也得以保子孙厚福。
如今行善莫过于买粮食救济穷苦百姓。
掌柜犹豫,那么多石米可不是小数目。
他托词道:铺子里是没有这么多的,若是公子不着急,我们东家可以想办法从旁边调运。
这事着实有些急,家祖的病耽搁不得。
早一日行善,家祖少受一日病痛折磨,早一日康复。
身为子孙,自不愿看长者受病痛之苦,还望掌柜能够帮忙,也全了我们的一片孝心。
公子至孝,在下敬佩。
只是如今不比往常,我得去问问东家,公子在这儿稍等。
好,有劳掌柜。
傅文征拱手施礼。
傅文征回头瞧见靠墙有一张茶几、两把椅子,和蒋明忠走过去坐等。
掌柜这边人刚离开,八斗就跟着出去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八斗回来,走到他身边,避着人轻轻说了几句。
傅文征端起桌上刚刚伙计换上的新茶,刚饮半杯,掌柜带着人回来,进门就拱手陪着笑脸:实在不好意思,公子久等了。
无妨,不知可能调到这些?傅文征也客气问。
掌柜一声叹息,满脸愧疚,说有心无力。
我们大粮仓原本是有这么多存粮的,但是这两个月陆陆续续被周边州县米商买去,加之这两个月施粥救济,现在所剩不多,东拼西凑,搬空仓底也只能给到公子八百石。
傅文征与蒋明忠对望一眼,又问掌柜:若是再等等,是否能够多凑一些?这……恐怕也再凑不出来了。
傅文征失望叹了口气,又看向身后的米粮,抿唇神色落寞,沉思许久后,与掌柜商定米价,说道:在下回去让人准备银子。
离开铺子,七步问:对方察觉了。
傅文征应声:从掌柜的言行看得出,米铺远不止八百石,应该怀疑我们的身份,所以警觉。
对蒋明忠提醒,铺子背后的东家就是郝举人,如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监视,会很危险。
蒋明忠此时意识到自己早上救那个小姑娘闯了祸,本来傅文征就是暗中巡察,现在反而自己在明,对方在暗。
他急忙道歉:三郎,对不起,我坏了你的事。
无妨,迟早的事,现在开始都要小心。
傅文征翻身上马,去城门口粥棚。
粥棚前没有他想象那般多灾民。
有的在领取米粥,有的在远处墙根仰头坐着,生无可恋。
他下马走向粥棚,几口大锅里,泛白米汤,根本看不见米。
正在施粥的官兵用勺子搅了几下才泛起一些米粒。
一碗粥也就碗底一口米,这连一个三岁孩子都吃不饱,更别说一个成人。
不是施粥吗?怎么都成了米汤?蒋明忠心里早就憋着火。
官兵朝他们看过来,怒道:这怎么就不是粥了?朝廷在施粥这一块有规定,插筷不倒,而你这锅中米汤可以浮瓢,这叫粥吗?蒋明忠怒斥官兵。
哪里来的?知道咱们这儿什么情况吗?无论什么情况,粥也不该是这样!蒋明忠不与官兵理论,望着棚中的一袋米,命令,加米,熬成粥,没米我给你们。
官兵冷嗤,看他像看一个疯子,根本不搭理他。
蒋明忠要带人硬来,傅文征将其拦下,现在不是胡乱来的时候。
将他拉到一旁,蒋明忠怒气未消,对护卫命令:将所带的银钱全都拿去买米,能买多少买多少,找几个人就在对面支几口锅,咱们熬粥布施。
蒋兄!傅文征呵斥,别冲动。
我哪里冲动,这一路上看得还不够吗?我们能等,这些百姓等不了,晚一日,就有百姓被饿死。
这些百姓官府不管,我们蒋家管。
你管不了!你会惹来大祸。
傅文征叫住准备离开的护卫,命他们不许去。
蒋明忠此时怒火上头,责怪傅文征,傅文征一把抓住蒋明忠衣领朝一旁拖。
蒋明忠想甩开,奈何没有傅文征那么大力道,被傅文征拖到远处无人的地方。
傅文征压低声道:这冯州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二十万石粮食用在赈济上不足一半,剩下的去了哪里?一个小小的冯州知州有这么大的胆子吗?这背后会牵扯出什么人,你知道吗?郝家的铺子里那么多存粮从何而来?那些所谓卖给其他州县商人的米粮是从何而来?你今日敢在对面支起几口锅,明日那锅里煮的就是你我。
蒋明忠脑海中飘过村子土屋锅中之物,当即感到胃里东西上翻,捂着口忍下来。
傅文征瞥见远处的官兵已经去想上面禀报了。
现在他们只有几个人,对方想杀人灭口太容易,就算到时候朝廷追查下来,他们随便找个乱民暴动误杀的借口就能蒙混过去。
现在不过两个选择:一个走,一个留。
他奉旨前来,陛下可不是只让他来看看百姓和灾情,是让来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祸,走必然是不能走。
留,就得找个护身的方式留下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