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宅正堂, 傅徽坐在一侧圈椅上,面色阴沉地盯着门外,手边的茶盏碰都没碰, 门前的七步眉头皱一大把。
傅文征走到门前,看到傅徽冷着一张脸,顿住步子, 七步冲他使了个眼色——里面的大人正气头上呢!他稳了稳心神, 笑着迈步走进去。
学生见过祭酒大人。
傅文征规矩地躬身施礼。
祭酒大人怎么有空驾临寒舍?请不动侍读大人,本官只能亲自登门。
傅徽目光含怒, 言辞也像刀子。
昨日得知他请旨押运粮草军备去北地,傅徽命人请他去傅府, 他知晓是想阻止他, 就借口推脱。
今日又让傅植当面亲自开口, 他也给婉拒了。
现在人竟然亲自上门。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是决心不想他去北地。
傅文征陪着笑解释:大人恕罪, 学生接到旨意后, 忙着准备差事, 没腾出空, 正准备忙完差事回来登门向大人赔罪。
傅徽没给他好脸色,也不和他说这些没用的客套话, 开门见山, 训斥道:你曾经说过什么,你是不是都忘了?傅文征自然记得自己所言,这辈子不从军, 他的确没从军。
学生此次只是押运粮草军备, 这本就是文武官员协作的差事, 学生领了这差事并不违背承诺。
竟然当面如此狡辩。
傅徽压着愤怒呵斥:你当我不知你心里想什么?傅文征瞧着傅徽满面怒气, 想辩解的话咽了回去,微微垂首未言。
门口的八斗见到里面气氛不对,瞥了眼院中的好奇张望的下人,打发他们都下去。
傅文征不说话,傅徽胸中的火更盛。
小时候就喜欢这样,看着乖巧听训,实际是心里拿定主意,挨过训后并不改,想做什么还去做什么,犟得很。
你在京领什么差事我都不管,即便是你去西南,去冯州我都没有阻拦你半句,但是北地不行!什么押运粮草军备?无需在我面前打这样的幌子。
你敢说你不是因为北雍军,不是为了冯烈?你敢立誓不插手军中之事?傅文征低头立着,心中也慢慢积攒着怨气。
傅徽怒气发完,泄了口气,命令道:称病推了这差事。
学生不能从命。
傅文征抬头盯着傅徽,倔强道。
傅徽刚消的怒气又涌上来,就知道他不会好好听劝。
既然如此固执,这事我给你安排。
说完气愤地起身朝外走。
傅文征太清楚傅徽的手段,他若想让他这趟北地去不成,能有许多方法让他真的去不成。
不仅这次去不成,很可能以后他连踏足北地的机会都没有。
他慌了,急忙唤住傅徽。
大人,你曾教学生忠君报国,教学生读书为民,教学生文章务实,如今北地这般局面,对大晋来说是隐患,学生既然学了这一身本事,难道不该用来为国效力吗?傅徽被激怒,回身教训:你已经为国效力了!学生是傅文征!傅文征怒怼。
傅徽瞬即僵住,袖中的手握紧微微颤抖。
傅文征望着傅徽红了一圈的眼眶,那眼中的愤怒渐渐转为悲痛。
他这句话刺了傅徽的心,也对着自己的心狠狠扎了一刀。
大人。
傅文征屈膝跪下,哽着喉咙,低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安危,怕当年的事再发生一次。
大人的情义,征深知,征不敢辜负。
这次请旨去北地,我的确是为了在军中效力,为了击退北雍军。
大人,你该最清楚我心中对北雍、对冯烈的恨。
既然我能回来,便是上天想给我这个机会。
征当年回来时便立誓,此生必定要雪耻报仇。
大人,求你成全征这点私心,让征去北地。
傅文征俯身一拜。
傅徽怔怔看着他,目光温和下来。
他怎么会不知傅文征对北雍的仇恨,他自小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性子,当年命丧北雍军之手,被冯烈残忍杀害,虽然他没有与他细说青云谷情景,他也能想象那是怎样的屈辱,让他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那仇恨刻骨铭心。
若非是如今这副身骨有缺憾,即便有傅家人的阻止,他也会毅然选择从军。
他只是太怕了,怕再次等不到他回来,怕再传来惨不忍闻的噩耗。
他转身朝外走。
……二哥……傅文征压着声音哽咽喊出。
傅徽走到门前的步子停下。
傅文征见有机会,急忙道:我向你保证,不入战场,一定活着回来。
傅徽迟疑片刻,未有答他,跨出门去。
傅文征在堂中呆呆地跪了许久,八斗这才进来将他扶起,小心翼翼地劝道:三爷这次就听祭酒大人,若真惹了祭酒大人,最后吃了亏的还是三爷。
这次妥协,以后再寻机会去北地。
傅文征ꀭꌗꁅ微微摇头。
若是这次我妥协了,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他不知道傅徽会用什么方法,但是清楚傅徽的能力,他想阻止他,绝对能做到,且不留余地。
可现在……八斗朝门外看了眼。
他深呼吸一口,如今这般,身边未有支持他的人,求助无门,他只希望傅徽能够理解他,不支持也不要阻止。
次日风平浪静,未有任何动静,只有傅植来寻他。
傅植如今亦在翰林供职。
傅植问他为何要去北地,言语间听得出还怀疑他知道傅征生死,甚至认为他此为和傅征有关。
他再次打消他打探的念头: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和任何人无关。
傅将军之事,既然太傅大人让你不要过问,你也就别从我这儿侧击旁敲。
傅兄……傅文征摆摆手离开,不与他再说此事。
提心吊胆一日,傅徽最后还是依了他,没有为难他。
此次押运粮草军备非同寻常,除了他还有一位负责押送的武将。
林将军不惑年纪,身材魁梧,面皮粗糙黝黑,神色冷峻,不苟言笑。
初次见面时候和他客套几句,一路上也不怎么与他说话,遇到事情不是与他商量,而是以通知的口吻与他说明情况,最后告诉他处理的结果。
他也清楚林将军是瞧他年轻又是文官没经验,觉得没必要与他商量,就独自解决了。
林将军处理事情老练,也的确用不到他,他也落得清闲,只是强调一定要加快行船。
一路平顺,只是在快到北地的时候遇到点意外。
气温骤降,河上结了一层薄冰,船只前行遇到点麻烦,需要战船在前面破冰,如此一来行船速度会相应慢下来。
林将军才与他说话。
大概会耽搁两日行程。
林将军道。
傅文征围着披风站在甲板上,望着前面的河面,所幸只是薄冰,战船很容易就能够将其击碎。
我们前面赶了行程,能够将粮草准时送到,兴许还能提前几日。
傅文征笑着说。
林将军看着前面破冰的船只,轻声感叹:今年天气诡异,这个季节河上就结冰了。
北地偶尔会有此天气,林将军好奇看着他,听这话,好似对北地气候很了解。
这点小麻烦并没有影响行程,粮草最终提前了五日运到北地军营,与此同时北地也飘起了雪。
傅文征与军中将领交接完手续,未有随林将军一同回去复命,而是与后勤军运送粮草直接前往北地军在青云谷的营寨。
后勤军副将军瞧他面容白净,身材清瘦,一副文弱书生模样,有些担心他能不能扛得住这北地的严寒。
关心地问:傅大人不与林将军一同南下,留在这儿受什么罪?就是留下,在后勤军营就是,还要前往前方营寨做什么?我不过是来一次,算什么受罪,将军和军士们在这儿戍守多年,时不时还要与北雍交战,今年的几场仗打下来,不少将士伤亡,你们才是受苦呢!嗐!副将军大手一挥,锤了锤胸膛,说道,我们皮糙肉厚的,还怕这劳什子刮风下雪的?只要能够多杀几个北雍贼人,兄弟们不知道多高兴,哪里还觉得苦?他又打量傅文征,人虽清瘦,身姿却挺拔,马也骑得很稳,不像他以前见过的那些文官儿,甚至不输他们这些马背上厮杀的将士。
真不愧是侯爷看中的女婿。
虽然不及傅将军那般英姿傲然,也不算太差,毕竟是个文官儿。
状元郎是读书中的佼佼者,傅将军是武将中拔尖,这样一对比,好像差不多。
心中对这个文官儿多了几分好印象。
前方营寨接收粮草的是吴宁泰。
吴家人虽然知道这次押送粮草军备由他和林将军负责,只当粮草军备运到后勤军营人就回去,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他。
吴宁泰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你怎么在这?给四将军运送粮草军备。
他指着身后一大车一大车的东西。
胡闹!吴宁泰呵斥,命令他赶紧回京,并让自己的亲兵亲自护送。
这就……恕难从命。
傅文征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信封上无字,吴宁泰瞥了他一眼,不知他搞什么鬼。
抽出信纸,信很短,但字迹却非常熟悉,最后没有落款,盖了一枚私章。
吴宁泰不可置信地将信看完,惊愕地看着他,指了指信:真的?傅文征将信夺过来,仔细折好放回信封中,一边朝怀里揣一边道:小弟可没有那么多脑袋敢弄封假的。
揣好信,他拢了拢披风。
四将军不带小弟去见见二将军吗?吴宁泰还是不太敢相信陛下会让他来。
他吩咐下面的将领与副将军对接粮草军备,自己带着傅文征去军中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