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52 章

2025-03-22 06:39:17

今年北地的第一场雪, 没有记忆中那么大,但一路走来,干枯的草地和营地的大帐上都覆上一层雪白, 戍卫的将士头盔衣甲上落满。

远处一队士兵抬着几只鹿朝这边过来,个个脸蛋冻得红扑扑,笑声却很响亮。

熟悉的场景, 转眼已过十三载。

四将军, 今晚有鹿肉吃了,我让灶头们给烤上。

一位百夫长笑哈哈拍拍绑在枪-杆上的鹿。

让兄弟们都尝尝, 解解馋。

是。

百夫长朝吴宁泰身边的人瞧一眼,裹着一件厚厚的披风, 脸蛋干干净净, 身条修长没有二两肉, 看上去文文弱弱。

这位兄弟是?百夫长朝傅文征走两步。

傅文征欠身回道:傅文征。

百夫长神色一惊,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杀了北雍总探的状元郎?未想到将军听过我的微名。

大人的大名咱们北地将士没有不听过的, 大人叫我老马, 或者叫我马三都成。

傅文征笑着应下。

吴宁泰拍着马三, 吩咐他别愣着,赶紧去忙。

马三目光还在傅文征身上, 满眼的惊讶。

傅文征随着吴宁泰来到主将营帐, 他在帐前停了步子,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低沉淳厚, 他一颗心跳得厉害。

青云谷前一别, 十三年了。

二师兄将他的死归到自己身上, 因为心中对他的愧疚, 戍守北地十三年未回。

当年是情-报有误,他与二师兄分兵的计划并没有任何错处,怎么能怪罪他。

如今要再见,心中说不出滋味来。

文征。

吴宁泰唤了他一声,傅文征神思才归位,跟着吴宁泰走进去。

帐中未有燃火,营帐挡了寒风,暖和一些。

吴宁威站在沙盘前,双手撑着边缘横木,面色凝重地望着面前峦壑起伏的沙盘,沙盘中插满标记。

有人进来,他也未抬眼,还专注面前的沙盘与身边将领说话,眉间一层愁色。

傅文征见到吴宁威的一瞬,人便僵住了。

未及不惑,鬓角已生白发,面容粗糙,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眉间有深深的褶皱,那是常年皱眉所致。

没有当年意气风发,多了沧桑与孤寂,站在那里好似平沙中立起的一棵古树。

吴宁泰上前打断吴宁威,说了几句,吴宁威这才朝傅文征看过来,锐利的目光将他上下一扫,什么也未说,只是双手离开横木,挺直了身姿。

吴宁泰回头冲傅文征使了个眼色,傅文征这才走上前,抱拳施礼:文征见过将军。

嗯。

吴宁威低低应了声,指着沙盘继续说自己对于这场仗的看法,完全不去理会一旁的傅文征。

傅文征傻傻站着,看着面前三人,听着他们就现在情况讨论。

他也从三人的讨论中得知现在两军的具体情况。

十多天前两军交战,各有损伤,如今落雪,天气渐寒,再下几场雪,北地就会冰天雪地,这场仗只会更难打。

北地军虽然粮草军备充足,将士们也训练有素,但是将士们并不如北雍人那般抗寒,天越冷对于北地军越不利。

冯烈之所以一直这么耗着也是这个原因。

吴宁威不愿被动,想速战速决,但是目前没有更好方法。

被当成空气半天,傅文征此时咽了咽口水,润润嗓子,开口道:可以用火攻。

话音刚落,谈话的两人止声,齐齐望向他。

吴宁威低头看了眼沙盘,沉默几息,抬头看他,示意他说下去。

傅文征道:天寒对我军不利,但雪大也不一定就不利。

雪深有藏身之用。

他朝沙盘边走近两步,指着沙盘道,这一条道,穿过山林可避开北雍军视线绕至北雍军后方、侧方。

在其后方毁其粮草与营寨。

粮草一毁,军心必乱,天寒地冻,北雍军后方补给运不上来,断其后路。

侧方派兵埋伏,断其东侧退路,西侧有青云山天然屏障,南面有二将军坐镇,冯烈无路可逃,无粮草、无援军,这场仗空耗也能将冯烈这支北雍军耗死。

吴宁泰张口想要说什么,傅文征已知ꀭꌗꁅ他所虑,其他都容易,最关键就是如何毁其粮草。

他继续道:冯烈此人就如猎鹰,他眼中有猎物时,就会忘记身后猎弓。

大雪来临后,他沾沾自喜如意算盘,必然忽视后方,也给我军提供便利。

又道:文征此次从平京过来,也带了一样火器,叫炸雷。

本是矿山开采时所用,经过兵部和国子博士研究改良后,可用在两军作战。

到时让潜伏的将士带上炸雷。

北地风大,一旦粮草被炸,火势借着风势,想扑都扑不灭,战马也必然受惊,北雍军必乱。

吴宁威听完,锐利的目光多了一丝精亮,愣愣看着面前的沙盘和旁边的舆图,再次抬眼,正视被他忽视半天的傅文征,将他打量一番。

身板单薄,五官秀雅,看上去温润斯文,但一双眸子幽深,透着刺骨的寒意和凌厉杀气。

不像饱读圣贤书的文人,却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士。

有那么一瞬,他脑海中飘过一个相似的眼神。

你熟知北地地形和北雍军?他问。

那片山林,无论在沙盘还是舆图上都没有标明。

知晓一些。

吴宁泰此时笑着说道:他对北地了解不比我们少,那幅舆图就是他亲手所制。

吴宁威瞥了眼舆图,舆图详细入微,他戍守北地十几年,对北地的了解也不过如此。

一个未有到过北地之人竟然能够绘制出,山河城池比例几乎不差。

傅文征瞧出他满眼疑问,解释道:都是从书上所学。

班门弄斧,让将军见笑了。

吴宁威沉默片刻便问起改良过的炸雷是什么样,如何使用,有什么作用。

傅文征详细给他讲述。

有了炸雷如虎添翼,吴宁威琢磨片刻后,便让人通知各营主将过来商议此事。

这些主将中,七成傅文征都认得,甚至还有一位曾是他麾下的校尉,当年有别的任务没有随他同去青云谷,得以生还。

诸位将军见到营帐中一位文人装扮的年轻人都好奇,得知其身份后,皆心生佩服。

在他们眼,中文人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而面前的年轻人生擒北雍暗探总头,可不是其他文人能比的。

在他们的眼中那比一个将士擒了贼人还了不得。

吴宁威与众将军商议对北雍的偷袭一事,诸位将军皆称赞这方法妙,不用费一兵一卒就能够将冯烈这一支北雍军剿灭。

但是真的要落实去执行,却存在很多的问题,诸位将军一一提出自己的疑问,傅文征耐心为他们解惑。

在这一番问答中,吴宁威更对这个妹夫刮目相看。

明明是个读书人,明明从未入过军营,却对军中之事了如指掌,不仅对于行军打仗熟知,甚至对于北地军、北雍军及其将领都熟悉。

有的是书中能够学来,有的却不是书中能够学到的。

待所有疑惑解开,这件事便正式安排下去,吴宁威问他对北地和北雍详情是从何而知。

傅文征道:文征喜欢打听一些北地的事情,零零碎碎从旁人口中听到,拼拼凑凑知道这些,加上自己的一些腿断得出的结果。

吴宁威半信半疑。

傅文征没有再多解释,以防欲盖弥彰。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雪也停了。

吴宁威和吴宁泰到旁边的矮桌边坐下,傅文征从旁边小炉上提过水壶,给他们倒了碗热水。

恰时,嗅到帐外飘来诱-人的鹿肉香味。

吴思信捧着一大盘鹿肉进来,刚进门,香味就在帐内弥散开。

吴思信瞧见傅文征微惊,走到桌边将肉-盘放下。

鹿肉已经用盐巴、香料处理过,香气涌入鼻腔,傅文征肚内的馋虫被唤醒。

已经好多年没吃过鹿肉了,真的太馋了。

看着吴思信那生疏的片肉动作,慢吞吞地,跟个老太婆似的,他心里着急,这啥时候能够吃上嘴?他实在没忍住,伸过手去:我来吧!吴思信愣了下,向旁边的父亲看去,吴宁威点着下巴示意,他才将手中的刀递过去。

傅文征接过刀,动作娴熟,只见刀在肉上来回游走,眨眼功夫便削了十几片鹿肉,每一片厚度适中,而且巧妙避开了骨头。

他一一分给三人,自己也迫不及待尝上一口,鹿肉肉质细嫩鲜美,他想若是配上点温酒就再好不过了,只是如今行军不能饮酒,到底是有点美中不足。

姑父的刀法真了得,每一片厚度均匀。

傅文征笑道:多片几次,你也行。

我试试。

吴思信取过刀,试了几片,有厚有薄,还片到了骨头,相比傅文征的手法,他就显得太过笨拙。

吴宁泰夹着吴思信片的鹿肉,取笑道:你这哪里是片肉,你这是割肉,这么大一块我都怕噎着。

四叔多嚼几口。

傅文征拿过刀教吴思信,片肉时候如何用刀和手如何用力,又告诉他怎样巧妙避开骨头,给他打了几次样,吴思信学着片了十多片,终于片了一块还不错的,忙放到父亲面前的碟中,然后又继续,失误几次后,又成功一次,再次放入父亲的碟中。

吴宁泰不满,笑着教训:我和你姑父就只配吃这奇形怪状的肉块?吴思信忙道:侄儿再片一块好的给四叔。

傅文征不在乎,厚薄片块他不挑,有的吃就不错了。

吃饱肉喝饱汤,他伸了个懒腰。

真舒服!与二人又聊了许久军中之事,夜已经深了,吴思信带他去营帐休息。

要委屈姑父与四叔和我同帐。

能与你们叔侄同帐还叫委屈?毕竟军中营寨,不及平京,姑父是读书人,又不是将士,还要与我们一起吃这般苦,可不就是委屈嘛。

傅文征笑了,他当年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常有,那时候,这小子还不知在哪儿呢!几个月没见,长大不少。

傅文征拍了拍他肩头,吴思信肩头一沉,倒吸一口凉气。

傅文征看了眼自己的手和对方的肩头,自己这一下丝毫未用力。

受伤了?吴思信微微点头。

上阵了?没有,没事。

轻轻扶着肩头。

回到营帐,让吴思信脱下衣袍,瞧见背上纵横不少条鞭痕,肩头处皮肉已经破了。

看着是前两天受的伤。

你爹打的?除了吴宁威,没人敢这么打他。

吴思信低头羞愧道:犯了军规。

傅文征几分心疼,未满周岁父亲就来北地,三年征战,十三年戍边,长到十七没瞧过父亲模样。

如今好不容易来北地见父亲,却被打成这样,孩子不知心里多难受。

他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二将军治军严,你是他儿子,触犯军规他更不能徇私,即便心里再心疼再不舍也要依法处治你,如此才能令三军服。

侄儿明白。

以后在军中有什么不知不懂的可以问我,莫不要再触了军规。

姑父为何对军中如此熟知?吴思信扭头问。

傅文征笑道:多读书。

真的?我骗你小子做什么?我不是从书中得来,你认为还能从哪里知道?吴思信想了想,说得好像有道理。

傅文征看他认可点头,心中不仅感慨,还是年少好骗,吴思义那小子现在就不好骗了。

这一场雪后,停了半个月又下了一场大雪,雪厚半尺,当第三场雪来的时候,天地间只剩白茫茫,再瞧不见别的颜色。

冯烈在等这个时候,傅文征也在等这个时候。

在冯烈动手之前,北地军抢先动手。

赵将军领着麾下的将士,于铠甲外披上白袍,带上干粮和准备好的东西趁夜出发。

吴宁泰也已领军埋伏。

吴宁威整军,随时待赵将军消息。

在赵将军离开北地军,傅文征心便提了起来,半夜也睡不踏实。

次日傅文征站在营寨外望着北雍军方向,天地素白,远处的山峦也都披上银装。

他推测着赵将军此刻行进的位置,目光朝那个方向望去,站了许久。

八斗和七步担心他身体受不住北地酷寒,一齐劝他回帐。

傅文征朝西边的山指了指道:那就是青云山,山中有一处峡谷,名叫青云谷。

十三年前傅征将军与麾下将士便是在那里惨遭北雍将领冯烈的伏击,无一生还。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二叔也葬在那里。

身后二人没有再劝他。

他们皆知傅文征从小崇拜傅征将军,也崇拜自己的二叔,曾经渴望从军血战沙场,还想过要为傅征将军和二叔报仇。

只是一切都从十三岁那年初春的一顿教训改变,从此读书科举。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十年,三爷还是来到了北地,踏进了军营。

傅文征也未有想到此时距离当年的战场那么近,似乎近在咫尺,当年的战况好似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他站了许久,最后看得眼睛有些刺痛,怕得了雪盲,这才回营帐。

不仅傅文征,吴宁威和整个北地军将领都在等赵将军那ꀭꌗꁅ边的消息,一直到天黑。

傅文征算着赵将军的行程,今夜已经到了北雍军营寨,若是不出意外应该今夜就会动手。

一直到入夜,北方没有任何动静,傅文征坐在帐中也睡不着。

瞥见炭盆旁边有一册书,随手拿过来,是一册兵书,像是吴思信的。

这小子还没有回来,这大半个月吴宁威每日将他叫过去,无论是处理军务,还是与其他将军们议事,都让他在旁边当值伺候,实则让他旁听旁观学习。

他学习倒是挺快,回来问他的问题都明显深了不少。

傅文征随手翻开,里面做了不少批注,见解颇深。

奈何他静不下心,随意翻看两页就丢下。

一直到下半夜,他终是忍不住出营帐,刚到营帐门口和掀帐进来的吴思信撞个满怀。

姑父。

吴思信抓住他站稳脚,激动道,赵将军传来信号,事成了。

傅文征冲出营帐,向北雍军方向望去,两军相距太远,他什么也瞧不见,只瞧见前方斥候发来的信号。

吴宁威整军出发,此时早就埋伏在西侧的吴宁泰和将士们应该也看到了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