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征一夜未眠, 站在营地外望着北雍驻军方向。
天明时候传来消息,北雍军大乱,如今如困兽。
数日后, 士兵来报,冯烈率领北雍军朝东侧突围,正与吴宁泰的军队迎面对上。
吴思信担心得坐立不安, 傅文征劝了一阵他才稍稍宽心。
北雍军军心已乱, 军备粮草已毁,耗了这么多日, 疲惫之师,又奔赴突围, 根本不成气候。
又是十来日, 传来消息, 北雍军在吴宁威和吴宁泰左右夹击之下,全军覆没。
冯烈呢?傅文征冲口而出。
冯烈和残存的两千北雍兵被俘。
傅文征这么多天提着的一口气松下来。
两日后, 北地军凯旋, 傅文征到营寨外相迎。
见到北雍俘虏中的冯烈, 顿时脑海中浮现当年此人狰狞面容, 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紧攥着,克制此刻翻江倒海的情绪。
相比当年的得意忘形, 此刻冯烈的形象极其狼狈。
身上盔甲被尽数扒去, 棉袍破烂,其上好几处大片血迹,整个人被五花大绑。
即便如此, 此人身姿依旧挺立, 昂着头, 无半分屈服。
头发凌乱, 面色阴沉,眼神充满不甘和仇恨。
许是注意到一群甲胄士兵中身着裘衣文人模样的人,他朝傅文征望过去,眼神似两道冷箭瞄准对方。
傅文征也冷冷注视他,如当年青云谷中彼此死亡前的凝视一般,仇恨一下子就灌满了整个胸腔,呼吸也跟着粗重。
袖中的手已经攥得发抖,若非是还有一丝冷静清醒,他绝对会抽过旁边士兵的大刀冲过去将对方大卸八块。
姑父。
吴思信站在他身边,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唤了声。
这一声呼唤,也将他从仇恨和记忆中慢慢拉回来。
姑父怎么了?看到我军凯旋,心里激动。
吴思信咧嘴笑道:这是值得三军庆祝的大捷。
傅文征牵着嘴角笑着点头。
吴宁威命人将这些俘虏带下去看守,并强调将冯烈单独看管。
傅文征随着诸位将军进入主帐,将领们兴奋地说着这次围杀北雍军经过,看得出个个打得畅快淋淋。
好久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
一位将军拍着腿豪爽大笑。
其他将军也随之附和。
憋屈十几年,当年青云谷之仇,终于得报。
说话的将军是当年跟随吴宁威同往青云谷的将领。
咱们这次能够剿灭冯烈这支北雍军,多亏傅大人的妙计啊!正是,没有傅大人的妙计,咱们现在不知道如何窘迫呢!读书人的脑子就是好使,傅大人功不可没。
其他将军也跟着称颂。
傅文征忙抱拳道:不敢,是诸位将军相互配合领兵有方,是诸位将军和将士们功劳,傅某只是耍耍嘴皮子罢了。
诶,不能这么说。
膀粗身壮的将军挥着大手道,没有傅大人,咱们还不能彻底剿灭冯烈军,傅大人首功。
众位将军沉浸喜乐中,言辞都随意起来。
吴宁威此时让诸将静下来,说道:傅大人的妙计,诸位将军的骁勇,众将士的拼杀,包括兵部送来的炸雷,缺一不可,都功不可没。
本将今日就写奏报奏禀这次战事,让陛下和朝中大臣都高兴高兴,也为诸位请功。
众主将并不太在意功劳赏赐,他们都是参与当面与北雍之战,心里都有那份屈-辱,他们在意的是抹去这份屈-辱。
这一场仗砍断了北雍南境大军的一条臂膀,重伤北雍南境大军,他们已经知足。
他们不甚在意功劳赏赐,但为下面的将士还是需要向朝廷请功。
这些年与北雍摩擦不断,将士们也陆陆续续打了不少场仗,这次剿灭数万北雍军,并且俘获北雍皇室名将冯烈,大快人心。
该让朝廷看到北地军的功劳。
当日,军中欢腾庆祝,因为少了酒,众将士大口吃肉大口喝汤,围着篝火边跳边唱,还有兴起划拳比武,开怀大笑,肆意的笑声连成一片,在整个军营回荡。
傅文征走在营寨外,看着雪地上一处处篝火旁将士们畅快恣意,心里跟着高兴。
好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场景了。
他站在远处看了许久。
吴宁威走到他身侧问:为何不去和将士们一起?心里高兴,看着也是一样的。
片刻,一阵寒风吹来,傅文征拢紧裘衣,吴宁威忽然开口问:听说你二叔当年也战死青云谷。
是。
他是傅将军麾下的士兵。
吴宁威半晌没说话,傅文征瞥过去,火光与雪光映照下,吴宁威的一张脸,温暖又冷清。
将军准备怎么处置冯烈?吴宁威面色冷了几分,目光眺向远方模糊不清的青云山,好一阵才道:听候朝廷指令。
回过头问,你什么时候回京?如今北雍冯烈这支军被剿,自己的任务也完成了,这儿也的确不该再留下去。
可他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一离开也许就再不会回来了。
开春吧!他找了个大雪封路,回京不便的借口。
吴宁威听出他是借口,犹豫了下,点头应他。
次日,傅文征去关押冯烈的营帐。
冯烈手脚被铁链拴在大石墩上。
他此时正盘腿坐在石墩边,脊背挺直,面色没有昨日那般铁青,目光却依旧凌厉如刀,充斥仇恨。
傅文征让士兵到帐外守着。
他走到冯烈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衣领里露出一小段布带,想来重伤的地方士兵帮他处理过。
偷袭围困是你想的计策?冯烈抬眼盯着他的脸质问。
晋军中忽然冒出一个文士,地位还不低,他猜不出具体身份,但猜得出这种计策多半会出自他。
是。
傅文征道,在旁边的干草上坐下。
你何人?大晋翰林院侍读,傅文征。
他笑着道。
冯烈果然双瞳一缩,神色微冷。
傅文征知道,他是惊讶于自己这个名字。
他们较量那么多年,冯烈败在他手中多次,对于傅征这个名字他刻骨铭心,十三年前青云谷,他更是亲手杀了傅征,从而成就他名将之名,傅征这个名字从没有离开过他。
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败得这么惨烈吗?冯烈冷哼:你是来羞-辱我吗?傅文征冷笑:那又如何?他一只手撑在膝盖上,身子朝前倾了倾,讥讽,你会不堪羞-辱自杀吗?冯烈恶狠狠地瞪着他,这句话比直接羞-辱更恶毒。
傅文征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很满意,继续道:不自杀,是准备等北雍来将你赎回去?冯烈怒火充斥满腔。
他越是愤怒,傅文征越高兴。
你这个北雍皇室子弟战败被俘,成为我大晋阶下囚,是北雍皇室之耻,我若是你,我会选择自杀谢罪。
你想我死?傅文征想了想,沉默须臾摇摇头,道:你被俘之前,我想你死,甚至想亲手砍下你的头颅,将其插在旗杆上,立在我大晋城头,将你的身体一片片剐了,让饿狼分食。
但是现在我不想你死,我想你活着。
你想干什么?想让你亲眼看着自己国家灭亡。
冯烈忽然一阵冷笑,满面不屑。
就凭你晋国,也妄图想亡我大雍,简直痴人说梦!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一群贪图享乐昏庸无能的朝臣,亡国之兆。
迟早我大雍铁骑会踏破平京城,你们的北屏山便是我大雍的牧马场!傅文征愤怒一掌抽过去。
冯烈偏过头,嘴角溢出鲜血,他笑得更加张狂。
败兵之将,还敢言其他!你们北雍皇室残暴,争权夺利,你认为你北雍还有气数?你最好别死,好好活着,看看你们北雍是怎么亡国的。
我会活着,亲眼看晋国亡于我大雍之手。
傅文征手攥得骨节轻响,怒视冯ꀭꌗꁅ烈起身,换了两口气朝外走。
掀开帐帘见到吴宁威站在门前,沉着一张脸望他。
将军。
他抱拳一礼,朝身后看了眼,刚刚里面的对话不知道他听到多少,这态度是因为冯烈那番话,还是因为他私下来见冯烈也不知。
吴宁威进帐子看了眼,然后便吩咐士兵把守,叫上他朝主帐去。
边走边道:北地天寒,待到三九天更冷,北雍不会冬日举兵来犯,你没必要留在此处,过几日,你随宁泰回大军驻地,将冯烈此人交给大将军。
傅文征应下。
北地雪已经到膝弯处,好在营寨距离后方驻军大本营路程并不远,但这一路过去也并不轻松,特别是一路上寒风难熬。
这副身骨在江北长大,天气没这么冷。
后来到了平京,寒天不是地龙、暖炕,也是屋里烧着炭火,出门的马车上都燃着炉子,没有经过这么冷的天,这么寒的风,身子还还真有些吃不消。
当到了后方大本营,傅文征着了寒,养了好几日。
驻地不是帐篷,是营房,比帐篷挡风挡寒,屋内燃着暖炉暖烘烘。
他围在炭盆旁剥核桃,一边吃一边听旁边吴思义唠叨,问他为什么来北地,为什么对北地军和北雍军那么熟悉,究根到底还是怀疑他知道傅征下落。
唠叨半天,他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八斗,给吴大公子续杯茶,让他润润喉咙继续说。
吴思义气得手中核桃朝炭盆里一摔,火星子被溅出来,傅文征急忙拍掉,然后伸手去捡炭中的核桃,教训道:你小子,真是欠打。
傅文征,你别和我装傻!吴思义,你皮痒痒了是吧?我告诉你,你再没大没小,我让你爹抽你信不信?吴思义气得脸颊通红,指着傅文征气结骂不出话来,从垫子上爬起来扭身朝外走。
傅文征继续剥着核桃,自言自语道:烤过的核桃是香不少。
八斗怕他口干,倒是给他续了杯茶。
七步好奇问:吴大公子怎么追着三爷问傅将军的事,三爷哪里会知道。
是啊!傅文征自嘲一笑,丢了两颗核桃给七步,烤过的香。
转回目光看八斗,八斗躲开他的目光,笑着道:小的给三爷烤点核桃。
从一旁取过一个铁盘来,将核桃倒在上面,放在炭盆上烤,不断翻着核桃,显得忙碌。
他隐隐觉得八斗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傅文征。
八斗是聪明人,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也从不张口,越是这般他心里越是明白的。
看他弄了片刻,他说道:八斗,上次夫人和我说,要将身边的葵儿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八斗动作僵了下,垂首回道:小的只想一辈子伺候三爷,报答三爷恩情,并不想娶亲生子。
抬眼瞧见傅文征审视的目光,心下明白傅文征用意,迟疑了下,妥协道,若三爷想小的娶,小的依命。
傅文征打量他须臾,冷笑道:怎么说得好像我逼你似的。
小的不敢。
你与七步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算出生入死,如今二十有几了也该娶妻了。
我只是问问你的意思,你若不愿,便作罢。
他继续剥着核桃。
北地冬日漫长,外面天寒地冻,积雪深深,他大多时候还是呆在营房中,偶尔在营地内走走。
每当入夜便会想吴柠月和元元。
明春回去,一定要多陪陪他们母子,再有外派的任务,要推一推。
年底下了一场大雪,也在这日收到朝廷的旨意,对北地将士嘉奖,犒赏北地将士,赏赐开春后运来。
第二道旨意是将北雍败将冯烈押解入京。
大晋朝野上下欢庆喜乐,北雍那边今年却没有那么好过。
派使者前来交涉,想要赎回冯烈和被俘将士。
吴宁威开口便是北雍南境五城,将北雍使者气得火冒三丈,最后怒气冲冲回去。
吴宁威之所以狮子大开口,就是不同意对方赎回俘虏,其他北雍将士他能放,冯烈他是绝不愿意放。
若真让他们用一些财宝赎回,那对大晋来说才是最大的羞-辱。
翻过年去,天气渐暖,三月冰消雪融,山下小溪水流淙淙。
傅文征骑马前往青云山。
在山下弃马徒步爬山,爬了一小段,见到林中一片树上系着白幡,他走过去。
白幡中有一座山石垒就的坟墓,墓碑上一行字,傅征二字尤为刺目,旁边一行小字,立碑之人是吴宁威。
墓碑前放了一坛酒,看得出前些天刚放的。
此处是他的衣冠冢,从坟墓和周围的小径看得出,吴宁威这十几年没有少来祭奠。
他从八斗手中接过酒坛,拍开封泥,敬坟墓中自己衣冠,随后自己也灌了一大口,呛得咳了几声,不禁笑出声。
上辈子喜欢喝酒,因为行军打仗不能饮酒,很少能够畅饮,这辈子直接来到酿酒之家。
祭拜完自己,他转身朝后望,此处位置虽不高,视野却开阔,既能瞧见大晋国土,也能望见北雍之境。
二师兄还挺会选地方。
从青云山回去后,他奉命与吴宁泰押冯烈入京。
刚离开北地,行至一处山林,便遇到乔装的北雍兵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