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春日来得晚, 虽已是三月,树枝刚抽出嫩芽,干枯的草地上冒出条条新绿, 灌木从中偶尔可见北地早春开的小白花。
山林中的风还带着寒意。
傅文征裹紧披风,扫了眼周围的山林,偶尔有一两只鸟儿飞过。
他回头看向囚车, 囚笼四周罩着几块黑布, 只有头顶的位置留着巴掌大的方洞。
吴宁泰此时忽然令将士加强戒备,傅文征朝周围打量, 也发现了不对劲。
前方山路更加崎岖,山林更密。
人马行到狭长的山路时, 两侧山林中忽然有无数箭支射来, 如密网一般。
众将士立即躲闪抵挡, 不少将士中箭摔下马去,北地军一片混乱。
此时两边山林中冲出两队汉子, 手持大刀怒喊, 凶神恶煞般扑杀过来。
两队人刚冲到山路上, 原本中箭摔下马的将士全都扑腾而起, 抽出兵刀与贼人砍杀,将贼人惊住, 他们意识到自己中计, 想撤已经晚了。
傅文征和一小队士兵退到囚车旁边。
贼人虽然凶悍,来人不过二百余众,伏击失算, 陷入阵中已经乱了阵脚。
如今寡不敌众, 加上北地士兵早有防备, 贼人绝大部分被当场砍杀, 只有十几人被生擒。
北雍人?吴宁泰走上前,敢在我大晋境内猖狂,找死!一脚将领头之人踹翻。
那人愤怒翻身要动手,被旁边几名亲兵再次踹倒,按爬在地,兵刀架在脖子上。
那人满脸狰狞,怒目瞪着吴宁泰。
本将军以为你们会来千余人,早就准备好要将你们一网打尽,却不想只来了二百余人,倒是让本将军失望。
看来冯烈这个败军之将在你们北雍人眼中还真成了耻辱。
那人挣扎身体想要起来,亲兵按得更重。
有本事你杀了老子!领头人怒喊。
吴宁泰冷嘲:这本事本将军还真有。
本将军今日不杀你,对不起死去的弟兄。
吴宁泰伸出手,亲兵将兵刀递上去。
在囚车边的傅文征随手扯下一侧的黑布。
冯将军不亲眼看看都可惜。
冯烈透过铁栏望过去,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乎都是北雍同胞,远处十几个人被吴宁泰的亲兵制服。
看到吴宁泰要砍领头之人,他神情紧张,双手抓着囚车铁栏。
住手!他急急喊道。
声音与吴宁泰的刀同时落下,领头人倒下,目眦尽裂朝他望过来,人已经断气。
吴宁泰!冯烈怒吼。
吴宁泰侧头朝他看过来,冷声道:他们杀我兄弟,我杀他们合情合理。
吴宁泰抬手示意亲兵,这种贼人,不必留活口。
亲兵领命。
傅文征补充道:一个一个来,让冯将军看着,好好感受下同胞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滋味。
亲兵果真如他所言,将被擒的北雍人,一个一个拎道冯烈面前砍倒。
傅文征!冯烈凶狠地咬着牙瞪着他,头上青筋暴起,抓着铁栏的手攥得发抖。
傅文征静静看着冯烈,看着他愤怒、仇恨、无助,看着他愧疚、绝望。
你是谁?冯烈忽然冲傅文征斥吼。
傅文征全身一紧。
冯烈死死盯着他,目光如刀,似乎要将他刺穿。
你和傅征什么关系?他怒问。
傅文征厌恶瞥一眼,让八斗将黑布重新罩上。
里面继续传出冯烈的怒吼:你和傅征什么关系?吴宁泰闻声朝他看过来,周围亲兵听到傅征的名字,也都诧异看向傅文征。
受了刺激,不必理会。
他朝吴宁泰道,四将军,天不早了,再耽搁天黑不一定能出此山,春日山林野兽出没频繁。
吴宁泰打量他,又看了看囚车,没有多问,吩咐士兵简单处理下此处,然后上马。
ꀭꌗꁅ傅文征赶马走到前面,吴宁泰瞥他一眼,说道:我听思义说你曾经去西山祭拜过傅将军,还取走了柠月给傅将军的纸条。
吴宁泰的目光带着打量,言辞间也是盘问。
吴思义应该对他说了不少。
他解释:我与四将军说过,我从小崇拜傅将军,当年正好在西山养伤,就顺便去祭拜了。
取走柠月的纸条,纯属意外。
吴宁泰沉默,一阵后玩笑的口吻道:思义那小子也不知道听傅植那小子说什么,非认定傅将军还活着,还说你可能与傅将军认识,甚至知道他身在何处。
玩笑口吻却说的不是玩笑话。
傅文征装起糊涂,朝身后囚车示意一眼。
当事人就在这,回到平京好好审一审,当年青云谷的真相,傅将军是生是死,不就都知道了。
说的是,陛下命将人押回京,也是想知道青云谷的真相。
离开北地后,一路上平顺,未再有北雍人出现。
一路向平京,天气渐暖,衣袍一件件褪去。
回到平京已经四月初,天气温热,路上车水马龙,往来行人穿着单薄。
裹了半年厚厚棉袍裘衣的傅文征觉得好似脱掉了枷锁。
马车刚进城,陛下派的人已经等候,是白褚。
陛下旨意将冯烈交给靖卫司看押、审问。
和靖卫司交接完,傅文征便与吴宁泰进宫复命。
皇帝见到二人,龙颜大悦,听完二人的奏陈,皇帝开怀大笑。
这次大获全胜,不仅重创北雍,扬我军威国威,还俘获冯烈,振奋人心的好事。
傅文征,你此次立下大功,想要什么赏赐?这个傅文征可是想了许久的,陛下真问了,他也不能真的张口就来。
冠冕堂皇两句本分的话后,谦逊道:臣不过是耍了个嘴皮子,是吴二将军、吴四将军和数万北地军舍命拼杀的功劳,臣也是沾了他们的光,不敢言功言赏。
他们的确功不可没,朕自会赏赐,朕现在是问你。
若无你的妙计,此次与北雍一战不会这么快结束,更不会取得如此大捷,你功劳不在他们之下,朕是要赏你的,你但可开口。
傅文征朝吴宁泰瞥了眼,吴宁泰示意他开口。
他知道这么大的功劳不要赏,且不说陛下不放心,朝臣也说他假清高。
接受赏赐的话,官位上他倒是可以提一提,但是提也不过是提到侍读学士,对他来说意义不大。
金钱财物上赏赐的话,他如今好歹是个翰林侍读,不免太俗气了。
他笑着开口道:陛下若赏,臣请陛下准臣三个月假。
皇帝和吴宁泰:?二人相视一脸懵。
傅文征眉头一皱,将提前准备许久的腹稿以诉苦的方式吐露出来。
不瞒陛下,北地太冷了。
臣自小在江北长大,从没经过这种冷,这一趟受寒伤了身子。
臣想回家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养好身子也能更好为陛下分忧。
二来,臣自从成亲后,与妻儿聚少离多,实在有愧他们。
估计今次回去犬子都认不得臣了,臣想一边养身子一边好好陪陪妻儿。
陛下若能恩准,就是对臣天大的赏赐。
皇帝听后笑了几声,点着他取笑道:朕以为你是不念家的,当时那么坚决要去北地,没想到你还是个多情郎。
傅文征笑了笑,心道,陛下你不也一样。
皇帝想了想,似乎这几年将他外派有些多了,准他所请。
朕给你三个月假,但这也不算什么赏赐,若你不知要什么赏,待你销假回来,朕再给你安排。
臣谢陛下隆恩。
从宫中出来,傅文征乐呵合不拢嘴。
吴宁泰责怪他怎么受寒伤了身子不说。
傅文征没敢说自己刚刚言辞夸张,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这一趟虽然身体受寒,手脚和关节偶尔会不舒服,但是并没有什么大妨碍,自己就是想好好陪陪吴柠月母子。
话说回来,这身体还真不禁冻。
他宽慰吴宁泰几句,然后与吴宁泰分手各自回去。
傅文征回到傅宅天已经暗了,下人在门外迎着,见到他回来,立即跑进去禀报。
傅文征进门就瞧见走到前院的吴柠月,还如去年他离开时模样,只是略略清瘦一些,一身桃粉色衣裳,衬得人儿也如桃花一般娇艳。
夫君。
吴柠月朝前迎几步,傅文征直接笑着奔过去,一把将吴柠月抱起,原地转了两圈,笑道,娘子,为夫终于见到你了。
吴柠月被他的动作惊吓,瞥到院中下人,面颊瞬间滚烫,拍打他责怪。
傅文征扫过院中下人,下人们识趣地不是低头,就是扭过头,甚至还有转过身假装有事。
他放下吴柠月,在她耳边低语:为夫日思夜想娘子,此刻高兴。
吴柠月娇羞嗔怪一句。
此时穿堂传来两声咳嗽,是傅文甲和孙氏。
傅文征知晓自己失态,松开吴柠月,尴尬地笑着对傅文甲拱手施礼。
大哥、大嫂安好。
不成体统。
傅文甲低低责怪一句,又道,别傻站着,进堂中说话。
傅文征应声,牵着吴柠月跟着傅文甲夫妇走进正堂。
傅文甲先问及正事,然后才关心他这一趟辛苦。
不算辛苦,路上有林将军照顾,到了北地又吴家几位将军照顾,只是北地天寒,倒是吹了不少冷风。
吴柠月问及他身体情况。
她听提前回来报信的七步说,在北地受了寒,身体一直不太舒服。
无事。
傅文征和她说休假之事,养养就好了。
这时傅启棠牵着元元过来,元元的小短腿跨门槛困难,还不许哥哥和婢女帮忙,自己几乎是趴在门槛上翻进来。
傅文征看着他笨拙动作笑了,起身去抱他,元元直接绕过他奔向吴柠月。
吴柠月教着元元,元元这才回头盯着他看,好半天才认出来似的,奶声奶气唤了声:爹爹。
傅文征开心地一把将他抱起来。
果真不能再离京,儿子真的不认得他了。
傅启棠大些,倒是很懂礼,朝他行了一礼,唤了声:三叔安好。
他伸手揉了揉傅启棠的头,夸赞两句。
下人已经将晚膳备好,一家人边吃边慢聊。
傅文征说了不少北地的事情,傅文甲也说了这大半年朝中地方发生的事。
朝中事情杂多,地方上最主要就是黄淮一带州县治理黄淮略见成效,加上去年气候好,大丰收。
两名女眷便说起家中琐碎之事。
一家人和乐融融。
次日,宫里公公过来,同来的还有一位太医。
太医给他诊治一番后,对他和公公道:傅大人虽是习武之人,实则身骨不若常人,这是寒气侵骨所致,所幸并不严重。
然后给他说医治之法和平常注意事项。
如此便能根治吗?吴柠月担心问。
太医沉默几息,斟酌着道:平日注意,假以时日便如常,若再受寒病情将会加重。
几人谢过太医,送太医和公公出门。
这边人刚送走,江六子就登门相请,是白褚请他过去。
瞧见刚刚太医没有?我病着,很严重!现在养病,不宜出门。
休假第一天就折腾他,还要他去靖卫司见白褚?现在可算有个好借口了,挡什么都成。
江六子上下扫他一眼,这哪里像重病,比他还康健。
他笑着道:大人差事辛苦,又在府中养病,本不该来搅扰的,但是这事必须大人亲到靖卫司一趟,所以我们大人才差卑职来请。
什么事?冯烈拒不交代当年青云谷之事,说见大人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