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征回到傅宅, 坐在廊下望着院中的石榴树,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吴柠月端了杯凉茶递到他手上,在他旁边坐下来。
回来就好似丢了魂儿, 在为火器厂那边的事情烦忧?傅文征点了点头,看着手中凉茶饮了两口,冰凉酸甜, 甚是爽口, 心头烦恼也排散一些。
娘子,他望向远方, 我有些怀念在北地的那段时间了。
吴柠月沉默没有应他,只是盯着他的脸看。
傅文征苦笑着道:北地的刀是能瞧得见的, 而这京中的刀是瞧不见的, 看不见的刀杀起人来比看得见的刀还锋利凶狠。
吴柠月接过他手中茶盏, 放在小几上,劝道:京官难当, 越往上越难。
夫君性情直爽, 待人赤诚, 不善玩弄权术, 也不屑那些阴谋诡计,可这朝堂之上, 权力之下, 并不是一片清明。
傅文征自嘲笑了声,侧了下身子,手中扇子朝吴柠月移过去, 调侃道:原来为夫在娘子心中这般好。
吴柠月见他又不正经调笑, 笑着回应:是啊, 我看中的夫君自然是最好的。
傅文征拿着扇子戳了下她的鼻尖, 原来娘子很早之前就已对为夫心生爱慕。
吴柠月摸了摸自己鼻尖,对于傅文征这个动作,他一直好奇,这是自己小时候,四哥哥最喜欢对她做的。
她夺过对方手中的扇子,反打傅文征的头道:我可没有很早,是夫君你早对我生有爱慕之心吧?什么时候?是书铺前,还是刑场外?或者上元节?傅文征躺回摇椅上,卖起官司:这可不能告诉你。
他在摇椅上晃了几下,想到刚刚的话题,问吴柠月: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和他们一样,满心算计,玩弄权术,娘子是不是会厌恶我?他半认真半开玩笑。
吴柠月却很认真地思考,想了许久,伸手抓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诚恳地道:夫君本心良善,即便将来成为了那样的人,我相信夫君不会残害无辜。
望向吴柠月坚定信任的目光,傅文征心中宽慰许多。
多谢娘子信任。
回到武库司,李峮吩咐他不必再追查熔炉房一事,熔炉坍塌对外称是朱大对朝廷心生怨恨而为,全部的责任推到朱大身上。
是上面的意思?李峮无奈叹了声点头。
最后的结果还真的是没有结果,傅文征沉默许久,问:上面对武库司如何处治?还没有定下,但这次火器厂出这么大的事,你我皆有责任。
李峮哀叹一声,身形略显颓丧,拧了下眉心道,但上面也透露了意思,你我倒是不会有过重处罚,但是时燧身为监造,监察有失,恐怕难逃。
这个黑锅就扣在武库司的头上了?傅文征气恨猛拍茶几泄愤。
圣意如此,你我各尽其力吧!两日后接到了上面对于武库司官员的处治,李峮和傅文征降级罚俸,时燧则被贬岭南。
傅文征去见时燧的时候,时燧正在家中收拾东西,将一册一册的书仔仔细细装进一个小箱子里。
傅大人来的正巧,卑职有事要拜托傅大人。
时燧将箱子合上,说道,这是卑职多年心血,里面有关于算学、几何,也有关于物理、化学、地理等书。
这些卑职本想将来教给国子学生,看来没有机会。
岭南迢迢数千里,这些不便携带,劳烦大人帮卑职收着,若是将来遇到对此有兴趣的人,便赠予他,也不浪费了。
说完又从旁边的桌子上取过两本书递给傅文征,书名《玩具集》。
时燧笑道:这是卑职赠给大人的,这里面有数十种玩具图和制作方法,卑职写得详细,随便找个工匠都能够打造出来,很多大人也可以玩,应该够小公子玩到大的。
时兄。
傅文征握着书,心中五味杂陈。
若非当初自己将他通晓火器之事告诉李峮,李峮不会将其弄到兵部去,他如今还是国子监的算学博士,安安心心研究他的算学,教习监生,不会落得如今结局。
他本知晓时燧对官场不感兴趣,只想做个国子博士,自己还是将他拖进来。
他临走还念着元元。
时兄,是我害你如此,文征给你赔罪。
他躬身作揖。
时燧忙扶起他,这话从何说起,此事本就是卑职疏忽,害死那么多条人命,朝廷只是将我贬去岭南,没有取我人头,我已经庆幸了。
若非是我,你也不会去兵部。
去兵部虽非我所愿,但是也没有后悔,至少为朝廷出了一份力,也结识了李大人、钱主事等几位务实的官员。
国子监便是想要教出务实的监生,以后为朝廷所用。
他自嘲笑了声,觉得这样的话有些不合实际。
傅文征将书册放下,拉了下他二人坐下说话。
祭酒大人一直都是秉着这样的思想,但是并不容易。
他又道,上次你说到海外和西方在火器上先进于我大晋,我最近想着朝廷倒是可以派使者前往学习。
卑职是说过可行,但是对于我大晋来说还不是时候。
况且大人提出来恐怕就要被否决掉。
傅文征想了想无奈哭笑。
低头看到茶杯上的几何图案,不禁觉得好笑,别人家的茶盏上,都是花鸟鱼虫之类花纹,时燧家的茶盏上不是迎着复杂的几何图形,就是一些看不懂的一串串符号。
你这人真的很特别。
说笑道,说完想到吴柠月总是说他很奇怪。
他的奇怪在于他即是傅文征又是傅征,而时燧的特别在于,他的想法、行为,甚至包括他的才学都是特别的。
因为这个吗?时燧指着茶杯上复杂的几何图案。
是。
你知道的东西都与旁人不同,让我怀疑那ꀭꌗꁅ些话本里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你是哪座仙山上修炼的道人,来凡尘历劫。
时燧听完哈哈笑道:大人可真会猜。
我若真是那仙山道人,待历完劫得道成仙,必将大人也点化成仙。
成仙倒是不必,保我此生长命百岁就成。
两人说笑起来,刚刚低沉的气氛一吹而散。
离开时,傅文征将那一箱书都带回去。
傅文甲好奇地问是何东西,得知是时燧留下的书籍,心中惋惜时燧这样满腹才华之人,最后落得被贬边远之地的结果。
将书箱搬到书房,元元跑过来,见到箱子,以为又是玩具——以前有一次时燧送了不少玩具过来,就是用这种样子的箱子装着。
不是玩具,是时伯伯寄存在爹爹这里的书。
那书也一定好玩。
就知道玩。
傅文征揉了下元元脑袋教训,你今天认得几个字了?今日认了一个。
元元伸出一根手指。
傅文征捏了下他的小脸:一天才认一个字?元元还颇骄傲地点头。
小子,你以后跟你爹爹一样,都不是读书的料。
哥哥说爹爹是状元,状元是读书最好的人。
状元也可以不是读书的料,像时伯伯那样才是真正读书的人。
时伯伯不仅会写诗词文章,还多才多能,不仅会制火炮,还会制小玩具,你以后要成为像时伯伯那样的读书人。
说完又觉得和元元说这些太早,他根本听不懂。
元元歪着脑袋挠着耳朵,忽然指着箱子说:那元元把这些书都看了,是不是就能成为时伯伯那样的人了?还不够。
元元盯着箱子瞅了一会儿问:爹爹把这些书都看了会成为时伯伯那样的人吗?一句话把傅文征问住了,脑海中一个画面闪过。
他也盯向箱子,走过去打开,将里面的书一本一本全都取出来,每本书都大致翻了几页,看到感兴趣的挑出来,然后坐下来看,看着看入迷。
元元在旁边喊他,他没有听到,元元气得哼哼好几声,还是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小家伙撅着小嘴生气出去。
傅文征一直看到天黑还没有察觉,八斗进来掌灯他才反应过来。
三爷先用晚膳吧!你和大爷与夫人说,我不过去了,将饭菜送到这边来。
说完又沉迷手中的书卷,八斗又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在意。
八斗将饭菜端来喊他用饭,他头也没抬道了声:放在那儿吧!继续翻书。
八斗只好倒了杯茶放到他手边。
他一本接一本翻看,直到觉得眼睛有些酸疼这才停下来,朝窗外望去,已经深夜。
这会儿肚子也有些饿了。
旁边小桌上的饭菜已被撤下去。
三爷是饿了吧?八斗重新端着夜宵进来,是厨房刚做的。
他这才起身走过去,发现腰酸背痛,是一个姿势保持太久了。
八斗过去帮他收拾书案,翻看了一下书册内容,问:三爷看得这么认真这么急迫,是想帮时大人吧?傅文征喝口汤,道:你简直就像我肚里虫子似的,我做什么想什么你都能猜着。
八斗将看过与没看过的书分开整理,抬头笑道:小的跟三爷这么多年,若是事事还要三爷明说,那是小的失职。
傅文征望着那些书,轻叹:希望能够帮他吧!看了他的书我才知道他的才学那般深广,他展露出来的才学不过冰山一角。
这样的人被贬到边远,是极大的浪费。
次日,傅文征自己抱着小木箱进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