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满满一小箱的书籍, 随手翻了两本后,问:求朕赦了时燧?傅文征俯身回道:时燧身怀大才,这些书籍全是他亲笔所著, 从算学到化学皆是当世难得瑰宝,陛下御览的此册更详细阐述了新型军-事武-器的制作。
这样的大才之人,不能在朝中效力, 也应该将他的才学传授给后生, 而不该让他的满腹才华浪费在边远穷僻之地。
皇帝不动声色将手中书又翻了两页。
傅文征继续道:最初火炮的改良便是时燧提出来,北地军大败北雍军所用的炸雷也是他改进, 他于国有功。
此次火器厂事故错不全在时燧,乃是小人蓄意, 防不胜防。
求陛下看在时燧曾经功劳的份上, 准其以功抵过。
也求陛下看在他满腹才华, 忠心为国的份上,准其回国子监。
傅文征深深拜倒。
皇帝又翻了一页手中书卷, 上面的内容的确出乎他所料。
时燧的书他看过不少, 此人的才学他是知晓的, 的确是当世难得的大才, 也是个实干的臣子。
这样的臣子难得。
他将书放下,朕是不是对你罚得轻了, 你还有心思为别人求情。
臣愿领双份处治, 以换陛下开恩,留下时燧,就让其回国子监当个博士, 将满腹才学教授给国子的监生们, 不埋没他一身才学, 也为朝中储备更多良才。
皇帝掂量着他的话, 将书合上,并着刚刚的几本书一起放回书箱内,啪嗒一声将箱盖合上。
傅文征静等着皇帝发话,等了许久皇帝还是一言不发。
他抬眼瞄去,皇帝正对着书箱呆看愣神,似乎在想什么,眼神些许空洞。
他没发声,他清楚皇帝的心思多,此事考虑的在他所想之外。
等了许久,皇帝终于从书箱上移开视线,笑了下,说道:时燧的确有才干,将其贬到岭南朕还有些不放心。
皇帝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他身边,拉了下他,先起来。
朝殿外走去。
傅文征起身跟过去。
朕许久没出过宫了,陪朕出去走走。
傅文征应声。
两人换上便衣,只带着侍卫宗劲便出了宫。
皇帝撩起车帘看着外面街道往来行人,问傅文征:时燧住在何处?傅文征微愕,回道:福寿坊梅花前街十三巷。
朕去瞧瞧。
傅文征整个愣住,陛下驾临王公大臣府邸不算稀奇,到一个末流小官的家中这怕是第一遭。
虽然对时燧来说可能惊吓大于惊喜,但陛下能够降尊纡贵过去,那就是好事临门。
十三巷是个比较窄的小巷子,陛下的马车太宽驶不进去,只有下车步行。
巷子里有几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在踢毽子,巷子全是阴凉,不见烈日,是个好地方,几个小丫头玩得不亦乐乎。
瞧见他们二人,几个小丫头停下来,带着好奇和戒备的目光望向他们。
待他们走过去,听到巷子里冒出个妇人仰着嗓子喊:大妮,回来烧火做饭。
踢毽子的一个圆脸小丫头和小伙伴道了声别,跳着脚往家里跑。
二人走到巷子里头转了个弯,见到一户小院,院门虚掩,傅文征上前准备敲门,陈金按下他的手推门进去。
普普通通的小院子,地方不大,打扫尚算干净。
院中竖起一个像箭靶的东西,但是盘面是大中小三个圆盘叠在一起,木桩上有一根指针。
三块圆盘上都划成十几等份,每一等份上便是一种菜肴,瞧上去很有意思。
此时屋内传来声音,是一个少年的嗓音,口气抱怨:公子既然不喜当官,当初还进京考进士做什么?如今被贬岭南那等穷山恶水偏远之地,公子不如辞了这官算了,还像之前那般游历天下多好。
等过些年,咱们回太康府,办个学堂,依公子二甲进士的身份和满肚子的学问,拜师之人必定挤破门槛,公子也能桃李满天下。
屋内的时燧正站在桌边看着桌上的舆图,手落在岭南某处,笑着道:岭南虽然偏远,但不是穷山恶水,也许在几百年以后,也或者是另一个时空内,那里会形成珠三角经济圈,是一方繁荣之地。
我去了岭南,把自己所知所学带过去,说不定还能开辟一片新天地呢!公子你总说这种奇怪话,你难不成真会算?那你倒是算算咱们大晋什么时候能够灭了北雍。
时燧道:最多五年,但是会有两年恶战。
少年哈哈笑道:公子你真敢说。
不信我算得了?信,公子算别的都准,就是没算出自己有这一遭。
因为我本不该活着。
呸呸呸,可别说不吉利的。
时燧笑了,嘱咐:快点收拾吧,我们明天就要南下了。
箱子都落灰了,小的打水来擦一擦。
少年出门见到院子里站着两人,一位未见过,另一位倒是熟悉,是常客。
傅大人。
少年笑着迎上来,见陈金穿着气度不凡,猜想也是官员,朝陈金施了一礼,二位大人里面请坐。
时燧听到声音走出来,见到陈金顿时一阵晕眩,以为正午烈日刺目自己看花眼,定睛瞧清楚,惊得面容失色,僵在了门槛处。
陈大人听闻你要南去,特来看看。
傅文征压重称呼,顺便换回时燧的神儿。
时燧急忙迎ꀭꌗꁅ上来拱手见礼。
卑职见过陈大人、傅大人。
今日傅大人将你的书送给我瞧了,写得都不错,是个富有才学之人。
陈金走过去,时燧忙避开一步,并朝傅文征望去,满眼疑问。
傅文征给他一个无奈的表情,自己也不知道皇帝会忽然心血来潮要来他家。
二人紧跟着也跨进门槛步入正堂。
刚坐下,少年端着茶水过来,一边奉茶一边笑着道:这是我家公子自制的酸梅茶,清凉解暑,大人尝尝合不合口。
陈金好奇地朝少年瞥了眼,时燧知晓少年平日与他说话做事随意惯了,将陈金也当成傅文征一般是他同僚朋友。
免他话多有失,让他先退下。
陈金端起茶碗被茶碗外侧的图案吸引,不禁笑了。
你还真是个痴人,竟将几何图印在碗盏上。
回大人,非卑职所为,是民间的磁窑烧制,卑职偶尔瞧见,觉得有趣就买了几套。
陈金又端详了一下,将碗盏放下,说道:刚刚你说到大晋灭北雍最多需要五年,并有两年恶战,是否为真?时燧惊了下,忙起身恭敬道:大人恕罪,卑职并不懂占卜之术,刚刚所言是卑职逗家仆的玩笑话,做不得真。
我倒希望是真。
陈金道,若五年真的能够灭了北雍,是我大晋之福。
我瞧你在书中提到了新型的军-事兵-器,写得详细,但要求的工艺高,现实能够制造出来吗?时燧回道:卑职未有试过,不敢妄断。
但据卑职对火器厂和兵-器坊的了解,倒是可以一试。
我给你这个机会去试。
时燧惊愕,陈金道:你既然不想当官,只想去国子监当个博士,教授监生,我可以准了你。
但前提是要将你书中提到的这种轻便的新型武-器制造出来。
这于他而言无异意外之喜,可以留在京中,更可以回他一直向往的国子监。
他掀衣跪下道:多谢大人成全,卑职定不负大人恩典。
也谢谢傅大人吧!时燧又对傅文征道谢。
从梅花前街离开,陈金坐在车内问:现在如愿了?傅文征回过神,笑着道:陛下英明,求贤惜才,天下能士必然屈奉陛下,供陛下驱使。
你也学拍马屁了?臣乃肺腑之言。
与其这种肺腑之言,不如给朕说说有什么好吃的地儿,朕太久没吃过这宫外的东西。
傅文征想了想,附近有家新开的西南酒馆,上到东家到下到店里跑堂都是西南安和府人,臣去过两回口味很地道,不知陛下是否吃得习惯。
不去怎知。
陈金想起让他去西南办差之事,他在西南的大半年没少吃喝玩乐,估计西南的美食被吃个遍,美景瞧了遍。
这么想来,这差办得倒是挺滋润。
看来朕下次还得让你外出办差,顺便给朕搜罗点美味佳肴。
傅文征忙求饶:陛下你开开恩,容臣在京多待两年,上回臣从北地回来,犬子都不认臣了。
陛下想要搜罗美味佳肴,靖卫司白大人倒是首选。
他常外出办差,他家儿女年岁长,就是出门三五年不回来,儿女也认得他。
陈金听后乐呵笑了几声,手中折扇敲了几下他的手臂取笑问:还记他的仇呢?臣可不敢记白大人的仇,臣是为陛下着想。
白褚办不了这种差。
正值饭点,西南酒馆前楼满座,伙计领着他们到后面院子的雅室。
食客挺多,看来京中还是不少人喜欢西南风味的。
陈金望向几间进出伙计的雅室,如今也坐满了人。
京中西南一带的官员文人商人不少,在京中难得吃到家乡的味道。
有这么正宗的一家西南酒馆,自然是要过来的,慰藉思乡之苦。
也有像公子一般,好奇想尝尝鲜的。
傅文征顺便给陈金介绍几样招牌菜,伙计一听就知道是老食客,没有给他们介绍菜品,而是推荐酒水。
不饮酒。
傅文征回绝,要了壶茶。
伙计推荐了两次,没推荐成功也就作罢,心里纳闷着。
还是第一次见,来酒馆只吃菜不喝酒的。
茶是西南当地的茶品,伙计夸赞说是贡茶,也的确是贡茶,却不似上供的那般精,煮茶的手艺也次了些,茶味也就差了点。
须臾,伙计端了两碟菜过来,菜品色香占了,让人大有食欲。
陈金尝了一口,立即眉头皱起,端起茶盏饮了两口。
傅文征笑道:看来公子是吃不习惯。
陈金又尝了另一道味道稍淡的菜品,眉头虽然还未展开,看得出能够承受。
傅文征叫来伙计重新安排了几道味道清淡的菜品和汤品。
刚到西南,我也吃不习惯,菜要用水过一遍,在府中让厨房按照北边口味做,出了门也就只能这么吃,吃多了也就习惯了,不过这过程有点不舒服。
陈金想到他在西南大半年吃喝玩乐,似乎没那么恣意。
吃不好,睡不好,气候不适应,也算难挨,心理平衡些。
西南这几年虽有小的动乱,大体上安定,邻国收敛,不敢侵扰,这里有你的功劳。
是公子知人善任,治理有方。
陈金笑了声。
谈话间伙计又端来了几样口味相对清淡的菜肴,傅文征盛了一碗汤递过去。
这汤鲜香,滋补佳品,味道极好。
陈金多喝了几口。
这时外面传来吵嚷的声音,似乎有人醉酒闹事,这本是酒馆常有的事,二人也没有太在意。
少顷听到有人惊呼:死人了!外面一阵慌乱,二人这才提高警觉。
傅文征叫了两声没有见到伙计,起身准备出门去瞧瞧,宗劲推门进来,和傅文征迎面撞上。
何事?靖卫司办差。
宗劲朝里走了两步,对陈金禀道,有个人酒后胡言,妄议朝廷和陛下,靖卫使在隔壁听见欲将其逮捕,对方反抗中畏罪自杀。
傅文征听这话半信半疑,欲出门瞧个究竟,宗劲急忙唤住他:傅大人不宜出去,外面乱,以防误伤傅大人。
傅文征脚步停在门槛前,犹豫了下,转身道:宗侍卫说的是。
走回桌边。
陈金吩咐宗劲先退下,外面一阵慌乱过后,食客差不多都走完,安静下来,陈金也没有心情用饭。
从雅室走出来,傅文征便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对面的廊柱上还有未来得及清洗的血迹。
回宫的路上,陈金一言不发,靠在软垫上好似闭目养神,眼皮下的眼珠子却滚来滚去,呼吸也时急时缓。
回去后,傅文征打听到晌午客栈中死的人是个寿宁府过来的商人,但是还不知道具体身份。
他酒后说了什么?八斗摇头,这事情当场就被压下去了,谁也不敢再提。
此人是咱们寿宁府的,三爷还是避着些,不要过问。
傅文征点头,心里还担忧家里,希望此人与傅家没有任何往来,以防惹来不必要麻烦。
次日听到同僚提及昨日事情,对于这个商人的身份以及说了什么话全都一无所知。
几日后这件事情就这么淡下去了,没人再讨论。
傅文征前往火器厂查看熔炉房修建之事,见到目前在工部的杨厚。
两个人有许久未见,多聊了一阵,傅文征从杨厚的口中得知在西南酒馆中死的人身份,名叫何元坤,正是当年害傅文甲病重的那个罪魁凶手。
后来刑满到外地经商,竟然也来到了平京。
至于他说了什么,杨厚说不知。
具体是不知,还是不方便说,他也不得而知。
火器厂的熔炉房修建完成,火炮的制造再次运作起来。
时燧依旧担任监造。
年底,第一批火炮制造出来,在郊外实验成功,皇帝亲自到郊外看将士演习,比之前的火炮射程远、威力大。
如此威力,任尔铜墙铁壁瞬间化作残砖断瓦。
皇帝高兴道,兵部这次没让朕失望,年底给朕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皇帝高兴,所有臣子这个年过得也就顺心顺意。
兵部得了不少赏赐,武库司最多。
李峮留下很小的一部分作为官员的赏赐,其他都让人赏给火器厂上上下下。
这一次火炮的成功和陛下的赏赐,也驱散了武库司上下半年来头顶的阴云。
开年,兵部继续忙起来,大大小小各种事情,傅文征忙得焦头烂额。
一直忙到了夏日方才松口气。
此时收到西南李蹊寄来的一些当地特产,并着一封信和一份喜帖。
李蹊如今可算是成婚了。
傅文甲放下喜帖道,未想到他们会喜结连理。
是啊!傅文征将信看完,递给傅文甲。
当初让奚方去西南,一来是京中无她立足之地,二来军中也不适合她一个女子,让她去西南帮李蹊,保护李蹊,却未想到她去嫁给李蹊。
在京的时候还说这辈子不会再想嫁人之事,如今还是嫁了人。
两个人在西南ꀭꌗꁅ这么多年,相扶相助,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也算同甘共苦过。
李蹊去年升迁云平府通判,可谓双喜临门。
李蹊在信中提到齐宝华,齐宝华如今在西南都护侯段将军身边做事,二人平素往来较多。
这份喜帖他也给兰县傅必进夫妇去了一份。
大哥,咱们人不能去,这贺礼可要备丰厚些。
爹娘将他当成半子,这么多年我也将他视为弟弟,如今弟弟成婚,贺礼自然不能薄。
傅文甲将信折好塞回信封。
当晚傅文征给李蹊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讲到京中的事情,也提到西南的情况,朝廷和陛下对西南的看法。
最后也写对他的思念。
自西南一别数年未见,傅文征感慨万千,信结尾期盼他能够早日调任回京。
一封信写完,他才发现,竟然写了几十页,密密麻麻。
回想自己似乎又没有写什么要紧的事情,就这样啰哩啰唆几十页。
朝窗外望去已经午夜,他放下笔,将信一页一页整理好,厚厚一沓,吩咐八斗找个大点的信封。
将信全都塞进去,鼓鼓的,好似装进去一本书。
将信封好,压在了一摞书下。
待贺礼准备齐全,一并给李蹊寄过去。
伸个懒腰,八斗端了碗粥过来。
三爷吃些再去歇息,也能休息好。
他接过粥碗,忽而想到八斗对奚方的感情,问:你不愿成亲是因为奚姑娘?不敢。
八斗忙解释,小的对奚姑娘只有感激,当年小的重伤腿断是她一直照顾。
小的对奚姑娘无半分不该有的感情。
他知道主仆十几年,又在京这么些年,傅文征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一直没有挑明来说,所以才会几次提到他成亲之事。
为了杜绝再面对这样的问题,他道:三爷知道小的出身,小的生母为了让小的活下来,从小的出生那一刻便将小的以女儿身份养在后宅。
也因为十几年的后宅生活,小的看到无数兄弟夭折,看到无数庶母和姐妹生不如死活着,最后小的生母被害死,自己被卖。
小的曾对生母立过誓,若将来娶妻生子,便不让他们受一点苦遭一点罪,用命护着他们。
如果做不到,便此生不娶。
他抬头看着傅文征,面带苦笑道:小的知道这话犯忌讳,还是想说给三爷听。
小的有幸遇到三爷,得三爷厚恩相待,小的只想这辈子跟着三爷报答三爷恩情,此生不娶妻不生子,还望三爷以后也莫提此事。
说完对傅文征作了一揖。
想到姜婉,一生悲苦,若非姜家获罪,也许她就是自己的大嫂了吧?他轻叹一声:罢了,不说了。
准备了几日贺礼,随后便将那封信和贺礼一并托人送给李蹊。
年底收到李蹊的回信,还给他寄了一些当地的特产。
开春,吴思义和吴思信两兄弟从北地回来,一来是代父亲到侯爷和侯夫人身边尽孝,二来也是二人亲事定下,回京成亲。
几年未见,两个人沉稳许多,也糙了许多,没了当初在京时那般白净公子哥儿模样。
吴思义的婚期定在初夏,也是在这个初夏,兵部武库司的火炮和新型便捷军-事兵-器投入到军中使用,兵部又是一阵忙。
一直到秋后才忙清一波。
夏武库司因为这匹武-器可谓整体得了封赏。
原来的兵部右侍郎年初被贬,这个位置李峮补了上去,傅文征调到兵部职方司任郎中。
而钱主事如愿升迁武库司员外郎。
时燧更是回到他心心念念几年的国子监,从此安安心心做他的国子博士。
在兵部庆贺的酒宴上,时燧喝得有点多,傅文征扶他上马车时,时燧抓着他的手道:傅大人,我有两句话要和你说。
待你醒酒再说。
时燧脸颊绯红,摆手摇头,一副醉态,抓着傅文征的手更紧。
北山……吐字不清,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傅文征也没去细听他的醉言醉语,将他扶上马车后,就让他的小厮送他回去。
时燧靠在马车内嘴里还在念叨:北山……次日醒来,小厮端着醒酒汤给他,好奇地问他:公子昨夜和傅大人说完北山后,回来一直念叨北山,北山怎么了?时燧愣着回忆了须臾,苦笑道:秋日北山风景好,我想约傅大人去北山赏景。
望了眼手中醒酒汤,一口气喝下。